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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宦 第16节

作者:沈如 字数:25690 更新:2021-12-29 07:04:13

    魏皇后的目光中带了一点审视,她由上至下仔细打量着阮云卿,心里更加笃定,这个孩子,与太子的关系绝不简单。

    “伤都好了么”

    魏皇后静了半晌,突然开口相询,阮云卿猛然听见,不由吃了一惊。他缓了缓心神,这才答道“回娘娘,已然好得差不多了。”

    “嗯,好了就好。”

    魏皇后朝郑长春摆了摆手,郑长春立刻走至桌案旁边,端过一个朱漆盘子来。那盘子上面盖了一块大红布巾,把盘子里的东西挡得严严实实。

    魏皇后伸手揭开红布,“刑杖的事,你心里不要恨本宫才好,为人父母,听见子女死里逃生,任谁都得慌了手脚。这些补品,你带回去补补身子,东西不算金贵,但都是各地进贡的,外面轻易买不到,也算是本宫一点心意。”

    郑长春把盘子举到阮云卿跟前,阮云卿扫了一眼,见里面有上等野山参两棵,阿胶数匣,茯苓霜一篓,还有许多珍贵药材。那山参已成人形,一看就是超过百年的东西,不仅珍贵,而且相当难找,这一棵就价值不菲,若遇上有人家急着要这东西给家人续命,就是万两白银,都是不愁卖的。

    这一盘子东西,价值何止万金。它像烫手山芋似的,把阮云卿刺得坐立难安。他赶忙站起身来,推拒道“这些东西太过贵重,奴才不敢要。”

    魏皇后点了点头,“我就知道你是个贴心懂事的。日后你去了端华宫里,可要好生服侍太子,不要让本宫失望才好。”

    阮云卿瞪大了眼睛,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魏皇后笑道“怎么吓着了这有什么好诧异的,太子过来讨你,说你细心体贴,想让你去端华宫里当差,随身服侍他。”

    魏皇后一面观察阮云卿的脸色,一面又再说道“说起来这事也的确稀奇,难怪你有此反应。本宫入宫二十几年,只听说过儿子们到母亲那里讨要喜欢的宫女,这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公然来讨要小太监的。”

    阮云卿闻言,不由得脸上变色。宋辚那里一直没有动静,阮云卿几乎以为自己已被他放弃了,马场一事已然闹得人尽皆知,如今宫里人人都知道,太子为了一个小太监,公然违背皇后的懿旨,甚至不惜断发代罪,替那小太监受罚。

    宫廷轶闻本就惹人遐思,何况宋辚年纪渐长,身边还从没传出过什么风流韵事,这话就像长了翅膀似的,在皇城乃至朝堂中迅速传了开来,如今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事态如何发展。

    阮云卿怎么也没想到,宋辚竟然会将自己调到端华宫去。他一时心头激荡,高兴一阵,又心慌一阵,种种情绪都蹿上心头,这么多天来他担惊受怕,此时非但没有缓解,反而还越发慌乱起来。

    阮云卿脸上惊疑惑不定,魏皇后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她让郑长春把那朱漆盘子给阮云卿搁在手边,又道“这东西不过是些死物件,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日后你成了太子的贴身近侍,咱们也就是一家人了,本宫向来不会亏待自己人,这点东西不过是个引子,日后的封赏自然少不了你的。”

    魏皇后在说到“自己人”三个字时,便刻意加重了语气,后又提到封赏二字,见阮云卿似乎毫无所动,便又笑道“你去了端华宫里,一定要好好照顾太子,他身子才好些,一应事务都要有个贴心的奴才帮他操持着才好。端华宫里还没有首领太监,你年纪虽小,可办事却还稳当,本宫就封你七品殿前执守,到了端华宫里,暂代首领太监一职。”

    第86章 抉择

    七品殿前执守,暂代首领太监一职。

    且不说连升三级,对于宫中的内侍宫人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就只是一宫的首领太监,就是多少苦熬了半辈子的奴才们,都不一定能得到的殊荣。

    宫中向来讲究按资排辈,提拔升迁也都是先紧着那些入宫早的大太监们。就以郑长春为例,他也是熬到三十几岁,才当了丽坤宫的总管,这一步一步,不知挨了多少艰难辛苦。

    宫中并不是各宫都设有总管太监,除了帝后二人居住的寝宫,也就只有太后的寿康宫能配一正一副两名正五品总管太监。其余各宫院都要次一等,只配首领太监一名,下辖大小管事、执事太监若干,以此类推,越是小的宫院,所配备的人数和太监品阶也越低。

    端华宫向来是太子居住,太子身份尊贵,但也要有别于皇帝,因此端华宫里的建筑陈设和一应人员配备,都只比众位皇子稍强些,只配有首领太监一人,下属管事等五十六人,宫女二十五人。

    先挨了五十刑杖,才过了一个月,魏皇后就态度大变,不只赏了无数珍贵药材,还将他连升三级,一路提拔到了七品执守,首领太监的位置。

    这官位并不算高,可对于年仅十二的阮云卿来说,已经是位高权重到他不敢奢望的地步。

    阮云卿心内惊惶,不由半晌无语,郑长春推了他一把,嗔道“这孩子莫不是高兴糊涂了还不快向皇后娘娘谢恩”

    怕他不懂其中的好处,郑长春忙又解释道“从一个小小的执事太监一跃成了首领太监,你可知娘娘给了你多大的恩典端华宫虽不比丽坤宫这样的大宫院,可到底也是太子东宫,皇城之中了不得的地方了,多少人几十年都等不来的好事,你还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领旨谢恩”

    阮云卿让他推得身子一歪,心里越发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魏皇后心中打的什么主意,这从天而降的好处背后,终究还隐藏着什么阴谋算计。

    阮云卿连忙站起身来,躬身答道“娘娘,奴才年纪尚不足十二,这首领太监一职,奴才万不敢当。”

    魏皇后笑道“有什么不敢的,先祖十二岁时,已经上了战场,他亲手手刃仇敌,为家族报仇时,也不过才十五岁。自古英雄出少年,本宫信得过你,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

    阮云卿还是摇头道“奴才资历尚浅,那些年长的管事太监又岂会信服。奴才担不起首领太监一职,还望娘娘收回成命,再换年纪稍长些的管事为好。”

    魏皇后收起一脸笑容,她紧盯着阮云卿,寒意慢慢爬到脸上。

    魏皇后眉梢一挑,冷冷开口,话里净是不容人辩驳的威严和冷酷,“这事已然定了,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本宫不过支会你一声,你回去后速速收拾行李,明日就搬到端华宫去。”

    魏皇后眸中的狠意刺得人遍体生寒,阮云卿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也不敢再出言推拒,连忙躬身谢恩。

    魏皇后这才满意,她重又让阮云卿坐下,殷殷叮嘱道“太子今年已十六了,也到了上朝理政的年纪,本宫真怕他太过勤勉,整日顾着朝堂上的事,把身体熬坏了。太子还未娶亲,平日里的饮食起居以及日常琐事,日后自然要靠你多担待些。”

    魏皇后说着话,突然长叹一声,“我这个做娘的,就是有操不完的心。我心里惦记太子,他怕是也不会念我的好处,反而还会嫌我唠叨、多事,在他跟前碍手碍脚的。可天下父母哪个不是如此,哪怕他长到八十岁了,在我这个做娘的心里,也还跟孩子似的不懂事呢。”

    她轻声笑语,语间竟有说不尽的母爱亲情,若不是经过上次马场一事,阮云卿亲眼看着魏皇后对宋辚种种苛待,而对宋轲却溺爱之极,他也根本不会相信,这世上的母亲竟会偏心至此。

    心里止不住地生出阵阵寒意,阮云卿默默听魏皇后说话,心头莫名觉得不安。她对自己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仅仅是为了诉一诉苦么

    正自胡乱猜测,却听魏皇后猛然间话锋一转,她收起一腔哀怨,转而笑道“如今可好了,我们母子之间有你调停,关系自然也会比从前亲近得多。你多替我看着太子些,若他有什么轻举妄动的地方,一定来告诉我一声。事无大小,只要是跟太子有关的,我这个当娘的,都是愿意听的。”

    阮云卿的冷汗都冒了出来,打了一晚上机锋,魏皇后那里又送补品又升官的,原来最后的症结都着落在此处。

    宋辚过来讨他,魏皇后顺水推舟,答应了宋辚的请求。她让自己做端华宫的首领太监是假,让他盯着宋辚的一举一动才是真的。自己领了这些封赏去端华宫,在外人眼里,可就彻底成了皇后这边的人,不管他心里究竟向着谁,外人谈论起来,他都成了魏皇后的眼线,得为她办事才成。

    阮云卿不禁苦笑出声,他这是怎么了,太子那里还没理清,如今魏皇后又来了这么一出。阮云卿真想问问,他们母子到底是看中了他哪点,竟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让自己暗中盯着对方。

    魏皇后见阮云卿半晌无语,脸上的神情也苦涩不已,她怕阮云卿不答应,忙又温言劝道“太子对你好,本宫也看出来了。可你也得为自己打算才是,他身为太子,势必是要娶妻的,将来太子妃进门,你又将自己置于何地你若是个女子也就罢了,本宫做主,怎么也能给你一个体面的身份,可你偏偏是个男子,又是个太监”

    魏皇后摇了摇头,“将来你的境遇如何,恐怕不用本宫细说,你也能猜到一二。你这样聪明,难道想一辈子委屈自己就算你愿意委屈,可你也要问问将来的太子妃,能不能容得下你本宫说了这么多,就是想给你选一条最好的出路”

    魏皇后下面说了什么,阮云卿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茫然的瞪着大眼,盯着面前不远处的烛光,眼前一片光亮,可心底却像陷入了无边黑暗一样,渐渐的外面的一切都跟自己无关了似的,阮云卿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了。

    他心里乱极了。阮云卿彻底糊涂了,魏皇后说的话他都懂,可那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他心里敬重宋辚,当他是恩师,当他是知己,却唯独没有魏皇后口中所说的那样男宠,这字眼熟悉又陌生,刺得阮云卿浑身难受,连骨节里都冒了凉气。

    他拼命在心里摇头,他不想做什么男宠,他也不是男宠。他和宋辚之间清清白白,绝没有什么肮脏龌蹉的地方,他们亦师亦友,阮云卿也一直把宋辚当做这世上,除了赵青和阮宝生他们以外,最为亲近的亲人。

    他不要什么出路,他也不想和什么人争宠,他只想和宋辚像从前似的,一起读书、画画,一起议论时政,偶尔在夜半时分,一起去宁秀宫里游湖。那样单纯而美好,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日子。

    魏皇后劝了许久,阮云卿都陷在一片混乱里不能自拔,临出宫门的时候,魏皇后突然叫住了他,指了指桌案上的朱漆盘子,笑道“别忘了这些补品。”

    阮云卿木然回头,端起盘子又往外走,背后又响起魏皇后冰冷的声音,她冷冷说道,声音里满是杀气,“别忘了这宫里还有你不少亲眷。阮宝生、平喜,周俊、崔太监,你若是能豁出他们的性命不管,你就尽管随心所欲,不必理会本宫今晚的嘱托。”

    阮云卿机灵一下,整个人都惊醒过来。魏皇后话里话外都是威胁,她明摆着告诉阮云卿,若不按她说的话做,阮宝生等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出了寝宫的大门,夜风扑面而来,阮云卿禁不住浑身直抖。他端着盘子,一路飞跑,回了自己住的屋子,他还兀自抖个不停。

    阮宝生已经等了一个晚上,正等得心焦,猛见阮云卿一头闯了进来。忙和平喜把阮云卿接进屋来,安顿他躺在床榻上,这才催问他今晚去了皇后那里,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阮云卿只是发抖,他一语不发,双手攥着被角,浑身抖得筛糠一样,阮宝生急得满头是汗,问又问不出什么,只好把阮云卿搂在怀中,柔声安慰,“好了,好了,小二别怕,哥哥在呢。”

    阮云卿伏在阮宝生怀中,不由大哭起来,他先还只是呜咽出声,后来竟忍不住大声嚎啕起来。他哭得伤心,这一年多来的委屈和心酸,此时全都亟待发泄,阮云卿只觉胸口发闷,心里发堵,一想到日后的两难处境,他真不知要如何是好。

    一边是挚友亲朋,一边是自己的恩人知己,阮云卿真不知要怎样抉择,才能让两边都不受到伤害。

    第87章 误闯

    一夜未眠,转眼天明。

    阮云卿望着窗格上的蒙纸由暗转明,一晚都没有合眼。

    他苦思一夜,还是没有想到两全齐美的办法,一面是宋辚,一面是阮宝生等人,两边都是他最为亲近的人,阮云卿就算豁出自己的性命不要,也不想让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受到伤害。

    平喜一睁眼,就看见阮云卿坐在窗前,瘦小的身子穿着一件牙白色长袍,越发显得那身子骨草扎的似的,像风一吹就要跑了。

    平喜摇了摇头,他整衣起来,给阮云卿搭了件衣裳,忍不住开口骂道“你身子才好些,刚刚不发热了,就这样胡作起来。我和你哥哥整日辛苦,你就是为了我们,也不该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

    阮云卿平日里就有些怕平喜,让他一番话说得低了头,支吾一声,连忙站起身来,赶着道“我这就穿衣裳去。”

    平喜不由一哂,瞧着他慌里慌张的背影,心里叹道这孩子哪都好,就是太顾着别人这点不好。不是让他学得自私自利,只是人首先要保全自己,才能顾着身边的人不是,像他这样为了那些对自己好的、曾经有恩于他的人,连命都能豁出去不要的,平喜真不知该说他是太过重情呢,还是太过傻了。

    阮云卿穿了衣裳,床榻上的阮宝生也醒了过来,兄弟俩赶忙洗漱了,和平喜一起趁着天色还早,把行李收拾出来。

    上次从杂役房搬过来,他们几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可这次再搬,人人心里都像堵了块大石头一样,沉重得连话都懒得说了。

    三个人默默无语,很快收拾停当,阮宝生二人还要各自去当值,阮云卿只能一个人先到司礼监报备,然后去端华宫上任。

    阮宝生送阮云卿出门,路上他强打精神,拍了拍阮云卿的肩头,劝他道“你这是当官去了,又不是上刑场,乐呵着点,别蔫头耷脑的,跟天塌了似的。”

    阮云卿还是不言语,一路出了丽坤宫的大门,到了夹道上,他才转回身来,勉强笑道“堂兄放心,云卿此去,决不会让堂兄为难。”

    阮宝生不由发笑,“你哥我在宫里呆了十来年,不说腥风血雨,也是在多少大小浪头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我和你平喜哥不说别的,自保的工夫练得还算到家,何况还有我师傅在呢,他再怎么心狠手辣,也得给我留点情面。你只管放心去罢。”

    阮云卿让他说得宽心不少,又嘱托阮宝生道“求堂兄多多看顾周俊。”

    阮宝生点了点头,让阮云卿放心。周俊虽莽撞了些,但他身边有崔太监看着,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离别的愁绪涌上心头,阮云狠朝阮宝生和平喜长揖一礼,谢过二人,这才安心往司礼监去。

    调任的呈报早就交了上去,司礼监核准盖印,交到当差的人手里,双方交接已毕,当日便可生效。

    阮云卿先去办了一应手续,领了公文等物,这才从司礼监里出来。

    既然到了此处,断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他迈步穿过回廊,往顾元武的住处走去。

    今日也是临时起意,阮云卿并没有提前支会,也没有递过拜贴,就这样闯了进来。他也不知今日是不是顾元武当值,只想着过来看上一眼,在便进去拜会,顾元武若不在,自己再离开,也不显得失礼。

    顾元武在宫中的住处就在司礼监后面的一个小院落里,精致小巧,一共就两间屋子。阮云卿迈步进来,左右张望一眼,见门口并没有小太监守着,便在门外先叫了一声“在下阮云卿,特来拜会顾公公。”

    大门敞着,里面却无人答话,阮云卿来过这屋子无数次,对里面的格局也十分清楚。想着顾元武也许在里间屋里,没有听见他叫门,于是又往里走了两步,推门进了屋里。

    这一进去不打紧,阮云卿抬眼一望,就被屋里的情形臊了个满脸通红。

    这屋子一明一暗,外间屋只摆了一张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往左一拐,不过三步就进了里屋,屋子不大,一张床,一个多宝格,外加一张长条桌案,就把屋子摆得满满当当。

    门口正对着床榻,阮云卿一眼看过去,正看见宁白与顾元武衣衫不整,搂做一团,他头一次见别人欢好,只一眼就弄了个脸红心跳,忙不迭退了出来,不小心正碰在八仙桌上,差点把茶壶带了下来。

    屋外咣啷一声响,屋里的人也听见动静,三个人打个照面,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阮云卿转身就往外跑,一溜烟似的跑出了屋子,刚到院门,就听见顾元武叫道“等等。”

    阮云卿回过头来,见顾元武脸上情潮未退,匆忙拢住的衣襟没有系好,还能从敞开的衣领处看见不少红紫交错的痕迹。

    阮云卿又红了脸,顾元武问他“可是有急事”

    阮云卿急忙摇头,结巴道“没没事。”说完转身飞也似的跑了。

    一直到了端华宫门前,阮云卿才收住脚步,停下来喘了口气。

    眼前不断闪过刚才的情景,过去只是听人说起,阮云卿听了不过一笑了之,并没怎么往心里去,如今亲眼看见,这冲击非同一般,阮云卿此时还觉得心里直跳,耳朵一个劲儿的发热,脸上也红得厉害。

    本想找顾元武商量一下魏皇后的事,没想到却撞见这么一幕,阮云卿倚着围墙歇了半晌,总算是冷静下来。待呼吸平顺,这才又往前走。

    端华宫也是常来常往,虽然都是夜间来的,可大致格局,以及宫中主要几处院落,阮云卿早已烂熟于心。

    也不用人带路,迈步上了汉白玉石阶,阮云卿直奔宋辚的寝宫。

    一入大门就有小太监出来阻拦,他先上下打量了阮云卿一眼,疑惑道“这位小兄弟脸生得很,你找谁是哪座宫院的来这里做什么这里是太子东宫,可不是随意乱闯的。”

    那小太监说话像蹦豆似的,不等阮云卿答话,一连串问话已然脱口而出。

    阮云卿连忙自报家门。他要来端华宫当差的事,这宫里早就传得人尽皆知。那小太监也早就听到消息,一听阮云卿的名字,不由瞪大了眼睛,将他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你就是阮云卿”

    阮云卿点了点头,“正是。”

    那小太监显然有些不敢相信,他愣怔半晌,才回过神来,眼睛盯着阮云卿,嘴里不住嘟哝“我还以为是墨竹姐姐哄我们玩呢,没想到还真是派了个小娃娃来管我们啊。”

    小太监心直口快,也不避讳,当着阮云卿,嘴里倒是有什么说什么,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心里话全都说了出来。

    他一面摇头感叹,一面躬下身来,给阮云卿见了礼。

    阮云卿拱手还礼,让那小太监带路,他要去拜见太子。

    小太监答应一声,让阮云卿随他来。

    路上阮云卿问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那小太监笑回道“我叫绿槐,今年十四了。”

    他语笑颜开,说话就带三分笑模样,阮云卿心生好感,忍不住又与他攀谈几句。

    二个人随口聊着,转眼到了寝殿门前,一层层传了进去,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里面才有人接了出来,“太子殿下让奴婢出来接您,阮公公请随奴婢来。”

    出来的是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她一身藕荷色裙衫,外罩一件浅葱色比甲,腰间围着的丝绦上系着个五彩荷包,那荷包上面扎满各色绣针、绣线,一走动时荷包上五颜六色的绣线便随风乱摆,越发显得那女子活泼灵动。

    此时能出来回话的,定是宋辚身边随身伺候的大宫女,阮云卿不敢怠慢,忙笑道“姐姐客气了,我初来乍到,凡事还要姐姐多多提点,你可别这么称呼,只叫我名字就好。”

    那女子瞧了阮云卿一眼,杏眼里已带了几分笑意,她性子向来爽利,见阮云卿说话讨喜,又一口一个姐姐,并不拿大,心里越发喜欢,上前一步,拉了阮云卿的手,眉眼一弯,笑道“好我就喜欢你这样客客气气的。别跟那些轻狂乍翅的下作小子们学,还没当多大的官儿呢,尾巴就先翘起来了来,我带你进去。我叫墨竹,是端华宫里的常事姑姑,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我就是。”

    她一语未了,绿槐已在旁边插口道“好不害臊,人家是来做首领太监的,这宫里的奴才们都归他管着,还有什么不懂地方尽管问我,呸,墨竹姐姐莫不是糊涂了”

    他手舞足蹈,学墨竹说话学得惟妙惟肖,连神情动作都一模一样。阮云卿忍笑不住,连忙拿袖子遮掩。墨竹气得飞红了脸,她抬脚就踢,追着绿槐在廊檐底下转起了圈子。

    两个人闹了一阵,才想起有正事要办,墨竹瞪了绿槐一眼,这才领着阮云卿进了寝殿。

    这地方他不知来过多少回了,不用墨竹带路,阮云卿也知道宋辚的书房在哪儿。只是他过去每次来时都是半夜,像这样天光大亮时进来,却还是头一次。

    阮云卿心里惴惴不安,细算起来,他有一个多月未与宋辚见面了,期待中又有一点害怕,越往前走,那害怕的情绪就越占上风,快到宋辚的书房时,阮云卿几乎想夺路而逃。

    第88章 红鸾

    多亏有墨竹不时说笑几句,这才让阮云卿分散了些精神。他一面走一面听墨竹说话,心里暗笑自己,不知这是不是也算是近乡情怯。

    墨竹笑对阮云卿说道“太子向来宽厚,这宫里的奴才们年纪又都不大,因此纵得他们一个个的都没点规矩。方才的事让你见笑了。这些小太监们整日泥猴子似的,涎皮赖脸的讨人嫌。你日后可得好好管管他们,咱们自个儿在家里闹腾也就算了,若到了外人面前还这样没规矩,人们议论起来,不说咱们奴才不懂事,反倒说咱们太子殿下御下不严,连个奴才都管不住。”

    阮云卿附和着点头,墨竹见他并无异议,心中越觉高兴,不由喜道“你来了就好了,过去这满宫上下就靠我一个人操持,我再怎么能干,也到底是个女孩儿家,有些事震不住他们,反倒让那些厚脸皮的猴崽子们得了意。你虽然年纪还小,可也不能像我似的,该厉害的时候就得板起脸来,绝对不能含糊,免得咱们俩都叫他们给拿捏死了。”

    墨竹说话时手也不闲着,她比比划划,连带着脸上的表情也风一阵雨一阵的,变换多端。阮云卿一路看着,就觉得这姑娘心眼实在,而且口角锋利,性情也十分爽利,说话时知无不言,对他也毫无隐瞒,有什么说什么,倒是已经拿他当了自己人看待。

    阮云卿也不多言,只记着墨竹说的话,端华宫不比丽坤宫,换了一个地方当差,自然要先将这地方的人情世故都摸得清楚,才好下手整顿。

    转眼到了宋辚的书房门前,这书房就设在寝殿当中,离宋辚的寝室不远,阮云卿迈步进去,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慌乱。

    墨竹通传一声,里面的竹帘一挑,墨竹向阮云卿招了招手,领着他进了书房。

    阮云卿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迈步进去。

    宋辚身穿淡金色夹纱绵袍,就站在他们头一次见面时的窗扇旁边,他长身玉立,一月不见,与先前比起来,越发的气质清朗、丰姿秀逸。

    阮云卿只望了一眼,心跳就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他忍着心里的酸涩,连忙躬身施礼,话未出口,喉间就像堵了一团棉絮。

    指尖都有些哆嗦,阮云卿克制许久,才勉强叫了声“殿下”后面那些万福金安的问候,竟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宋辚的身子微微一震,他将拳头慢慢收起,又紧紧握住,强撑了半晌,才没有即刻扑上前去,将阮云卿拥入怀中。

    如果可以,宋辚真想什么都不顾了,什么皇位、什么太子,什么权利,这些东西,哪有眼前之人的一根头发重要。

    可惜他不能,如今多方势力都对他们虎视眈眈,稍有差错,就可能万劫不复。他生在皇家,从出生起就要为了争夺皇权而勾心斗角,即使丢了性命,也怪不得旁人。而阮云卿则不同,宋辚无论如何,都不想让阮云卿受到半点伤害。

    若换了从前,宋辚根本不能想像,在他的生命里,除了权利之争外,还能拥有如此纯粹干净的感情。

    这一个月忍着不见面,宋辚受尽煎熬,多少回夜深人静,他都到了阮云卿的住处门口,却又强逼自己折返回头;多少回在书房里闷坐,他都会脱口叫出阮云卿的名字。

    越是想念,宋辚就越是克制冷静,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也全靠这个习惯,他才能活到如今。

    心头的情感像潮水一般汹涌而出,当宋辚头一次意识到,他可能已经喜欢上阮云卿时,涌上心头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欣喜,反而是恐惧。

    马场一事,给了宋辚当头棒喝,这也是他头一次与魏皇后正面交锋,然而结果是他一败涂地。

    这一场惨败,让宋辚彻底认清了局势,他过去积攒的势力还远远不够看,若没有什么真正强硬的东西在身后支撑,不只是在魏皇后面前,就连朝堂之上,他说出的话来,也是毫无力度、压根没人肯听的。

    眼看着阮云卿被拖出去用刑,那五十廷杖,不仅打在阮云卿身上,也打进了宋辚心里,就因为他一时大意,害得阮云卿惨遭杖刑,宋辚简直不敢想像,若皇后那日真的跟他翻了脸,硬将阮云卿活活打死,那他该如何承担这个后果。

    只要一想到当日情形,宋辚就觉得呼吸停滞,像有什么东西勒住了脖子似的,勒得他喘不上气来。原来阮云卿已在他心中占了如此重要的位置,与过去那些来了又去的人们不同,宋辚能够清楚的意识到,他不能失去阮云卿,如果失去,哪怕只是仅限于想像之中的失去,都能让宋辚有如万箭穿心一般,心痛不已。

    他会疯的,若失去了阮云卿,他一定会疯。宋辚对此毫不怀疑。

    目光像被吸引了似的,不自觉地移到阮云卿身上,宋辚见他比过去清减了不少,一张脸白得像纸,他唇色本就浅淡,如今更是没了颜色,原本明亮水润的眼眸里也多了许多愁绪,看得宋辚好一阵心疼。

    怕阮云卿看出端倪,宋辚强逼自己收回目光,这匆匆一瞥非但没有解了相思之苦,反倒让他心里越加渴望起来。

    心中早就谋划好了,宋辚尽力让外表看起来冷淡一些,他迈步向前,在桌案后坐下,轻轻抬了抬手,让阮云卿起来。

    “起来吧。”

    宋辚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冷冰冰的,与阮云卿印象中那个总是带着温柔浅笑跟他说话的宋辚实在相差太远。他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一个多月的思念;盼望见面时的欣喜;就要见到时的慌乱,此时全都被宋辚冰冷的语调刺得没了踪影。

    阮云卿心里凉了半截,他抬起头来,望着坐于桌案后面的宋辚,还没来得及出言询问,就被桌案旁边坐着的一个年轻男子吸引了目光。

    阮云卿吃了一惊,据他所知,宋辚对人一向冷淡,且极不容易相信人,除了他和破军、莫征几个宋辚极为信任的人外,其他人是绝不许踏进这间书房半步的。而眼前这个男子,不仅进了宋辚的书房,而且还与他并肩而立,待宋辚坐下,就像抽了骨头似的,倚在他身上。

    那男人的眼睛好像粘在宋辚身上似的,他对阮云卿视若无睹,一双秋水一样的眼睛只是盯着宋辚瞧,目光中满是缠绵爱意。更奇的是宋辚脸上也温柔无限,与他平日里一贯冷淡疏离的态度,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们二人举止亲密,这怎能不令人吃惊。

    阮云卿仔细打量,见那男子才刚十七八岁的年纪,他身上穿了一件绯红色长袍,袍身用金线满绣牡丹花纹,袍身曳地,铺在地上,真如开了无数朵金色牡丹一样。

    阮云卿愣怔许久,这才往他脸上看去,只见他修眉长目,一双单凤眼目含秋水,眼波流转处好像会勾人魂魄似的,只要四目一对,就能让他那双眼睛勾住心神。

    心里正自疑惑,就见那男人放下手中的墨笔,揉了揉手腕子,拿起桌上的宣纸,吹干了墨迹,递到宋辚手边,嫣然笑道“殿下看看,红鸾这篇清河游记写得如何”

    宋辚偷偷瞧了阮云卿一眼,这才接过他手上的宣纸,细细看了一遍,笑道“字迹倒是大有长进,只是词藻太过华丽,还有些堆砌之嫌。”

    红鸾蹙眉轻叹“这么说还是不好喽可怜红鸾写了一个早上,却换来殿下一番冷言冷语,哎,还是撕了算了。”

    他说着话就要从宋辚手中夺那宣纸,宋辚朗声大笑,故意把手往高里举了举,逗弄他道“这可不成。你这副佳作孤要装裱起来,挂在卧房当中,每日瞻仰一番,方可对得起你今日用的这么些好纸好墨。”

    红鸾摇首顿足,哪里肯依,他赖在宋辚怀里,求了半晌,宋辚才将那张纸还他,任他几下撕了,只是笑着看他。

    阮云卿瞧着眼前一幕,真好似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他胸口发闷,手脚发麻,舌根处满是苦涩。

    他盼了一个月才见到的人,早就将他忘在脑后,宋辚身边已有了红鸾这样的绝色相伴,那么,他又何苦再招惹自己,非要将他要到端华宫当差不可呢

    宋辚只顾与红鸾说笑,让阮云卿起身后,就将他晾在一边,好像屋里压根没他这个人似的。

    红鸾也一心扑在宋辚在身上,眸中的爱意炽热浓烈,看得墨竹一个劲儿的摇头叹气,她瞧了一眼宋辚,又瞧了一眼红鸾,再看看神情苦涩的阮云卿,心里不由得暗自骂娘。

    红鸾端起宋辚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惊道“瞧我,只顾着说话,殿下的茶都冷了,红鸾去给殿下换一碗来。”

    宋辚一把拉住,笑道“让奴才们去就好。”

    他吩咐墨竹道“去沏茶,还有谢公子最喜欢的点心、杏脯,也一并取来。”

    墨竹答应一声,转身下去张罗。

    红鸾转目之间,好像才看见阮云卿一样,两人四目相对,红鸾展颜一笑,连忙站起身来,转出桌案,到了阮云卿面前。

    他身段修长,腰肢纤瘦,走路时腰胯轻摆,仿若嫩柳抚风一样,柔媚多姿。

    好漂亮的人。

    阮云卿不禁在心里感叹,这样好看的人,自己是怎么也比不上的。看方才情形,他性情活泼,又温柔体贴,行动之间也十分有风情,想来一定比自己这个闷葫芦似的人强上百倍,也难怪宋辚会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第89章 作戏

    红鸾站在阮云卿面前,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他心中诧异,脸上却不动声色,转而笑着回头,问宋辚道“这位公公眼生得很,不知是在何处当差,红鸾怎么从没见过”

    宋辚笑道“他原本在母后宫里当差,是孤看他勤谨,才将他调入端华宫来,帮墨竹管管杂事。以后宫里的琐事尽管交给他去做,你也好抽出空来,专心陪我。”

    红鸾点了点头,他袍袖一展,朝阮云卿长揖一礼,笑道“在下谢红鸾,见过阮公公。”

    阮云卿连忙还礼,谢红鸾虚扶一把,又笑问他“你来了这么久,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要找殿下”

    红鸾十分客气,他像这宫里的主人一样,让阮云卿坐下说话,又问他站了许久,到底是有什么事。

    阮云卿只觉浑身上下针扎似的难受。

    他苦笑一声,红鸾问他有什么事,他该如何作答说他因为想念宋辚,所以今日才这么迫不及待地赶来见他还是说他像个傻子似的,挨了五十刑杖,连命都不要了的护着他,却只换来如今这般新人笑,旧人哭的惨境。

    阮云卿什么都说不出了,他真觉得自己傻极了,明知道宋辚喜怒无常,莫征也几次提醒过自己,他却还是念着宋辚那一点转瞬即逝的温柔,一头栽了进去。

    阮云卿张了张嘴,心里苦得厉害,连带着口中都苦涩起来,他本就寡言少语,此时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宣泄心中的情绪。

    勉强客气了几句,阮云卿还是忍不住问红鸾道“不知这位谢公子,是殿下的什么人”

    不等红鸾说话,宋辚已然先开了口,他直盯着阮云卿,高声说道“他是孤亲纳的男宠。”

    他是孤亲纳的男宠。

    宋辚一语未了,阮云卿的眼圈就已经红了,他轻轻点了点头,心道果然如此。

    过去种种如今还历历在目,阮云卿心中并不后悔,当日是他走投无路,才主动撞到宋辚身边,他们二人亦师亦友,他曾把宋辚当作知己,而宋辚也曾真心待过自己。

    阮云卿从不怀疑宋辚的真心,一个人是真情还是假意,这点他还分辨得出。

    他只是不再需要他了。阮云卿默默想着,既然如此,他就守着自己这一份真心,继续替宋辚办事,哪怕他日后再也不会对自己温柔笑语,哪怕他日后都要与另一个男人携手相伴,自己都不会后悔。

    阮云卿整了整衣冠,向宋辚躬身说道“奴才此番前来,是向殿下禀报一声,奴才自今日起已到端华宫当差,谨尊皇后娘娘懿旨,自此奴才便是这宫里的七品执守,暂代首领太监一职,宫中大小事务皆由奴才一手调停,若殿下有何吩咐,只管支会奴才一声,奴才自当肝脑涂地,为殿下效力。”

    说着话他一撩衣摆,向宋辚行了大礼,自他二人相识以来,这还是阮云卿头一次在宋辚面前行跪拜之礼,阮云卿礼数周全,起跪几次,行了全礼,才从地上起来,朝宋辚躬了躬身,接着一甩袍袖,头也不回,转身出了书房。

    红鸾望着阮云卿的背影,见他腰背笔直,决绝而出,明明瘦得风一吹就要跑了,他却硬是从阮云卿身上看出一股子桀骜不驯的劲儿来。

    红鸾微微一笑,单凤眼略向上挑,脸上透出一股邪魅不羁的风情,与方才那个柔弱妩媚,恨不得化在宋辚身上的妙人儿简直是判若两人。

    不禁在心内叹道“这孩子,好倔的性子。”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管他此时的所做所为,是真的满不在乎,还是刻意装给别人看的坚强,都足以让红鸾刮目相看,发自内心的感叹一句。

    宋辚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本以为他故意在阮云卿面前与红鸾亲近,阮云卿怎么也得生气发怒,甩几个脸子给自己看看。没想到人家压根没拾这茬儿,恭恭敬敬地把该说的话说了,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把他扔在这里,当真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心里恼恨,无奈却是自己找的,如今也只好生生受着。

    红鸾轻笑一声,扭着纤腰晃到宋辚跟前,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媚笑道“殿下,殿下哟,魂儿都让人家勾走了”

    宋辚让他笑出一身鸡皮疙瘩,避瘟神似地退出好几步去,这才指着红鸾高声喝道“你离我远点啊别这么胁肩谄笑,一脸媚态的,我告诉你,这不是戏台上,把你唱戏那一套全都给我收严实了,别随处乱抖落”

    红鸾紧走几步,又扑到宋辚身上,他单臂一揽,挂在宋辚肩上,挤着眉眼,露出一脸委屈。明明是挺爷们的动作,红鸾却偏偏做出一股女儿娇态,他满脸委屈,柔声叹道“太子殿下好生薄情,奴家辛辛苦苦陪你演了一场戏,如今你却卸磨杀驴,念完经就打和尚。哎,只怪奴家命苦,信了你这冤家的胡言乱语”

    他说话间已经变了腔调,一句好生薄情说完,后面的话竟全都变成了戏里的唱词。红鸾道白婉转、声音清脆,说话时完全是女子的声音,不只是语调、声音,就连动作、神态也全带了女态。

    红鸾边唱边舞,袍袖轻扬,甩水袖似的,在屋中转起了圈子,若不是他此时穿的是男子衣衫,任谁看见,都得将他当作一个美艳女子。

    宋辚与他相识已久,十年间红鸾一直是这样一副疯疯颠颠的样子,说起喜怒无常,他们两个还真不知是谁更胜一筹。

    宋辚冷了目光,他神情冷漠,眼中清冷一片,看着红鸾在他面前手舞足蹈,脸上也毫无表情。

    红鸾自觉无趣,他敛了袍袖,凑到宋辚身边,摇头叹道“你这样累不累我可是你专程来的陪你演戏的,于情于理,你对着我这个多年好友,也总得给人个笑模样罢。可真让人寒心。”

    宋辚勉强扯了扯嘴角,他自嘲一笑,苦道“我哪笑得出来,眼前诸事纷杂,各方势力胶着不下,我难挣罗网,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护不住,还有什么脸在这里跟你玩笑胡闹。”

    他语间满是疲惫,一番话说出口,心头更觉沉重,宋辚看着谢红鸾,不由羡慕道“你游戏人生,看透世情,如今倒比我活得还要自在潇洒。”

    他何时也能挣脱眼前的困境,和阮云卿心意相通,也算是此生足矣了。

    红鸾咧了咧嘴,嗤道“行了啊你,富贵荣华,一朝储君,你说羡慕我我一个登台唱戏的戏子,有什么可羡慕的,你这不寒碜我呢”

    宋辚禁不住笑出声来,“好了,好了,算我的不是。这回多谢你了,只要你在云卿面前演好这出戏,我日后自然好好谢你。你想要什么,都尽管开口,只要我办得到的,我一定答允。”

    红鸾柔媚一笑,略微福了福身,举止间满是女儿家的娇媚,“如此就谢过太子殿下了。”

    宋辚浑身发冷,斥道“只有你我二人,你就别装相了,没的冷得慌。”

    红鸾哼了一声,不屑道“也就你嫌弃我,多少人想请我在他面前演上一场,我都不搭理呢。”

    他娇喝一声,又问宋辚道“你为何不直接道破实情我瞧你这模样,竟是一时也离不开他的,做什么这样别扭,大被一卷,直接带上床榻,有什么误会是解不开的”

    宋辚断喝道“休要胡说”

    宋辚听见那句“带上床榻”,就猛然变了脸色,他勃然大怒,倒把红鸾吓了一跳。愣了半晌,红鸾掩嘴笑道“你莫不是枉我们说起来,都说太子殿下风流潇洒,原来你竟枉担了虚名嘻,你莫不是,还没跟他怎么样罢”

    宋辚越发变了颜色,他闷声无语,红鸾更觉自己一语中的,猜中实情,心中不免得意,指着宋辚好一顿取笑。

    宋辚心中发苦,马场之事时,阮云卿为了护着自己,一心赴死,宋辚看在眼中,当真是气恨交加,他这样为了自己着想,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可宋辚却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阮云卿这样做,究竟将自己置于何地而他,对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自己已经习惯了有阮云卿相伴的日子,这点宋辚十分清楚,那样的日子恬静美好,舒适自在,他享受其中,此事之前,宋辚也从没想过,阮云卿对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魏皇后下令将阮云卿杖毙,那一刻恐惧袭遍了全身,那是宋辚从未体验过的感觉,那样害怕,好像天地都要崩塌了似的。

    直到那时,宋辚才猛然惊觉,他是那样在乎这个人,在乎到失去一切,都不想放开他的地步。

    宋辚站起身来,推开窗扇,微风拂过,四月的天气中,已经有了初夏的味道,窗外百花齐放,宋辚想起自己与阮云卿相见时的情景,不由无奈苦笑他的心意已然明了,而阮云卿呢他是否也像自己一样,他又是否能接受自己

    “好想把他关在什么地方,永远都不让人看见。”

    宋辚喃喃自语,却说得无比认真。红鸾听在耳中,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知道宋辚说到做到,是真的干得出来的。

    也不知阮云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竟让宋辚心心念念,如此挂在心上。红鸾看着宋辚,心里对阮云卿却越发好奇起来。

    第90章 谋划

    从宋辚意识到喜欢阮云卿那刻起,他就开始着手谋划下一步该怎么办。如今的情势对他极为不利,而阮云卿若再要待在魏皇后跟前,无异于给她递了一把随时能够牵制自己的利刃。

    宋辚前思后想,考虑了几日,终究还是决定跟魏皇后要人。马场一事后,魏皇后对他的防范一定会比先前更甚,眼下宋轲还未成年,他与魏皇后还能站在同一战线,共对强敌。然而这个平衡很快就会被打破,随着宋轲年纪渐长,魏皇后一定会趁机收拢更多的羽翼到他麾下,总有一天,他这个挡箭牌有没用的时候,到了那时,他们母子对峙,必定是水火不容,阮云卿的处境也会十分危险。

    宋辚绝不容许自己再犯马场那日的错误,既然皇城内外都知道他为了阮云卿断发代罪,那么就让他趁此机会,将他从魏皇后那里要出来,搁在自己身边,他才好安下心来,将那些四处掣肘,总想置他于死地的绊脚石一一铲除。

    宋辚向魏皇后要人,本以为魏皇后一定会百般阻挠,绝不会轻易放人。宋辚连应对之策都想好了,他以除掉冯魁兄妹为饵,诱魏皇后答应。

    没想到这话一提出来,魏皇后非但没有阻拦,言谈间甚至露出一丝悔意,让宋辚不要怪她当日因为太过惊惶害怕,才做得太过绝情,当着众人,没给宋辚留什么情面。还说了宋轲还小,兄弟间多加扶持,日后才能在宫中立足,并让宋辚不必插手,除掉冯魁兄妹一事,她自有主意等语。

    宋辚不由起疑,魏皇后这么痛快就答应下来,也不知她心里到底做何打算。不过话既然已经说出口了,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宋辚起身谢了母亲,母子两个就当马场之事没发生过一样,闲谈几句,各自散了。

    宋辚回来后越想越觉得不安,魏皇后心机深沉,且极擅忍耐,她对自己恨之入骨,这样轻易就答应了放阮云卿离开,等于将她手里最为有利的,要挟自己的把柄拱手让人。

    这其中必定有鬼,也不知她又想耍什么阴谋诡计。苦思几日,宋辚让破军找来一人,对外宣称,这是太子新纳的男宠。

    宋辚如此做,只是想转移一下视线,上次他割发代罪,替阮云卿受罚,没有几日的工夫,已在皇城中传了个遍,如今人人都知道,宋辚为了一个小太监,不惜与母亲公然为敌,此时他再把阮云卿要到自己身边,外人看见,越发觉得他对阮云卿宠爱有加,如此一来,那些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危险,很有可能会转移到阮云卿身上。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宋辚不怕魏皇后对付自己,怕就怕她从阮云卿身上下手。一想到上回阮云卿受刑时的情形,宋辚就觉得浑身的血都像沸开似的难受起来。

    这事有一次就够了,他再不想让阮云卿受到半点伤害。

    红鸾乍一看眉眼乖顺,举止柔媚,容貌更是妖艳多姿,不说话时,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美貌佳人,可只有宋辚清楚,这个男人可不是好相与的,他诡计多端,心狠手辣,而且久闯江湖,对那些下毒暗害的手段都十分在行。有这样一个外表漂亮的幌子挡在阮云卿前面,那些暗地里盯着他的眼线们,自然也就不会把目光只放在阮云卿一人身上。

    宋辚这种种安排,阮云卿又如何得知。他一颗心冷得彻底,闷闷回了自己的住处,却不想还有更大的危机在等着自己。

    宋辚生怕外人看出毛病,因此故意在人前对红鸾百般宠爱,偏偏红鸾也是个爱玩爱闹的,见宋辚如此,便配合着他把个受尽宠爱、刁蛮任性的男宠演得活灵活现。

    众人看在眼中,都只当宋辚是一时兴起,如今兴致过了,就对阮云卿冷淡起来。

    阮云卿一来端华宫就失了宠,那些个伸长了脖子等着看阮云卿好戏的人,越发在暗地里拍手叫好,恨不得蹦到阮云卿跟前,好好嘲笑一番。

    端华宫里的人都是顾元武精挑细选过的,对宋辚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然而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起纷争,大事上分得清楚,可不见得在小事上,这些宫女太监们就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争抢。

    阮云卿初来乍到,而且这一来就压了众人一头,当了端华宫的首领太监。他还不满十二,年纪上就不能服众,原本宫里的人看在宋辚宠他的份上,还能对他客气三分,如今看他一来就了失了宠,那些个心里不服不忿的奴才们,就越发没了顾忌,三三两两的串通起来,在阮云卿背后下起了绊子。

    人们捧高踩低,也是俗世常态,阮云卿连吃了几回瘪,倒也长了教训。他不慌不忙,来的头几个月里,只闷声不语地做自己的事。

    众人见他这般好脾气,不免更得了意,趁机偷奸耍滑,不服管束,本该自己份内做的事也躲懒不干,还反过来指责阮云卿坏了他们端华宫的规矩。

    阮云卿暗中找来墨竹,先将宫中所有宫女太监的性情脾性,以及家乡籍贯,为人处事,有什么喜好等等全都记在心里,然后逐一击破,按着这些东西,或拿财物收买,或送些那人喜欢的玩意吃食儿,或许下提拔升迁等事,投其所好,这样挨个捋了下来,不到三个月,端华宫里的奴才竟也大半都倒戈相向,转而投到阮云卿这边。

    阮云卿诚心实意为宋辚办事,宫里的奴才们年纪也都不大,少年男女,大都天真开朗,心眼里没那么多算计,谁对他们好,他们也就愿意为谁办事。阮云卿并不仗势欺人,他处事公允,赏罚分明,众人都有眼睛,几回相处下来,心里自然明白。

    大部分人安分下来,却还是有七八稍稍年长些的大太监们不买阮云卿的账。他们大都在端华宫里待了十几年,都是自宋辚年幼之时,就陪伴在他身边的近侍,他们不服阮云卿管束,近来几回拆台,让阮云卿好不头疼。

    六月初一,暑气越发重了,天气炎热,宏佑帝传下旨意,要到南山避暑。

    他一声令下,皇城内外,乃至朝堂之上都跟着忙活起来。皇帝出行,不只麻烦而且牵扯众多,什么人随行,什么人护驾都要一一安排妥当。

    刘同明年就要致仕离京,宏佑帝恩准他一同随行,此外还有几个时常伴驾的幸臣,也一并前去。朝中留下舒尚书坐镇,另委派司礼监掌印太监协理,凡有重要公文往来,一定飞马报到南山避暑山庄,交由宏佑帝批示,至于其他琐事,则一律委派他们两人全权处理。

    后宫中则只有魏皇后、舒贵妃以及德妃和几位皇子随行,其他宫眷一律留在宫中。

    消息传了出来,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能随行的自然欢喜无限,不能去的宫妃们,也只有暗自垂泪,感叹君恩难在,年华虚耗。

    太子也在随行之列,阮云卿早早开始张罗,他盘算几日,挑出十来个机灵利索的太监宫女同行,其余人等都留在端华宫里看家。

    翌日起个大早,阮云卿让绿槐下去传话,让端华宫中所有人等,忙完了手里的活计,巳时到正堂前待命,他有话要说。

    绿槐答应一声,赶忙下去传话,阮云卿这才迈步出来,往宋辚的寝殿里去。

    三个月过去,阮云卿心中还是隐隐作痛,只要一看到宋辚,就不免想起旧日时光,他们二人那样亲密,读书、作画,甚至连去回春堂那样的地方,心里都安稳自在。

    如今这份亲密,已经归了旁人。阮云卿一想到宋辚与红鸾在一起的样子,心底就像被针刺似的。也许是他向来忍耐惯了,所以这疼痛并没影响他的生活,阮云卿尽职尽责,小小年纪,就把偌大的宫院管得井井有条,让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人都刮目相看。

    然而表面上不露出来,也不代表他心里就不会痛了。

    阮云卿心里明白,这份疼痛时时折磨着他,比以往任何一次伤心难过更甚,宋辚带给他的,是真正的锥心刺骨的感受。

    阮云卿上了汉白玉石阶,此时花开正盛,四处都是沁人心脾的花香,举目望去,一团团花蕾如云霞一般,点缀在绿叶之间,煞是好看。

    美景宜人,心中不免轻快了些,他穿堂过室,迈步进了宋辚的寝室。

    宋辚已经起来了,小宫女们正服侍他洗漱穿衣,见阮云卿进来,宫女们先福了福身子,“阮公公”

    阮云卿忙还了礼,“姐姐们好。”

    小宫女们忍笑不住,宋辚也差点笑出声来。哪有他这样客气的,一个首领太监,赶着十四五岁的小宫女们叫姐姐,虽然知道他这是守礼客气,不过也未免太没有官腔了。他哪怕点点头呢,也比这强啊。

    阮云卿并没觉得不对,他本来年纪就小,当官也不能忘本,若此时他拿腔拿势,才当了芝麻大的官就跟人端架子,那才是没的惹人嫌呢。

    第91章 了然

    给宋辚见过礼后,阮云卿自袖中取出一本黄绫册子,递与宋辚“这是此次去南山的随行名单,请殿下过目。”

    宋辚接过册子,扫了一眼,便道“这事你看着办就好。不必问我。”

    他神情冷淡,阮云卿心中只觉难受,顿了半晌,才又道“不知殿下还要带些什么,吩咐下来,奴才也好下去张罗。此次去南山要两月有余,顾公公那里,也要提前交待下去,刘丞相此次要一同随行,朝中只剩顾公公在,殿下还是提前做好万全准备才好。”

    宋辚眉头紧皱,盯着阮云卿,脸上竟带了怒意。阮云卿一眼看见,心里越发慌乱,他以为宋辚是因为他谈及朝堂才动了怒,连忙躬下身去,慌道“是奴才多言,殿下勿怪。”

    宋辚怒而不语,只是盯着阮云卿瞧,他后面说了什么,竟是一句都没听见。

    阮云卿身上穿的衣裳还是旧年一件棉布袍子,他身量长了不少,可身子却比过去看着还要瘦弱,那袍子穿在他身上,除了略有些短外,其余地方竟还是晃晃当当的,压根撑不起来。

    内侍服饰都是宫中统一发放,一年四季,各是两套,阮云卿官阶不低,傣禄也已涨到每月二十两银子,外加五石米粮。可他这样的身材,除非是单独另做,否则就是有钱,也买不来合适的成衣,阮云卿不愿麻烦宫里专管针黹的小宫女们,因此到了如今还依旧穿着旧年的衣裳。

    阮云卿心里慌乱,也不知宋辚到底为了什么生气。

    宋辚憋闷半晌,还是脱口问道“你,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怎么看着越发瘦了,宋辚心疼不已,明明已暗中交待墨竹,让她好好看着阮云卿,别让他整日操劳,补品也偷偷送了一箩筐去,怎么还不见阮云卿的身子有半点起色

    这话一问出口,宋辚不由暗自后悔,他一时忘情,竟忘了此时还在做戏,他该对阮云卿不假辞色,冷淡以待才是,像这样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话,是断不能说的。

    宋辚真觉憋屈,他强逼着自己对阮云卿冷淡,心里真跟火烧似的,明明想要好好保护的人,如今却偏要整日冷着个脸,他这心里比阮云卿还要难受,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还不知何时是个头,那股子焦躁不安,简直都能把人给逼疯了。

    话已出口,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宋辚这话头转的突然,明明在说南山随行一事,却蓦地转到吃饭上来。阮云卿压根没反应过来,只是愣了愣后,茫然答道“吃了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宋辚一时语塞,赶忙回头,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手巾,搭在脸上,胡乱抹着。

    正为难时,外面一阵脚步声响,红鸾脚下生风,掀起珠帘,几步就飘到宋辚身边,直扑到他身上,挽着他的胳膊撒娇道“殿下,红鸾整日烦闷,好生无聊。”

    红鸾最喜穿红,每回出现,都像一团鲜艳云霞,飘然而至。他步履轻盈,行动间总是带着戏台上美貌娇娘的妩媚,明明是个男子,却风情无限,妖冶中带着几分邪魅不羁,与宋辚站在一处,一红一白,两种别样风采。

    他来得及时,算是给宋辚解了围,红鸾朝宋辚眨了眨眼,宋辚无奈苦笑,只当没有瞧见。

    红鸾满口喊闷,缠着宋辚道“殿下给我找个丝竹班子来罢,几日不吊嗓子,我浑身都不舒服。”

    宋辚笑道“这有什么要紧,只要你开了口,我哪回没有依你”

    红鸾一脸娇媚,欢叫一声,扭着身子倚进宋辚怀里,“就知道殿下对红鸾好。”

    当着众人,宋辚不敢推拒,只好任由他在自己身上乱蹭,心里不知骂了红鸾多少句祖宗。

    红鸾忍着笑意,眼看着宋辚牙关紧咬,浑身僵硬,却又不得不装出一脸温柔浅笑,任他胡闹,就不由得更想逗他。

    这机会千载难逢,红鸾哪肯放过。

    瞧了瞧对面的阮云卿,又看了看宋辚,红鸾眼珠一转,已然计上心来,他故意搂着宋辚的脖子,软着声音叹道“殿下昨晚怎么走了,可是嫌红鸾服侍不周,没有让殿下尽兴”

    宋辚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这个红鸾信口胡说,张嘴就来,还说得如此暧昧,一副春潮萌动,纵欲不足的模样,任谁看见,都得以为他俩昨夜定是翻云覆雨,不知闹得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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