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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宦 第11节

作者:沈如 字数:25044 更新:2021-12-29 07:04:09

    禁卫们刚想一拥而上,却见肖长福突然停下脚步,他面冲着宏佑帝呲牙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宏佑帝让他笑得后背发凉,寒毛发乍,浑身的骨节都冒了凉风。

    肖长福慢慢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知道是谁下毒谋害太子,我知道”

    说着话肖长福的目光一转,跟着便往席间指去,“杀太子的人就是”

    肖长福的手凌空举起,刚刚伸到半路,就被树林中射出的一只毒镖扎进哽嗓,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上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地,气绝而亡。

    众人全都愣住了,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过突然,谁也想不到,大内禁宫,竟然有人敢在皇帝面前行凶。

    眼见肖长福倒在地上,血污流了一地,园中众人才惊醒过来。场面一时大乱,女眷们尖声大叫,哆嗦着搂作一团,宏佑帝连“救驾”都忘了喊,就又想往桌子底下钻。

    陈达一面派人护驾,一面令禁卫军封锁皇城,抽调兵力,四处搜查,务必要抓出那个扔毒镖的刺客。

    魏皇后心下松了一口气,舒贵妃也暗道好险,德妃更是无比庆幸肖长福死了,死人嘴里无对证,不仅赵淑容一案,就连太子中毒一案,都成了无头的呆案。如今,她尽可以把罪责全都推到肖长福一人身上,自己装个无知可怜,多在宏佑帝跟前撒个娇,事情自然可以不了了之。

    乱了一阵,魏皇后起身喝住众人。陈达搜寻一遍,回来报说刺客查无所踪,已然跑了。

    宏佑帝大怒,不住骂陈达无用。

    折腾了一晚,宏佑帝身心俱疲,斥退了陈达,便传下旨意“散了吧。”

    众人差点把鼻子给气歪了。散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还没处置,皇帝这里就说要散了,那这一晚上不是白折腾了,赵淑容一案到底如何发落,德妃又该如何处置,不是全都没个了局

    第59章 狡辩

    “皇上,肖长福虽死了,还有德妃这个祸首没有处置,您怎么能如此草率,就说散了”

    魏皇后接过郑长春递过来的东西,对宏佑帝说道“皇上看看,这些证物,都直指德妃用大宗银钱买通了肖长福,如此铁证,犹不得德妃狡辩,赵淑容死得冤枉,臣妾既然知道了真凶是谁,就一定要为她严惩真凶,以告慰她在天之灵。”

    德妃心中暗恨,狠瞪了魏皇后一眼,不等她说完,便起身跪在宏佑帝跟前,扒着他的大腿,哭得几欲昏厥,“皇上别怪小芸,都是肖长福那狗奴才擅做主张。中元节时,小芸和赵姐姐吵了几句嘴,一时心里气不过,这才给了肖长福银子,让他暗中教训一下赵姐姐。”

    德妃拿一方罗帕掩在脸上,哭得抽抽噎噎,她一面偷看宏佑帝的脸色,一面又继续说道“小芸从没说过杀人这种话,小芸想着肖长福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让他假借皇后的名义,出言威吓一番,赵姐姐以后就不会总是欺负小芸了。我胆子那么小,连杀鱼都不敢看,这些皇上是最清楚的,您想想,我哪会让奴才去杀人呢”

    众人全都暗自佩服,这个德妃,真是颠倒黑白,竟将买凶杀人一事,歪曲成了肖长福擅作主张。如此一来,她就变成了对此事全不知情,而杀赵淑容一事,就成了肖长福一人所为。如今肖长福已经死了,给肖长福银子一事,德妃又供认不讳,眼前的罪状,她认一半,不认另一半,半真半假,倒让人一时之间无从辩驳。

    德妃哭得好不可怜,她米分面通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一个劲儿的往下掉。那一脸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让不知情的人看见,还真会被她一张娇怯怯的面孔给骗了。

    宏佑帝也让德妃给哭信了。他深以为然,一把扶起德妃,胖脸上满是心疼,替德妃抹了眼泪,不住声地劝道“爱妃说话,朕哪能不信。好了,好了,快别哭了,哭得朕一颗心都乱了。”

    嫔妃们恨得咬牙切齿,那米分衫女子更是气不过,冷笑道“德妃娘娘真是财大气粗。你手里的银子是多的没处花了吧,不然怎么会给一个奴才万两白银,外加五六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就只为了教训一下别人。这银子也太好挣了,德妃娘娘哪天再想教训别人了,可别忘了支会我手底下的奴才一声,臣妾也好替奴才们找个挣银子的门道。”

    众人全都嗤笑出声,德妃噎了半晌,才拉着宏佑帝的胳膊,又掉了眼泪“万岁您瞧,他们就是这样欺负人。小芸的确没有杀人。皇上不信可以问问王吉,他是您赏给小芸的,也曾是您的心腹,他说的话,皇上总该信得过吧”

    德妃身后的蓝衣太监急忙上前,躬身说道“德妃娘娘说的句句属实,那日奴才就在跟前,娘娘的确只跟肖长福说了教训一下,并没说杀人的话。”

    二人一唱一和,德妃越发哭得像真有其事似的,满腔委屈道“那日小芸也是气极了,赵姐姐骂我也就罢了,可她不该连皇上都骂。要不是她说皇上贪恋美色,是再世桀纣,说小芸是狐狸精,专会狐媚惑主,我也不会”

    “够了”

    宏佑帝脸色大变,听到那句再世桀纣,心里的火气就冲到了脑门上。身为君王,虽不敢自比尧舜,可却最忌讳别人将他比作桀纣。这话是大忌,无论哪个皇帝听了,都得恼火。

    德妃暗自得意,要说别的,她也许不行,可要说宏佑帝的脾气,她可是摸得不能再清楚。

    宏佑帝这人别看皇帝当得不怎么样,又贪恋美色,流连后宫,常常不理朝政,可却偏偏自视甚高,常把自己与开国高祖相提并论。

    明君自有贤臣伴,而昏君身边,自然也少不了谄媚之徒追随。

    多年来亲小人,远贤臣,宏佑帝身边早没了直言敢谏的君子,他整日不是跟嫔妃们玩乐,就是和一班佞臣为伍,能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才算怪了。整天听人夸他,宏佑帝心里还真把自个儿当了旷世明主,如今猛然听见有人骂他,还骂得这么难听,不管真假,他这心里都气愤得不行。

    德妃挑拨的真是地方,她一句话,就戳中了宏佑帝的软肋,这一回,别管别人怎么说,赵淑容在宏佑帝心里,都变成真该死了。

    果不其然,宏佑帝的胖脸沉得跟锅底似的,他站起身来,冷冷甩下几句话“肖长福已死,凶犯已被正法,赵淑容一案也可就此了结。至于德妃,她年少无知,误信他人之言,罚她一年俸禄,在德馨宫禁足半载,抄写金刚经为赵淑容超渡。至于赵淑容”

    宏佑帝顿了顿,他信了德妃挑拨,心里对赵淑容厌恶已极,恨不能再杀她一次,此时当着众人,宏佑帝不便发作,只沉声说道“明日朕传下旨去,将赵淑容以妃子之礼葬入皇陵也就是了。”

    他草草说了一句,便往园外走去。

    洛四喜急声唱道“万岁起驾”领着一班奴才,赶忙追了上去。

    宏佑帝走出几步,又转回身来,朝园中众人说道“今日之事休要再提,谁再提起,可别怪朕翻脸无情。”

    今晚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宏佑帝说完一甩袍袖,瞪了魏皇后一眼,便搭拉着一张胖脸,气哼哼的走了。

    德妃有心叫住,再撒个娇,又怕事极必反,惹得宏佑帝厌烦。好不容易胡搅和一气,得以死里逃生,她还是安安生生地消停一阵子为好。

    宏佑帝说了狠话,谁也不敢在赵淑容一事上再作纠缠。魏皇后等人都深知皇帝的为人,刚愎自用,冷酷无情,且从不听人言,但凡他决定的事情,是谁都劝不了的。

    魏皇后暗自摇头,只好站起身来,领着一众嫔妃恭送圣驾。

    皇帝走了,宫宴也办了个四不像。那扮作赵淑容冤魂的男旦,早趁园里大乱的时候,跑的没了影子。四处搜过,还是没抓到人,魏皇后把鸿庆班的班主叫来审问,结果那班主也是一问三不知,魏皇后看他吓得那样儿,绝不像作假,因此也只好罢了,放鸿庆班的人离开后,便交待郑长春继续查办,务必将那个男旦是谁引进宫的,背后又是何人主使等等,全都查问清楚。

    郑长春躬身答应,扶着魏皇后回寝宫安歇。舒贵妃与德妃对视一眼,两人均未言语,舒贵妃领着大皇子,也回卷云宫去了。

    嫔妃们也各自散了,德妃走在路上,心里一时害怕,又一时侥幸,回了德馨宫后,把十五皇子安顿好了,在寝室里喝了一回安神汤,她心里才安稳许多。

    把奴才们全都打发出去,德妃悄悄问王吉“那刺客是你找来的”

    王吉急忙摇头,“不是我们的人。大将军派给您使唤的几个人,身手都没这般利索,今晚陈达当值,他们都不敢进园子里来。奴才出去一趟,也只是让他们在暗中候着,等肖长福押往御马监的路上,再伺机刺杀。没想到郑长春这般厉害,连肖长福的老底儿都揭了出来,皇后娘娘那里更是咄咄逼人,连园子都没出,当晚就要提审肖长福。”

    德妃不由心惊,“那是谁杀了他不是我们的人,难道是舒贵妃做的”

    王吉也猜测不出,德妃与他沉默半晌,才吩咐道“近日让他们都安分些,这回虽被混过去了,可皇上那里,对我也难免有了嫌隙,要想重得皇上宠信,怕是还要费上好一番手脚。你给哥哥捎个信儿去,让他再派些人来,我得好好想个法子,哄皇上回心转意才行。”

    王吉一一应下,默默退了出去,给镇守边关的冯魁送信。

    德妃坐在软榻之上,脱下手上的琉璃石珠串,扔在一边,再不想多看一眼。她心里暗自发狠改立太子一事,她是一定要办成的。她定要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太子,把皇后那个老女人贬入冷宫,方能消今日之恨。

    且不说德妃如何暗中布局,再说回丽坤宫中。

    众人走得干净,空留满园狼藉。阮云卿望着空荡荡的园子,心里竟也像掏空了似的,茫然不知所措。

    肖长福死了,再也没人会欺辱他了,可阮云卿心里没有一丝喜悦,却只被今晚所见的一切而感到由衷的悲凉。

    肖长福作恶多端,死不足惜,然而看见他像一只被人遗弃的野狗一样,倒在血泊之中,被人用芦席一卷,倒拖着双脚拉出了园子,阮云卿还是会觉得胸口发闷,浑身发冷。

    这就是奴才的命,只要主子嫌弃你了,你就真的跟狗一样,不,甚至连狗都不如。

    崔太监领着人收拾残席,看见阮云卿呆愣愣的杵着,双目发直。他上去一巴掌打在阮云卿后背上,跺脚喝道“还傻看什么这么多活儿要干,你还傻站着,再不快点,今晚连觉都别想睡了”

    阮云卿趔趄了一下,崔太监扔给他一个木桶外加一把扫帚,催促道“快把地上的血迹都洗涮干净,千万弄干净了,别让主子看见一点血星,不然咱们都得受罚。快点,干活”

    阮云卿木然答应,周俊想留下帮忙,让崔太监训道“干活也凑热闹你跟我抬桌子去”说完便领着周俊和几个小太监出了园子。

    第60章 许诺

    阮云卿敛了敛心神,打来一桶净水,开始干活。

    地上的血迹已然干涸,只余下大片大片的暗沉颜色在皎洁月光下直刺人的眼睛。阮云卿拿手里的扫帚沾了净水,在青砖地上来回涮洗,刺目的暗红渐渐冲淡,露出砖块原本的青色,他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

    阮云卿低着头,弯着腰,把那些杂七杂八的心思全都丢在脑后,一门心思地只想着干活,宋辚在他身后站了许久,阮云卿竟都没有发觉。

    宋辚轻轻叹了口气,他走上前去,拉住阮云卿,夺过他手里的扫帚,轻声问道“害怕了”

    若真要跟着他,以后的杀戮只怕更多。宋辚真怕阮云卿会承受不住。

    阮云卿愣愣的瞧着宋辚,待分辨出眼前站的是谁,心里头一个蹦出来的念头,竟然是委屈。

    他真想找个人依靠,此时的阮云卿,真想躲进谁的怀里,再不跟外面这些杀戮纷争扯上半点关系。

    然而他不能,当阮云卿看清宋辚目光里的含意,他就强迫自己挺直腰杆,一脸冷静的面对着他。

    宋辚的目光很温柔,阮云卿甚至能在那目光里看到一点怜惜和心疼,然而在那些怜惜和心疼的后面,还夹杂着些许的失望,让阮云卿一下子惊醒过来。

    阮云卿明白那失望的含意若只是因为死了一个作恶多端的坏人,自己就要心神不安,那他是没有资格再替宋辚办事的。

    阮云卿笑着摇头,“没怕。”

    宋辚也笑“没怕就好。”

    他把扫帚交给身后跟着的内侍,吩咐他将园内打扫干净,自己拉着阮云卿,慢慢往园外走。

    “以后别干这些活了,你这双手,可不是用来拿扫帚的。”

    阮云卿不由好笑,他问道“那拿什么”

    宋辚回头看他,郑重道“权利。”

    微顿了顿,宋辚又道“若我日后当了皇帝,那你这双手,就要帮我掌管生杀之权。”

    此时园中早已空无一人,可说这样犯忌讳的话还是有些不妥。

    阮云卿忙往左右看看,确认无人听见,才道“殿下,这话还是不要随便提起,此处毕竟不是端华宫,万一让人听见,难免落人口舌。”

    宋辚依旧气定神闲,一身白衣被夜风吹起,飘扬的衣摆衬得他步履潇洒,风姿秀逸。他既然敢说此话,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今日他出现在宫宴之上,已是吹响了反击的号角。

    宋辚拉着阮云卿的手,在一簇芍药前停下,他盯着阮云卿的眼睛,问他“你不信我的话”

    阮云卿轻轻摇头,笑道“我信。”

    他哪会不信,以宋辚的才智、学识,这个皇位,不是他的又是谁的再说,此时此刻,只论私心,阮云卿也是希望宋辚登基的。

    位极人臣,是阮云卿从未想过的事,他求宋辚帮他,只是为了逃离眼前的困境,能得宋辚知己相交,阮云卿早已知足得很,他如今只想尽自己的全力帮宋辚登上皇位,其他的,阮云卿是一概不会奢求的。

    眼望着幽深的小路,层层花木遮掩道边,草木香味扑面而来。四下里静得出奇,阮云卿腼腆笑道“殿下说笑了。我就是再怎么帮你,也越不过顾公公去,日后若能成事,帮你执印掌权的,也该是他才对。”

    宋辚正色道“不。若我登基,站在我身旁相伴的,一定是你。”

    阮云卿仰头看他,宋辚比阮云卿高了一头还多,他俩站在一块,阮云卿都要抬头仰视。

    阮云卿望着宋辚,两个人对视许久,他才惊觉宋辚说的话是认真的。

    一时有些无措,对现在的阮云卿而言,宋辚说的权利太过空大宽泛,他还没办法去体会和理解,打从入宫至今,只有人告诉他身为奴才,要如何行事,可从没谁跟他讲过,拥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时,到底该如何是好。

    他就这样瞪着大眼,直勾勾地盯着宋辚,宋辚极爱他这个茫然呆愣的表情,觉得好玩,便伸出手指,在阮云卿细白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别怕。我会教你,所有的一切,我都会教你。只要你听我的话。”

    如何掌控权利,如何掌控人的生死,如何享受权利带给人的快感,一切的一切,我都教你。

    宋辚心中欢喜,他觉得他已经将这世上最为重要的东西许诺给了阮云卿。所有人都无法企及的地位和这世上除他之外最为至高无上的权利。他觉得,这些东西,足够用来束缚一个人的心了。

    他顾自欢喜,却全忘了考虑阮云卿的感受。宋辚并不懂爱,他只知道他此刻不想让阮云卿离开,所以便用他惯常使用的手段,来将阮云卿留在他的身边。

    可要想真的得到一个人的心,只靠权利哪里够用,能用权利收买来的人心,又有什么珍贵可言,此时的宋辚还是没有明白,别人的心是要用自己的心去换的,哪里是靠他自说自话,许下高官厚禄就能买得来的。

    阮云卿揉着额头,心里也轻快起来,他信任宋辚,对他又十分敬重,他说的话,阮云卿自是没有不听的。不论如何,他的命运都已经跟宋辚的绑在了一起,既然如此,他便顺着宋辚的意思又如何,只要他高兴,只要他像个真正的少年人那样,在自己面前露出意气风发的笑容,那阮云卿心里就着实欢喜得紧。

    阮云卿掸掸衣袖,抱拳躬身。他笑着向宋辚说好“若真有那日,殿下不嫌我粗手笨脚,那我自当全力相助。”

    “如此就说定了”宋辚伸出手掌,与阮云卿击掌相约。一大一小两个少年,在清辉遍地的芍药花丛前击掌明誓,相约不论生死,都一起共对强敌,永不背叛。

    阮云卿一直送宋辚出了园子,路上两人谈起顾元武来,宋辚说道“大伴他办事太过老成持重,稳当是稳当,可行事间难免少了一份少年人的激进和冲劲儿。他这样四平八稳的,和平时期或许管用,可放在这个杀戮纷纷,危机四伏,各方势力胶着不下的时候,就显得有些温吞了。云卿,我想重用于你,其中多少也有这个原因,你少年意气,又有股敢拼敢闯的狠劲儿,这些,都是如今破开寒冷,打破僵局的利器。”

    阮云卿静静听着,他与顾元武还是上下级的关系,除了几次听命行事,私下里与他也没什么来往,对顾元武行事如何,实在没法评价。但短短几次交道打下来,凭心而论,只就性格而言,阮云卿和赵青他们,还是更喜欢言谈爽利的宁白。

    宋辚见阮云卿不言语,知道他生性忠厚,从不会随意批判他人,便也不再此事上深谈,随口说了几句,就转了话头。

    如今的人,能踩着别人往上爬,是绝不会吝惜几句挑拨的话的,阮云卿如此,足见其品性纯良,宋辚一面感叹难得,一面细细寻思,这个孩子与他相识至今,好像都没犯过什么错,平日里勤勉好学,也不用他督促,而且人又聪明、机敏,学什么都能举一反三,一点就通,他这个老师当到如今,连个训戒、说教的机会都没捞着,也实在是太没趣儿了些。

    宋辚有些委屈,心里想着怎么设个圈套,诱阮云卿犯点小错,到时他先训再哄,那可多有意思。

    阮云卿哪知道他一本正经的,正琢磨这些呢。

    今日之事虽然办得还算顺利,但有利有弊,只能说成功了一半。

    肖长福死了,可那个杀他的刺客是谁还有肖长福死前,所要说的下毒之人又是谁

    种种疑问还如一团乱麻似的,再加上如今这个局势,真是雪上加霜一般。

    阮云卿问宋辚“那个刺杀肖长福的刺客抓住了没有”

    宋辚眉头微蹙,凤目里也多了几分凝重,他叹道“破军追了那刺客一射之地,还是被那人逃了。皇宫大内,戒备森严,没想到除了破军等人,还能有人来去如入无人之境。那人的身手绝对在破军之上,照今日情形,此人是敌非友,且与我中毒一事有很大干系,若能抓住他,就能找到那个下毒害我的人了。”

    阮云卿觉得有理,“殿下对下毒之人可有什么线索”

    宋辚沉默良久,摇头道“没有。”

    心中早已猜到一人,然而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宋辚宁愿相信是他猜错了,而那个人,也绝不会如此冷酷无情。

    宋辚整个人又阴沉下来,他眉间笼上一层阴云,方才那份飘逸也被一股狠戾取代,阮云卿怕他又钻进死胡同里,连忙开口劝道“殿下安心,我和赵青他们会在各宫各院中多多探查,一定能将那个下毒之人抓出来。”

    宋辚见他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一脸的焦急关切,心下便舒服了许多。他心中这些愤恨凄苦,说出去怕也无人肯信,如今他有苦难言,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去宣泄,就算再难受,也只好受着了。

    宋辚不由苦笑,怎么来回几次,好像都是这个孩子在劝慰自己。想他明年也十六了,比阮云卿大了四岁有余,怎么倒反过来总是让个毛头小子来安慰呢。

    抬手摸了摸阮云卿的头顶,宋辚欣然笑道“那就有劳云卿了。”

    阮云卿脸上浮起一丝红晕,他抚了抚散下来的碎发,垂下头来,嘴角不由自主的漾开一个灿烂笑容。

    第61章 升迁

    肖长福事毕,郑长春重得魏皇后宠信,他将过去被肖长福夺去的实权重新握在手里,又将丽坤宫中的奴才们来了一次大清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凡是过去跟肖长福扯上关系的,都一律得了不大不少的罪过,或贬或杀。而在肖长福一事中出过力的,也都无一例外的得到了郑长春的提拔和赏赐。

    阮云卿就在被提拔之列,他和小裴一并被调到郑长春身边当差,成了皇后的随身内侍之一,官阶也拔了两级,刚满十一的年纪,已是从八品执事太监。

    阮宝生难免调侃几句,说他在宫里混了五六年,才得以从杂役太监升至执事太监,如今阮云卿进宫半载,就官升几级,将来一准前途无可限量。

    阮云卿也不言语,只笑着听阮宝生损他,和周俊一起收拾了行李铺盖,准备今日就搬离杂役房,到别处居住。

    周俊打早上起来就闷闷的,他默默帮阮云卿将被褥打成卷儿,拿一根麻绳左右捆了两道,捆结实了,搭在自己肩上,右手扶着被褥卷儿,左手从阮云卿手里把一个包袱抢了过来,迈步就往外走。

    阮云卿急忙追出去,“我来就好。这包袱里都是书,沉着呢。”

    周俊一拧身子,拿肩膀上的被褥卷儿扛了阮云卿一下“不用你。”

    他嗓子都哑了,眼眶通红,心里该是难过极了。阮云卿也不敢再上去抢夺,只好由着周俊把大包小包的全扛在肩上,迈步出了房门。

    阮云卿不和他一屋住了,周俊心里觉得堵得慌,可兄弟是升了官,才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了,他不能哭,该笑才是。

    可这心里就是难受得紧,他实在是笑不出来。

    阮云卿追出门外,劝道“又不远,我还在这宫里住着,你想我大可以去看我”

    “谁想你”周俊瞪眼凶道“鬼才想你”

    阮宝生跟在后面,想笑不敢笑。阮云卿也让周俊勾得难过起来,他俩一块来了丽坤宫,同甘共苦这么久,与赵青他们,只是差了一个头磕在地上,其他的情分,早已是不相伯仲,同样深厚了。

    路过杂役房时,阮云卿进去给崔太监磕头,“多谢师傅看顾,云卿永不敢忘,日后您若有个头疼脑热的,一定支会我一声,我过来给您煎汤熬药。”

    崔太监老泪纵横,扶起阮云卿,一个劲儿的点头。他知道,阮云卿这话,可都是实打实的,绝不是临别之时糊弄他的漂亮话,真到了他动不了的那天,别人他不敢说,这孩子和周俊是一定能给自己养老送终的。

    拿袖子搌了眼泪,崔太监心里感慨万千,他一生胆小怕事,也没什么本事,在宫里混了一辈子,早混成老油条了,别看他什么事都不掺和,可他这眼睛可不瞎,心眼里也透亮得很。他带出多少拨儿人了,又有多少人从杂役房出去,就再也不肯叫他一声师傅了。就冲这孩子这份聪明和仁义,阮云卿将来也一定能混出头来。他能得这孩子照看,后半辈子也算是不用愁了。

    辞别了崔太监,周俊和阮宝生一同送阮云卿到漱玉阁旁边的住处。这里紧倚着漱玉阁的东墙,出门便是一条夹道,环境清幽,离皇后的寝殿也不远,当值上夜都十分方便,一溜儿七八间屋子,阮云卿就住在紧靠墙根儿的一间。

    以阮云卿的资历,还轮不到单住一间,宫里给奴才居住的屋子本来就少,除了总管一级,其他人都是几人一间,最好的也是二人一间屋子。

    阮云卿和小裴的住处,是郑长春特别交待下来的,因此满宫上下,也就只有他们两个特例。中秋宫宴上的事,宫里人都瞧得清楚,对于郑长春厚待小裴,众人倒是都能理解,可阮云卿竟也得了和小裴一样的待遇,而且相较下来,郑长春对阮云卿,竟比对小裴还要好些。众人不明就里,他们也不知道肖长福一事,阮云卿是出了大力的,心里难免有些摸不着头脑,背地里说闲话的人也就渐渐多了起来。

    得知阮云卿今日要搬过来,平喜一大早就赶过来帮他收拾。阮云卿几人进门的时候,平喜已将屋里收拾得差不多了,窗扇上的蒙纸全部换过新的,床榻家什也都擦洗得干干净净。

    阮云卿心里过意不去,他一个劲儿的道谢“这哪敢当,有劳平喜哥了。”

    平喜瞥他一眼,“以后别成日里把那个谢字挂嘴上,听了真让人厌烦。”说着话他去门边端过一盆净水,让阮云卿三人净手。

    阮宝生搁下手里的行李,捅了捅阮云卿肋下,朝他眨眼笑道“你平喜哥是嫌你见外。他和我那关系,跟你亲哥是一样的,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使唤他,别跟他客气。”

    平喜听了这话,顿时恼了,手里的手巾甩在阮宝生身上,气得脸色发白。他喝道“我跟你什么关系我卖给你啦一天到晚的,被你使唤还不够,还要被你们家亲戚使唤,我这奴才都当到家了,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阮宝生笑嘻嘻地接了手巾,顺手抹了把脸,冲平喜笑道“我拿你当什么你不知道还要我在众人面前表白表白你要不怕臊,我就说了。反正这屋里也没有外人。”

    扔下手巾,阮宝生往屋子当中一站,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就要开口说话。

    平喜急忙过来拉他,阮宝生那个脸皮厚的,城墙都抵不上,他可是领教了多少回了,真要让他在阮云卿面前说出什么没轻重的话来,以后自己还怎么跟阮云卿相处。

    阮云卿见过几回,对二人如此也早就习惯了,当下目不斜视,洗了手脸,转身去忙别的。周俊却瞧着稀罕,他瞄了一眼,也不敢多看,飞快收回目光,洗了手后,跟阮云卿一起去把行李打开,铺开被褥,把包袱里的书都拿出来撂在桌上。

    眼看天近午时,今日郑长春特许了阮云卿一日假,平喜伤还没全好,也不用去漱玉阁当值,阮宝生和周俊下午却不得轻闲,还要各自回去当值。

    几人好不容易凑在一处,自然要好好热闹一番,就抓住午歇时这个空当,从小厨房的管事太监那里要了一口铜锅和十来样鲜肉、蔬菜,做个火锅,权当给阮云卿贺喜。

    人多好办事,众人一起动手,没半个时辰,各样东西都已经收拾停当,鲜绿菜叶挂着水珠,各样鲜肉也切片码盘,在桌上摆成梅花形状。铜锅里搁了木炭,在门口燃着了,待火旺时,就端回来摆在桌子正中。

    几人围桌而坐,在宫中也不敢动酒,只端起茶来,以茶代酒,共饮一杯。谁也不提旧日之事,他们劫后余生,能安安稳稳的坐在这里吃饭,心里已觉十分庆幸,日后还不知有多少磨难在等着他们,宫里的日子难熬,能像今日这样,与亲人知己一起开怀畅饮,可实在是太难得了。

    几人吃得尽兴,午后各自散了,阮云卿将众人送出门去。

    歇了一会儿,睡又睡不着,起来看了会儿书,在夹道前闲逛一回,看了看高墙之上的浮雕彩绘,越发觉得无聊起来。想着干脆回房再去看书,阮云卿便在夹道上转了个弯,回身往漱玉阁的方向走。

    刚出夹道,远远就看见王长安迎了上来,阮云卿停下脚步,心里直叹气。

    这会儿想避也避不及了,也只好硬着头皮顶着了。

    王长安一路小跑的到了阮云卿跟前,离得老远,他脸上就笑开了花,那笑纹一道撂一道,嘴叉子险些要咧到腮帮子上。

    还没等阮云卿躬身,王长安就上赶着笑道“哎哟,我当是谁呐,这不是阮公公么您今儿怎么这么闲在,到我这管事房来了有事儿您就派小太监过来支会我一声,哪用您亲自跑一趟啊,您现在可是郑总管跟前的红人,这些个粗活儿哪还用您干呐”

    他说的一脸谄媚,那份恭敬小心,让阮云卿着实有些不自在,他后退几步,才扯出一个僵硬笑容,“我随便逛逛,不想遇到了王管事。您贵人事忙,我哪敢劳动,您客气了”

    前些时候,因为肖长福的关系,这个王长安还总拿白眼珠瞧着自己,如今肖长福倒台,郑长春刚刚掌权,他就对自己换了一副嘴脸。

    阮云卿对这样前倨后恭,两面三刀,不要脸皮的人实在是难以招架,随口客气了两句,朝王长安躬了躬身,便继续又往前走。

    王长安待阮云卿走远了,才呸了一声“小兔崽子,真是真人不露相啊瞧他一副干净模样,背地里还不一样做些下作勾当也不知是怎么扒上郑长春这条大船的,如今鸟枪换炮,他倒成个人儿了。”

    王长安最擅钻营,又颇懂制衡之术,在巴结肖长福的同时,也没少在郑长春面前卖好,肖长福倒台之后,他也是几个没被牵连的管事之一。

    心里不服不岔,王长安此时也只敢在背地里咒骂抱怨,现在谁都知道,丽坤宫里已换了天地。如今的丽坤宫,是郑长春的天下,他们这些过去曾跟肖长福有过勾连的管事太监们,还是夹着尾巴做人为好。

    想到以后天天要对着还没他肩膀高的阮云卿点头哈腰,王长安就恨不得挠墙,无奈形势逼人,少不得只好忍了。

    他这里唉声叹气,阮云卿那里也不好受。

    阮云卿自从当上这个执事太监,对他弯腰行礼的人就越来越多,一个个嘴里客客气气的,可那眼神里的不屑和轻蔑都要从他们的眼睛里蹦出来似的。他们怀疑阮云卿和郑长春的关系,他们怀疑郑长春提拔阮云卿的理由,只是胡乱猜测,就能让这些人的脑子里变换出无数种可能和花样,其中的每一样,都带着赤祼祼的轻视和侮辱,他们不相信一个孩子,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得到郑长春的重用,他们用自己肮脏龌蹉的思想,在背地里拼命贬低着别人,仿佛这样,就能让阮云卿的升迁变得不合常理起来。

    阮云卿都懂,他能清楚地分辨出那些人眼神里的情绪。初时还有几分愤怒,然而那愤怒无处宣泄,毕竟如今不像在杂役房时,已经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那些杂七杂八的闲话。所有的愤怒积攒下来,竟全部都变成了对自己的怀疑。

    阮云卿有些不知所措,即使习惯了刁难和冷眼,在面对如此多质疑的时候,他也不得不怀疑起自己。

    闷了几日,终究还是有些承受不住,阮云卿和宋辚提起时,宋辚不免失笑。

    宋辚对阮云卿说道“如今你被人质疑,是因为你还没真正爬到高处,等你真的站到了权利的顶端,那些质疑和咒骂也都会被称诵之声掩盖。”

    阮云卿不甚了然,宋辚只笑着看他,此时还不是教他玩弄权术的时候,阮云卿这副纯净无邪的样子,让宋辚颇为受用,他还不想去破坏这份干净,便劝了阮云卿几句,让他不要心急,只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证明自己即可。

    阮云卿觉得有理,与其理会别人怎么看他,怎么说他,倒不如好好磨练自己,多帮宋辚做点事情来得实在。

    他心中豁然开朗,想通了此事,再面对王长安之流时,表面上也能应对自如。

    回了自己房里,刚坐下喘了口气,阮云卿端起茶碗,正想倒口水喝。

    屋门被人狠狠撞开,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阮云卿手腕一抖,手里的茶泼出大半,他还没回过神来,小裴已经从外面跑了进来,一头扎进阮云卿怀里,浑身上下抖得像筛糠一样,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云云卿,你,你快去看看,出事了”

    第62章 可疑

    阮云卿吓了一跳,出事出什么事了

    他见小裴抖得厉害,忙扶他到床边坐下,重新去倒了碗茶,递到小裴手里,让他先喝口水,冷静下来再说话。

    小裴哪里顾得上喝水,他一把推开茶碗,拉着阮云卿就往外走,“快跟我走,出事了。”

    他只说了这一句,就拉着阮云卿发足狂奔,直往后罩房的方向跑去。

    阮云卿问了几回,小裴都只是摇头,不肯再多说一句。他死死咬着牙关,脸色惨白,眼圈红通通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显然是在拼命压抑,才没让眼泪夺眶而出。

    阮云卿也心焦起来,他把所有的可能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还是理不出一点头绪。按理现在的小裴和他一样,都是郑长春身边的亲随,整日在皇后跟前贴身伺候,在宫里的地位已经比普通的奴才高出许多,是不该再有人会去欺负他的。阮云卿实在想不出到底因为什么事,会令小裴突然神色大变,一脸慌乱的来找自己。

    越想越是奇怪,阮云卿心里也越发不安,他加快脚步,跟着小裴,飞也似的跑到了后罩房前。

    后罩房的格局与前面两层院子大致相同,这里除去库房、杂役房和管事们值房,其余地方都是负责处理丽坤宫里一些琐碎活计的,大体分成三个院落,十余个三间成套的屋子。

    调香房就在其中。阮云卿一到后罩房,心中就猜到几分,能让小裴如此惊慌失措的,怕是只有住在调香房里的调香太监,小裴的师傅袁佑姜了。

    果不其然,小裴一进后罩房,就拉着阮云卿直奔调香房的方向。

    阮云卿跟小裴认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进调香房里。一进屋就被各种奇异香味熏得头昏脑胀,适应了好一阵,才好歹能喘上一口气来。

    再好的东西,多了也是负担。花香再好,也没有搁在鼻子底下紧着闻的。皇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好东西,魏皇后闲来无事,又最爱摆弄这些香料,因此这调香房里堆了满满一屋子的各式香料,什么香气味道的都有,全都堆在一处,外面的人进来,都得让这股汇聚了上百种香味的屋子给熏得头疼。

    两人谁也顾不上说别的,小裴心里着急,一进屋子就拉着阮云卿往里走。他三步并作两步的进了里间屋,推开屋门,往里一指,眼泪当时就掉了下来“云卿,你,你看看,师傅,师傅他死了”

    阮云卿往里一瞧,登时吓得愣在当场。只见高高的房梁上挂着一具死尸,正是小裴的师傅,袁佑姜。

    袁佑姜已死了多时,身子都硬了,他直挺挺的挂在梁上,被门口透进来的冷风一吹,整个人就跟着左右乱晃。

    小裴哭得站都站不住了,他今日一进调香房里,就看见师傅挂在梁上,真是吓得什么忘了,也没大声哭叫,只在原地惊愣半晌,转身就往阮云卿那里跑。一路上悲伤难抑,可他还能忍得住,此时再看见师傅的尸身,心里的悲恸就再也压抑不住了。

    眼泪扑簇簇直掉,小裴抱着阮云卿,哭得哽咽难抬,“师傅他怎么这么想不开都怪我,明知道他最近心神不宁,常做恶梦,昨日还跟他提什么搬出去的话我要知道有今日这事,是怎么也不会说那样的话的呜呜都是我害了师傅”

    阮云卿才缓过劲儿来,他搂着小裴,安抚半天,直到他渐渐止住哭声,才问道“你说你师傅是自尽的”

    小裴抽噎两声,奇道“不是自尽还能怎么你也见过我师傅几回,该知道他的为人。他性情温和,从不与人为敌,每日除了在屋子里研制香料,就是到皇后的寝宫中为香炉添香,除了奉命出去办事,其余时候他几乎连调香房的大门都不出,也从未与人结过怨,别人又哪会害他”

    小裴说的有理,阮云卿点了点头。他想起袁佑姜生前,那般温和洒脱,说话时未语先笑,时常逗人开心。这样一个人,也实在很难想像,会有人存心害他。

    小心绕开头顶上的尸首,阮云卿在这屋里转了一圈。这屋子是袁佑姜的寝室,陈设简单,除了床榻、桌案,再也别无他物。一进屋门就是一把被踢翻的凳子,除了此处,其余地方都很干净整齐,看样子,并没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

    如此一来,袁佑姜也许真的是自尽而亡了。

    阮云卿又问小裴“你师傅是一人居住除了你以后,他平日可还跟什么人有过来往”

    “师傅是一人居住,调香处就只有我跟师傅两个人,我被调到皇后的寝殿后,师傅也没再跟王管事要人,他素来爱清净,说他一个人也忙得过来,因此也就没再往调香处里添人手。”

    顿了一会儿,小裴欲言又止,阮云卿忙问他怎么了,小裴思虑片刻,还是没有说实话,“也没什么要紧的”

    他抹了眼泪,问阮云卿道“怎么你一再追问,是看出什么不对劲么”

    阮云卿摇了摇头“没有,这里很干净。”

    就是因为太干净了,和外面的杂乱无章简直是天差地别,实在不像是同一个人居住的两个地方。

    一个人的生活习惯是很难改的,调香处外面的两间屋子,简直乱得没处下脚,东一包香料,西一个药钵,杂乱之间倒是能看出袁佑姜这个人,应该是随性得很,东西摆放全凭自己用起来顺手,也不像是个会用心整理家什的人。

    既然如此,他这间寝室可就干净得太可疑了,不仅各类书籍摆放整齐,就连桌案上的笔墨纸砚,都像专门清理过了,水盂涮洗得干干净净,里面换了净水,各式毛笔也按大小依次摆列,就像有神经质似的,连笔杆上的雕花都一致冲着外面。

    这种巨大反差实在是让人觉得奇怪,难道这个人是因为即将赴死,所以才临时起意,想起来要将自己的屋子好好整理一遍

    怎么想都太诡异了些。

    阮云卿心里难免又有多了几分疑惑,他忙问小裴可惊动了别人

    “没有。”小裴摇了摇头,“我看见师傅就把房门锁了,紧跟着就跑去找你。我想着你是个有主意的,就想让你过来帮我拿个主意,接下来可要怎么办才好”

    阮云卿抬头瞧了瞧尸首,让小裴在此处等着,他去外间屋里,吹响短笛,不多时门扇处一阵风响,莫征从外面飞身进了屋里。

    阮云卿解释道“莫护卫,今日事出突然,才劳你在白日贸然现身。怎么样没让人看见吧”

    莫征笑道“没事。以我的身手,这宫里除了破军,还没人”

    莫征话未说完便止住了,他想起前日刺杀肖长福的那个的刺客,那人的轻功、武艺,绝对在他和破军之上,如今他再说这话,可真是要掂量掂量了。

    “到是什么事这样急火火的找我”

    阮云卿急忙领莫征进屋,手指房梁,轻声道“我想请莫护卫看看,这人究竟是自尽还是被人杀了”

    莫征忙跟阮云卿进来,直奔房梁上的死尸。

    小裴哭得泪眼朦胧,猛然看见莫征走了进来,他立时吓得跳了起来,躲到阮云卿身后,小心问道“云卿,怎么了这人是谁啊”

    阮云卿拍了拍小裴的胳膊,柔声道“别怕,这就是上次帮咱们的恩人。这回请他来,是替咱们看看,你师傅到底是怎么死的”

    小裴瞪大了眼睛,他征愣片刻,跟着一个箭步跑到袁佑姜的尸身前,叉开双臂,厉声吼道“还能是怎么死的你不是都看见了么师傅是自尽而亡的啊不许你动他谁也不许动他”

    小裴红着一双眼睛,脸颊因为激动而胀得通红,他的嘴唇哆嗦着,四肢也有些颤抖,与平日那个温顺腼腆,说话都不敢大声的人简直是判若两人。

    “师傅死得够可怜了,你们还要折腾他,我不依呜呜都是我不好,我要不说搬走的话,师傅也就不会死了”

    他反应如此激烈,实在出乎阮云卿所料。阮云卿生怕他误会,忙细细解释“我们不做什么,就是将你师傅的尸身查验一遍,看看他有没有被害的可能。”

    “真的”

    阮云卿再三许诺,小裴才渐渐止住哭声。

    小裴今年已经十四岁了,身量也与一个成年男子极为接近,力气也比阮云卿大得多,他让阮云卿让到一边,他和莫征一起,踩在凳子上,把袁佑姜的尸身从绳圈里解了下来,平放在床榻之上。

    莫征过去查验,翻过袁佑姜的脖颈,先看他颈上的勒痕,后又掰开他的口唇,耳鼻,看他是否有中毒的迹象,最后才解开他胸前的衣裳,看他左右肋下及前胸、后背等处,有无内伤瘀血。

    查验已毕,莫征皱眉不语,小裴连声催问“怎么样啊”

    莫征沉默许久,才喃喃开口,叹道“好奇怪。”

    也说不上是哪里奇怪,就是觉得这个人身上干净得出奇,别说瘀伤、中毒,就连袁佑姜的身体都清洗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污泥都看不见。

    莫征查验良久,也未在袁佑姜身上发任何伤痕,他脖颈上的勒痕只有一道,也不是死后被人挂上房梁的,再看他身上,衣饰鲜明,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的表情看着也不甚狰狞恐怖。

    这个人,简直就像是真的生无可恋,才香汤沐浴,洗干净了自己,然后安然赴死似的。

    然而就是觉得别扭。莫征见过不少死人,不管是自己想死还是被人杀死,死前都难免一番挣扎,人的最后一口气,是相当难咽的,可为何这个袁佑姜,明明是悬梁自尽,却会出现这样一副安宁平和的神态

    莫征不死心,上前又仔细验了一遍,结果还是与上回的毫无二致,他叹了口气,重新按原样将袁佑姜的衣物整理好了,心里只怨自己太过多虑,反而把事情想的复杂了。

    他向阮云卿道“这人的确是自尽而亡的。”

    阮云卿听了这话,依旧有些不太相信。他趴在尸身前细看,转了两圈,猛然瞪大了眼睛。

    阮云卿扒开袁佑姜的衣领,叫莫征道“莫护卫,你看袁师傅身上的衣裳,是不是穿错了方向”

    第63章 真凶

    莫征猛然一惊,心中恍然大悟。

    要不是阮云卿说袁佑姜身上的衣物穿反了方向,莫征也险些被晃了过去,按平日人们穿衣时的习惯,都是右衽压左衽,两襟相交,然后用衿绳系紧,可袁佑姜身上的衣裳,却成了左衽压右衽,也未系实,只用腰间的大带勉强勒紧衣袍而已。

    难怪他刚刚给袁佑姜检验时总是觉得不对劲呢,原来毛病就出在这里。

    小裴也顺着阮云卿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袁佑姜身上穿的这件宝蓝色太监常服的交领处,左右颠倒,完全与人们平日穿衣时直裾右衽的习惯相反。

    而且不只外衣,就连内里的棉制里衣、丝麻制的中衣等等,都同外衣一样,全部穿反了方向。

    阮云卿看了一阵,越发皱紧了眉头,“可这细较起来,也说明不了什么,袁师傅死前心神不安,慌乱之间穿错了也是有的。”

    小裴白了一张脸,他哆嗦着点头,连连称是,“是啊,准是师傅自己穿错了。”

    莫征却觉得不对,“不会,若说他心神不安,可他脸上这表情,可绝不像一个心神不安,不甘心赴死的样子。你们瞧瞧,他一脸安宁,眉目舒展,连吊死之人该有的瞠目吐舌都没有,这难道还不奇怪”

    阮云卿没见过死人,莫征却见得多了,能在死后还有这么一副安宁面容的,除非是寿终正寝,否则还真不多见。

    “这个,若只说这个,我倒是知道原因”

    小裴支吾着开口,阮云卿二人都回过头来,催问他可是知道什么。

    小裴犹豫一阵,还是迈步走到桌案前,从上面拿过一个铜制香炉,轻声说道“你们进来的时候,就没闻见这屋子里的味道有些奇怪”

    阮云卿与莫征面面相觑,他俩从进外屋开始,就被调香房里的浓重香味熏得头晕,到了这里还觉得鼻子里面那股香气久久不散,哪还能分辨得出什么其他味道。

    小裴揭开香炉盖子,用手指拨开香灰,仔细闻了闻。他脸上露出一抹哀戚,将香炉端到阮云卿跟前,哽咽道“师傅死时,在这屋里点了雀里红。这香燃着后,能够舒缓人的心神,但若是香料搁的太多了,那味道就会变成麻痹神经的毒药,能让人针刺不疼,刀割不觉。师傅死前,把剩下的雀里红都搁在香炉里点燃,香料变成了毒药,他吸入之后,感觉不到痛苦,死后的面目没有变得狰狞可怖,也就不足为奇了。”

    “原来师傅早就准备以死谢罪,怪不得他这些日子若是我早些发现,师傅也许就不用呜都是我不好”

    小裴又哭了起来,呜呜咽咽,越哭越是悲切。莫征觉得不耐烦,有心让他别哭了,可人家刚死了亲人,如此又实在有些不合情理。他耐着性子听着,瞪眼看着这个比他低不了多少的少年哭得肩头耸动,气都要喘不上来了。

    阮云卿手捧着香炉,仔细研究了半晌,猛然间心中一动。他搁下香炉,拉过小裴,问他道“你说的这种香料,真的有如此大的功效”

    小裴吸了吸鼻子,点头道“自然是真的。都这个时候了,我还骗你做什么这些香料,都是这些年来,我师傅自己研制出来的,我跟在他身边几年,也只学了个皮毛。那雀里红是我亲眼看着师傅从四五种香料里提练研磨,然后制坯成形的,那功效我们拿彼此试过几回,效用我自然也深有体会。”

    阮云卿连忙追问“那别的呢要是用这些香料的味道杀人,是否也有可能”

    小裴一下子止住哭声,他盯着阮云卿,半晌无语。

    咬了咬嘴唇,小裴露出一丝苦笑,他喃喃叹道“我就知道,终究还是瞒不过你”

    转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袁佑姜,小裴猛的将心一横,向阮云卿坦白说道“师傅曾制过一种香料,吸入之后能让人常睡不醒。”

    常睡不醒

    阮云卿和莫征同时想到太子身上,这症状,不是与太子中毒时的一般无二

    “这香料你,你是说你师傅他就是”

    小裴默然无语,只轻轻点了点头,“师傅没有明说,然而据我猜测,也八九不离十。”

    阮云卿心中激荡,一方面为找到真凶而欣喜,一方面又为真凶竟然是小裴的师傅而震惊不已,这两种情绪几乎同时占了上风,阮云卿一时之间,真不知他到底是高兴还是难过。

    莫征早就急了,他一步走上前来,揪着小裴的衣襟,将他拎了起来,厉声喝问“你早就知道你师傅就是暗害太子的凶手,因何不去上报拖到如今才说,又有什么用处你可知道,若不是宁白想了那么个放血拔毒的法子,太子殿下险些就被你们害死”

    莫征一脸狠戾,把小裴吓得脸色惨白,他哆嗦着哭道“这些都是我猜的师傅做这些事时,我并不知情。试想这样的机密大事,他又哪会嚷得人尽皆知我也是因为看见他整日神思恍惚,太子中毒之后更是日日被恶梦缠身才发觉不对劲的。”

    此话也有几分道理。莫征迁怒一阵,觉得好没意思,他放开小裴,暴喝了一声,转身直奔床榻上的袁佑姜,“我今日不将这狗贼碎尸万段,也难消心头之恨”

    小裴飞扑上前,拦在袁佑姜的尸身前,哀声求道“别,我求求你,他再有天大的不是,也是我的师傅。如今他人都死了,你还不肯放过他么再说师傅准是被人逼的,他那样害怕,定是被人胁迫”

    莫征冷笑一声,被逼无奈就能理所当然的去做伤天害理的事了天下有多少人被逼无奈,若都要如此,岂不是没有王法了

    阮云卿急忙过来,劝住莫征,此时做这些事也于事无补,有这个工夫,还不如让小裴把前因后果都细说清楚。

    把莫征劝至一边,阮云卿又细问小裴是如何发现袁佑姜就是下毒之人的。

    小裴只是掉泪,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袁佑姜是受谁指使,又是为什么要下毒谋害太子,他都一问三不知,站在那里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说他不知道。

    莫征都要气疯了,恨得几回上前,想要给小裴两下子,让他痛痛快快把幕后主使说出来。阮云卿怕莫征一吓,小裴就更加不肯说了,忙把他拉到外间屋子,劝慰半晌,转了话头,先谈了些别的,然后再旁敲侧击地问他下毒之事。

    谈了好一气,小裴还是咬死说不知道。

    阮云卿追问一阵,觉得小裴不像撒谎。袁佑姜做这些事时,应该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小裴是因为跟在他身边久了,才多多少少地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至于具体细节,可能就连小裴自己,也还糊涂着呢。

    阮云卿叹了口气,看小裴又惊又吓,哭得眼睛都肿了,也不忍再追问下去。心里想着不必着急,既然有了下毒之人,那后面的主使再慢慢查证,总能有个眉目。

    又劝了小裴一阵,和他一起重新回了里间屋。

    阮云卿问小裴,袁佑姜所制的那种香料到底是什么样子。

    阮云卿心里一直惦记着太子的身子,宋辚身上余毒未清,此时若能知道他到底中了什么毒,宁白那里也就能对症下药,尽快找到根治此毒的办法。

    “你说的那种让人常睡不醒的香料,你可认得”

    小裴抽噎着点头,道“怎么不认得。那香料原本是安神助眠用的,我试过几回,效用极好。后来也不知师傅往里搁了什么,最后做出来的竟是那样的东西。那些日子,我经常看见师傅从库房那里抓些小耗子回来,问他做什么他也不说,整日只是闷在屋里,折腾这些耗子和一堆香料。又过了一阵子,每逢夜深,他都会拿些东西到房后面的树丛里埋了。有一次我实在好奇,就偷偷跟在师傅后面,扒开他埋东西的地方,结果就看见”

    小裴顿了顿,露出一脸惊恐,“那里面都些是刚刚长毛的小耗子。那耗子浑身是土,身上兀自带着一股淡淡香气,我闻了闻,正是那香料的味道。那小耗子四肢绵软,脑袋耷拉着,我本以为它死了,可握在手里,它身上还是暖和的,肚皮处微微起伏,明明还有呼吸。”

    “我见它没死,就把它悄悄带回了我屋里,想着怎么把它救醒,”小裴轻轻摇了摇头,哭道“没用我试了所有的办法,却怎么也弄不醒它那小耗子死了不久,太子就出事了,而且他中毒后的症状,与它相差无几,我这才知道,原来师傅做那种香料,竟是为了杀人的”

    小裴的眼神发空,他茫然的瞪着远处,嘴里喃喃不休“我害怕我怕极了,也不敢问师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恨自己,也许我早一点问了,师傅也就不会死了”

    眼泪又滚了下来,小裴哭个不住,他求阮云卿道“云卿,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你救救师傅,他心肠极好,对我更是好得没话说。他绝不是坏人,做这种事,一定是有苦衷。你一定得帮帮我。无论如何,也一定得帮我给师傅留个全尸”

    毒杀储君,乃是灭门之罪。若真的证实袁佑姜确系下毒之人,那别说他的尸首,就连他家的祖坟,都得被人扒了。

    阮云卿苦笑一声,他一个小小的奴才,哪有那样通天的手段,去左右朝廷律法。

    替小裴抹了眼泪,阮云卿劝道“你师傅做了错事,受罚也是应当的。你也不要太过伤怀。既然此事与你无关,以后谁问起来,你都干脆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免得到时候追究起来,连你也受了牵连。”

    小裴点了点头,连连向阮云卿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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