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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人 番外完结 第7节

作者:颜凉雨 字数:23914 更新:2021-12-29 06:57:26

    “都有。”老白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周小村沉默的看着他,最终,起身向门口走去。

    “恭喜你,出师了。”对着周小村的背影,老白忽然道。

    背影顿了下,终究还是推门而出。

    门被合拢的瞬间,喉间忽地涌出阵腥甜,老白用尽力气把它们咽了回去。

    他不要再见血。

    愧疚,还是同情。周小村只给了他两个选择。可是喜欢呢,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那个粉红脸蛋的娃儿,那是种单纯的发自心底的欢喜。

    呵,谁人在乎

    当天夜里,吃过伊贝琦送来的粥,老白偷偷下了山。没有收拾什么包袱细软,只是带了些琐碎银子和刀伤药。周小村那一刀刺在腹部,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深。虽然疼得厉害,可抵不过老白想要逃离这地方的意愿。它们是那般强烈,足以支撑他翻山越岭长途跋涉。

    因为有伤在身,所以老白走得并不快。快抵达山脚时,天已蒙蒙亮,待到白家镇坐进雇来的马车,已是旭日东升。

    马车载着老白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这片土地,他从马车里探出头往回看,越来越远的白家山上,榆叶梅终于开了。白家山成了凤冠霞帔的新娘子,热烈的色彩中又掩映着丝丝羞涩。

    马车忽然剧烈颠簸,老白一时不察被颠起而后又狠狠落下,郁结于胸的积血终于喷涌而出,身子还没来得及收回,便都吐在了车外。

    马车飞驰着,很快便将这些甩在了身后。土道上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和点点猩红。一如此刻盛开的山花,烂漫如血。

    第28章 江南烟雨辽北雪一

    五月的江南,垂柳青青,芳草萋萋,碧波琳琳,和风徐徐。

    伫立于一叶扁舟之上,耳边听着潺潺水声,老白忽然理解了为何那么多文人都喜欢为这里做赋,因为真的很美。再阴霾的心绪,见此情此境恐怕也要拨云见日趋于晴朗了。

    “船家,还有多久到啊”老白从棚子底下探出头,略显心急的问撑船人。

    “客官莫急,半个时辰内准到。”撑船老者回头和蔼的笑,“客官是北方来的吧,穿得可够厚的。”

    “呃,急着赶路,没想到这里如此暖和。”老白不好意思的笑笑,进了这江南地界,他便觉出热了,可他并没有带薄衣衫,以为这里顶多没有白家镇那般冷罢了,五月的北方早晚还有些许寒气,哪成想这里已是初夏。

    果真如船家所言,不到半个时辰,小船便靠了岸,老白从船舱里出来还没下船,便听见了熙熙攘攘的叫卖声。原来这渡口是在当地集市的一角。

    老白并没有急着穿过集市,反而慢悠悠的踱起步来。不同于北方生意人的粗犷豪迈,谈个生意明明很友好却也像吵架似的,这里的小贩多是吴侬软语,听着就像岸边的垂柳随着轻风微微摆动,撩得人心头痒痒的。老白并不去看那摊铺里卖的东西,只是听,好像心都能跟着柔软下来。

    不知道这里的人吵架时什么样,老白思忖,难道也这般温柔要真如此,倒也好了,再冷冽的话语配上这软软的腔调,那尖锐和伤害也定会少去许多分。

    如果我把刀插在这儿,伊贝琦也救不回来。

    耳边忽然又响起小孩儿的声音,心骤然一堵,老白有些慌。说来也巧,正碰上脚下绊着块石头,老白一连踉跄好几步,站稳后安心的吐口气,倒又把这茬给抛到了脑后。

    穿过集市便到了镇中,两旁店铺林立府邸众多,难怪都说江南富庶,俨然商贾聚集之地。老白有些迷路的趋势,呃,这话不妥当,因为他压根没有来过这里,所以应该说他自然而然的不认得路了。

    行人匆匆,老白在街当中转了一圈,好容易瞧见个妥当的可以打听事儿的人。那是街角的一个小小摊铺,只一方案子,几许笔墨,幌子倒是扎眼黄半仙儿。至于那半仙儿,则手摇着铜铃铛嘀嘀咕咕着不知何妨符咒。老白眼神儿不错,隔着半条街都能看见那铜铃上的锈迹。

    “冒昧打扰,敢问言府如何走”老白没敢坐那案前的椅子,站在摊前问的,生怕被半仙儿当成贵客。

    可惜半仙儿的客人判定是不以椅子为依据的“客官印堂发黑两颊潮红,今日定有祸事啊。”

    “印堂发黑乃有伤口未愈,两颊潮红实因这里太过温热,至于祸事,已经发生了。”老白没好气的苦笑。

    “看看看,被我说中了吧,唉,你要是早来几日,这祸事明明可以避免的。”黄半仙儿倒还真像模像样的摇头晃脑起来。

    “阁下两眼相距过宽不是福相,眉峰凌厉命中带煞,嘴唇太厚爱招惹是非,鼻翼的一点痣注定命里无财。啧,这般样貌也是难得了”老白叹口气,也学着对方摇头晃脑。

    黄半仙儿脸黑了半边“你别是来戗行的吧。”

    老白很是无辜“我就是想问问言府怎么走。”

    “什么言府,没听过。”黄半仙儿皱眉。

    老白低头想了下,又道“江湖有名的包打听,家不就在这镇上么”

    黄半仙儿这才恍然大悟“你早说包打听嘛。看到没,前面那个街角右转一直走,挂着两串大红灯笼的就是。啧,生怕别人瞧不见。”

    老白轻笑出声,这倒很像言是非的生意经不求最勤劳,但求最招摇。

    “有劳半仙儿了。”老白抱拳道谢。

    半仙儿没应,直直看了老白半晌才幽幽道“心思太重,还是放下些的好。不然再好的命格也枉然。”

    老白先是一愣,随后轻吐口气,真心道“多谢。”

    半仙儿没再说话,而是继续摇起了他的破铃。

    之所以来这江南,是因为放眼全江湖,老白也只有这一个朋友。认识言是非有些年头了,可来他的家,这确是第一遭,所以怨不得老白找不见。不过有了那两串大灯笼,认门儿便不费吹灰之力了。

    轻叩几下门环,不一会儿便有个老仆人开了门。不待老白说话,一把将他拉了进去,且头都不抬如旋风般就往正厅走。

    “那个”

    “怎么才来主人等你很久了”

    “嗯”

    “银票带了吧,我们概不赊欠的。”

    “啊”

    “你别装傻,为你这事儿主人跑了好些日子呢”

    “我的事”一脑袋雾水中,老白已被扯进了正厅。

    老仆声音洪亮“主人,崔大侠到了。”

    没等老白反应,又一团旋风从内廷卷了出来,人没看清先听见了声音“怎么才来得,算了算了,你家夫人确实与绝背连环刀周进私通,不过三个月前”

    言是非风风火火的唠叨在见到老白之后总算打住,只见他瞪大眼睛就像老白刚下船时岸边见到的青蛙。老白想起了黄半仙儿的一句话“确有通奸怎么着,想戗行啊。”

    言是非没说话,而是愣愣的眨了好几下眼睛,忽然上前狠狠搂住老白“怎么想着到这里来了一弄就半年多没音信,不够朋友”

    “还用给你音信你闭着眼睛都能打听出我在干啥。”连日来的阴霾被言是非这一抱冲淡了很多,老白有了调侃的心情。

    “算了,要说这天下我言是非摸不清行踪的,里面肯定有你老白一号。”言是非松开老白,马上又玩笑似的给了他肚子一拳。

    平日里这一拳自然不要紧,可现下老白重伤未愈,又一路奔波,言是非正一拳正中伤口,老白直接呕了血。这下可把言是非吓得够呛,心说自己最近没练什么独门武功精深内力啊。

    疑惑归疑惑,言是非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和老仆交代好事情“倘若崔万岩到了你来招待,就说通奸之事确实,画过押的证词在许护院那儿,一会儿你问他要,至于银子就由你负责收,晚上不要再来找我。”之后把老白扶进了后面房间,唤来了府里的老大夫。

    其实不用大夫看,光把衣服撩开,言是非就明白了一二。好么,一刀伤一剑伤,一胸口一腹部,交相呼应还有那么点调皮的味道。

    “胸口乃旧伤,已无大碍,但腹部这里新伤未愈,近日来又似乎并未好好修养医治,现下有些化脓了。待我把伤口好好清洗,再服几副药,好生养些日子也就成了。”老大夫一边看诊一边和言是非讲道。

    伤口清洗完毕,大夫便拿着自己的方子下去熬药了。本来想给丫鬟的,结果在言主人凌厉的眼神下,心领神会的亲力亲为去了。

    “怎么回事,”言是非难得的皱起眉头,“我就说你忽然跑江南来,里面肯定蹊跷。”

    老白倒没隐瞒,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言是非。包括他对周小村的感情。因为不讲这个,就没有办法说清他为何死活不同意那二人成亲。况且他总觉得,言是非是能感觉到些的,虽然他不说。

    果然,言是非听完老白的叙述,没有半点惊讶。对于当年周家灭门一事,没人比这个包打听更清楚,所以这会儿他只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不阴不阳的轻哼“你养了只狼。”

    第29章 江南烟雨辽北雪二

    老白就这样在言是非家住了下来。一个住得天经地义,一个被住得心安理得。除了那句养狼论,若干天来,言是非再没和老白聊白家山那个烂摊子的话题。与之想必 ,言是非倒是对老白胸口的剑伤更感兴趣,一眼就看出那是顾天一的剑,然后对老白居然能在江湖第二剑下逃过一劫感到惊奇,当然更好奇的是他怎么会惹上天下第二。

    关于这段乌龙,老白实在不好意思说。虽然那条可恨的臭蛇时至今日还总喜欢到老白的梦里转一圈,可那也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丢人也没丢到外面去对吧。所以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的搪塞成了老白的主要策略。言是非虽然好打听,但也不是没分寸的人,几次下来也就不闹了。

    言是非做的生意,并不像老白一样凡事都需要亲力亲为的,他交友广泛,路子多,手底下又雇了好多人手分散在江湖各处,所以寻常的打听个人或事他都坐镇于家,听着手底下的人传消息就成。只有某些特殊生意他才会自己动身。不过江湖上但凡有个大事小情热闹场面,这人铁定不会放过。典型的哪儿有热闹哪儿到。

    这年的夏天或许太热了,江湖异常平稳,老白在言是非家住了快三个月,这家伙才等来一件值得他亲自出马的生意。临走前一脸恋恋不舍,说抱歉不能招呼你了。结果换来老白一记白眼,欢喜得嘴都咧上天了还给我装相

    就这么着,言是非出门了。有言是非在的时候老白还能听他说说小道消息江湖趣闻,如今他一走,院子里就空落起来。庆幸的是,老白那颗心并没有荒芜太久,言是非走后不到半月,言府便迎来了一个特别的客人若迎夏,言是非没过门儿的媳妇。

    老白从来不知道言是非还有这么一门亲事,江湖上对此也并无传闻,所以当那粉雕一样的女孩儿出现的时候,老白着实看呆了。

    “你怎么、怎么变得如此好看”

    别误会,这话不是老白所说,而是出自若迎夏之口。纤纤玉指对着老白,樱桃小口微张,满眼讶异和掩不住的欢喜。

    “姑娘以前见过我”老白这几个月来都没再易容,用的本来面目,这会被女孩儿一说,颇有几分担心,同时又有些疑惑,自顾自咕哝着,“爹妈生得就这样,没什么大变化的”

    女孩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认错人了“你不是言是非”

    老白莞尔“横看竖看都不像吧。”那人虽不能说虎背熊腰,可装下个自己小菜一碟。

    “啧,还以为几年不见他变好看了呢。”女孩儿略显失望的拍拍一身尘土,然后吩咐身后跟随的丫鬟,“斗彩阁还空着吧,收拾收拾,本姑娘就住那儿了。”

    丫鬟们应声退去,女孩儿才重新认真打量起老白来“你是”

    “在下隋太白,言是非的朋友。”因为是真面目,所以老白下意识的就用了惯用的假名。

    “若迎夏,言是非没过门的夫人。”若迎夏落落大方,神情里还颇有点以此为荣的意味,“不过他的朋友通常住客房的,你却在他的院子里。想来非一般朋友了。”

    “呃,交情深些。”想来想去,老白总算找到合适的形容。

    若迎夏笑笑,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自顾自张望“言是非呢,又死哪里去了”

    那捻熟甚至带些亲昵的语气让老白有些讶异,却并无半点不适,反倒自然而舒坦,遂实话实说“接了笔生意,出门了。”

    “我来的还真不是时候。”若迎夏有些懊恼。

    “来之前写封信就好了。”虽然于事无补,但老白还是这般建议。

    “哪里来的及,我多辛苦才跑出”若迎夏说到一半似乎才觉出不妥,没了声儿。

    老白不八卦,此时却也难免好奇“跑出来的”

    若迎夏咬咬嘴唇,最后一副豁出去的模样,跺着脚轻嚷“还不都是我爹,不同意我和言是非成亲不说,还死活要把我许给那个什么派的什么少主,下个月那个什么派就要上门来提亲,我再不跑就要坐别人家花轿了”

    “冒昧问一下,姑娘芳龄几许”

    “十六啊。”

    “”言是非,你个老牛吃嫩草

    若迎夏没察觉老白微妙的葡萄酸心理,还在那边愤愤不平的嘟囔“我都要成别人家的了,那个坏蛋也不说来找我”

    老白越听越糊涂“你们俩不是有婚约吗,难不成言是非想悔婚”

    “他敢”若迎夏立刻眼睛瞪得溜圆,“我足足等了他两年,他敢不娶”

    两年,那就是说这孩子十四的时候言是非就老白拒绝让自己再想下去,以免大脑供血不足。

    若迎夏理所当然的住了下来,而且显然是来过这院子的,花草树木比老白都熟。言是非不在,若迎夏只能和老白聊天,老白呢,也乐得挖些八卦。当然若迎夏的一面之词是很有倾向性的,于是老白私底下又从言府下人那儿打听了些小道消息,三问五问的,总算把这段桃花孽给摸清了。

    原来两年前言是非在接一桩生意时在若府和若迎夏相识,那时候小姑娘已经长开了,虽不如现在娇艳动人却也别有番青涩味道,言是非那会儿二十四,正值血气方刚当然,这会儿也没成熟多少,和那小姑娘很是暧昧了些时日,还说将来要娶人家。当然这里面更多的是玩笑和戏谑的成分,毕竟这么嫩的小丫头言是非也不会实实在在伸魔爪的。无奈人家小姑娘当了真,言是非走后不久小姑娘就不知道怎么摸来了言府,言是非没辙,留若迎夏住了小半月,后来小姑娘家长找来,和言是非很是义正严词的交涉一番,言是非巴不得赶紧把姑奶奶送走,态度那叫一个诚恳。就这么的,若迎夏被弄回了家,之后经常给言是非写信,也言是非却很少回。积攒得差不多了,偶尔礼貌回一封,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这会儿若迎夏是给家里逼急了,才连夜出逃,老白看她这架势,此回是非嫁不可了。

    相处几天下来,老白发现若迎夏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姑娘。年纪不大,偶尔也耍些孩子脾气,可有时候却又并不幼稚,很多事情也想得很深很远,比老白有过之而无不及。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若迎夏身上却奇异的和谐。受言是非影响,老白看人也先看眼,而若迎夏的眸子,让老白想起无比晴朗的夜晚,天上那颗颗繁星。很美,某个瞬间,几乎让人眩目。

    若迎夏最喜欢缠着老白讲故事,尤其是江湖趣事,弄得老白一度以为自己该改行说书。和这小妮子一起,老白一天说的话比平时一个月说的还多。

    小妮子很喜欢老白,最爱说的一句话是你真好看。偶尔兴致高了,胆子壮了,还会上手摸摸老白的脸蛋儿,说和家里的水豆腐一样细滑。对于如此形象的类比,老白哭笑不得。

    一个月后,言是非归来。看见若迎夏没有任何意外,估计早就得到消息了。长叹口气后,不顾若迎夏的不满拉着老白就出府喝酒,若迎夏要跟着,言是非则立刻摆出一家之主的威严,姑娘家去什么酒馆若迎夏就扁扁嘴,没动静了。

    之后一整晚,老白只需要贡献耳朵。末了他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这言氏夫妻如果算夫妻的话,一个爱唠叨让别人听,一个爱听别人唠叨。呵,还有比这更般配的么。

    酒过三旬,菜过五味,言是非也唠叨累了,老白才道“若迎夏这么标致的姑娘,性子也挺可爱,多少人想娶都娶不到,你还挑什么呢。”

    “可我确实不想成亲,这以后拖家带口还怎么搁江湖上混。”言是非重重的叹口气。

    老白受不了的翻翻白眼“合着行走江湖就不用娶妻生子了那最后江湖上还不都剩老头子了。”

    “不是,我做这生意你也知道,看着朋友多也风光,可谁又知道不会结下仇家,惹了门派呢,找个媳妇再生个儿子,得,光操心玩儿了。”言是非虽然语气吊儿郎当,可眼里的认真却实实在在,老白明白,他是真的在考虑这些了。

    “可总不能自己过一辈子啊,难不成你想让言家香火断在你手里”老白语重心长。

    言是非一脑门子愁绪,貌似挣扎良久,最后实话实说“香火是要续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都二十六了。”老白提醒自己的友人。

    “你还三十了呢。”言是非想也没想。

    老白沉默。言是非才意识到自己话里的不妥。如果老白真如他自己所讲对女人没感觉,那这香火想延续确实难了。

    “那个,也不一定非男人不可,兴许你只是喜欢那个狼崽子,碰上合适的女人依旧可以的。”言是非想着另外一种可能。

    “不知道,再说吧。”老白扯扯嘴角,低声嘟囔着。

    言是非浅浅饮了口酒,忽然道“周小村下山了,就在你走后不久。”

    “下山他到哪里去”老白立刻关切起来。

    不想言是非却摇头“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没有找你。”

    老白的眸子黯了下来。近些日子没想过周小村,老白以为自己跨过那个坎儿了,如今被言是非提起,才发现还是原地踏步。腹部疼,胸口也疼,内里还疼。

    “那伊贝琦呢。”老白忽然想起那个女人,自己被小村刺伤苏醒是时,她像是一夜老了很多。也是那时候老白才真切感受到年华在这个女人身上的流逝。

    “她没走,守着座空山。”言是非略带感慨。

    莫名的心疼,老白苦笑“那可真成老姑娘了。”

    言是非轻叹一声,拍拍老白的肩膀“路都是自己选的,你别往身上揽太多。”

    第30章 江南烟雨辽北雪三

    自打言是非回来,这言府再没有一天消停日子。老白可算明白了什么叫欢喜冤家,你追赶我就逃跑,你打人我就捂脑,你吃饭我就睡觉,你哭闹我先上吊。言是非才不管什么面子里子,反正这婚看起来是逃定了。

    言是非的逃婚正在进行,可若迎夏的逃婚却全面大捷。不到一个月,就传出若老爷子要和自家女儿断绝关系的风声,断绝关系八成是气话,可想来这婚事铁定是吹了。于是自打那天开始,若迎夏更是把自己不屈不挠不管不顾不依不饶不离不弃的逼婚精神上升到了新的境界。

    当然总这么折腾也不是个事儿,闹腾了快两个月以后,言是非终于决定釜底抽薪,找一天下午跟小姑娘深入交谈了一次,具体谈的什么老白不知道,只是小姑娘从屋子里出来时,眼睛通红通红。

    老白是很喜欢若迎夏的,他不敢说自己看人百分之百准,但起码不会偏到哪里去,这个小丫头是个好姑娘。所以他开始反复斟酌,如果言是非真的死活不答应成亲,自己是不是该狗拿耗子一次。

    结果倒好,若迎夏压根没给老白拔刀相助的机会深入交谈后的第三天清晨,言是非苏醒在了深秋的第一缕晨光中,身边多了个睡得香甜的光溜溜女娃。

    究竟言是非是如何爬到人家小姑娘床上的呢言是非咬牙切齿说这是陷害,若迎夏则泪眼汪汪的咬着被角,难道还能是我把你抬上来的老白识相的退了出去,毕竟总瞅着人家未来夫人的香肩也不合适,更何况他很担心自己受不住言是非苦大仇深的眼神而把前一晚偷瞄见小姑娘潜入厨房和调换阁楼匾额的事儿秃噜出来。

    就此,生米把铁锅给煮熟了。

    “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命途多舛啊。”一个秋风瑟瑟的下午,言是非终于得空找自己的兄弟倾诉。

    “喂,便宜都占了这会儿说这话可不大合适啊。”老白一边调侃,一边继续手头的事情做面具。下山没带什么易容的材料,这些日子又属实无聊,老白便自己上街弄了些最普通的药粉之类,想着做个面具解闷儿。

    “我占什么便宜了我连那天晚上自己到底干没干都不知道”言是非这叫一个冤,恨不得拿脑袋撞墙以示清白。

    “行了,你也就搁我这里痛快痛快嘴,”老白一脸了然,好笑道,“什么时候提亲去啊。”

    “入冬吧,等他爹消消气。”言是非好奇而认真的数着老白面前的瓶瓶罐罐,不甚上心的嘟囔着。

    不过老白知道,言是非已然这么说,那娶若迎夏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别看他脸上装得不在乎,可那眼里偶尔闪出来的喜悦还是瞒不住。看来被赶上架的鸭子也不是完全的不情愿,老白想,此刻这小子心里指不定都开始考虑要生几个娃的长远打算了呢。思及此,老白便很替友人开心。

    “对了,今天怎么没看见她”老白的她指的自然是若迎夏,这两三个月来丫头俨然成了言是非的小尾巴。

    “上街转去了,说要看看本地有什么特产能给他爹带回去。”言是非扁扁嘴,似乎有点吃干醋的嫌疑。

    老白浅笑,没戳破,只是幽幽道“再过一个月就入冬了,我想回去看看。”

    “回去”言是非把眉毛皱成了毛毛虫,“我提亲又不用多久,十天半月也就回来了,到时候咱一块儿过冬多好。而且我这里冬天暖和得多。”

    “和你提亲没关系,”老白怕言是非误解,赶忙道,“只是我每年都是在山上过年的,习惯了。”

    “老好人,”言是非不知该生气还是心疼,“还惦记着伊贝琦吧。”

    老白没有反驳,低头看着刚做一半的假面,轻轻呢喃“一个人着实太冷清了。”

    言是非轻叹一声,他明白,言府在老白这里,终究不是家。之前慌忙下山带着那么点心灰意冷的味道,如今时过境迁,过往十余年的相处点滴便又慢慢涌出来了。白家山才是他的家,莫说那里还有一个“家人”,就是真的空了,恐怕老白还是要回去。

    “话说回来,你的伤如何”言是非忽然道。

    “这都小半年儿了。”老白笑笑,言下之意早已没有大碍。

    言是非挑眉,摆明不信,伸手就要去摸老白肚子,老白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不安分的爪子,“我怎么不知道你医术高明到能隔衣验伤了。”

    “那你把衣服脱掉。”言是非想也没想。

    老白一愣,继而没好气道“等你给我烧好洗澡水再说。”

    “我这就去。”言是非还真顺杆爬,说罢就要转身。

    老白无奈,只得一把拉住,甚是恳切道“放心,真的好利索了。这些天我的气色你也看到了,对吧。”

    言是非看了老白半晌,才叹口气,道“唉,你这一星半点的武功都不会,怎能不让人担心”

    老白莞尔“十了多年不也如此顺顺当当过来了。”

    言是非对顺顺当当四个字持严重怀疑态度。并且这种怀疑最终转化成了行动三天后,言府来了一个很特别的生意人。

    说韦利图特别,并不是因为他的行当。此人做的是买进卖出,最单纯的生意了。他的特别之处在于其倒腾的东西,别人无非就是倒腾些古董字画兵器药材特产杂货,再偏也离不开这几样,可这位不然,他倒腾秘笈。满江湖的收,再满江湖的卖。这些秘笈有些是原本,有些是者照原本誊写的,大到知名门派小到无名残帮,内功心法,独门拳脚,特色刀剑,秘术毒药,你不能说他应有尽有各大江湖门派的核心秘笈要都归了这位生意人,也算他能耐但绝对琳琅满目,资源丰富。想武功盖世你找他没用,可想保命防身,找他就对了。当然此人还有一个特色,那便是人如其名,唯利是图。

    “情况就是这样,所以想在韦兄这里找些合适的秘笈给我这位兄弟练练。能防个身就成。”言是非说着又亲自给韦利图大侠续了杯茶,对这位俨然上宾待遇。

    从前老白只是听人提过此位,同是生意人,也算半个同行,不过倒腾秘笈的江湖独此一份,老白倒也有些好奇。今日难得看见,老白从上到下把韦利图打量了个够本。三十出头的样子,身板并不壮实,不过可能是骨架大的缘故,看起来还有那么点威武气,长得颇为普通,但牙齿又白又整齐,整个人便很精神。

    面对言是非的热络,韦利图倒不拿乔,很是敬业的给老白和言是非摊开一本名册“这里面都是些基础功夫,有拳脚有刀剑,还有些旁的兵器,只是不知这位兄台中意哪种”

    一排排气势磅礴的秘笈名字看得老白有些晕,言是非也没经历过这个,比老白好不了多少。末了还得求助于卖家“还是阁下帮忙给看看吧,最好是些简单易学逃命快的。”老白很是直截了当。

    “逃命快”韦利图沉吟片刻,收了册子又换出另一本,“那就学轻功吧。”

    “轻功需要提气,”老白微微皱眉,“可我并无半点内力。”

    “那好办,”韦利图又从包袱里摸出第三个册子,咧开嘴,“再修一门内功,有了它疗伤都事半功倍呢。”

    最终,老白和言是非在韦利图的“帮忙”下挑中了颇为温和的内功释心决和从未听过的一门轻功海云纵。据韦利图说海云纵是从二百年前某一统江湖的大派中流出的,费尽周折辗转才到他的手中,不光具有历史意义而且还极富修炼价值。

    “于是光这俩小本东西你就要收我一千两”言是非用尽全力才克制住自己没去扯对方的领子。

    韦利图抿抿嘴唇,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般伸出两个指头“我再给你减二百,八百两,一分不能少了。”

    下山匆忙,现下老白身上别说八百两,拢共能搜出来八十两都算搜身人厉害。所以言是非一早就说过,这秘笈他来掏腰包。不过够朋友归够朋友,听见这以千为计量的,还是有点扛不住。

    “五百。”言是非定定看着韦利图。

    后者从容不迫的又喝口茶水,然后微笑“八百五。”

    “六百五。”

    “九百。”

    “七百五”

    “抱歉,在下告辞了。”韦利图跟变脸似的,瞬间收了热络,开始整理包袱。

    “慢慢慢成,八百就八百了”言是非一拍桌子,起身回屋找银票去了。

    言是非的态度就像机关,控制韦利图表情的某种机关,这会儿一说取银票,韦大侠脸上的小太阳立刻又升起来了。那叫一个和煦。

    言是非走后,韦利图又把脑袋转向老白,很是无辜“言大侠似乎还有些话藏着没说。”

    老白无语,合着这意思还想找自己求证

    韦利图却像听见老白心声似的,一副良民状“洗耳恭听。”

    既然人家都这么要求了,老白不介意清楚表达一次他和言是非的心声“你够黑。”

    送走了韦利图,言是非很郑重的把两本秘笈交到老白手里,语重心长“后半辈子还能不能和你喝酒,全靠它们了。”

    老白无语,怎么听着这么不吉利呢。不过腹诽归腹诽,其实心里还是感激的。他从前没想过练武功,一来没机会伊贝琦那一招半式他可不想学,生怕学不好再走火入魔了;二来则是一直没遇上什么大危险,没有性命之虞,自然也不会想到要费力去学什么武功。不过今年不大顺,连遇两次血光之灾,连言是非都替自己担心了,他自然也不敢再掉以轻心。只是这把年纪才起步,老白不确定自己能学得成。学多少算多少吧。老白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你个笨蛋,哪有卖家要多少你就给多少的你不会砍价可以叫我嘛”晚上抱着大包小包战利品从集市上归来的若迎夏一听言是非两本秘笈花了八百两,心快疼出血来。按照小姑娘的逻辑,这会儿言是非的银子已经是她的银子了,八百两啊,能买多少土特产给老白花她没意见,她也很喜欢这个大哥,可一想到让那个奸商得逞,她就恨得牙根痒痒。

    “不亏不亏,听说是百年前威震江湖的功夫呢。”情急之下,老白只得搬出韦利图的话来安抚小妮子。

    “真的”若迎夏嘟起嘴,一脸怀疑。

    “呵呵,等我练成不就知道了。没准我还能成一代大侠呢。”老白半开玩笑道。

    “呃,那你可一定好好练。”若迎夏认真道,“行走江湖不会武功,这不就等着别人来砍嘛。”

    老白又好气又好笑“喂,不要这么直接好不”

    “我不希望你死,”若迎夏认真道,“我喜欢你。”

    “啥”一旁的言是非怪叫了。老白也瞪大眼睛,满是惶恐。

    若迎夏顽皮一笑“当然,排在我家相公后面。”

    老白总算长舒口气,言是非却仍旧不爽,自顾自的嘟嘟囔囔“排第二也不行,得排不对,压根就不该排”

    老白终于笑出了声,声音宽厚洪亮,像是把几个月积攒的阴霾都笑散了似的。

    十月底,江南天气依旧温暖。让老白产生种错觉,好像仍春末夏初似的。可白家山再过几日也许就会飘零星小雪了,老白知道。

    言是非定于半月后去若府提亲,老白则打算即日启程了。临走的前一晚,言是非和若迎夏给老白践行,清风明月,酒喝出了兴味,老白忽然想给这对为自己雪中送炭的朋友留下些什么。也许在言是非看来这大半年不过是给自己个住处,可在老白看来,如果他没有言是非这个朋友,那么也许真就死在路上了。

    没有终点,那路便永远赶不完。

    思来想去,老白决定给若迎夏画副肖像。于是搬来长案,研细笔磨,就借着月光,七分临摹三分写意的成了副丹青。之后言是非看着那画连连感慨,说就像若迎夏真的走进了画里似的。若迎夏更是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竟然说要变动排行榜,把老白挪言是非前面来至于言是非气得直跳脚小姑娘乐得弯了腰则都是后话了。

    第二日天公不作美,飘起了细雨。言是非劝老白再多留几日,被老白笑着拒绝了。撑着油纸伞走到江边,雾霭一片。庆幸,船家还在。不是来时的那位,船却极其相似,都是本地的乌篷船。老白问,这会儿能走吗船家笑,行船的一年有半年在雨里,放心吧,这雨大不起来。

    带着即将归乡的些许愉悦,老白上了船。岸边越来越远,最终连同整个小镇消失在了一片白色水气中。雨滴轻轻敲打在乌篷上,声音细腻柔软。想着船家的话,老白不自觉露出微笑这雨大不起来。是啊,江南的雨都像这里的人一般温婉含蓄,哪像家里,十场雨里九回瓢泼倾盆,十场雪里十回鹅毛漫山,风能把人吹死,雨能把人浇死,雪能把人冻死

    呃,他好像真想家了。

    第31章 江南烟雨辽北雪四

    从江南到辽北可不是短途,老白先乘船,再坐马车,快把骨头架子颠散了。

    漫漫旅途实在无聊,老白就掏出那两本小册子细细钻研。果真如韦利图所言,这两种功夫相辅相成搭配极其合适,海云纵所需要的气息运转,恰恰是释心诀所授的,而释心诀所追求的内息至清至纯摈弃世上一切污浊之气的超脱境界正契合了海云纵脱下肉体羽化成仙终极追求。

    看是看得很明白,不过这练可就费劲了。仿照七净大师入禅的样子盘腿打坐,屏气凝神,老白先按秘笈上的入门心法让气息游走全身好吧,问题来了,谁能告诉他身体里的气息在哪儿啊

    一路上老白就这般反复的折腾,可最终释心诀还是坚固的展示着它的第一页。最后老白索性放弃。都说练武需要悟性的,想来他定是属于朽木那一类。

    放弃了练功,老白只能靠在马车里想七想八的打发时间。如言是非和若迎夏提亲是否顺利啦,伊贝琦一个人在山上过得好不好啊等等。哦对,还有临行前言是非和他说的事。

    最近江湖有人在打听你,不张扬但范围很广,估计是在白家镇扑了空具体何人我还不清楚,反正你多留个心眼。

    会是谁呢老白把脑袋里认识的人过了个遍,寥寥无几,且可能性都不大。他觉得言是非有些多虑了,江湖上想找他老白的人太多了,无非就是做生意嘛,估计这个人比较急,在白家镇没等来自己,便无头苍蝇似的满江湖寻觅了。

    叹口气,老白在心底对这位不知名的仁兄致以真诚歉意。恐怕短时间内,他都不会想做生意了。以前做生意是为了赚钱养家,再说明白一点,他就是喜欢那两个人看见银票嚷着终于又有肉吃了的样子。而现下,自然没了那心思。

    一路北归,气温很有规律的依次递减。老白先穿的薄衫,再改了厚衫,接着变成棉袄,临近白家镇则又在那之上套了个小棉坎肩。一路捂来,等人从细长条的垂杨柳变成了厚重敦实的酸菜缸,白家山总算出现在了老白的视野。

    周身疲惫在看见银装素裹白家山的瞬间消失殆尽,老白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上山的,期间还在冰雪地里滑到两次。等看见那扇经年累月皱纹沧桑的木头门,老白恨不得扑上去。

    “伊婆娘,我回来了”一把推开院门,老白喊得洪亮。近处树枝上的麻雀都被惊了去,扇呼着翅膀扑拉扑拉飞掉了。

    可老白没有等来回应。以为是伊贝琦抹不开面子躲屋里呢,老白又快步走到她的门前,结果刚敲一下门,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没有人,家俱被子都还在,只是柜门大开,内里空空如也。衣服,首饰,胭脂,一切可以称之为细软的东西,都没了。老白垂死挣扎般又跑去了炼药房,除了几个或只剩下瓶底儿或彻底空了的瓶瓶罐罐,再无其他。

    伊贝琦走了。老白不知道她走了多久,但却好像有感应般知道她为何离开。冷风从窗棂刮进来,老白生生打了个寒蝉这里寂寞得让人发冷。

    老白有些落寞。如果由言是非来告诉他伊贝琦走了,他不会这般难受,可现下他是抱了希望回来的,于是这会儿便生出无限凄凉。

    终于只剩了自己一个人。老白在心底苦笑。可感伤完了,这日子还要过。言是非料得很准,哪怕这白家山空了,老白也是要回来的。他得过他的年,在家。

    哪怕只有一个人。

    快进腊月的时候,老白下山大肆采购了一番年货,比以往置办的还要多,榛子瓜子核桃仁,猪肉鸡肉大芹菜,鞭炮春联拉窗花,新衣新鞋新木梳,要不是嫌搬运确实困难,兴许老白还会挑个新的酸菜缸。不过就这些,也是雇车拉上山的,然后他一个人花了大半天才把年货各归各位。

    东西很多,花费也不少,拢共三十多两银子。临别时言是非要塞给他银票老白死活没要,待终于抵达家门时他身上银子只剩了二钱。那么这些置办年货的钱又是从何而来呢。

    这事说起来挺奇妙。

    几天前的一个夜里,老白莫名烦躁。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最后索性坐起来欲再一次攻克那奥妙的释心诀。可打坐半天就是无法入定,最后视线扫到一侧的枕头,毫无理由的老白就把无法入定的过错推到了可怜的枕头身上谁让你摆在床头碍眼呢。于是老白便想把枕头暂时挪到一旁的凳子上,可等他抓起枕头却呆住了,那个被温浅证实过即使破了相也能兑换的银票稳稳的躺在那儿,平平整整,连个角都没折。做这事的除了伊贝琦不做第二人想,因为历来老白赚了银子都是交给她打理的。

    知道自己匆忙下山银两不多所以特意留的么,进一步讲,就那么笃定自己会回来过年么,还是正因为认定自己会回来过年,所以先离了去呢。看见银票的瞬间老白脑袋里跟崩爆米花似的,念头一个一个争先恐后的往外冒,可最终那些都被拂了去,只剩下她下山又带了多少银两呢。

    这事说起来挺奇妙,而摊上的人则一下子温暖起来,热度从四肢汇聚到胸口,久久不散。

    年货置办齐了,接下来就是“猫冬”。这是方言,“猫”意为“躲藏”,猫冬则是指躲在家里过冬,有点小动物躲在自己洞穴里过冬的味道。从白家山起再往北很广阔的一带,冬天是很难见到人的,因为一年的农作结束了,天寒地冻下的人们都猫进了家里。

    以往猫冬是老白一年里最欢喜的时光,因为不用做生意,可以整天守在家里和伊贝琦拌嘴和小孩儿嬉笑,可这一次,他却只能孤单的守着炉火向一代大侠的宏伟目标努力。

    言是非的一片心意,老白不想糟蹋。况且他也不能保证未来的每一次生意都像过往那般顺利,世事难料,他还不想早早的乘上仙鹤。

    勤能补拙,再笨的学生只要一遍遍尝试总能悟出些什么的,于是认真修炼了十天之后,老白总算能感受到那所谓的体内气息。接下来,就是按照秘笈所写让气息游走到全身各个穴位。说来也巧,伊贝琦的炼药房里便有一副写满人体各个穴位的卷轴,老白把那东西挂进了自己房间,每日就照着画轴上的位置和秘笈上的心法一遍遍调息。

    至此,老白的生活异常规律起来。每日早晚各上山顶呼吸次新鲜空气,其余时间全部调息练功。

    腊八腊八,冻掉下巴。

    这天,尽管老白早早就熬了满满一锅的腊八粥,却还是没法驱散周身的寒气。经常是练功练着练着就打起了喷嚏,气息自然也断了。就这么熬到下午,老白干脆不练了,拿被把自己包裹起来,可这样还是哆嗦,且越哆嗦越冷。最后老白实在没辙,索性起来一溜小跑的上了山顶,上山顶还不算完,接下来就是围着山顶绕圈跑。别说,气喘吁吁的一出汗,身子倒热了。

    跑步的当口,老白发现了新鲜事儿。在距离山顶不远的一处松柏间,多出了一幢小房子。老白几乎可以肯定这是新建的,因为前些天他在此处观赏小松鼠的时候还未见这东西。这几天由于天气太冷,他便暂停了早晚上山顶的好习惯,哪成想就这么点功夫便来了生人。

    虽然白家山偶有猎人光顾,可盖房子的,老白还真没见过。

    略带好奇的走近那房子,老白才发现那东西真的很简陋,全是用大石头盖的,哦不,应该叫堆的,且石头并不规整,所以很多地方都有比较大的缝隙。透过缝隙去看,里面很空,主人不在,只有张简易的石头床,上面铺了些很薄的被褥。

    老白想,自己的木头房子建得那般严丝合缝屋顶上还盖着从山下弄来的瓦片尚且那般冷,住这里得被冻成什么样啊。

    光一个石头房子,老白足足研究了快半个时辰。不是他好奇心太重,而是怎么说呢,既然有了房子那就代表有人,既然有了人那就代表他自己不再是孤单单的一个,甭管这房子的主人是男是女是胖是瘦只要他或她能喘口热乎气,现下的老白都会拉着窗花夹道欢迎。

    “你是谁”冰冷的剑锋贴上老白的脖子,背后传来更为冰冷的声音。

    “刀下留人,”老白连忙出声,“咱是邻居。”

    “邻居”持剑人似乎不信。

    “呃,能让我先转过来身吗”老白觉得用后背与这难得的近邻对话实在无礼。

    剑稍稍退开,老白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的缓缓转过身,映入眼帘的面孔却让他把眼睛瞪成了核桃。

    “温浅”老白的声音里几乎带着几丝惊喜。孤单之际来一邻居是喜,如若这邻居是故人,那便是喜出望外了。

    “你是”温浅有些疑惑,似乎在努力回想究竟哪里见过眼前的所谓“邻居”,不过好在山顶这独特的地点帮了忙,温浅先是稳稳的收回剑,随后抱拳有礼道,“实在对不住,在后面没有看出是兄台。”

    “没关系,反正也没真伤着。”老白说的倒是心里话。因为这会儿欢喜是情绪的主旋律。

    “仁兄就住在这山上”温浅想起刚刚的邻居论。

    “嗯,往下走不大会儿就到了。”老白瞟了眼那石头房,道,“比你这个可暖和多了。”

    难得的,温浅脸上竟然有了几丝羞赧“呃,以前也没盖过房子,还以为挺简单,结果唉,兄台有所不知,这两天我都是下山睡客栈的。”

    “话说回来,你盖房子做什么,难不成也想常住于此”老白猜测道。

    不想温浅几乎是立刻摆手“不不,在下只是想趁寒冬无事找个清净的地方专心练功,之前来过这里觉得此地比较合适,绝对不是想和兄台抢药材生意。”

    “药材生意”老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呃,兄台不是做药材生意的吗,”温浅微微皱眉,“之前看兄台对那冻莲的保存如此精通,还以为兄台是做这行的,不过如果不是做药材生意,为何要常住这深山呢”

    温浅的问题其实没有问题,但老白还是被这个问题弄得险些脑袋出了问题。纠结好半天,直到沉思中摸到自己的下巴,老白才终于发现了问题的所在他这会儿没易容啊

    难怪,他就说温浅见到自己这个昔日的救命恩人怎么没有半点亲切劲儿,敢情在他那儿自己不过是个只有一面之缘一莲之恩的山里人。

    “兄台”见对方迟迟不说话,温浅略带疑惑的轻唤。

    “是想赶快把浅伤剑练好以便对付顾天一吧。”老白微微仰头,直直的看向温浅。

    后者没有应答,只是危险的眯起了眼睛。

    老白咽了咽口水,赶紧打消卖关子的念头,露出纯良无害的善意微笑,道“温贤弟,我是老白啊,当然按照你的习惯叫老白兄也成”

    第32章 江南烟雨辽北雪五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比如眼下这座白家山,横看竖看都没什么稀奇,至多也不过生长些珍稀的药材,可现下,它突然蹦出位大仙儿,于是整个山头都好似神奇起来。

    温浅一直记得那个老白兄,确切的说是想忘也忘不了。这种经历并不愉快,因为这只能一次又一次的提醒温浅,嘿,别太悠哉,你外面还欠着份人情债呢。

    温浅讨厌麻烦。虽然他并不讨厌老白。

    只是,无论喜欢还是讨厌,无论记忆中还是现实里,老白兄都该是浓眉大眼老实敦厚的师兄状,而不是这般好看。上回急着找冻莲没仔细瞧,今儿重新看了才发现,呃怪好看的。除了这俩字,温浅想不出更合适的词儿。

    老白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错位,对着温浅似乎全然信任般,下意识的就说了实话,并且有继续全盘托出的冲动。难道是和这个人阴差阳错的见了太多次,不自觉的就把他从陌生人提到了朋友

    鼻尖忽然一凉,老白抬头,洋洋洒洒的雪花就这样从天空飘落下来。优雅而圣洁,就像无数翩翩起舞的花瓣,煞是好看。

    雪的冰凉似乎触动了温浅陷入呆楞的神经,轻咳一声,继而男人平静道“阁下真的是老白兄”

    老白从天空收回视线,看向温浅,那种莫名的感觉再次袭来这个世上有能让眼前男人动容的事吗激动也好,惊讶也好,愤怒也好,狂喜也好,总之只要不再平静便好。

    似乎,没有。

    “要我去取那只红颜薄命的蝴蝶吗”老白歪头,三分好笑七分调侃道。

    “原来真是老白兄,”对着老白现在的脸称呼兄,即使冷静如温浅似乎也难度颇大,只见他歉意的笑笑,然后认真道,“恕在下驽钝,实在不懂为何此番见面兄台变化如此之大”

    “易容,祖传的手艺,”老白再无半点隐瞒之心,“你不是一直好奇我如何送达那白山千翠芙蓉佩的吗,就靠此道。”

    “难怪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原来奥妙在这里。”温浅的表情总算出现了点变化,可惜稍纵即逝,“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老早就服了吧,明明期限一到就撤,且撤得那么痛快。”老白下意识吐糟。

    温浅似乎很少受到这种待遇,有些微微发愣,好半天才轻笑出声“对,谁让我就是个生意人呢。”

    老白纠结“这话好像是我平时总念叨的”

    温家相处的点滴在这时候发挥了奇妙的作用,陌生感在两人间不知不觉消失无踪。而对温浅来说,则还有另外一种变化。如果眼前的人是单纯送自己冻莲那个,那么感觉无非是挺有缘的又见面了,这个人连朋友可能都算不上;而如果单纯是曾经救过自己的老白,那么尽管温浅其实是很希望最好这辈子都不会再碰见这个人情债主,但既然遇上好歹也算朋友一场,点头微笑也就过去了,如果需要他还债他现在就还,不需要那我们就后会有期,也简单。可现在,两个人重叠到了一起,变成了一个人,之于温浅就有些味道了。带点意外,带点亲切,也许还有些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雪越来越大。

    揉揉被雪糊住的睫毛,老白苦笑道“这不是一个话家常的好地方,随我到家里坐啊。”

    “呃,好。”温浅似乎被寒气冻着了脑袋,时不时的就发发愣。

    于是,两个人相携去了老白府邸一个是第一次被邀请去别人家做客,一个是第一次邀请别人来自己家做客。

    有对比才有差距,进了老白家,温浅方知自己搭的那石头房有多么的惨不忍睹。虽说练功难免苦些,可那条件也太苦了点。顷刻间,温浅就对自己投宿客栈的做法没任何愧疚了原本还会半夜醒来反思的。

    “随便坐,呵,地方小比不了你家。”老白说的是真心话,温浅家的宅子已经是富甲一方商贾的规模了。

    “可比之山顶那间呃,想必你也看见了,那就好上太多了。”温浅不好意思的笑笑,把凳子搬到了炉火边。

    老白见状,也坐到了炉子边,然后拿起烧火棍把炉子拨弄得更旺些。

    “外面天寒地冻,朋友围炉夜谈,挺美的嘛。”老白在炉子上方搓了搓手,感觉颇为良好。

    温浅也赞同,笑着点了点头。并学着老白并不大好看但实用的动作也把手搓暖和起来。半晌,温浅抬头看向老白“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老白无语,这礼数也太多了。相比之下,还不如追杀自己的时候呢。把这话和温浅一说,后者被逗得直乐,最后索性也不之乎者也了,直截了当道“现下这个,才是你真实容貌”

    “嗯,”老白点头,随后抬手捏捏自己没几两肉的脸颊,玩笑道,“如假包换。”

    温浅险些抬手制止老白的捏脸动作,在他看来,这脸皮儿薄得快赶上江南特有的水晶饺子皮儿了,透亮透亮的,下意识里那么一捏还不破了

    “怎么了”老白看着温浅的神情不对,便猜测道,“没有之前那副好看是吧。呵呵,我可是做了好多年才做成那么一个忠厚老实看着就让人信任的大师兄。”

    温浅却淡淡的摇摇头“实话实说,这个好看。”

    “那你怎么这副表情”老白皱眉。

    “什么表情”温浅不解。

    老白非常认真的与之解惑“像是想吃酸菜炖排骨结果上了桌才发现只有棒子面粥窝窝头。”

    想象一下那个场景,温浅扑哧乐出了声“哪来那么具体啊,我就是觉得你现在的样子好看是好看,可怎么瞧着都危危险险的。尤其这脸皮儿,好像碰一下就会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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