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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人 番外完结 第1节

作者:颜凉雨 字数:23619 更新:2021-12-29 06:57:22

    生意人

    作者颜凉雨

    第1章 白山千翠芙蓉佩一

    邱四已经在喝小二续的第二壶茶了。此刻他的肚子就像那桌面上的茶壶,圆滚滚的敲一下能听出深潭的声响来。

    可该来的人,却仍旧未到。

    应该是没到吧邱四微微垂下脸,眼睛却提溜乱转略带些紧张的打量四周的茶客。左边一桌是夫妇俩,看起来不像走江湖的,因为身边除了包袱细软,并未见兵器。右边一桌是个独行剑客,厚重却并不锋利的宝剑横躺在桌面,剑主则是一杯又一杯的喝着烧刀子,看起来比重任在身的邱四那愁绪还要多出几分。前方桌侧的四位女侠邱四瞧着眼熟,不是面孔而是衣装,想了半天才忆起曾在自家庄主的六十大寿宴上见过,纤素派的女侠着得便是此种衣衫。后方是墙壁了。

    夫妻似乎可以假装,剑客貌似也能乔扮,女侠们的谈笑也自然得有些蹊跷,人人都不像,却又人人都可疑。邱四觉得头痛欲裂。

    叹口气,邱四又把茶碗喝见了底。喉咙还是干得厉害。他特意找了个靠后面的位置,此刻却忽然担心起来人会不会因此寻不到他。下意识的摸摸腰间,沁凉的触感透过衣裳传递至手心,让邱四微微安心了一点。

    如此,两个时辰终是划过。

    邱四心中有种石头落地的轻松,却又同时涌起浓浓的失望。坊间流传欲寻老白,需在白家镇上最老的那间茶铺里坐足两个时辰,如若老白想谈这生意,便自会现身。反之,则连谈都省了。

    邱四结了茶钱,有些步履蹒跚的出了茶铺。时候不早,天已经擦黑。白家镇地处北方,虽然刚刚入冬,却已寒风瑟瑟,有了那么点刺骨的意味。邱四拢了拢衣襟,应着茶铺大门上方的两盏灯笼,依稀可见自己呼出的白气。

    走到马槽前解开缰绳,邱四翻身上马。虽然眉宇间仍是困懑愁楚,但姿势干净利落。居南庄第一护院的名头不是混来的。

    鞭子毫不留情的抽打下来,只听一声长嘶,一人一马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浓浓的尘土在茶铺破落的门槛前翻滚,甫又慢慢消散。

    穿过这片密林,便是渡口,邱四想,上了这南下的船,任务便真真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彻头彻尾失败了。此刻,他忽然咬牙切齿起来,似乎口中正嚼着那位连面都没见过的老白的肉,一下下,泄愤的快感。

    忽然,风中有异响。不是简单的树枝呼啸划过的声音,是人的呼吸,有人

    邱四使足力气把缰绳狠狠在手中拽紧,一个踉跄,马儿险些摔倒,长叫几声才很不甘愿的停下。邱四坐在马上警惕的环顾四周,除了树,还是树。可那呼吸声明明近在耳畔,清晰的让人战栗

    “大侠,烦请屈尊下望,咳咳,老朽一把年纪就是想躲在树上腿脚也不听使唤哪。”

    苍老的声音从马下传来,邱四立刻低头,映入眼帘的是一白发苍苍的老者,身形佝偻,但精神矍铄,周身捂着厚厚的棉衣,没带帽子,倒是耳朵上罩着俩貂皮的耳帽儿。只见老者正站在自己的骏马身旁,一会儿捋捋着自己的胡子,一会儿摸摸马儿的鬃毛,两厢搭配似玩得不亦乐乎。

    邱四赶紧翻身下马,双手抱拳语带恭敬“在下邱四,敢问阁下是否”

    “正是。”

    “白老的家仆”

    老白一个不小心,手下没了轻重把那可怜的马揪出了指甲盖大小的斑秃,末了轻咳两声,正色道“不才老朽便是老白,让大侠失望了。”

    邱四有些惊讶,这才认真打量起老者来。可打量了半天,还是第一眼看见的那些,别无二样。

    老白看出邱四的怀疑,也不恼,摸索着从怀里拿出条白色帕子,于邱四眼前左右晃荡,邱四费了好些眼力才看清帕子右下角的绣花小楷,一个白字,骨瘦如柴,眼神儿不好的很可能就当成日了。

    邱四心中狂喜,但脸上还绷得神色如常。狂喜是因为他终于见到了老白,庄主交办的事起码成功的一半,脸上还能绷得住是因为他回去要很严肃的告诉弟兄们,江湖传言的白老信物布绢其实就是一块素白的跟抹布似的麻面料子且其被挥舞的姿势很像举白旗投降。

    “白老,在下此次冒昧前来实是受了我家主人所托,请您接一趟镖。”认定了来者身份,邱四自然不敢耽搁,连忙将来意和盘托出。

    “镖为何物”老白捻着胡子,把那貂皮的耳朵帽儿正了正,似乎非要严实到一丁点儿风都钻不进,“金银财宝古玩字画还是美人如花”

    “一块玉佩而已。”邱四下意识的含糊起来。看着老白摆弄着那油亮暖和的耳朵帽儿,邱四忽然觉得自己的耳朵刹时冷了起来。不免内心凄凉,这些年为庄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辛苦一时间统统涌上心头。

    老白没给邱大侠伤怀的时间,一伸手,摊开干枯的手掌“东西拿来。”

    邱四欣喜若狂“您接了”

    老白没好气的翻翻眼皮“东西还没看,接哪门子接。”

    邱四不敢怠慢,连忙从腰间摸出那藏了一路的宝贝,小心翼翼的放到了老白手中。

    玉佩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着,看得出托付人对它的珍视。老白看似随意实则谨慎的将锦缎层层拨开,末了,一块玲珑剔透的泛着淡淡粉光的芙蓉玉出现在了老白的掌心,玉佩周身圆润,中间镂空雕着山水翠柳,雕艺精湛天宫巧夺,映着碎碎的月光,旖旎,婀娜。

    “白山千翠芙蓉佩”老白喃喃出声,语气中难掩意外。

    邱四悄悄把汗津津的手心在裤子上蹭了蹭,才道“只要东西安全送到,镖银方面请白老尽管放心。”

    老白沉吟片刻,轻轻将锦缎重新包好,才抬头看向邱四“送与何处”

    “九月初九之前,翠柏山庄,柏轩。”邱四几乎是立刻回答,就好像已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

    “柏家,二公子啊”老白歪歪头,又努努嘴,看在邱四的眼里除了滑稽,再无其他。以至于根本无从推断面前这位江湖奇人的意图。

    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得树林沙沙作响,夜色里,听着有些骇人。邱四下意识的四周环顾,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到。忽然,耳边传来老白苍老却淡定的声音。

    “定金五百两,事成之后再付余下一千,这趟镖我接了。”

    任务完成,邱四却不知怎的担心起来,心底没着没落的像有个破鼓在咚咚的敲“白老”

    “别指望从我这里讨到包票,”老白把包好的玉佩塞进厚厚的棉袄最里层,然后皱着眉倚老卖老的摆摆手,叹息得有模有样,“我只是个生意人,全力以赴是自然的,但这结果谁也不敢保证。总之,事成了你付余款,事败了,我把定金双倍奉还。”

    邱四一咬牙“成。在下这就回去禀报主人,静待白老的好消息。”说罢又要翻身上马,结果还没来得及潇洒,就让老白一把扯住腰带硬是给拽了下来,险些摔倒不说,那腰带再松一点他邱四这一把好身材就彻底曝光于这清风晚月之下了。

    “定金。”老白伸手讨得理所当然。

    邱四不敢发作,一边抓着腰带,一边从怀里摸索出一张银票恭敬的递了过去“奉运银号的票子,您老拿着无需其他可直接兑现。”

    老白举起银票借月光鉴定了下那朱砂印,继而认可似的点点头。

    邱四忽然有些好奇“您老不问我家主人是谁吗”

    “问了你也不会说,老朽又何必多此一举呢。”老白露出见面之后的第一个笑容,没有嘲讽,没有揶揄,只是那么坦然的笑,“这山芋,恐怕能把手烫糊喽。”

    邱四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那眸子是如此清明,就像月光下一汪浅浅的水洼,透亮的没有任何杂质。那不像一个江湖客的眼睛,没有争权夺势,没有沽名钓誉,如果非要找出点什么,那么恐怕真的只能形容为生意人了。就像集市上你给我几串钱我给你二斤梨那般,简简单单,清清楚楚。

    这一次邱四的翻身上马没有遭到老白的阻拦,只是在他准备策马扬鞭时,老白似有若无的叹息道“我要是你,就不会走水路回去。”

    邱四立刻明白过来“渡口不安全”

    “不好说,只是如若陆路上遇见什么,更好脱身些。”老白中肯的建议。

    邱四立于马上双手抱拳“多谢白老。”说罢调转马头,扬鞭而去。

    老白倚着大树把双手插到袖子里,一副地主老员外的模样,望着邱四和他的马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难得碰见了有礼的主顾,算是我额外照顾吧。”老白抬头看天,又大又圆的月亮就像伊贝琦那婆娘烙的葱油饼,只是忘了放葱花。

    今天是八月十五。

    距离九月初九还有不到一个月。

    第2章 白山千翠芙蓉佩二

    “老白,这生意可是大户啊”树上跳下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肆无忌惮的咧开大嘴乐着,两颗调皮的虎牙任谁见了似乎都会对这孩子多几分喜爱。

    “老白也是你叫的给我叫师傅”老白佯装皱眉,可眸子里却是笑意盎然,摘下自己的耳朵帽子儿扣在周小村脑袋上,然后直起一直佝偻的身子,赫然一副壮年体格,虽然有些清瘦,但绝对不是老态龙钟的样子。老白伸伸胳膊,随后一拍小村的脑袋,“你师娘估计烙了一桌子的葱油饼就等咱爷俩呢,走,回山”

    周小村毫不在意的揉揉脑袋,随后捏着嗓子学伊贝琦的腔调“老娘还是未出阁的闺女呢,你叫个师娘试试,我把你脑袋拧下来”

    老白被逗得乐开了怀,结果乐极生悲,呛进了好几口风,回山的一路上咳嗽就没停过。

    老白起初是没有家的,他一出生家乡就闹了灾荒,整个村子的人饿死了七八成,当然这是后来他从师傅老老白那里听来的。总之从记事起,老白就跟着他的师傅行走江湖。老老白以帮人易容为生,然后在老白十六岁那年,死在了一个剑客的刀下。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无非就是些恩怨情仇的罗圈债,你帮了他害了我,那我就杀了他顺带收拾了你。

    也许是命,那天是老白第一次自己独立做成张面具,而他也就借着那面具伪装成了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剑客只知道老老白身边应该有个男徒弟,所以并未为难那过路的丫头。

    老白逃过一劫,却不长记性,凭着那点手艺在江湖上蹦跶了两年,后来终于遇见了大的变故,这才隐居到山里,带着当时只有五岁半的周小村,以及非要一起跟来的当时刚在江湖上有了些小名气的幽兰仙子伊贝琦。世人只道医家圣手幽兰仙子于十一年前绝迹江湖,却不知道她早成了街头巷尾提老白必跟着提及的白夫人。虽然她其实比老白还要长上一岁,虽然他和老白确实是纯洁的男女关系,虽然他们十一年来分睡山顶的东西两座院子,虽然老白总是口头上占她便宜,虽然她多年之前真的曾倾心于这个那时还并不怎么本分的生意人。

    但流水时光,能带走的太多。它把周小村拔成了俊秀的少年,把伊贝琦拖成了老姑娘,也把老白磨砺得近乎沧桑,尽管他那遗传自母亲的姣好面容每每水嫩得让伊贝琦嫉妒,可老白知道,那皱纹在心里。

    十一年来,老白生意照做,骨子里却再不想趟江湖那滩浑水。他就是个生意人,他也就本本分分做他的生意。他将分寸把握得很好,如今,江湖上都知道有他老白这号人物,却也知道他多是接一些诸如调查某某媳妇究竟同谁人私奔之类的琐事。

    接邱四这桩生意,老白是打心眼里不愿的。若在平时,老白定会头一个躲得远远的。可今年生意不太景气,如若不能在大雪封山之前赚上一笔,这个冬他们恐怕就过不好了。熬是熬得过,他和伊贝琦都没有关系,可周小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舍不得那孩子吃苦。

    很舍不得。

    “老白,那些褶子什么的你赶紧卸了吧,我看得难受。”周小村咕哝着,伸手就要去揭。

    老白连忙猫下腰躲过淘气包的魔爪,然后摆出师傅的威严“我捂着暖和,你再动下手试试”

    周小村一把搂住老白的腰,嘻嘻的笑“师傅,我抱你回山吧。”

    老白身子蓦地一紧,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然后使劲捏了捏周小村通红的脸蛋儿“就伊婆子教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背到半路你就得把师傅丢进山谷喂狼。”

    师徒俩就这样吵吵闹闹的回了山。果不其然,还没进院子,远远就闻见了菜香。伊贝琦每年的八月十五都喜欢做一桌子的菜,然后三个人就应景团圆团圆。奇怪的组合,奇异的和谐。

    “我还以为你俩下山偷月饼去了呢,”伊贝琦把最后一盘菜端了上来,又摸了摸浸在热水中碗中的酒壶,温度烫得刚刚好,“你俩赶紧咦,老白,你怎么还没把那玩意儿卸了”

    “捂着暖和。”周小村帮师傅作了回答,结果脑袋又挨了一下。

    吃饭的时候,老白终于卸了易容,恢复了本来面目。二十九的人,脸皮儿却清透清透的,薄得吹弹可破,嫩得似乎能捏出水来。世间之事,大抵都是公平的,倘若你占了这分好,一般而言都会失去那分。所以老白的五官并不出色,如若非要挑,也就是那双眸子还禁看些。透亮的就像山涧里的清泉。

    江湖人看着他的眸子,便相信他是生意人,因为那里没有戾气。可伊贝琦每次看着他的眸子都会摇头说,老白,你不像个生意人,这双眼睛尤其不像。

    “臭小子,多吃点,回头跟师傅下山猎食儿。”老白说着往周小村碗里添了好些菜。

    伊贝琦听出了门道“这一次要带上小村”

    周小村则是一听要下山两眼便直放绿光“那我们是不是又可以沿途打听当年我家被灭的事了,师傅,是不是”周小村只有在特别正式的时候或极度重视的问题上才会称呼老白为师傅。

    老白不太自在的吞咽了几口饭菜,然后转向伊贝琦佯装轻松道“别以为你能闲着,这一次是咱仨一起下山。”

    伊贝琦正色道“我也要去老白,你这次到底接了什么活计”

    周小村撇撇嘴,咕哝着每次一提我家你就要打岔,却也并不追究了,似习惯了似的。

    老白没再理会,而是认真的和伊贝琦说起这一次的委托。伊贝琦虽然久不在江湖,但并不闭塞,且不说老白每逢新鲜事儿都喜欢跟她唠叨唠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包打听言是非更是喜欢隔三差五的托人上山递个闲话,什么哪家名门又内讧了,哪个大派师兄弟又闹翻了等等。不过言是非都是赶上有人顺路经过白家镇,才让对方捎个闲言碎语的,所以每每传到山上伊贝琦这儿,人家内讧都化解完毕,兄弟早已相残结束,简而言之,过期了。

    “这白山千翠芙蓉佩应该是柏家历代相传,而且特定是要传给下一任庄主的,怎么会流出庄外”伊贝琦听见这一次要保的东西,不禁有些诧异。

    老白叹口气“那柏老庄主忽然病故蹊跷不蹊跷唉,这名门大派里蹊跷事多了,说不清的。”

    “那为什么要赶在九月初九之前”周小村也好奇的凑上来。

    老白耐心解释道“九月初九是翠柏山庄为老庄主守孝一个月期满之际,届时与翠柏山庄有过交情的各门各派都会差人前去吊唁,而翠柏山庄也会在那时公布下一任庄主人选。”

    伊贝琦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半晌,望向老白“那公认的庄主人选”

    “柏家大少,柏谨。”老白苦笑,“大家都没有这玉佩,他乃长子继任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可若这信物一旦出现”

    “你说这柏谨知不知道玉佩在我们这里”伊贝琦忽然没了食欲,如果真的被对方知道,那这趟镖还真是前路多凶险了。

    “应该不知道吧,”老白沉吟片刻,思索着道,“我听说柏家老庄主是死于友人居南山庄的,很可能是在临死前将信物托付给了什么人,让那人带给他的二儿子,而那人又碍于种种原因,不敢也不能自己出面,故才辗转托到我处。”

    老白说着,又想起了邱四,那人从头到尾都只说自家主人,但根据多年的看人经验,老白一眼就知道对方应该是看家护院的一类人,那么很可能,真正托这镖的便是居南山庄庄主。

    思绪,已然到此为止。是与不是并不重要,他做他的生意,事成之后银货两讫就可以了。至于那背后都有些什么,他不愿也不想掺和。

    思及此,老白没再多说,只是嘱咐伊贝琦多带上些药以备不时之需,又嘱咐了周小村三遍务必听话否则体罚伺候,最后敲定,三天后出发。

    晚上睡觉之前,老白给供着菩萨的案前上了几炷香,求菩萨保佑此次出行一路平安。做生意年头多了,他每每出门之前都拜上这么一拜,图个心安。

    菩萨没有接收到老白的诚意。

    出发当天,老白把伊贝琦和周小村在马车里安顿好,自己正准备坐到前面驾车,忽然眼尖的瞧见了灰头正扑拉扑拉着翅膀往自家院子里冲。

    灰头是老白养了很多年的鸽子,老白养的鸽子有很多,但这一只可算个中翘楚,识家辨路的本事俨然可以傲世鸽群。去年言是非到山中做客的时候非要带上几只鸽子走,说是今后有什么紧急的信儿可以让小家伙儿带着飞回来,总是比人快些的,免得消息带到黄花菜都凉了。老白记得当时就和那家伙唠叨过,如果是十万火急,记得就放灰头回来,因为它一定最快。

    天色还早,周小村上了马车不一会儿又睡着了。伊贝琦笑着给他掖了掖被角,末了等了半天还不见马车动。轻轻的掀开厚重的棉帘,只见老白拿着张小纸条正愣愣的发呆。

    伊贝琦轻手轻脚的下了马车,走到老白身边,借着刚露了半个头的冬日,看清了那失了章法的潦草字体。

    吾兄老白

    见字如面。

    居南庄第一护院邱四于八月十五夜死于白家镇近郊,后传出他已将白山千翠芙蓉佩托于你处,实情如何尚不清楚。只知柏谨已派多方人马追踪此玉佩下落,而邱四乃丧于浅伤剑,望兄多加防范,一切小心。

    “想必老言那家伙是真急了,落款都没留。”老白说着把字条规整叠好,塞进了衣襟。转头看向伊贝琦,笑得苦涩,“药带得够吧,我要真是出了事你可一定得帮着妙手回春。”

    伊贝琦没好气的丢过来一记白眼“惜命就别接这烂镖。”

    “唉,你以为我想,不也是为了咱一家三口过个好冬嘛。”老白笑得真诚。

    伊贝琦撇撇嘴“少来,还不是为了你那宝贝徒弟,我也就是个捎带脚的。”

    老白笑笑,没再辩解。转而走向马车,道“走吧,再晚点儿当心被人杀上山来。”

    伊贝琦赶紧快几步跟上,而在进马车之前则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贴近老白耳边低声惊呼“浅伤剑温浅”

    “嗯嗯,杀手榜探花。”老白认命似的扯扯嘴角,然后“驾驾”两声,驱赶着马车往山下跑去。

    第3章 白山千翠芙蓉佩三

    “老白接了笔大生意你知道吗”

    “什么大生意,那是刀尖儿上舔血的活儿”

    “你说他这东西真能安全带到吗”

    “啧,这可难讲,不是都传言一旦他接手十有八九圆满么”

    “他是十有八九,可那温浅据说要么不接,但凡接下的生意没有失败的。”

    “可温浅不是只接杀人生意么,什么时候改成寻物了”

    “笨,柏谨为什么找那么多路人马,各司其职啊,温浅负责杀,自然就有人负责在后面找东西。”

    “喂喂,你把温浅说得那么神他不也才是杀手榜天下第三嘛。”

    “哈哈,也对,估计若是让他去杀李顾二人,恐怕只有失败的份儿喽”

    “嘿嘿,来来来,喝酒,喝酒”

    人红是非多,这阵子,老白红了。坊间都在等着看他的好戏,当然也有曾经受过他恩惠的如顺利休妻的黑风寨二当家终于为父亲讨到块像样的风水宝地的仇府大总管还有如愿从良觅得良缘的红袖楼名妓等等,都在为老白担着一份心。

    殊不知此刻的老白非但没有抱头鼠窜,还大摇大摆堂而皇之的坐在这江湖人口流动最密集的中原酒楼里,胡吃海喝。

    “小二,这香菇炖鸡讲究的就是一个火候,记得告诉后厨下次多炖它一个时辰。”老白笑得和善,那一脸诚恳不仅不招人厌,反倒让人更想亲近。

    “少侠多担待,小的这就告诉后厨去。”小二热络的应着,随后就去了后厨。

    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最安全。

    现下的老白在他人眼中不过十八九岁,一把做工粗糙的宝剑显示着他江湖小虾米的身份,而伊贝琦则回到了二八年华,老白亲手炮制的易容自然天衣无缝,收敛了眼波流转间的风情,伊贝琦就似朵才露尖尖角的粉荷。刚易容那会儿,周小村每每看着伊贝琦就看痴了,要不是老白三令五申不准他乱来,那血气方刚的小毛头指不定做出什么事儿来。

    周小村是三人中最轻松的一个,老白没有为他做人面,只是简单的修改了下他的五官,眉毛再挑一点,眼角再下一点,脸颊再圆一点,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师弟便新鲜出炉。

    “喂,你出名了。”周小村凑近老白,虽然压低了声音可笑意仍然明显,天底下敢揶揄自己师傅的,周小村恐怕是头一份。

    “少说话,多吃饭”老白低声呵斥。不是他紧张过度,实在是江湖之大武林之深高手太多,哪怕在你听来是蚊子嗡嗡到了人家耳畔恐怕也顶得上敲锣打鼓。

    “话说,我刚刚才想到一个问题。”伊贝琦也尽量放低声音,结果压得太低,老白要靠看她的嘴型才知道她问什么。

    伊贝琦问的是,人都死了我们还保这镖干什么难不成到时候问死人要银子

    老白同样用嘴型作了回答,在商言商,谁让咱收了定金呢。末了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路程都走一半了伊女侠才想起来问,佩服佩服。

    欣赏伊贝琦怒气中的粉嫩脸蛋,是老白为数不多的恶趣味之一。

    中原酒楼地处的中原县大致位于白家镇和翠柏山庄这条线的中心点,所以截至八月二十八,老白这镖算是已经成功了一半儿。

    从中原县到下一个镇子需要赶两天两夜的路,中间再无人家,基本可算一片荒郊野岭。为此,老白特意在中原镇补足了干粮和水,这才上了路。

    可他还是低估了这段路的荒凉,等他于密林中看见救命稻草似的破庙时,已然八月二十九的深夜。

    云遮了月,树掩了影,没有风的夜林,黑得像墨,一片死寂。而那座破庙就那么孤零零的立在层层密林的最深处,斑驳墙壁上仅剩的一丁点红漆在这个时刻看来,也成了黑褐色。

    周小村下意识的动动身子,似乎想把不自觉泛起的鸡皮疙瘩统统抖落“师师兄,咱就住这儿”本来想喊师傅,结果想起老白出门前不下两个时辰的叮嘱,及时改了口。

    “没别的地儿了,忍忍吧。”老白宠溺的摸摸周小村的头。

    伊贝琦不咸不淡的扯了扯嘴角,把目光从老白那只慈祥的手上移开,自觉的把马车栓到庙门口的大树上。

    “吱呀”

    老白推开了庙门。

    下一刻,师兄师弟师妹不约而同的张大嘴,眼神愣愣的一动不动。

    “哟,这是哪个门派的朋友啊,打招呼的方式很别致嘛。”火堆旁的一个络腮胡大汉底气十足的朗声笑着。

    不怪老白一行人失态,实在这庙门内外对比太过强烈。谁能想到这荒山野岭阴风测测的破庙里,竟然比那中原酒楼还要热闹

    偌大的庙内,粗略看去不下数十人,一成的商人,九成的江湖客。有成群的,也有形单影只的,有酣然入睡的,也有清冷安坐的。零星的几堆篝火分布在庙内,平添了很多温暖。

    老白本想找个角落靠着,结果周小村非常是时候的打了个喷嚏,老白一咬牙,带着他和伊贝琦也围到了火堆边儿。

    “兄弟,刚问你话还没应我呢。”络腮胡一看老白坐到了自己身边,又热络的开了口。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就是说这种人呢。老白在心里郁闷的叹口气,随即堆上满脸和善的笑,道“在下星云山弟子,不过我派素少在江湖走动,兄台恐怕没听”

    “啊,莫非是那个精通易经八卦擅相面解命的星云山”络腮胡眼睛都开始闪闪放光,一时间比那篝火还要炽热。

    老白咽了咽口水,大抵明白这事儿是不能善了了。

    果然,大汉得到老白的点头之后,兴致勃勃的把篝火挑得更旺,这才转向老白,道“那少侠帮我看看面相吧。”

    老白哑然。他这些年做得尽是改人面,哪里相过人面偷偷的瞄了眼期待中的大汉,老白忽然灵机一动“兄台这胡须真乃美髯。”

    大汉闻言笑开了怀“多少年了,一直蓄着。哪天要是刮了干净,倒真不适应了。”

    老白非常赞同的点点头,然后道“不过,兄台这面相大半掩映到了美髯下,在下就是想相,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噗”

    发出笑声的是周小村,老白难得编个瞎话儿,看在他的眼里则充满了趣味。

    老白略带责备的瞥了他一眼,继而又真诚的望向美髯公。络腮胡倒是相信了老白,只当周小村是笑话自己遇见了高人却没有相面的福分,不免有些郁卒。

    老白在心里长舒口气,正为自己逃过一劫庆幸,不想又听见了络腮胡兴奋的声音“对了,可以看手相”

    老白望着火堆,想揪出根棍子抽打对方。

    “于是,兄台后半生虽有些许小坎坷,但总的来看仍是顺风顺水的好命,独步武林自然谈不上,但立一方威名总是绰绰有余的”

    “那有没有什么忌讳”

    “按八字看,兄台命里旺木,缺水,而水又生木,故兄台以后安家可近水泊,运势自然更旺”

    “那么”

    “所以”

    “叽里”

    “咕噜”

    当络腮胡兄台终于满意而眠时,老白的嗓子都快说冒了烟儿。

    伊贝琦已经在墙角找了个好位置闭目养神去了,而眼见周小村也暖和的差不多了,老白赶紧带着小孩儿也靠了过去。

    周小村还沉浸在刚刚老白的巧舌如簧里,瞪大眼睛一脸意外。老白好笑的拍了拍他的头,颇带师傅威严的命令着“睡觉。”

    赶了一天半宿的路,其实周小村早也乏了。闭上眼睛靠在伊贝琦的身边,很快就轻轻的打起了酣。

    络腮胡算是这破庙里最咋呼的,他一睡,整个庙都安静下来。除了入睡人们的均匀呼吸,就只有偶尔伴着夜风传来的几声窃窃私语。这样的夜,这样的地点,总是有人无法安眠的。

    老白觉得手有些冷,刚要往袖子里塞,却忽然发现如今的装扮实在不适合此番动作,只得悻悻作罢。叹口气,老白不敢睡,最后实在无聊便开始捡衣襟上沾着的发丝,有些是他掉的,有些是周小村的,还有少许应该是伊贝琦的。

    一根,两根,三根

    “兄台若有闲,能否也帮在下看看手相”

    耳边忽然传来温和的嗓音,老白一惊,猛的抬头,结果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净却不乏英气的脸,虽然带着剑,却没有江湖客那般凌厉的气势和咄咄逼人的暴戾,眼前约二十五六的青年让人看着打心眼儿里舒坦。

    老白放下心来。羊嘛,一个也是放,两个也是赶,反正他恰好无事可做,危机四伏的漫漫长夜又睡不得。思及此,老白坐起身子,又拿出了白半仙儿的派头。

    “左手给我。”老白伸出自己的手掌,作邀请状。

    青年把手伸了过来。老白盯着那掌心,有些诧异。按理说常年拿剑的手是应该布满茧子的,可青年的手掌却只在指根下方的部分有一点点硬硬的突起,其余皆白皙而柔滑,掌纹布在手心,脉络清晰透彻。

    “你肯定是偷懒不常练功。”老白淡淡的开着玩笑,“皮肉细得跟姑娘家似的。”

    青年浅浅的笑笑,不置可否。

    老白也就像模像样的看起来。其实他对掌纹并不是很精通,只能说略知一二。刚刚和络腮胡讲的那番话,真三分,假七分。如今大大审视了一番青年的掌心,心中有了数,便又准备开始那个套路从五行说到仕途,从媳妇儿说到儿子。

    可惜老白那半仙儿之口还未来得及开,就被青年打断。

    “兄台可是相完了”

    “呃,嗯。”老白有些发愣。

    青年认真的看向老白的眼睛“那么依兄台看,我能活到什么年岁”

    老白眨眨眼,又低头看看青年的掌心,好半天才艰难的出声“依我看,怎么着也有个七八十岁吧”明显底气不足。

    “真的”想必青年也听出了不妥。

    老白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捧着青年的手掌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大通,意思只有一个,我星云山弟子扛着师门的招牌呢,怎么敢信口雌黄

    末了,青年终于信了。收回手掌,青年送给老白一个和煦的微笑“多谢。”

    老白总觉得那笑意没有到达青年的眼睛,可因为那眸子原本就是温和的,所以那笑容看着又并不突兀,甚至可以说是让人舒服的。

    “哪里,举手之劳。”老白摸摸鼻子,有些愧疚的收下了这谢意。

    青年回到三丈外他原本落脚的地方开始重新闭目养神,剑放在怀里,轻轻的搂着。

    窗口钻进一阵强风,火堆被吹起层层木灰,老白连打了三个喷嚏,之后赶紧拢严实了衣服。同时在心里虔诚的念了好几遍菩萨保佑,可别在这荒郊野岭里惹上恼人的风寒。

    第4章 白山千翠芙蓉佩四

    温浅已经在庙里守了七日了。

    这是前往翠柏山庄的必经之路。七日来,温浅抱着自己的剑看着这里门庭若市,迎来送往,一波又一波的江湖人马算不得包罗万象却也让人应接不暇。

    他见到了达摩院的七净大师,且有幸目睹他宽宏的将仅有的一块干净稻草让给了一直胡搅蛮缠的小派后辈的高德之举,虽然第二天该小辈的头疼胸闷恶心等等很像达摩一式的中掌症状。

    他也见到了仙素派的玉女掌门的轿子,高人在众女侠的守卫下一直居轿不出就这样度过了整晚,在几个过于活跃的风流门少侠通通莫名暴毙之后,温浅原本就兴致不高的那一点点好奇心,像盏油尽了的枯灯,彻底歇菜。所以那仙素派的掌门到底称不称得上她的名头,温浅无从查证。

    他还见到了与柏家大公子有婚约的南宫家二姑娘南宫秋若,独行刀燕浪,唐门一二三少以及七七八八或叫得上名号不认得脸或脸和名号都全然陌生的江湖客。

    但独独没有等来他想要的人。

    五六十岁,下垂三角眼,佝偻身型,山羊胡子及沙哑的嗓音。这是柏谨给他勾勒的老白,可接连七日,别说全部特征都符合,哪怕符合两条以上的可疑者都未见。

    温浅想,会不会是老白压根就没有到这破庙来歇脚,会不会是他已经逃命似的马不停蹄觉也不睡的奔过了这片林子,可每次只要远处传来马蹄声,他总会跃至树上远远的就盯住那来客,而来客们无一例外的,都驻足于了这破庙。

    如今已是八月二十九的子夜,再过一个时辰,就八月三十了。温浅的守株待兔到了期限,他相信这破庙中的人流也已经到了最后一拨,因为再晚,就赶不上九月初九了。

    轻轻打了个哈欠,温浅难得的感到几丝疲倦。说实话,他有些后悔接这个生意了。杀邱四杀得过于顺当,以至于当柏谨提出新的生意时,他都未深想便应允了。如今看来,这生意怕是要吹了。

    温浅的后悔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信誉,也不是怕回头对柏谨不好交代,说实话,这种买卖总是有成有败的,成了固然皆大欢喜,败了也不过不收东家银子罢了。只是这有力使不出的滋味着实不大舒服,连猎物的尾巴都摸不到的经验,温浅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温浅出生于杀手世家,他的爷爷温孝存曾因成功刺杀当时江湖第一大教红烈教教主史天该的第三房也是最得宠的一房侍妾而名扬江湖,那之后史教主因思念爱人过度一病不起竟没熬过那一年的冬天,接着红烈教四分五裂竟然也慢慢在江湖烟消云散,这成为了当年江湖大大小小众多灭门案中做得最漂亮且最干净利落的一桩,也成了很多人茶余饭后的闲嗑牙。不过温浅爷爷的原意究竟是不是灭门呢咳,这事儿谁也说不清。

    到了温浅爸爸这一辈,温家更是人才辈出。其父温斗筠和其二大爷温斗裘曾并列与当时江湖杀手榜第二位,难得的是兄弟俩倒是和和气气,从未发生过隔墙之事,这生意也是你做你的我接我的从不相犯,那几十年里,温家的江湖威望算是到了顶端。

    可等温浅出生之际,温家已经隐隐有了没落之意。温浅是温家的独苗,二大爷在四十岁时被仇家雇的杀手所害,竟没来得及留下一儿半女,温父那时也还未娶妻,本想潇洒这一世,却在二大爷过世后猛然惊醒,才险险为温家留了这么一个后。

    所以温浅对于做杀手不存在什么撕心裂肺的挣扎过程或者哭天喊地的人伦纠结,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对此有了非常明确的认识子承父业,天经地义。不过是行当特殊一点,归根结底都是做生意。

    不过温父把这根苗留得太晚,以至于温浅刚刚学有小成,温父便以六十三岁之龄撒手人寰。那年温浅刚满二十,又拿着浅伤剑谱琢磨了两年,才终于悟到了第六层,也才敢开始接生意。

    对于杀人,温浅谈不上喜欢或者讨厌,看见一条人命在自己的剑下消逝,他似乎是没感觉的。只是这门生意做得时间长了,温浅偶尔会觉得性命这东西真的很脆弱,弱得甚至经不起那浅浅的一剑。温浅淡漠的性子决定了他对世间的一切都没什么可执着的,但活着总还是比死了好。所以从某个点上来讲,温浅算是惜命。当然,这惜是只对自己的。

    星云山那三个弟子从一进门,温浅就盯上了。应该说,他的眼睛不会放过每一个踏入这庙里的陌生人。但就和之前的六日一样,他把三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了遍,也没发现可疑。只是淡淡的感慨下,精通易经八卦的人果然都带了那么一点半仙儿气,和普通的江湖客就是不一样,师妹清如芙蓉,师弟俊如修竹,而那师兄虽说样貌中等,但一双眸子却清透得让人心里亮亮堂堂。

    也许是多日据守破庙的无聊,也许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又或者那师兄给人看相时的神神叨叨确实挺有趣,总之温浅破天荒的头次让人看了手相,也是头次听到原来自己的命中带着大钱库呢,还有只只进不出的貔貅守着。

    “依我看,怎么着也有个七八十岁吧”

    师兄的尾音可疑的透着心虚,但温浅愿意相信。无数人在他的刀锋下丧命,那么他又会死在谁的刀锋下呢他真的很希望自己发现这答案时已经到了七八十岁。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温浅起来拍落周身的稻草,轻巧的跨过横七竖八睡倒的众人欲先行离开。谁料经过半仙儿师兄身边的时候,忽然被其猛地抱住了大腿,后者光抱住不算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周小村你个臭小子再敢偷懒不练功我就把你如何如何之类,因为后面咕哝得太含糊,所以那如何如何究竟为何温浅无从得知。他只是觉得有趣,虽然那趣味性很微小。

    摆脱了半仙儿师兄,温浅走出庙门悄无声息的翻身上马。萎困七天的烈马早已按捺不住,温浅刚一用脚轻轻扣打它的腹部两侧,那马便如离弦的箭飞驰而去。

    破庙没截住人,温浅决定在翠柏山庄那里再来次守株待兔。他有预感,这笔生意成与不成,全看这最后一次机会。

    风呼呼的从身边掠过,喘息已经变成了隐约可见的白色。

    要入冬了,温浅想,若盘点这一年的生意,老白这收尾可真算得上最讨厌的一桩。

    第5章 白山千翠芙蓉佩五

    老白一行人是九月初九晌午抵达翠柏山庄的。翠柏山庄地处城郊,庄外多是一些不太密的小林子,老白的马车就是停在了这里。白事宴都是傍晚后才作,所以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把连自己在内的三个人好好拾掇一番。

    周小村已经饿得前胸贴了后背,看着那些易容的材料就出了神。白白的就好似馒头,黑乎乎一团的就像芝麻糊,连那些描眉画眼的碳木都好像成了就饭的咸菜疙瘩。

    老白本来想让周小村自个拾掇,可见了小崽子的眼神,下意识的就咽了咽口水。那些材料随便哪个,进了肚儿都是要命的家伙。

    无奈,老白叹口气,先在周小村脸上摆弄起来。

    “你是饿死鬼投胎啊,一路上馒头都给你吃了。”老白难得发自肺腑的责备小孩儿一次,实在是这一路上啃干饼子啃得他牙痛脸痛心口痛。

    “我也不想,那就是饿嘛。”周小村委屈的咕哝,低头看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又抻长了的手脚,那神情分明在说,你看,我没浪费粮食。

    说完,周小村舔舔嘴唇似在回味。老白正给他描唇呢,那孩子一砸吧嘴,描笔差点给他咬进去。

    伊贝琦一旁看着轻笑出声,摸摸小村的头,道“小馋猫儿,一会儿进了山庄就有好吃的了,再忍忍。”

    周小村这才消停。过了一会儿,嫌老白过于仔细磨蹭,遂把材料揽过来,自己鼓捣起来。

    老白也乐得清闲,周小村的手艺虽说还差得远呢,但在这混乱的大场面里糊弄糊弄,还是绰绰有余的。思及此,他便转身给伊贝琦易容去了。

    之所以临到山庄门口再度易容,老白是有自己的考量的。他们一路上三人同行,虽说没出什么纰漏,但毕竟与太多的江湖客都打过了照面,再一入山庄,便很容易引起旁人注意。不说别的,光那位络腮胡大侠就够他们喝一壶的。

    老白展望白事宴场景之络腮胡篇

    柏谨柏轩端坐于堂上,众江湖客端坐于堂下,七净大师叽里咕噜嘟囔往生咒,众僧唏哩哗啦漫天撒冥钱,一时间山庄大堂浮面群情悲恸,内力暗潮涌动忽然,一记气势如虹的呼喊,兄弟我们又见面了原来你也是给柏老庄主奔丧的啊上次忘记问兄弟姓甚名谁,这次一定要结交柏谨警惕的看过来,柏轩期待的看过来,众人疑惑的看过来,不知蛰伏于何处的温浅冷冷的看过来

    老白连打了好几个寒蝉,甩甩头抖落正在大野地里驰骋得风中凌乱的心思,易容态度更加认真。

    和路上不同,这一次,老白把自己易成了十七八的俏俊生,伊贝琦则成了样貌平平,至于周小村,老白的本意确实是他把弄得粗犷一些,没成想这孩子自己鼓捣完,倒比老白设想的还要好上一些,虽说手法尚显粗糙,但极具神韵,老白有了那么点看着自己孩子终于成才的欣

    “咦,小村呢”把易容工具小心收好后,老白才发现孩崽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伊贝琦闻言也担心起来,连忙环顾四周,结果就看小孩儿一脸幸福小花儿似的拎着满手不知道什么物什蹦蹦达达回来了。到了跟前老白才看清,那是几套锦帛的衣服,料子中上,看起来还很新。

    “哪儿来的”老白连忙问。

    “刚我在那边转悠,听远处有马蹄声就连忙躲到草里,结果那三个人可能以为我是野狗什么的,居然停下马往我这丢馒头,呸我就干等着也不出声,果然他们可能觉得有趣全都下马过来了,我找准时机就把伊姐姐给的迷药撒了过去,他们就扑通扑通的趴那儿了。”周小村微微皱眉,脸上有那么点不以为然,“切,他们才是野狗呢把我当畜生,瞎了他们的狗眼”

    老白扯扯嘴角,忽觉果然还是要认真奉行些古训的如外出江湖切忌招猫逗狗。

    估摸着能做出此等行径的料想应不是什么大门大派,老白也就放下心来,道“正好,咱们这身衣服也该换换了。”说罢,毫无愧疚的跟伊贝琦还有周小村瓜分起不知名少侠们的衣物。

    待一切收拾妥当,天色已然隐隐有了暗下来的趋势。其间不远处的大道上不断有马蹄经过的声音,老白知道,客人都到得差不多了。

    “我们前后进庄,就当谁都不认识谁,知道吗”

    “师傅,你都嘱咐好几遍了,不就是为了事成之后好脱身嘛,记住了记住了。”

    “真的要不我再说一”

    “老白,我的好脾气和耐性都可少呢。”伊贝琦微微挑眉,语气煞是温柔。

    老白不甘不愿的闭了嘴,一个两个都敢欺负他了,也不想想他这般辛苦为谁忙。

    叹口气,老白让伊贝琦先行进庄,接着才是周小村,又过了半柱香时间,他也走进了山庄大门。

    因为是白事宴,所以山庄门楣上搭着长长的白色灵幔,随处可见的也都是白色灯笼,乍一看还真有些像义庄,让老白觉得脊背发凉。

    来客都要在一进庄的帐房那儿登记,这是大户的规矩,能让主人对于前来吊唁的客人心中有数,将来如若他人有事也就不会缺了礼数。同时如若有悼念之词,也可封于信封交与帐房,因为回头会在仪式中一一诵读,以示对故人的祭奠和尊敬。

    长长的宣纸裁成狭长形扑散开来,已经密密麻麻书写满到了一半,悼念的信封则也垒成了厚厚一叠。老白一眼就看见了伊贝琦隽永的字体,五华仙宫尹若瑶。老白笑笑,这名字倒像是伊贝琦喜欢的样子。紧接着伊贝琦后面不远处,就是周小村那几笔狗爬似的字儿吃嘴山粥小粥。老白险些吐血,且不说江湖压根就没有吃嘴山这个地方,就这名字怎么瞧着都像诨名。

    “这位少侠,有何不妥么”帐房见老白迟迟不落笔,出声询问。

    老白连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说着,留下了自己刻意伪装过的字迹,隋太白。

    帐房见老白未留派别,遂问道“少侠的门派是”

    老白抱拳“初出江湖,无门无派,因受到过柏老庄主的恩惠,故前来吊唁。”说罢将自己带来的悼念信封放到了那一叠的最上面。

    一番说辞滴水不漏,礼数又这么周到,帐房自然放人。

    老白手心已经微微出汗,却仍面色从容的踏进了那已熙熙攘攘的聚义厅。手心的汗,一半来自编瞎话的心理紧张,一半则是因为不经意瞥见的那宣纸最前面的一个名字。

    温浅来得如此之早,是因为想在这山庄守株待兔吧。老白思付着。只是,这猎人不认得兔子,兔子亦不识的猎人,到最后恐怕都得围着那大树绕圈圈。

    聚义厅里的人,大体都按照门派坐的。何门何派,瞧着衣衫便一目了然。仙素派自然不用说,清一色的女侠水灵灵的泛着彩光,而端坐于大厅东北角个顶个壮如山的络腮胡们,腰间的牛角刀则清楚的告知众人他们来自草原,至于达摩院众僧则果不其然坐到了前堂,正集体敲着木鱼儿诵经呢。当然并不是每个帮派都能恰好来一桌子人,于是更多的江湖客们自然拼拼凑凑坐到哪儿算哪儿。

    伊贝琦和一群女侠们坐到了一起。

    “是以纵观这驻颜之术,要内外兼修,外要照顾,内要调理,且心气儿亦非常重要”

    老白眨眨眼,恍惚中伊贝琦似乎摇身成了那被众姐妹星捧着的月亮。

    周小村则顶着那粗犷面容和丐帮混到了一起。

    “要说这食,我吃嘴山认第二,天底下就无人敢认第一。没听说过那是我们帮主不爱招摇,诸位弟兄若不信,这一桌吃食我能给你们讲出来龙去脉,出自何处哪派菜系做的时候最忌讳什么最要注意什么还有那菜背后的故事。就拿诸位帮派的叫化鸡来讲,这道菜最讲究的就是”

    老白再度眨眨眼,恍惚中周小村似乎正在地上刨着那烧鸡坑,周围则蹲了一溜溜等吃的叫花子。

    叹口气,老白头一回意识到把这二位塞进自己家那深山里有多么的对不起江湖。

    定了定神,老白才发现,言是非居然也来了,此刻就坐在西南角的圆桌边。那桌子才坐了半边,人不多。几乎是下意识的,老白走了过去。

    “各位幸会,在下隋太白。”老白有理的抱拳,话音刚落,就接收到了言是非递过来的秋波。

    认识这么多年了,老白对此人时不时施展的壮士媚眼仍然没有抵御能力,瞥一下,便头皮发麻,那凉风直往脊梁骨里窜。

    避开言是非的视线,老白特意挑了个和他斜对角的位置,以免被流转的眼波杀伤。坐定后,老白冲左右侠客们友善微笑,却在见到熟面孔后微微迟疑了下,幸亏反应够快,才很自然的遮了过去。

    一连相见两次,老白觉得事也真巧。青年还是破庙中那样一团和气,对于换了一副脸孔已然又是陌生人的老白仍然友善的点头致意。

    这一次,老白总算看清了青年的剑。因为此刻剑鞘已经不知所踪,露出那薄如蝉翼的剑身,轻巧的挂于青年腰侧。老白知道有些剑客在特殊情况时喜欢如此,因为出剑会比平时快上许多,虽然使剑的人也多了分危险。

    老白燃起些许好奇,不过并没有深究的心。他只是觉得那青年的剑真的很薄,很薄,看材质应该是寒铁的,可那剑身薄的就好像能透过光。

    那剑想必很锋利,老白想,如果自己厨房的刀也能这般锋利,那平日里伊贝琦砍瓜切菜时一定会少了很多抱怨。

    正当老白胡乱思索之际,耳边传来言是非聒噪的声音“温少侠这剑,真乃剑中极品啊。”

    青年微微颔首,微笑有礼却疏离“哪里,言兄过奖了。”

    老白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回头再看青年时,便觉得对方头顶隐约飘着不详的黑烟儿。还想拿人家那剑砍瓜切菜呢,敢情自己都快成案板上的大水萝卜了。

    感激的递给言是非一个秋波,老白垂下眼快把头埋进那茶杯里了。从现在起他决定装哑巴,不为别的,只求顺顺当当过了这白事宴。

    第6章 白山千翠芙蓉佩六

    天底下能识出老白易容的人不多,言是非算一个。除了最初相识的那段时间,之后言是非就成了火眼金睛,好像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滚过一圈似的,任老白易容成什么样,不出片刻铁定识破。

    一开始老白很是纠结,怎么也想不通。后来言是非和他说了一句话,看人不看脸,看眼,识人不用眼,靠心。老白才悟了。眼睛是老白易容中最弱的一环,他自己也知道。虽然潜心钻研了很多年,虽然声音已经可自由的抑扬顿挫或沙哑或清亮,但这眼,却总是照比其他地方差了那么一点点。

    见老白成了闷葫芦,开始乖乖喝茶。言是非的心才多少放下来点。他盘算着,回头有机会定得好好抽打那人一顿,明明是要命的雪狼,非当人家是无害的小白兔。眨巴着眼睛从头到脚的瞅啊瞅,都快给人瞅出花儿来了。要不是温浅全部心思都放在别的地方,就老白那个瞧法,招来狼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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