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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宦 第13节

作者:沈如 字数:24423 更新:2021-12-29 07:04:10

    阮云卿看小裴近来瘦得厉害,一双大眼凸显出来,眼睛里的悲伤都像要放不下了似的。

    心头的疑惑全被这浓浓的伤感压了下去,阮云卿不忍再逼问,他坐在小裴身边,好好劝慰了一气,让他不要太过悲伤。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活着的人还要想法子活下去才是。

    这一夜他们二人彻夜未眠,阮云卿陪着小裴,守着袁佑姜的尸身,烧了一夜的纸。小裴将袁佑姜生前喜爱之物全都带了过来,一一搁进火堆里焚化,眼里的泪珠一直就没有干过。

    第69章 查问

    斗转星移,一夜很快过去。

    阮云卿陪了小裴一宿,他哭到最后,神情呆滞,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似的。阮云卿也没有再劝他,他们奴才,连在人前展露悲伤的权利都没有,过了今晚,到了主子面前,不管他们心里有多少委屈难过,也都得露出一副温和笑脸,听主子的吩咐。

    也只有今晚,小裴能为他死去的亲人伤心流泪了。如此,又何必再劝他。与其生生忍着,倒不如趁此一夜,好好把心里的难过都发泄出来为好。

    第二日一大早,就有人过来拉袁佑姜的死尸。

    阮云卿帮小裴给袁佑姜换了一套新衣,又重新梳过发髻,拿一床棉被将他的尸身重新卷好,搭到一辆平板车上。

    小裴的眼泪好像在一夜之间流干了似的,阮云卿本以为他今日会哭个不住,谁料小裴从袁佑姜被搭到车上,到车身渐行渐远,穿过永安门去,他都没有再掉一滴眼泪。

    小裴的眼神发空,他盯着空荡荡的门洞,发了好一阵呆。阮云卿生怕他承受不住,小裴却已经背转身去,踉跄着脚步,慢慢往丽坤宫的方向走去。

    宫里没有炼化死人的地方,袁佑姜要被拖到城外,在西郊的窑场里焚化。阮宝生早就派人打点好一切,给了那个为袁佑姜送葬的老太监五十两银子,托他将焚化后的尸骨带到京郊的坟地埋葬。

    一切都办妥之后,阮云卿将事情向小裴一一交待清楚。

    小裴默然听着,只木木地点了点头,却没有再细问阮云卿,袁佑姜的坟地在哪儿,坟前可有人看管等等。

    自那日之后,小裴在阮云卿面前,就再也没有提过袁佑姜这个人。他好像自守灵之后,就将袁佑姜从脑子里抹去了一样,对任何人都不再提起。

    袁佑姜死后一个月,一场大雪纷然而至,转眼腊月过去,新年到来,满宫上下再也没人记得袁佑姜的存在,就像那些莫名死在这皇城里的无数冤魂一样。这世上,仿佛从没出现过袁佑姜这个人。

    小裴的情绪也渐渐好了,只是他整个人都比从前沉默了许多。除去在皇后的寝殿里当值,其余时候,他都一个人闷在屋子里面,也不与人来往。闲暇时他依旧摆弄些香料,魏皇后有兴致时,也会召小裴过去,陪她一起调制香料。

    自袁佑姜事后,小裴对阮云卿也格外依赖起来。他凡事都要与阮云卿商量,从皇后那里得了什么赏赐,也都会分出一份来,给阮云卿送去。

    姚珠的事一直梗在阮云卿心里,他曾试探着问起,袁佑姜可认识舒贵妃宫里的人。

    谁料一提这话,小裴的脸色便陡然一变,他不待阮云卿的话说完,便斩钉截铁的答道“不认得”

    小裴的眉目间露出一股狠意,他咬牙切齿说道“舒贵妃最是笑里藏刀,她身边的人又哪有什么好人。师傅才不认得他们”

    不知怎的,阮云卿生生让小裴吓出一身冷汗,一提起舒贵妃,小裴整个人都变得凶狠起来,那眼睛里的狠意跟上次他见到姚珠时一样,都恨不得将人撕碎似的。

    阮云卿不敢再问,然而他刻意隐瞒,明明认得却说不认得,让阮云卿不得不怀疑,这个孩子,也许是知道袁佑姜死去的真相的。

    小裴不肯说,阮云卿也只好从别的地方去打听,莫征派出人去,结果只查到姚珠是舒贵妃家的家生奴才,当年是随舒贵妃一起入宫的。

    姚珠的爹娘如今还在舒尚书家当差,是舒府的上等管事,在主子跟前,也是有些脸面的。姚珠从小就服侍舒贵妃,与舒贵妃的情分也非同一般,她是卷云宫里的掌事姑姑,舒贵妃极为信任她,行事之间更是十分倚仗,就连大皇子宋轩,在姚珠面前都恭敬万分,见面后总要叫一声“姑姑。”

    这样一个心腹宫女,与舒贵妃的关系又如此亲密,她该对舒贵妃的一切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才对。

    可如此就更加奇怪,舒贵妃与魏皇后面和心不和,两个人当年为争皇后之位,也曾闹得腥风血雨,就算是如今,她们年纪渐长,彼此之间都把锋芒藏了起来,宫里的人也都清楚得很,这两个人,生来就是对头,不管面上装得多么亲热和美,暗地里,也是恨不得整死对方。

    天生敌对的两方,姚珠到底是怎么和魏皇后宫里的管事太监扯上关系的单看那日情形,姚珠哭得肝肠寸断,实在不像作假,她如此情重,该是十分看重与袁佑姜的关系,可为何查来查去,却没人知道内里细节阮云卿推测多日,也只想到姚珠与袁佑姜,应该是暗地里结了对食的夫妻,因为皇后与舒贵妃的关系,他们之间的事情一直瞒着外人,因此也只有像小裴这样的亲近之人才知道,而其余人等一律是不知情的。

    莫征回来复命时十分沮丧,姚珠的事他只查到些皮毛,而真正的有用的,却一概没有查到,阮云卿难免安慰一番,又托莫征给赵青捎个口信,让他在卷云宫里,再帮忙查查此事的细节。还有那方罗帕,至今都不知是何人送给袁佑姜的。那帕子一看就是女孩儿的东西,要说如今能与袁佑姜扯上关系的女子,也就只有姚珠一个。

    阮云卿给赵青画了个图样,让赵青查查,姚珠是否喜爱用这样的帕子,她的帕子上是否都绣有一枚姜果。

    若袁佑姜与姚珠真是结成对食的夫妻,他们之间的关系自然非比一般,那方罗帕,也极有可能是他们二人的定情之物。袁佑姜对此物如此珍视,时常把玩,乃至上面的绣线都褪了颜色,他还是珍而重之的妥为收藏,足见他对帕子的主人用情至深。

    莫征领命去了,赵青也回话说,一定尽力而为。阮云卿这才放下心来,把袁佑姜一事暂且搁在一边。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新年过后,春日回暖,转眼又是二月天气。

    阮云卿自调入丽坤宫后,与宋辚见面的机会也逐渐多了起来。除去每日夜间定时相会,宋辚来给魏皇后请安时,两个人也总能见到。

    魏皇后十分喜欢小裴,自他与阮云卿被郑长春调入皇后的寝殿当值后,他们两个就常伴魏皇后身边,做些传话、奉茶的细致活计。

    魏皇后每日的饮食起居都极为规律,她通常卯时起身,这之后便有各宫嫔妃以及皇子公主们前来问安。皇后多数时候都不与众人见面,只派人出来答一声知道了,便把人全都打发走了。只有偶然心情好时,才会请人进来,或是闲坐一阵,或是奉茶一盏,说几句闲话,各自散了。

    魏皇后素来冷淡,通常也只有孙婕妤、舒贵妃,和几个亲近些的妃子们方有此礼遇,其他人不是身份低微,就是魏皇后心中不喜,除去一些重大日子,实在躲避不开,她通常不会在丽坤宫中待客。

    魏皇后的身份摆在那里,她为人又严谨端正,不像宏佑帝似的,一抓一个把柄。入宫多年,魏皇后从没出过差错。太后病中,魏皇后更是在她病榻前一力服侍,端汤奉药,比宏佑帝这个亲生儿子还要孝顺。如今太后病故,后宫中她身份最高,她与嫔妃之间只要维持一个表面上的客套,其他人也挑剔不得。

    宋辚每日来丽坤宫问安。自上次中秋宫宴之后,魏皇后对宋辚的态度也大有好转,请安过后,她偶尔也会留宋辚用早膳,母子三人和乐融融,阮云卿看在眼里,心中只是高兴。

    宋辚对此却警觉起来。阮云卿进宫刚满一载,对魏皇后的性情也不是十分了解。他那里为宋辚和魏皇后和解,能像普通母子一样围桌吃饭而高兴,可宋辚心里,却不由得阵阵发寒。他不得不时时刻刻强逼自己,不要被眼前的假象所蒙蔽,一举一动都要多留个心眼,小心提防才好。

    不是他不尊孝道,实在是魏皇后过去的所做所为,让宋辚心中难以信任。试问一个从小都对你不闻不问的人,突然在一夜之间态度大变,对你温柔关怀起来,谁都得在心里打上一个愣怔,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宋辚不是不想和母亲和解,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盼着魏皇后对他,能如同对待宋轲一样。哪怕不是那样慈爱呢,哪怕只是一句小小的赞赏,宋辚心里都能欢喜上好几天。

    这样的祈盼到底持续了多久,宋辚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从那次之后,他对魏皇后便冷了心肠,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他的母亲恨他,而且那恨意如此强烈,强烈到魏皇后在他这个刚刚五岁的幼童面前,都不屑于掩饰的地步。

    宋辚苦笑一声,也许从那时起,他就彻底变了吧。过去那个天真活泼的孩童,在一夜之间知道了什么是仇恨和憎恶,也在那一夜之间,他彻底将他的心封进了厚重的硬壳里。

    他不相信任何人,不,确切的说,是他不敢相信任何人。

    那一夜的痛苦至今还缠绕在他心头,让宋辚的一颗心变得脆弱而冷酷,他必需要如此,因为他不知道该向谁去诉说。用冷酷伪装起来的面具十分好用,宋辚再也不用担心他受到伤害,然而,与此同时,他也彻底失去了做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所能体会到七情六欲。

    第70章 软肋

    每次踏入丽坤宫的大门,宋辚都难免心绪不平,即使在他成年后,能够很好的掩饰自己的情绪,他也免不了会为母亲的偏向而伤怀。

    然而如今,这份心情已经全然不同。因为一个人,彻底改变了宋辚来丽坤宫的心情。

    才刚迈进丽坤宫的大门,宋辚就已经心急起来,他快步穿过正殿,来到寝殿门前,通报过后,有皇后跟前贴身服侍的大宫女出来回话“皇后娘娘已然起了,请太子殿下先到暖阁中候着,待娘娘梳了头,就出来见您。”

    宋辚垂首听了,向那宫女颔首示意,宫女福了福身,跟着便退回了寝殿里。

    有小太监过来引路,一直将宋辚引至寝殿西边的暖阁里。他躬身出去,等不多时,阮云卿便进来奉茶。

    如今只要是阮云卿当值,给宋辚奉茶的事,就一定是由他来做。

    宋辚看着阮云卿进来,一路低垂着头,他胸前举着一个朱漆托盘,上面摆了一个米分彩花鸟的盖碗。

    屋中没有旁人,阮云卿依旧不敢放肆,他规规矩矩搁下茶盘,将盖碗摆在宋辚跟前,躬身施了一礼,便想倒退着出去。

    宋辚笑着看他,“等等。”

    阮云卿急忙站住,躬身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宋辚想了想,吩咐是没有的,只是几个时辰没见,心里竟有些想他,想要多看一会儿罢了。

    揭开碗盖,一股茶香扑面而来,宋辚瞧了一眼,见碗里汤色湛绿,香气宜人,正是自己最喜欢的碧玉银针。

    面上不觉露出一个微笑,宋辚心中喜不自禁。

    这茶还是上回在端华宫中时,他随口向阮云卿提过,没想到就那一次,阮云卿便记在心里。知道宋辚喜欢,每逢他来丽坤宫,只要是阮云卿当值,他都会亲手给宋辚沏一碗。

    宋辚的口味清淡,喝茶不喜欢泡的时间过长,他嘴还特别刁,茶汤只喝第二泡,至多喝到第三泡,这道茶便得扔了重沏,不然,这个人心里准闹别扭。

    “前日给你的书,你可看完了”

    “还差一篇。”

    “哦,是哪一篇”

    阮云卿抬起头,见宋辚问得认真,便也认真答道“是最后说祸国乱政的一篇。”

    宋辚拿碗盖滗去茶叶,饮了一口。他搁下茶碗,细问道“祸国乱政,你说来听听。”

    近来总是如此,宋辚从不避讳当众与阮云卿亲近,丽坤宫上下,乃至魏皇后都知道宋辚十分喜欢这个老成持重的小太监。

    宋辚总喜欢这样查问他的功课,偶尔兴致来了,还和阮云卿一起,在暖阁里辩一辩朝政时局。

    阮云卿见宋辚问他,只好搁下茶盘,答道“玉华集上说,古往今来,祸国乱政者无非六样。”

    宋辚点了点头,示意阮云卿再往下说。

    “这六样,乃是外戚、朋党、强夷、女宠、蕃镇和”

    阮云卿停了下来,他咬了咬嘴唇,轻叹道“和阉竖。”

    宦官祸国,已不是什么稀奇事。他们身份特殊,与皇族的关系太过亲密,有些人手里甚至还掌管着禁军的调配权和草拟诏书、代皇帝朱批奏折的权利,不得不说,万一这些掌印太监们心怀不轨,与人串通,想要借机逼宫,或是在拟诏时篡改皇帝的意图,简直是没人能够防得住的。

    朝堂中也是如此,就拿前些日子被宏佑帝赶去皇陵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来说,他就曾不只一次,打着宏佑帝的旗号,与舒尚书串谋,将丞相刘同所提出的打压舒氏朋党的奏折,私自驳斥回来,压根就没让宏佑帝看见。

    若是有道明君,他们也不敢如此放肆。偏偏宏佑帝是个喜爱流连后宫,常常不理朝政的,也难怪会让这些人串通起来钻空子。

    阮云卿垂首不语,宋辚倒好笑起来。

    “怎么不言语了”宋辚笑了一声,叹道“你那心思什么时候能不那么重了,你这性子也就不会再这么闷葫芦似的没趣了。”

    宦官祸国,与阮云卿有什么关系宋辚笑着看站在一旁的阮云卿,别说他不是宏佑帝这样的昏聩之君,就算是,只要是阮云卿想要的,他怕是也会毫不吝惜的给他。

    这念头一闪而过,宋辚也吃了一惊,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对眼前这个孩子如此纵容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宋辚揉了揉额角,摇头轻叹他心里如此重视阮云卿,那也就意味着,自己原本铜墙铁壁的心防,终于裂了条缝,而阮云卿,也真正成为了他坚硬内心中,最为柔软的所在。

    如果被有心人之人察觉,阮云卿将会成为自己身上惟一的软肋。

    宋辚心里千回百转,已将诸般利害分析得清楚。这真的不是什么好事,万一被人利用,受伤的不只自己,就连阮云卿的性命,都有可能受到威胁。

    愁绪笼上心间,宋辚很快就将它驱散了。扪心自问,他心底深处,对于阮云卿这个软肋的到来,还是极为欢喜的。既然如此,他就要做好万全准备,他是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阮云卿的。

    “所谓祸国乱政,无非是当权者给了这些人可乘之机。外戚、朋党、强夷,无一不是可以提前防范的,至于女宠就更是可笑,男人当权的朝代,国家亡了,竟让后宫里的女人去担责任。我看这些人分明只是以此为借口,想要抹消自己贪生怕死、贪恋美色的罪过罢了。”

    宋辚站起身来,拍了拍阮云卿的肩头,“云卿,你生性纯良,又敢闯敢拼。你勤勉好学,更有一颗仁爱之心。区区一本闲书,上面写了什么,看看也就罢了,你又何必自怜自伤。我对你可是信任得紧,你日后也一定能成为我最得力的臂膀。”

    宋辚一席话,说得阮云卿惭愧不已。

    他读这段书时,心里生怕宋辚也如书中所写的一样,对他有所误会。玉华集上对宦官祸国一事怦击得十分厉害,不仅言辞犀利,其中见解也过于武断,所举之例难免有失偏颇。

    阮云卿自知身份低微,世人对宦官如何看待,他心里也清楚得很。别人如何看他都无所谓,阮云卿心里,最怕的就是宋辚心中也是如此想的。

    心里惴惴难安,隔了几日,那最后一篇他仍旧没有看完。越看越是灰心,明明宦官当中,也有顾元武这样刚直敢谏的能臣,为何世人却总是被那些坏的影响,一提起宦官来,就没什么好话。

    物伤其类,不管有关无关,心里总是有些不舒服。

    阮云卿抿了抿唇角,笑道“我不如殿下豁达,一本书看成这样,倒让殿下见笑了。”

    宋辚不觉失笑。

    豁达他什么时候豁达过若不是阮云卿,他可耐不住性子说这么多。

    一语未了,郑长春走了进来。他先盯了阮云卿一眼,后又朝宋辚施礼,笑道“殿下,娘娘让老奴请您过去。”

    宋辚敛了笑意,站起身来,重新整了整衣冠,跟郑长春往通室走去。

    阮云卿急忙收拾了桌上的茶盘、茶碗,也跟过去伺候。

    魏皇后刚刚起身,身上只穿了一件家常衣裳,那衣裳颜色朴素,裁制得也十分简单,直身襦裙,斜襟短袄,上面连一点花纹、佩饰都没有。她头发上只别了两根玉簪子,耳朵上也只带了个珍珠做的耳坠,一张清水脸上脂米分未施,远远一瞧,整个人显得格外干净、清冷。

    早有小宫女掀了帘子,宋辚迈步进去,来到魏皇后斜倚着的软榻前,行了大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魏皇后虚扶了一把,让郑长春快搀宋辚起来,“快罢了。都说过几回了,母子之间,何必如此客气,回回都又跪又起的,也不知是谁想出这折腾人的礼数。”

    宋辚依旧行了全礼,“儿臣不敢放肆。”

    礼罢落座,魏皇后让宫女们挪过一个绣墩,紧挨着她坐的软榻,给宋辚坐。

    宋辚告坐,不敢坐实,只歪着身子,侧身在绣墩上坐了。

    魏皇后让阮云卿去端茶果,“去把昨日进上来的果子端来给太子尝尝。还有我常喝的香片,也给太子沏一碗。”

    阮云卿忙答应,出去吩咐一声,小太监们各自下去张罗。不一时准备齐全,奉上来交给阮云卿,其余人等各自退回原位。

    阮云卿捧了茶果进来,先将一个荷叶底,莲花型的茶盏摆在魏皇后跟前,后又从十几个细白骨瓷碟里挑出三样,依次摆在茶盏旁边。

    魏皇后瞧了瞧桌上那三样点心,又看了阮云卿一眼,笑对宋辚说道“怪不得你喜欢他。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如此细心周到,难为他才来了几日,就能记得我爱吃什么,每回上茶点果子,都能不错样儿的摆在我跟前。”

    宋辚不便多言,只笑道“母亲说的是。”

    母子二人说了几句闲话,魏皇后问宋辚身体如何,身上的毒可都清干净了。

    “多谢母亲记挂,下毒的真凶已然自尽,从他屋里搜出来的毒物,儿臣也已交到宁太医手中。他想了几个拔毒的办法,儿臣试过,已然颇见成效。”

    魏皇后听见下毒真凶四个字,手下便是一顿,她脸色微变,指尖颤了几颤,手里茶盏也跟着摇晃,茶水泼了出来,沾湿了她的手掌。

    魏皇后蓦地一惊,她慌忙掩住情绪,搁下手里的茶盏,接过郑长春递过来的帕子,在手上来回抹了几下。

    顿了半晌,魏皇后才沉声叹道“没想到那下毒之人竟出自我宫里,都是本宫御下不严,让皇儿受苦了。”

    第71章 疏离

    宋辚心绪如潮,他抬起头,静静看着对面坐着的人。

    魏皇后憔悴了许多,比起宫宴那日,她仿佛数月之间便老了几岁,额头眼角上的细纹遮掩不住,就算保养得宜,也依然还是能在她脸上看出岁月的痕迹。

    宋辚不由心酸,对母亲的怨恨也冲淡了些,这么多年来母子俩相敬如冰,他心里不是不难过。宋辚无数次强迫自己不要在意,然而被母亲憎恶的怨念,还是全都化作了委屈和不甘,被他深深埋藏在心底。

    幼年时的渴望如今看来早已有些可笑,时至今日,宋辚早已不再祈盼来自母亲的关爱和注目。旧日之事仍然耿耿于怀,对下毒真凶的怀疑更是让宋辚此时对魏皇后的心情,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复杂和愤怒。

    强压住心头泛起的温情,宋辚的神情越发恭敬,他侧过身子,面对着魏皇后,声音里像夹着无数冰茬儿“母后何必为此等小事介怀。宫里的奴才这么多,出一两个作奸犯科的鼠辈,也再所难免。您掌管后宫,诸事繁杂,每日正事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去一一探查。”

    魏皇后生生被宋辚的疏离、客套的语气噎了一下,她盯着宋辚瞧了半晌,见宋辚修眉微蹙,目光清冷,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半点的感情,冷淡得几乎不像是正常人该有的。

    这个孩子,早已不再是那个用渴望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孩童了。不知不觉间,宋辚早已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了。

    魏皇后意识到这一点,心间越发不安起来。

    她默然半晌,重新理了理思绪,这才捏着手里的帕子,轻轻点了点头。魏皇后叹道“太子这话说得有理。那肖长福整日跟在本宫身边,本宫对他与德妃勾结一事尚且毫不知情,更何况是一个添香太监,本宫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楚。他背地里做的事情,本宫又到哪里知道去”

    几句话出口,魏皇后的心渐渐安稳下来,她搁下手里的帕子,端起矮几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才又开口道“司礼监的奏报本宫已然看过,德妃胆大妄为,不仅勾结肖长福杀了赵淑容,还暗中买通袁佑姜,在本宫的寝殿中下毒暗害我儿,简直是可恨之极”

    魏皇后话锋一转,话头已引到德妃身上,“德妃近来越发张狂,本宫原以为她不过是狐媚之辈,迷惑圣上也就罢了。没想到她野心不小,上回更是公然露出废太子的意思。”

    目光转向宋辚,魏皇后殷殷劝道“皇儿,你日后行事,可要对德妃多多防备,千万不能大意,以免再遭她毒手。她心狠手辣,连在香料中下毒的法子都能想到,本宫真不知她还会使出什么恶毒招数来害人。更可恨你父皇被她蒙蔽,如山铁证摆在他面前,他都不肯治德妃的罪。”

    魏皇后话里话外,都是对宋辚的担忧,她语调不高,声音也柔和动听,脸上半是忧虑,半是关切,外人看见,倒真是一副贤良慈母的模样。

    阮云卿听了一阵,心里就觉得别扭。

    魏皇后对宋辚极好,尤其是在他们这些奴才面前,更是好得没话说。不管是言辞之间的关切、问候,还是神态动作中的温柔和体贴,都让人看不出毛病。

    可就是怪。

    阮云卿旁观许久,倒把自己也弄糊涂了。心里的怪异怎么也驱不散,可一时之间,他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阮云卿摇头苦笑,他暗中苦道想来是他从没在自己的母亲那里得到什么温柔呵护,如今看见别人母子亲近,倒替人家奇怪起来。说来说去,还是他见得少罢了。

    抛开心中的别扭不提,阮云卿一心只替宋辚高兴,他们母子和睦,宋辚心里也该极为欢喜,只要宋辚心中快活,阮云卿就觉得,比他自己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还要高兴。

    阮云卿高兴,可宋辚听了魏皇后一番话后,却不由得周身发寒,连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若没有儿时那件旧事,宋辚此刻多想相信,魏皇后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出自一个母亲的良苦用心。

    然而他不能,那事已然深深刻在宋辚心里,他忘不了,也不想忘,因为那件事,已经成为了一根锐利的尖刺,狠狠扎在他心里,并且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宋辚,他的敌人不只有舒贵妃和德妃,他的母亲,也极有可能是想要暗中加害于他的凶手。

    魏皇后越是温柔对他,宋辚心里就越是恐惧。不管面对多强大的敌人,他都没有怕过,可一旦这个敌人换作了自己的母亲,宋辚心底的防线就仿佛崩塌了似的,变得脆弱不堪。

    他怕极了,幼时的自己不知花了多少工夫,才从母亲给他的伤害中爬了起来,这期间他不断的往端华宫中添置新人来陪伴自己,他想要来自他人的温暖,想要从这些人中,找到一个可以寄托心灵的所在,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要这个人,在他疲惫、委屈的时候,能够安慰他的心,那么,他就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

    这过程漫长而令人失望,无数人来了又走,却没有一个人能将他千疮百孔的心从黑暗里拉出来。就在宋辚即将绝望的时候,阮云卿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这个卑微瘦弱的少年,用他的坚韧、顽强,一点一点的走进宋辚心里。

    宋辚至今还记得阮云卿对他许下的诺言九尺灵台,万里江山,都将助你一臂之力。

    好狂妄的话,然而却如此鼓动人心。

    阮云卿身处逆境仍然不肯屈服,他面对着几乎无法抵御的强敌,依然能挺直自己的腰杆,昂起头来跟宋辚许下诺言。

    阮云卿的诺言不是一句空话,他用自己瘦弱的身躯,向宋辚证明了他的实力。

    为了不让自己失望,阮云卿拼了命的努力,有时甚至不吃不睡。他会成为自己想要他成为的人。不,他会比自己想像中的更出色。

    宋辚朝旁边看去。阮云卿垂首立在门口,双臂交迭,搭在身前。他的身量渐长,人也抽条似的,渐渐有了少年人的模样。

    宋辚一看见阮云卿,满腔的怨愤不甘就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出口。他很快平静下来,再面对魏皇后时,也能够掩饰住自己就要汹涌而出的恨意。

    宋辚一面神情恭谨地听魏皇后说话,一面站起身来,他躬身向魏皇后道谢,“多谢母后提点。儿臣一定谨记于心。”

    魏皇后对宋辚的态度十分满意。她见宋辚站在原地,眉目低垂,忙笑让他坐下,“你又客气了。快坐下。我知道你跟我生分,你自小在太后身边长大,咱们母子聚少离多,情分上自然比不过从小抚育、教导你的太后。”

    魏皇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怨我。可当年是太后从我这里把你抢去,非要养在她膝下,才害我们母子分离。这一晃十五年过去,你早已长成大人,也用不着为娘了,娘怕你厌烦,也不敢在你跟前多说什么。你我之间少了一份亲厚,如今相处起来,竟跟个外人似的。为娘心里真是难受得紧。”

    魏皇后欠起身来,拉着宋辚的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你我是母子,你再怎么跟我闹别扭,也得叫我一声母后。为娘的没什么本事,可也会尽我所能地护着你。德妃那里你不必担心,我心里已有良策,过不了多久,定会替你扫除后患,让德妃永世不能翻身。”

    长了这么大,宋辚还是第一次跟母亲这么贴近了说话。魏皇后话说的漂亮,她将他们母子生分的缘由全都推到了太后身上。曾几何时,宋辚也用这个原因骗过自己,他也曾经在睡梦中想着,母亲是因为自己不在她身边长大,所以才不像对待宋轲似的,那样亲热的对待自己。

    只可惜,如今的宋辚已然不是那个才刚五岁的幼童,这样表面上的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早已敷衍不了他的心了。

    不由得浑身僵硬,宋辚拘谨地坐在魏皇后身边,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说些亲昵言语。心里止不住的发寒,明知她不是真心,面上却要作出一副恭敬模样。宋辚觉得浑身上下针扎似的难受,真恨不得立刻站起身来,逃得远远的。他宁可被魏皇后冷淡以待,也不想看自己的母亲,一脸假悻悻地在自个儿面前装好人。

    魏皇后说了许久,宋辚都耐着性子听着。她说到最后,难免掉了眼泪,宋辚好生劝慰一番,这才让魏皇后重展欢颜。

    好不容易等魏皇后止住话头,宋辚刚想起身告辞,却听魏皇后吩咐道“快去叫十皇子过来,太子都来了这么久,这孩子莫不是还没起呢快传我的话,让他快点洗漱了,过来陪太子一同用早膳。”

    郑长春急忙答应,吩咐小太监去叫人。

    魏皇后拉着宋辚笑道“太子也别走了,今日就在本宫这里用过早膳再回去。”

    宋辚只好起身应下,重新在绣墩上坐了,陪魏皇后闲话。

    第72章 早膳

    不一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宋轲还未进门,声音就已经到了,“皇兄来了,娘怎么不早点叫我”

    他嗔怪一声,人也进了屋里,草草给魏皇后躬了躬身,算是行了礼,紧跟着便到了床榻前面,绰起矮几上魏皇后用过的茶盏,咕咚咕咚就往嗓子里灌。

    “渴死我了,奴才们也不叫我,我才起来就赶过来了,还没顾得上喝茶呢。”连灌了几口,宋轲觉得难喝,连忙到窗外吐了,一步爬上软榻,扒着魏皇后的胳膊,苦着脸叫道“娘怎么又喝这种香死人的东西。难喝死了。”

    魏皇后拿帕子给宋轲抹了抹嘴,“谁叫你这样没规矩。”

    宋轲扁了扁嘴,口里哼了一声,“我哪里没规矩了”

    魏皇后眼中都是喜欢,口中呵斥,脸上的笑意却掩都掩不住,宋轲哪里会听。

    轻斥两句,魏皇后便吩咐郑长春道“快去把十皇子最喜欢的紫玉猴魁拿来,水要用青瓷瓮里的,记得烹茶时水温别太高了,不然味道就不爽利了。十皇子不爱那温吞的味道。茶果也别上了,就要用膳了,吃了那些东西,该吃不下饭了。”

    郑长春答应一声,小太监们赶着去沏茶、传膳,阮云卿也跟着忙活起来,给宋轲搬了一把椅子,搁下宋辚座位的下手,跟着又收拾了矮几,重新给母子三子换了新茶。

    宋轲片刻不得清闲,他在椅子上坐了坐,就扑到宋辚跟前,拉着他说说笑笑。宋辚陪笑几句,宋轲又蹬了靴子,爬进软榻里侧,挨在魏皇后身边,和母亲要这要那的撒娇。

    宋辚枯坐一旁,越发难受起来。自打宋轲进门,魏皇后眼中就再也没有了别人,她一心扑在宋轲身上,母子俩谈笑风生,早将他忘在一边。

    眼前一幕直刺眼睛,宋辚轻叹一声,只好端起茶碗,将目光转向窗外,看窗外空地上的一株野草,已经有了返青的迹象。

    阮云卿也皱起眉头。刚刚那点别扭又蹿上心头,他看看宋辚,又看看软榻之上的宋轲和魏皇后,心里蓦然一惊。

    阮云卿突然明白过来,刚刚他为什么会觉得魏皇后对待宋辚的态度有些奇怪了。

    阮云卿自小也是个不被亲娘待见的,他从没与母亲亲近过,因此也不知道真正的母子之间,相处起来是个什么样子。他一心盼着宋辚和魏皇后之间母子和睦,看见魏皇后对宋辚温柔和蔼,言语关怀,心里就不自觉地觉得魏皇后对宋辚的好是出自真心。

    然而此时此刻,当阮云卿看见魏皇后如何对待宋轲时,他才猛然反应过来魏皇后对宋辚,好得有些太客气了。

    她对宋辚极好,说话时言语温柔,神情也很关切,字字良言,谆谆劝导,任谁都挑不出毛病。就是因为太好了,所以才显得生硬刻意,魏皇后对待宋辚,简直像对无关外人似的,她十分地客套与宋辚交谈,话里话外打着机锋,试问又哪有一个母亲,会对儿子如此说话的反观她对宋轲,说话时便随意许多,轻言浅笑之间,偶尔还会抱怨几句,说话时也不会像拿尺子量着似的,处处算计着尺度。

    神情上也大不相同,魏皇后看宋轲时,眉眼里的欢喜和宠溺,简直像要满溢出来似的,那份舐犊之情,任谁看了都得动容。而她看宋辚时,目光中却冷淡得多。不管魏皇后在言语态度上如何掩饰,一个人的眼睛也骗不了人,她看宋辚时常常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她在猜度宋辚话里的深意,她在细细探查宋辚面对她时的每一个神情动作,是否有丝毫的忤逆不敬。

    若说天子之家亲情淡漠,阮云卿尚且可以理解。可魏皇后对待两个儿子的态度,简直是天差地别,就算是再护短,也没有偏心至此的啊。

    种种对比之下,阮云卿越想越不对劲,魏皇后对宋辚,哪里还像母子只怕她对孙婕妤所生的十三皇子,都比对宋辚亲热些。

    心中突然觉得一阵刺痛,阮云卿偷偷看向宋辚,见他神情落寞,独自一人望着窗外出神,心头就更是不由得难受起来。

    若是魏皇后一向如此,那这么多年来,宋辚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阮云卿不敢细想,他最能理解被母亲冷落的滋味,一想起这么多年来,宋辚也同他一样,被母亲疏远冷淡,心里的悲伤就像开了锅似的,再也压抑不住。阮云卿紧紧握着拳头,他低垂着头,紧咬着嘴唇,心里只是一个劲儿的替宋辚委屈。

    宋轲缠着魏皇后说了会儿话,便开始不住嘴地喊“饿”

    魏皇后催促郑长春“怎么还不摆饭”

    郑长春笑道“今儿没防备太子殿下要留下用膳,老奴现去端华宫里走了一趟,让他们把太子殿下的早膳送到咱们宫里,这才迟了。”

    魏皇后嗔道“这有什么要紧。太子的饭没有摆在这里,就先让孩子们吃本宫的膳食即可,这左等右等的,过了饭口,饿也饿过劲儿了,谁还吃得下”

    宫中摆膳都有定例,郑长春也不敢私自作主。如今皇后发话,郑长春这才诺诺连声,带着阮云卿和几个小太监,将早膳摆了上来。

    皇后的早膳定食,分别是八样清粥、八样小菜、八碟子各式点心,还有两碗蒸牛乳和两碗时令进上的新菜。

    屋子里的奴才们全都忙活起来,满屋上下只听见分羹布筷的细微声响,小太监们端过七八个食盒,阮云卿赶上前去,揭开盒盖,将里面的早膳一一摆上矮几。

    宋轲已饿得受不住了,待阮云卿盛出一碗粥来,便一把抢了过去,“娘我先吃了啊。”

    魏皇后瞪他一眼,眼角带笑,斥道“说你没规矩,你倒更放肆了。”

    怕宋轲喝得太急,魏皇后紧着拦道“慢点。怎么总是这样急晃晃的,又没人抢你的,慢些喝不成”

    宋轲是真饿了,三口两口,一碗粥已经进了肚子,他搁下粥碗,抬头笑道“儿子正长个儿呢,不多吃点哪成”

    魏皇后被宋轲逗得笑出声来,抚着他的额头说道“倒是这个理儿,那就多吃些。”

    魏皇后一面笑语,一面从阮云卿手里接过羹匙,笑盈盈地给宋轲碗里添粥,又从骨瓷碟里,夹了些鹿脯,送进宋轲碗里,“别只顾着喝粥,这鹿肉是前日才送来的,新鲜得很,你若吃着好,娘让他们清炖了,晚上给你补身子。”

    他们母子吃得高兴,宋辚这边无人搭理,也只好自得其乐。

    阮云卿站在宋辚身旁,匆匆在桌面上扫了一眼,他趁摆饭时,悄悄把一碟豆腐皮做的素包子挪到宋辚跟前,顺手又把那碗蒸牛乳推到了桌子边上,离宋辚远些。

    宋辚不喜牛乳的腥味,只要一闻那股味道,就连饭都吃不下。阮云卿记得清楚,这才趁摆饭的空当,不显山不露水地把那碗蒸牛乳挪到一边。

    宋轲那边有魏皇后亲自盛饭添粥,魏皇后自己只喝了两口红枣粳米粥,吃了一块点心,就搁下筷子,专心顾着宋轲。

    阮云卿见魏皇后处不用自己伺候,便也转回头来,专心顾着宋辚这边。

    宋辚心中五味杂陈。他看着阮云卿动作麻利,摆饭的工夫,就已将几样自己爱吃的吃食一一挪到自己跟前,又把自己不喜欢的全都推到一边。

    没想到这孩子这样心细,只跟自己用过几次饭,就把自己的喜好脾性记得这样清楚。

    宋辚看了看对面,魏皇后一心扑在宋轲身上,怕他饿着,正劝他每样东西都吃上一点。

    心里止不住的发酸,自己的母亲对自己爱搭不理,就连自己不喜牛乳这样明显的事情,她怕也没有留意到。反倒是阮云卿这个相识不久的两姓旁人,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和种种喜好记在心间,仔细想来,怎不令人心酸

    宋辚轻轻叹了口气罢了,时至今日,他早已不再盼着什么母子亲情,只要魏皇后不要与他为敌,那他也很愿意配合着魏皇后演一出母慈子孝的好戏给宫中众人看。

    宋辚冷笑一声,他如今可不再是稚嫩幼童,若魏皇后再敢像以往那样对他,那也休怪他翻脸无情。

    一顿饭吃成这样,宋辚心中只觉好没意思,来丽坤宫请安本就是强打精神,如今再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母子二人你来我往,亲亲热热,当真是什么山珍海味都没了胃口。

    耐着性子端起碗来,还没喝就皱了眉头。宋辚将粥碗搁在桌上,心里的火气重又翻了上来。

    宋辚脸色一变,阮云卿就知道不好。

    生怕宋辚当着魏皇后的面发火,阮云卿急忙走上前来,撤下宋辚手边的那碗红枣粳米粥,转身又去瓷盅里重新盛了一碗胭脂米熬的清粥,捧到宋辚跟前。

    阮云卿躬身笑道“都是奴才不好,奴才一时糊涂,忘了殿下不爱吃此物。这胭脂米粥里什么都没搁,最是素淡,殿下不妨试试。”

    第73章 哀求

    宋辚不爱吃红枣,嫌那东西皮硬又有核,吃起来麻烦,所以从来都是将枣肉碾碎,作成糕点,他才肯吃。

    这点阮云卿自然记得一清二楚,可方才盛粥时阮云卿正在魏皇后那边伺候,这红枣粳米粥并不是阮云卿盛的,而是另一个小太监摆在宋辚手边的。

    阮云卿生怕宋辚发火,惹得魏皇后心生怨言,他急着息事宁人,这才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给宋辚陪了不是。

    宋辚有些哭笑不得。就算他的脾气再怎么起伏不定,他也不会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会当着魏皇后的面自曝其短。

    宋辚瞧了阮云卿一眼,心里叹道这个人,这是吃准了自己不会朝他发火,这才来了个先发制人,把所有的不是全都扛在他一个人肩上。

    想来真是对他太好了,才把他纵得这样无法无天,改日一定要好好朝他发上一顿脾气,非要让他怕了不成。

    宋辚如此想着,心里倒轻快许多。

    面上不露声色,宋辚故意冷了目光,沉着脸端起粥来。

    阮云卿看他脸色不好,一颗心立时悬了起来,心里慌乱,也不知自己刚才的举动,是否太过逾矩,惹得宋辚心里不痛快了。

    惴惴地站在一会儿,阮云卿趁给魏皇后添茶的空当,讨好似的将一碟酱油腌制雪里蕻摆在宋辚手边。

    宋辚差点笑出声来,阮云卿一脸不安,跟个松鼠似的,瞪着一双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这里稍稍露出点不高兴来,阮云卿就慌得手足无措,把桌上那几样点心饽饽和下饭的小菜全都堆在了自己跟前。

    看来只要有阮云卿在,他日后在丽坤宫用膳的时候,也不会太难熬了。

    宋辚忍笑不住,只好用手里的粥碗掩饰。终究不敢逗得太狠了,他板了一会儿脸,便朝阮云卿微微一笑。

    阮云卿整个人都快活起来。心里的不安早都没了影子,他抿了抿嘴角,强压住心里的笑意,站在宋辚身旁,帮他添粥布菜。

    魏皇后一回身的工夫,竟将宋辚与阮云卿一举一动,全都看在眼里。

    她秀眉微蹙,暗自心惊。仔细打量了阮云卿几眼,对宋辚与阮云卿之间的关系,越发好奇起来。

    方才一番来往,魏皇后瞧得清楚,这两个人,举止之间全不像是主子和奴才,虽然大样上是不错的,可一些细节上的举动,却还是能看得出他们之间的亲密无间,可不只主仆这样简单。

    如此就更加奇怪,魏皇后不由更是纳闷,据郑长春所说,阮云卿入宫才刚满一载,而太子醒转才是二三个月前的事,满打满算,他们相识也不过是太子来丽坤宫请安、阮云卿调入她寝殿当值的这几个月。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二人到底是因为何事,才变得如此亲密了

    魏皇后心中越发疑惑,她看了半晌,无奈也看不出什么,只好先将满腹疑虑放在心里。

    母子三人用了早膳,小宫女们捧过水盂、手巾,三人漱口净手,重又换过新茶,在桌边落座。

    又喝了一回茶,宋辚起身向魏皇后告辞“儿臣晚间再来向母后问安。”

    魏皇后点了点头,“去吧。”

    “不行”

    宋轲大喝一声,拦住宋辚的去路。他一步走上前去,揽着宋辚的肩膀,求道“我都好几日没见太子哥哥了,可想你了。哥你就再陪我一会儿嘛。”

    求了几句,见宋辚不为所动,宋轲不由嘟起嘴来,委屈道“我每回去端华宫找你,那些奴才都说你不在宫里,太子哥哥的身子才好些,做什么还整日劳神,不在宫里好好养着我不管,我不让你走,反正你今日得陪我”

    宋辚好笑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似的贺太傅可跟我告状了,说你不好好读书,整日称病罢学。这怎么成,书可是给自己念的,你自个儿不用功,别人再怎么劝,也是不中用的。”

    魏皇后听见这话,也怒道“你又称病不去书房念书了你怎么这般不长进娘几番叮嘱,你就是不听,你要气死娘不成”

    宋轲的脾气虽然暴躁,可却极为敬重自己的嫡亲兄长,对母亲也十分孝顺,别看他平日里小霸王似的蛮横不讲理,可到了这两个人跟前,他还真不敢翻什么大浪头。

    宋辚说他,宋轲不敢还口,魏皇后训斥,宋轲更是吓得不敢则声。他诺诺的应了两声,偷眼看了看母亲的脸色,知道这回是真的恼了,若不好好认错,母亲定要伤心。

    宋轲垂了头,默默听母亲教训,他眼珠转了几转,不等魏皇后说完,便飞扑上去跟母亲撒娇道,“娘,我以后改了还不成你可别生气。气坏了身子,我心里就得难过,我心里一难过,人也跟着犯蔫儿,人一犯蔫儿,我可准生病。你可是我亲娘,你也不想看着你儿子生病犯蔫儿吧”

    一句话把魏皇后说得忍俊不禁,有心板起脸再骂几句,可一对上宋轲那张喜笑颜开的脸,她就愣是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心里长叹一声,魏皇后也知道自己过于娇纵,可谁让她到了三十几岁的年纪,才生下这么个宝贝,心里再怎么发狠,一到了宋轲面前,也只恨不得把什么都掏给他。

    不论如何,不读书这事也是一定要管的。

    魏皇后板起脸来,硬训了宋轲几句,宋轲先还支吾,后来看母亲认真动怒,便也不敢再嬉皮笑脸的闹腾。他低了头听训,又一个劲儿许诺,说日后一定好好读书,不辜负母亲的一番厚望,这才令魏皇后转忧为喜,重又露出欢颜。

    宋轲老实了一会儿,便又故态复萌。他还是不让宋辚离开,扒着他的胳膊,求宋辚带自己到京郊校场上骑马。

    “太子哥哥早答应要教我骑射工夫的,咱们今日就去可好”

    宋辚今日约了丞相刘同和一众朝臣在端华宫里议事,闻言忙推拒道“今日我还有要事去办,等改日闲了,再陪你去吧。”

    宋轲哪里肯依,他搂着宋辚的脖子,一个劲儿的哀求,“太子哥哥是一国储君,怎么能说话不算话你可是早就答应我的。我今日就要去”

    才刚骂过,宋轲转脸就又忘得干净,他一心只想着去玩,魏皇后不由怒道“宋轲,你才答应为娘要好好读书,怎么转头就磨着你哥哥带你去马场了”

    宋轲狡黠一笑,“书自是要读的,可马上工夫也不能耽搁咱们东离朝的先祖,可是马上的皇帝,东闯西杀,当年也是一方豪杰。母亲不是常常跟我说,不只要勤读圣贤书,还要弓马娴熟,能上阵杀敌,才能称得上是咱们东离的好男儿么”

    魏皇后倒让宋轲问住了,这话的确是她平日教训宋轲的,为的是让他不要死读书,文武兼备,方能成一代明主。没想到掉转头来,这话反倒成了宋轲反驳她的金句,当真是让她无话可辩。

    魏皇后有心再呵斥,可转念一想,宋轲已然十一岁了,性情上已能看出端倪。照他如今这个样子,不喜读书,却偏好舞刀弄剑,与其强逼着他在文山书海里苦读,倒不如顺着宋轲的喜好,在骑射上多下工夫。如此一来,不只儿子满意,自己也不必在此事上太违拗了他的意思,东离如今虽然重文轻武,可论宋轲的资质,让他在一众兄弟中以读书胜出,远不如让他在马上争个头筹,来得简单容易得多。

    思及此处,魏皇后便也不再强拦着,反而帮宋轲求宋辚道“既然你弟弟想去,你就陪他一回又有何妨太子究竟有何事要办,说出来让本宫听听,要真是那样要紧,本宫自然劝宋轲不再缠你。”

    宋轲大喜过望,他心中明白,只要魏皇后发话,宋辚竟是没有不从的。他闻言又过去哀求,直缠得宋辚心神俱疲,只好答应道“好了,好了,随你去就是了。”

    魏皇后心中满意,朝宋辚点了点头,笑道“这才是当兄长的样子。轲儿也难得有这样的兴致,他一个人去马场本宫也放心不下,有你陪伴,你们兄弟也有个照应。”

    宋轲蹦起多高,撒欢似的跳了出去,让奴才们张罗骑马用的东西。

    魏皇后嘱咐了宋辚几句,又吩咐道“郑长春,你亲自带几个得力老成的奴才跟着,别让十皇子摔了。”

    郑长春急忙领命,回身点了阮云卿和几个机灵稳当的小太监,跟自己一起,陪着宋轲去京郊马场。

    宋辚听见阮云卿也一同前去,心里的烦躁这才消散许多。他今日约了一众朝臣谈事,谁料却被宋轲一句话给搅和了。如今朝堂上的局势瞬息万变,刘同即将致仕,这也意味着,朝堂之上,连这个惟一能帮自己说话的人也都快没有了。

    宋辚近日都在为此事发愁,舒尚书一手遮天,朋党姻亲遍布朝野,原本还有刘同与他抗衡,如今刘同这一走,他在朝中再无敌手,东离朝堂眼看着就要彻底姓舒了。

    宋辚叹了口气,出了皇后的寝殿,向随行的小太监交待道“你速速回去跟大伴禀报,就说孤这里有事绊住了,今日怕是赶不及见刘丞相了,请大伴替孤前去,陪伴刘丞相。那事也请大伴与刘丞相商讨一下可行之策,待孤回端华宫后,他再做呈报即可。”

    那小太监答应一声,忙赶去司礼监,给顾元武传话。

    第74章 马场

    魏皇后放心不下,临行时对宋轲千叮万嘱,让他不可胡为,一切都须听兄长的安排。宋轲一颗心早飞去马场,他听得不耐烦,嘴里敷衍几句,便催着奴才们快点动身。

    魏皇后又把郑长春叫到一边,交待他千万看顾好十皇子。

    郑长春心中叫苦,宋轲那个霸王似的性子,除了太子和魏皇后,谁还能管得住他让他跟着一同前去,已经是难为他了,如今还要这样郑重托付,万一十皇子出了什么差错,这不是要他的老命么

    身为奴才,有苦也得自己个儿受着,主子吩咐,郑长春哪敢不从。垂首听了教训,满口应承下来,魏皇后这才安下心来,放一众人离开。

    宋轲早已等不及了,他拉了宋辚,上了马车,一迭声催促车夫快走。

    赶车太监一扬鞭子,车身疾驰而出,转眼到了永庆门前。

    郑长春急忙跟上,带着阮云卿等人也上了一辆骡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皇城。

    阮云卿难掩兴奋,这还是他入宫以来,头一次走出皇城。他掀开车帘,偷偷往外观看,只见街面上人声喧哗,人来车往,十分热闹。

    其余几个小太监也凑过来,指指戳戳的往外看,“哎,云卿你瞧,那儿有吹糖人儿的。”

    阮云卿忙顺着那小太监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个布衣短打的老乡,守着一个小摊,在干净的石板上和面,添油彩,一个面团拿在他手里,揉捏几下,就变成了一个手捧仙桃的老寿星。

    小太监们看得有趣儿,不由议论起来,郑长春咳了一声,板着脸训道“没规矩这是街上,你们大嚷小叫的成何体统这要让百姓们看见,咱们宫里出来的人就这么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还不被人笑话死”

    小太监们全低了头,郑长春把车帘拽了下来,不让他们再看,“有什么好瞧的,日后你们熬出头来,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一个糖人儿就稀罕成这样,简直没出息”

    众人听了这话,全都不敢言语,总管太监有令,小太监们也不敢再往外看,阮云卿失望极了,他们才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在阮云卿几人眼中,郑长春口中所说的好东西,可远不如这些小玩意来得有趣好玩。

    谁也不敢再高声谈笑,阮云卿他们连大气也不敢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到了京郊马场。

    这马场占地颇广,与皇帝冬日围猎所用的山头紧紧相连,放眼望去,晴空之下,一片草场漫无边际。

    马场中的管事早接到消息,阮云卿他们到时,管事已经领着大大小小百十来个教头武士候在马场边上等着。

    宋辚兄弟下了马车,管事等人忙跪下行礼。

    “起来吧。”

    宋轲摆了摆手,又向管事说道“把你们这里最好的马全都牵出来,给我们兄弟瞧瞧”

    管事诺诺连声,赶忙退下去张罗。先找了十来个骑射身手都较为出众的教头出来,又交待管马棚的马头道“快去把那些性子烈,没驯好的马都拴起来,挑几匹温驯好骑的母马出来,给太子殿下和十皇子骑。”

    马头心领神会,忙领了人进马棚里挑选。管事转头又对教头们说道“千万把两位皇子护好了,别摔别磕,全须全尾的把他们哄得高高兴兴的,听见没有都警醒着点,我可不是吓唬你们,这要是摔掉了皇子们一根头发,咱们的小命儿可都悬了”

    马场的教头都是专给皇族中人配的,人人都懂得其中利害,不用管事交待,他们也自然会打起十二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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