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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宦 第9节

作者:沈如 字数:26664 更新:2021-12-29 07:04:07

    明日就是中秋了,宫宴的准备也到了收尾的时候,园子里已经摆了二十来张红木桌案,因为是家宴,也没为皇帝单设什么席位,到时就在正对东南方向的位置,摆下一张圆桌,帝后嫔妃,一同就坐即可。

    今日忙得出奇,不只是杂役房,所有在丽坤宫中当差的奴才都忙了个不亦乐乎,就连宫中各处,包括尚膳监,针工局,乃至乐坊舞伎等等,全都跟着一起做最后的准备。

    郑长春那里早已是摩拳擦掌,他迫不及待的等着中秋这日,好当众揭发肖长福,让他彻底从自己眼前消失。阮云卿也已经将此次的计划详细记录下来,派人送到顾元武那里,让他看太子处有什么要办的事情,他好一并协同处理了。

    平静的表面下暗潮汹涌,阮云卿头一回经历这么大的阵仗,到底有些沉不住气,干活的间歇还在想着明日要如何行事,心烦意乱的,还差点把要洗的家伙给砸了。

    第48章 相见

    好不容易忙活完了,天也渐渐黑了下来。肖长福受了一场惊吓,这几日都疑神疑鬼的,每日除了陪在皇后身旁,轻易也不敢再随意打骂手底下的奴才,生怕他的另一只耳朵,也被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削了去。

    阮云卿趁夜间无事,偷偷去找小裴,又把明日要说的话叮嘱了一遍,让小裴切记不要漏下什么。

    小裴怕得厉害,一个劲儿的心慌,说话时嘴皮子直抖,人都要站不住了。

    阮云卿叹了口气,扶着小裴,找了块青石板,两个人坐下,“我也怕呢。可再怕这事也得做啊,不然躲得过一时,哪躲得过一世。哪天肖长福想起我们来,咱俩非让他啃得连骨头渣子都没了。”

    小裴急忙摇头,“我不怕。”

    他一面哆嗦,一面狠道“这事我一定办成,你放心”

    阮云卿见他又是害怕,又是发狠,不由好笑,也不敢再吓他了,忙道“我信你。”

    坐了一会儿,小裴的情绪慢慢好了,阮云卿又嘱咐道“成败在此一举,我也知道这事难为你了。明日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没能扳倒肖长福,你就把罪责直接往我身上推。这事是我撺掇你干的,与你没半点相干。你千万别自个儿扛着,记得了”

    小裴先是使劲点了点头,后来又觉得不对,忙又摇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连累你,你对我这么好,我哪能连累你呢。再说我还比你大呢,别在我跟前逞英雄,这话还轮不到你和我说呢。”

    阮云卿哭笑不得,倒让小裴说得没了话。小裴也让阮云卿的话激起一股子狠劲儿,他不再害怕,阮云卿说的对,这关他们必须要闯,不把肖长福扳倒,死的,就该是他们两个了。

    从小裴那儿出来,阮云卿就去了端华宫。

    宋辚早已经等在外面,一见阮云卿,便笑道“今日不读书了,我带你见个人去。”

    阮云卿一瞧宋辚的打扮,不由就想笑。

    宋辚一身紧身衣裤,玄色暗纹,衣襟袖口拿金线绣着滚边,腰里系着一条巴掌宽的玉带,更衬得他宽肩窄腰,腰身挺拔。

    这,夜行衣不像夜行衣,常服不像常服的,阮云卿打量半天,却也不得不承认,这身衣裳穿在宋辚身上,实在是好看得紧。

    宋辚迈步上前,一把绰起阮云卿胳膊,伸臂一托,直接将他抱了起来。

    阮云卿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宋辚抱在怀里,双手不自觉地搭在他脖子上,整个人都紧贴在宋辚身上。

    阮云卿挣扎着要下来,“殿下”

    不等他的话说完,宋辚已经脚尖点地,一跃而起,阮云卿被晃得整个人往前一冲,结结实实地撞在宋辚胸口上。宋辚暗自好笑,行动间故意加大了幅度,晃得阮云卿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缩在他怀里不敢乱动,这才觉得心满意足。

    宋辚的轻功极好,几乎与莫征、破军等人不相伯仲,阮云卿一面吃惊,一面又被两个人的亲密弄得不知所措,手脚都不知往哪搁了,身子僵得直挺挺的,就这样别别扭扭的到了地方。

    阮云卿辩了辩方向,又往四周看了看,见此处清幽雅静,三层院落遍种古木,宫院不是很大,但处处精致,正殿、偏殿,一样也没落下,看着错落有致,倒比那些光有花架子的空大院落,好往多了。

    “这是”

    “这是当年太后住的院子。她嫌永寿宫里人多杂乱,不比这里清幽人少,把永寿宫留给一众太妃居住,她自己搬到这所小宫院里,理佛闲住。”

    阮云卿恍然,这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宁秀宫。阮云卿入宫半载,关于这位老太后的传闻也听了不少。说来她也是位传奇人物,父亲是异国降将,她入宫时,才刚刚十五岁。先皇为了安抚她的父亲,才将她纳入后宫,初时不过封了一个小小的美人,后来全凭她自己的一点聪明才智,一路披荆斩棘,艳压后宫,升至贵妃。几年之后,先皇后病重亡故,她便取而代之,紧跟着便将先皇后所生的嫡子杀的杀、贬的贬,先皇晏驾,太后就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宏估帝拱上了皇位。

    “这里自从太后薨逝,就一直没人居住,除了留下几个老太监看屋子,其他地方全都空着。平时无人走动,最僻静不过。”

    阮云卿点了点头,跟着宋辚进了正殿,对着正殿当中的凤座驻足许久,两个人才双双出了屋子,往后面的水榭里去。

    路上宋辚有些沉默,阮云卿也就默默跟着,到了水榭边,远远一望,一湖碧水倚着许多垂柳,柳枝轻摇,湖面也跟着起了涟漪,寒蝉鸣叫,四野无人,有明月相伴,就连那隐在黑暗里的景色都变得美好怡人起来。

    水榭边上早有一个黑衣人等着,他见了宋辚便单膝跪地,“殿下”

    “免了。人来了么”

    那黑衣人干净利落地站起身来,垂首答道“已经到了,就在水榭中间的八角亭里。”

    宋辚轻轻颔首,“知道了,你下去等着,一会儿再将人送回去。”

    黑衣人应了一声,闪入柳树林里。

    宋辚指了指远处,对阮云卿道“去吧。”

    阮云卿满心好奇,猜了一路,也没猜到到底要见谁。离了宋辚,迈步上了通往湖中的竹桥,还没到八角亭中,便已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阮云卿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愣了半晌,才发足狂奔,高兴得脚下不稳,他一路跌跌撞撞,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亭子里,喊了一声“大哥”一头便扑进赵青怀里。

    赵青也愣住了,前日顾元武派人来见他,说要带他去见个人,他猜来猜去,都以为是顾元武故弄玄虚,别有用心。赵青本就愤世嫉俗得厉害,这世上除了他的几个兄弟,他是谁也信不过的。

    在亭中等了许久,赵青心中焦躁难安,越等心里越乱,暗地里大骂顾元武,不知他又想出什么法子来整治他。

    万没想到,他这里正恼火呢,却是阮云卿走了进来,心里又惊又喜,缓了半晌,赵青才搂住阮云卿,哽咽了声音,叫道“小二”

    摸了摸阮云卿的头顶,才确定真的是他,兄弟两个喜极而泣,一时只觉得恍如隔世。

    这短短的几个月,他们都经历了脱胎换骨的转变,在这个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皇宫里,他们被人欺压,被人虐待,却都不肯甘于自己卑微的命运。他们两个都知道,这一面,见得有多不容易,说是一路从鬼门关里闯过来的,都不为过。

    “你过得怎么样活儿累不累,有没有人欺负你”

    阮云卿摇了摇头,“没有,我好着呢。大哥你呢,你好不好”

    两个人都是报喜不报忧,赵青受的苦不比阮云卿少,可他还是笑着摇头,说一切都好。

    “云秀他们也没事。”赵青笑着说道“我近日升了官,已经混到了九品执事太监,出入各处都方便了许多。舒贵妃常派人到德馨宫去送东西,我都主动揽了过来,还见了云秀几面呢。马诚那里也好,就是连醉见得少些,跟舒妃去康乾宫的时候,我偷偷过去看过,可惜只是远远的看见他在扫地,连话都没说上。还有你这里也是,找了几回都没见上,我正担心呢。”

    阮云卿笑着听着,心里高兴极了,他的兄弟们都平安无事,赵青还升了官,可真是太好了。

    赵青也高兴,说话都颠三倒四起来,东一句西一句的,只是欢喜地向阮云卿诉说着,他们都没事,都还好好的活着呢。

    又说了会儿话,阮云卿问赵青“舒贵妃常往德妃那儿送东西她们不是不和么”阮云卿觉得奇怪,这和他听来的传闻有些不太一样。

    赵青哼了一声,冷笑道“我哪知道去。都是偷偷摸摸送的,因此才找我们这些脸生的小太监,要是明面上的差使,那些总管太监们还争抢不过来呢,哪轮得着我们。”

    阮云卿默默记在心里,撇开这些话不提,又拉着赵青问云秀等人的近况。

    赵青与云秀等人也是匆匆见了几面,话也没说过几句,可就是这点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消息,也让他们兄弟满足不已。说一阵,笑一阵,难过一阵,又心酸一阵,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半个时辰过去,外面有人来催促,叫赵青道“该走了。”

    兄弟俩依依不舍,可也知道不能再拖,彼此说了两句贴心话,赵青先狠下心来,迈步出了亭子。

    阮云卿一路跟着,一直等下了竹桥,那黑衣人带着赵青,消失在夜幕之中,他还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离开的方向,不肯转回身来。

    宋辚一直等在外面,他此时不便露面,就一直站在湖边,看亭中的情形。

    那八角亭建在湖中,四通八达,站在湖边,就能将亭中的事物看得一清二楚。宋辚自幼练习骑射,目力极佳,即使夜色深沉,可借着皎洁明月,还是能看见阮云卿与赵青动作亲密,又搂又抱,甚至还亲热地拉着手。

    心里有点别扭、发酸,可又说不上来为了什么酸。宋辚焦躁地站在湖边,等了半晌,终于还是恼了,下令让黑衣人过去叫人,让他快点把赵青送走。

    第49章 旧事

    阮云卿望着赵青离开的方向,久久不肯转回身来。

    “有那么好看么”宋辚喃喃自语,心里已将赵青切开剁碎的上了十几样酷刑。

    阮云卿依旧望着赵青离开的方向,目光依依不舍,要不是实在不能跟着,否则他非得跟着赵青一同离开不可。

    宋辚一面在心里发狠,一面蹙起好看的浓眉,一双凤目微微眯着,他仔细打量着阮云卿,心里想着“他好像还从来没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自己。”

    那样信赖的、依恋的,简直是把一颗心都直白的捧了出来的亲密。与阮云卿对着自己时,时时刻刻都流露出来的那种拘紧难安的疏远,实在是天壤之别,反差大到宋辚的心都不由得难受起来。

    嫉妒的情绪像毒蛇的利齿,它在宋辚心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宋辚嫉妒过,当他的母亲抱着宋轲轻声软语,温柔的亲吻襁褓中的婴孩时,宋辚就因此深深地嫉妒过。所以当这种情绪又再蹿上心头的时候,他很容易就理解了刚刚那种微微犯酸的情绪。

    他不是难受,他只是嫉妒了。

    宋辚有些好笑,原本留下阮云卿,是为了给自己枯燥的生活增添一点乐趣,如今看来,阮云卿的出现,不只给了他乐趣,甚至连他的七情六欲都开始有了复苏的倾向。原本想要调教的人,最后却把自己带进了沟里,宋辚猛然发觉,他最近越来越容易被阮云卿的情绪所左右,他渐渐开始有了喜悦、有了愤怒、甚至还重新拣回了已经丢弃多年的嫉妒。

    已经有多少年了,他都带着一颗麻木的心灵生活着。那些纷杂的感情对他没有好处,不只会阻碍他的判断,还会影响他的心情。他早已经将它们封存在记忆深处,任由它们和自己的心一起,在心灵的沙海里沉睡。

    突如其来的喜怒并不强烈,它们只是一点一点地啃噬着宋辚的心,令他一时之间难以分辨,这样的改变,到底是好还是坏。

    不过,凭心而论,对于如今这个寂寞的他来说,跟随阮云卿而来的这些情绪,并不让他讨厌。最起码,此时此刻,是不讨厌的。

    宋辚自嘲地笑着,阮云卿不是才说过么,让自己在他面前不必掩饰,心里是什么样子,就做什么样子。既然如此,宋辚倒想看看,他最真实的模样,能不能把这个冷静沉默的少年吓跑了。

    回去的路上,宋辚都没有说话,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要如何将赵青从阮云卿的生活里剔除出去。在排除了杀掉和送走两条路后,宋辚无奈地发现,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赵青,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尤其是在阮云卿知道真相后,不痛恨自己的前提前,除掉赵青这件事,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宋辚有些懊恼,在多少明刀暗箭,党争伐异中,他都没像如今这般无计可施,没想到他一世英明,竟会败在这件小小的事情上。

    宋辚无奈叹气,郁郁不乐地送阮云卿回了丽坤宫。原本是想给阮云卿一个惊喜,让他与自己的关系更为亲密一些,没想到事情到了最后,赵青的出现,却搅乱了他自己的心绪。

    宋辚此时才意识到,原来阮云卿并非只是他一个人的,他也有着属于自己的家人和不为自己所知的另一面,在这个世界上,即使没有了他,阮云卿也依然会和他的亲人兄弟在一起,高高兴兴的。

    这个真相让宋辚无比吃惊,他开始重新思考和阮云卿的关系,过去从未有过的危机感突然冒了出来,让宋辚着实有些不知所措。

    要如何才能让这个孩子完完全全地属于他呢这还真的是个问题。

    莫征和破军陪宋辚转了一个晚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太子已醒这件事,如今还是机密中的机密,端华宫上下都是心腹奴才,宋辚无论怎么折腾,都是不怕的。可外面却不一样,虽说宋辚轻功极好,可他就这样明目张胆的跑了出来,万一被谁撞见,他们两个的脑袋可都要保不住了。

    一路小心跟随,暗中护持,好容易回了丽坤宫,莫征二人的心放下一大半。

    宋辚冷着一张脸,放下阮云卿,正要转身离开,阮云卿却突然拉住他的衣摆,轻轻说了声谢谢。

    能见到赵青,已经出乎阮云卿所料,得知宋辚真如当初约定的,给赵青几人都找了老师,教他们一些安身立命的本事。不只如此,听赵青说,顾元武还特别交待,让他们以后遇到什么难事,都可以直接上报,他自会酌情处置,暗中给他们一些助力。

    这真是意外之喜,阮云卿高兴之余,心里对宋辚也更加感激,要不是他,自己还不知要等上多久,才能知道赵青他们的消息,今日能见上一面,哪怕是匆匆而别,阮云卿心里也知足了。

    “我都忘了问,你的身子好些了么今日有没咳过,那药可记得吃了”

    亏他还记得,还以为他见了兄弟,就把自己给忘了个干净呢。

    话是这么说,可宋辚冰封一样的心情还是化开了一条缝,见阮云卿垂首道谢,又乖乖巧巧地问自己身体如何,说话间透着一股子温柔亲近,刚才那点要杀人的心思也就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心里到底还别扭着,宋辚没有答话,反而绷着脸跟阮云卿道别。

    阮云卿觉得奇怪,去时还高高兴兴的,怎么见了赵青后,倒变成这般模样瞪着大眼瞧了半晌,也猜不透到底为什么,阮云卿疑惑着躬身行礼,又想起他前日对宋辚说的话,既然让宋辚不要在自己面前装假,那他这个一时一变的脾气,和这些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自个儿就该早早去习惯才是。

    想到此处,阮云卿也就没再多想,跟宋辚道过别后,便出了灌木林,往后边去了。

    宋辚想要开口叫他,张了张嘴,却想到其实并没什么要紧事要跟阮云卿说,单单只是因为不想让他离开就张口叫人,此时宋辚的别扭劲儿上来了,又实在有些不想承认。

    在原地停了片刻,一直等看不见阮云卿的影子了,宋辚才跃上高墙。

    莫征和破军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了然,宋辚对阮云卿的心思,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只是这两个人,一个年纪还小,对这些乱七八糟的感情事都还没开窍呢。而太子呢,年纪是够了,可却是个常年要犯病的,他那个古怪脾气,是个人都受不了,他心里那股别扭劲儿上来,真是谁都扳不过来。这事,除非太子他自己想通了,否则阮云卿,没准又要落个阿良那样的结果。

    莫征与阮云卿相处日久,又敬重阮云卿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识、魄力,他为人沉稳冷静,心地又极好,行事周全大度,处理起事情来,就连那些成了年的大人都未必比得上他。

    莫征极喜欢阮云卿的为人,心里难免偏向,想到他与宋辚之间的关系,不由皱眉叹了口气,愁道“真是造孽,要喜欢就喜欢,要讨厌就讨厌,这不上不下的,急死个人”

    破军失笑,抬手捶了莫征一拳,取笑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叹啥气看戏得了。这些年来太子殿下的端华宫里,来来往往的,可没少招人在他身边作伴,没准他过两天腻了,就像前面那些人似的,把这孩子远远的打发了。”

    要真那样倒好了。

    莫征从太子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他,想当年,还是太后亲手将太子交托给他的。当年那个敏感聪慧的幼童,莫征至今想起来,时常都会觉得难受。他是亲眼看着太子从过去的活泼讨喜变为如今这副阴沉冷漠的样子,莫征怎么也想不通,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变故,会让一个才五六岁的孩童,突然之间性情大变,变得暴虐而残忍,与过去那个用会软软的声音,叫他“莫叔叔”的孩子,简直是判若两人。

    太子是个寂寞的人,莫征时常看见太子独自一人在深宫冷院中来回游荡,在送走了阿良之后,太子又挑选了许多人进端华宫。这些人的年纪有大有小,大到三十,小到十五六岁,五行八作,做什么营生为生的都有,而且一概都是相貌清秀的男子。

    原本太子要招这些人进宫,众人都以为是太子的年龄到了,渐知情欲,才想要找些模样好的尝尝鲜。可一批又一批的人来了又去,陪在太子身边的时间长则半载,短则几日,然而无一例外的是,太子对这些人全都以礼相待,绝没有半点轻薄之意。太子与他们知心相交,就像他当年对待阿良一样,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对这些人好的。

    可要好就好到底,不要半上不下的耍着人玩。他这里把人的一片真心勾上来了,最后却又毫无征兆地把这些人全都远远的打发走,真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莫征至今都记得,那些人离开端华宫时的表情,几乎全都是茫然无措的,他们不敢相信,昨日还以友论交的人会用这样残忍冷酷的方式赶他们离开,有些人甚至趴在太子的脚边痛哭哀求,然而太子却像当年送走阿良时一样,带着一脸的冷漠,看到那些眼泪和悲伤,仿佛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似的。

    只要一想到这些,莫征就觉得浑身发冷。莫征实在摸不透太子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这样做是出于什么目的,恐怕也只有太子本人才清楚。莫征担心阮云卿,他怕阮云卿陷得太深,那孩子干净纯良,涉世未深,人又是个死心眼,简直跟当年的阿良一个样儿。万一太子哪天腻烦了,要将阮云卿也打发走,莫征真怕这孩子一时转不过弯儿来,也会像阿良似的那太子对他的伤害,恐怕真会把阮云卿这一辈子都给毁了。

    重重叹了口气,莫征轻轻摇头,这些事也的确不是他们该管的,自己如今这样操心,多多少少的,也是因为心里还念着当年他与太子的那点情分。

    莫征不由苦笑,他还说别人,他自己不也是被太子“抛弃”的人之一么自己这里还牢牢记挂着太子的好处,死心塌地给他卖命,可太子那里,怕是早把当年那份情谊忘得一干二净了吧。如今的他们,只是主仆,当年那个会叫他“莫叔叔”小奶娃,可再也瞧不见了。

    莫征一拳捶在树干上,口中嗐了一声,震得树上的枯叶直往下落。

    抛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莫征抬头瞪了破军一眼,骂道“你还杵在这里闲磕牙还不快跟上太子殿下万一出了什么差错,顾公公准饶不了你”

    一句话提醒了破军,他哎哟一声,飞身上了屋檐,急忙追赶宋辚去了。

    第50章 宫宴

    一夜无话,转天就是中秋,这日一大早,阮云卿就早早起身,收拾好了,跟周俊一起赶到杂役房去。

    崔太监先给众人训话,“今儿可是大日子,你们一个一个的,平日里掐尖要强,说出的大话迎风都能把腰闪断,如今动真格的时候可是到了,是好是歹,可全看今日这一锤子的买卖。干好了,我提拔你;干不好,以后也别再到我跟前说那些你亲我厚的屁话听清了听清了都干活去吧”

    众人让崔太监说得都提起了十二万分精神,生怕出一点差错,在人前丢了脸面。

    阮云卿和周俊今日负责各处杂活,先跟着众人做最后的布置,然后等着宫妃皇子们来了,将他们引至各自的座位,端茶倒水还轮不到他们,不过中途跑腿,递热水,传东西,却都是他们这些小太监的活计。

    宫宴酉正开席,阮云卿他们却要从辰时就开始忙活,将二十多张红木圆桌摆至园内,围上杏黄缎子的桌围,正席冲着什么方向,哪里赏花看景最为养眼得宜,这些日子都已经演练过多少回了,如今只要依次摆好即可。

    皇后今日也是盛装打扮,一身大红锦缎的礼服,上面满绣着百花穿蝶的图案,她颈上戴着赤金璎珞,发髻边斜插一支凤头簪,那凤簪做得极为精致,形制精巧,凤嘴处略弯成勾,正好勾起一串明珠,甩在鬓边。那珠子颗颗圆润,个个有龙眼大小,走动时珠子便随着人的步子来回轻摆,华光流彩,直晃人的二目。

    不到酉时,皇后便来到园中坐镇,她身为东道,又是后宫之主,这些宫宴筹备,本就是她的分内之事。

    肖长福紧紧跟在皇后身边,和皇后一起,四处瞧了一遍。皇后十分满意,说了声“赏”肖长福便带着一众宫中奴才叩头谢恩。

    不一时宫眷们陆续来了,孙婕妤和十三皇子来得最早,紧跟着是九皇子和八皇子,还有一些品阶不高的内宫命妇们。

    孙婕妤赶着过来凑趣儿,她领着十三皇子,到皇后跟前行礼,起身后便不住嘴地夸赞。先夸了皇后贤德,又夸了席间陈设,最后又好好将皇后的妆容服饰从头上到脚下的仔细夸了个遍。

    皇后心中欢喜,拉着十三皇子到主位上坐了,取了果子,剥了皮喂他。孙婕妤更是高兴,站在皇后身边,陪她说话解闷。

    可惜好景不长,没一会儿宋轲过来,见了皇后对十三皇子一脸亲昵,便大发雷霆,飞身上去推开十三皇子,指着他的鼻子一通大骂。

    十三皇子才是个五六岁的小娃,胆子又小,平日就惧怕这个凶巴巴的十哥,他见了宋轲就唬得魂都要没了,此时更是被骂得脸颊通红,哭不敢哭,叫不敢叫的,只好红着一双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亲娘。

    孙婕妤深知皇后的脾气,别看在外人面前,她与太子一副母慈子孝,其实只要亲近些的人都明白,皇后心里,比起太子,还是更偏爱这个小儿子。宋轲可是皇后的心头肉,任谁都得罪不起,孙婕妤眼睁睁看着儿子受气,也不敢高声喝止,只能陪着笑脸解劝,求皇后解围。

    皇后喝住宋轲,正好舒贵妃进门,她与大皇子宋轩一前一后,母子二人皆是一身素雅长衫,宋轩年逾二十,长得英挺不凡,手执一把洒金折扇,走路时一步三摇,颇有些书生之气。

    舒贵妃妆容简单,一身水蓝色的斜襟大袄,头上挽了个慵妆髻,素素净净地别了两根玉簪子,脸上薄施脂米分,看着就清爽干净。

    舒贵妃过来与皇后见礼,“娘娘金安。”

    皇后满面含笑,伸手相搀。她扶起舒贵妃,微嗔道“都是自家姐妹,你我二人同年进宫,又一起服侍万岁,想想都二十余年了,你怎么还是这般客气。今日是家宴,这些个虚套子的礼数,尽可以免了。”

    舒贵妃腼腆笑道“娘娘说笑了,虽是家宴,但也长幼有序,您是皇后,我们这些嫔妃可不敢放肆。”

    明明都恨得跟乌眼鸡似的,背地里恨不能咬对方两口,可一到了官面上,却又一个比一个装得像那么回事,一脸关切地装出一副合家欢乐的模样,嘴里的虚情假意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倒。

    二人打着太极,场面上的话说得一个比一个精巧,又有孙婕妤在旁边捧场,一时之间,看着倒也和乐安宁。

    宋轩先与皇后行礼,磕头已毕,口称母后。皇后笑吟吟的搀起来,又让宋轲过去,与皇兄见礼。宋轲满心不愿,被皇后瞪了一眼,这才规规矩矩地过去躬身行礼“皇兄。”

    宋轩忙摆手,“快别如此,哥哥这几日都没见你,正想来丽坤宫问问。怎么几日没来御书房了贺太傅问起,蒋公子说你病了,倒是什么病,可别拖着,还是早早请太医诊治才好。”

    宋轲最烦这些假惺惺的话,在他心里,除了母亲和太子,别人一律是无关旁人。他不屑与人周旋,悄悄拉了十三皇子,兄弟俩躲到一棵大树后面,抓知了去了。

    皇后看着宋轲的背影,心里直发愁,宋轲什么都好,就是这个性子,实在是鲁莽,他性情急躁,胸中又没有半点城府,长此以往,他哪是他那些兄弟的对手。

    不由叹了口气,皇后默默盘算,少不得还是要她步步为营,替儿子扫平道路,拱他登上皇位,她这颗心才能真正放下。

    正自感叹,忽听外面有执事太监高声喝道“皇上驾到德妃娘娘驾到”

    园中众人急忙接驾,跪倒后山呼万岁。宏佑帝迈着四方步进来,胖大的身躯像一座肉山,走动时浑身上下肥肉直抖。他身后紧跟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娇俏女子,那女子一脸傲慢,身披银白色狐毛大氅,她得意洋洋,与宏佑帝一同走进园里。

    园中众人一见那女子,心中就打翻了五味瓶,酸的,咸的,羡慕的、妒恨的,真是想什么的都有。

    此女正是德妃,她正当得宠,年前又刚刚为宏佑帝诞下一子。宏佑帝已知天命的年纪,又添了一位老来子,心中欢喜自是不用细说,他不只宠爱德妃,连带着这位老来子也一并得了宏佑帝的喜欢,与其他皇子不同,宏佑帝对此子当真是溺爱之极,恨不得时刻都带在身边。

    母凭子贵,自打有了十五皇子,德妃的脖子就彻底仰到了天上,她越发骄横跋扈,满宫上下,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

    也是活该她自己作死,正当得势不知韬光养晦,反而还四面树敌,偌大宫院,弄得孤立无援,心里还得意不已,自觉了得,也怪不得她日后会落得如斯惨相,却无一人肯施以援手。

    皇帝到了,众人跪倒行礼,山呼万岁。德妃大摇大摆地站在皇帝身边,满宫上下乌压压跪下一大片,宫眷们也都道了万福,唯独德妃一人,非但不跟着跪拜,反而还趾高气扬地站在宏佑帝身边,半点也不回避,大大方方地受了一众人等的跪拜之礼。

    这一下可犯了众怒,德妃素来霸道,平日里最喜欢掐尖要强,挤兑别人,可那都是后宫里的手段,宫眷们各凭高下,谁也怪不着谁。可她如今这样明目张胆地接受众人的跪拜之礼,分明是仗着皇帝宠爱,想在明面上压众人一头,也实在是太过嚣张了些。

    园里的人都变了脸色,皇子们脸上惊疑不定,嫔妃们更是满心气愤,若说是皇后这个结发妻子,与宏佑帝一起接受众人跪拜也就罢了,她是后宫之主,母仪天下,自然也当得起这份殊荣。可德妃这小蹄子算什么东西,如今也敢来占他们的便宜。

    众人都瞧皇后,见她一张精致描画的脸上,也没什么愤怒情绪,眉目间一派平和,淡淡地,并不见嫉恨,不由都暗自惊叹。

    皇帝没怪罪,皇后也不言语,众人满心不忿,也不敢表露出来。眼睁睁看着德妃扭着不盈一握的纤腰,跟在宏佑帝身后,款款进了园内。

    皇帝来了,众人落座。

    德妃伸手去解大氅,解开绳结,向后一甩,那大氅便滑落身下,跟着的奴才们赶忙抻手去接,收拾起来退至一边。

    众人一瞧德妃的打扮,全都愣在当地。

    只见她大氅下面,穿了一件云锦彩绣的大红锦袍,袍襟上满绣云纹,胸前后摆更是明晃晃地拿金银线绣了一只彩凤,那凤凰头颈微侧,站于山石之上,凤尾处五光十色,绣得极为精巧,就连翎羽上的根根细毛都绣得层次分明,色彩斑斓。

    这还不算,最要命的,是她手腕子上戴了一串琉璃石的珠串,一伸腕子,那琉璃石便在烛光下划出七彩光芒,那光里隐隐带着闪闪银光,就如满天繁星一般耀眼夺目。

    这,这一身打扮,可都是犯忌讳的。

    众人直直盯着德妃,都叹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在中秋宫宴上,穿了这么一身衣裳,明摆着是要打皇后的脸。

    第51章 斗气

    东离国的服饰都有定制,刑律中明文规定,从百姓到王公贵胄,能穿什么不能穿什么,穿什么衣料,穿什么颜色等等,都记录得一清二楚。民间尚且如此,皇宫中就更是等级森严,相差一等,服饰的颜色和纹饰都不一样。后宫之中,只有皇后可服大红,其余嫔妃只可服品红或绛红等色。礼服上的纹饰就更是如此,这点不用人说,是个人也都清楚,那凤纹,是除了皇后和太后以外,谁也不能穿的。

    还有那琉璃石,因是西越国进贡的贡品,又极难采掘,以东离国库之丰,也不过只有区区两件。众所周知,这其中一件,就摆在宏佑帝的寝宫里,而这另外一件,怕是被皇帝赏给了德妃,如今就被她串成珠子,戴在了手腕上。都说皇帝对德妃宠爱非常,由此可见一斑。

    德妃面目娇好,一张瓜子脸上长了一双水汪汪的杏核眼,顾盼间眉目生情,那股子风流妩媚都仿佛要从她的眼睛里满溢出来。

    德妃见众人瞧她,便杏眼一弯,高声笑道“这都是皇上赏的,我说不穿,万岁还不乐意呢。”

    德妃说着话,故意抬了抬手,露出一双玉腕上华光流彩的琉璃石珠串,见众人脸上七彩纷呈,跟开了染房似的,心里真是得意极了。眼睛朝园子里扫了一眼,最后把目光放在皇后身上。

    一张嘴就是燕语莺啼,德妃的声音就如同她的人一样,娇媚软嫩,稍稍带着些上卷的尾音,一说话就透着一股亲热撒娇的味道。

    声音软,可她说出的话来却字字带着机锋。

    德妃笑吟吟地打量了魏皇后一眼,起身福了一福,笑道“瞧我,进来这么久了,还没给姐姐见礼呢。”

    魏皇后依旧是淡淡的,她瞧了德妃一眼,不肯把满腔愤懑露在脸上。

    魏皇后自幼家教极严,她父亲虽为人刻板,对子女却一视同仁,魏皇后幼时,一直充做男儿教养,饱读诗书,也是满腹经纶。她颇通文墨,且智计过人,当年因不愿入宫,还差点一怒离家,若不是魏瞻以死相逼,如今的皇宫里,也就没有她这个满心怨恨的皇后了。

    再怎么恼怒,面上也不能带出来,她绝不能在众人面前失了仪态。

    魏皇后平了平了心绪,脸上露出一丝浅笑,“德妃娘娘客气了,这宫中若论起来,也就只有舒贵妃还有资格叫本宫一声姐姐。当年万岁无子,是她诞下皇长子宋轩,才堵住了万民之口,令国祚稳固,百官臣服。本宫心中感激,与她不分伯仲,也是理所当然。”

    转身对着德妃,魏皇后突然变了口气。她目光冰冷,盯着德妃,话语间轻描淡写地带出些不屑。她轻声笑道“你又是哪里来的入宫不满三载,小小的边陲裨将之女,也敢来本宫这里称姐道妹

    魏皇后笑了一声,朝园中众位嫔妃说道“呵,本宫虽然大度,可也容不下那么些姐姐妹妹”

    德妃闻言便变了脸色。她平生最恨别人提她的出身,每逢人讲,她必要大发雷霆。

    宫出最讲出身血统,陪伴君王的女子,是嫡是庶,是官宦之女,还是普通小民之女,那谈论起来,待遇可是天差地别。你是宦门之女,又是嫡出长女,说起来就是比寒门小户家出来女子受人尊重。舒贵妃等人不必说了,个顶个家里都是世代为官,魏皇后虽然出身寒门,可父亲却是清流之首,家里三代为官,曾祖更是一代名相。一路比较下来,也难怪这位德妃娘娘,会一听出身两个字,就恨不得跳起来咬人了。

    说来也不怪她,德妃的父亲只是镇守边陲的一员小小副将,在军中多年,连个正职都没捞到,常年打仗,他早被北莽的铁骑吓破了胆子,一听战鼓,就吓得浑身哆嗦,别说跨马迎敌,就连刀他都是拿不稳的,每回都是他头一个逃回后方,把血腥战场丢给了手下的弟兄。

    别看德妃的父亲生得一副狗熊模样,胆子也跟耗子似的,可家中的女儿却生得一朵花似的水灵,他打仗不在行,若论起钻营之道,却没人比得上他。眼见着在军中立功无望,官职又爬不上去,他才把鬼主意打到了女儿身上。想方设法的把闺女送进京城,层层筛选,一路进了宫里。说来也是合该他转运,德妃入宫半载,就被宏佑帝看中,宠幸三月,便一举得男,宏佑帝年过五旬,又添了一个老来子,那真是欢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从此后对德妃恩宠不断,连带着她家里祖坟上的青烟都转了方向,不只德妃的父亲调任回京,连她的兄长冯魁,都在军中平步青云,从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升至如今的一品上将军。

    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可德妃的父兄,压根就无勇可提。满朝上下谁人不知,冯魁父子好大喜功,不学无术,不只胆小如鼠,还个个长了一脑子的功名利禄,军中上下让他们压榨得几乎哗变,若不是镇远将军萧玉成坐镇边关,玉龙关上的二十万大军,早就反了。

    德妃恨得咬牙,出身卑贱是她的软肋,提不得,碰不得,上回就是因为赵淑容出言嘲笑,她才一时气愤,串通了肖长福,将赵淑容推进了碧玉池里。

    如今被人当众揭短,德妃哪肯干休,她胸中一口气憋着,恨了半晌,才嫣然笑道“皇后娘娘果然是上了年纪,八百年前的事情也拿出来闲磕牙,生了儿子不了起么难道我是没有的我心里尊敬,才叫您一声姐姐,您要是不识抬举,可别怪我这眼皮子一耷拉,眼里不认得你是长是短,是扁是圆”

    众人全都唬得不轻,这个德妃实在大胆,敢在大厅广众公然跟皇后叫板。她身穿凤纹锦袍,已是逾制,如今看她公然跟皇后对峙,更是有恃无恐。宏佑帝与德妃一起来赴宴,早该看见她一身衣饰有违祖制,可这位皇帝压根视而不见,进了园子便往正席上一坐,将十五皇子抱在怀里,指着身旁一棵桂花树,父子俩说说笑笑,对眼前这一触即发的局势,竟是连理都不理。

    皇后听见那句“上了年纪”,心里就动了肝火,就像德妃听不得别人嘲笑她的出身一样,皇后也最听不得别人说起她的年龄。

    人一旦被触了软肋,火气就怎么也压制不住。皇后的涵养再好,也架不住德妃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

    当时就急了,魏皇后柳眉倒竖,瞪眼喝道“来人把这个眼里没有尊卑的东西给我捆起来先扒了她的衣裳,再掌她的嘴,让她好好长长记性,别再口无遮拦,胡言乱语”

    御林军只听皇帝号令,魏皇后自然是调不动的,跟着的太监们谁也不敢过去趟这个雷,听见这话,全都默默往后躲,生怕被魏皇后看见,抓了包。

    一时之间园内鸦雀无声,人人都站着不动,静悄悄地看着园中动静。

    笑话,满宫上下谁不知道,如今德妃娘娘可是皇帝心尖上的人。若非如此,德妃又哪会如此放肆。皇帝还在这里坐着,谁敢上去拿人万一惹恼了皇帝,皇后那里没事,可他们这些听命行事的奴才,可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皇后喝命一声,竟然无人搭茬儿,脸上登时挂不住了,转头朝肖长福喝道“肖长福还不去”

    肖长福冷汗都下来了,迟疑半晌,终究是不敢不听,只好哆哩哆嗦的走上前去。他刚收了德妃一笔好处,此时哪下得了手,扎手扎脚地比划了半天,倒让德妃打了他一个嘴巴,骂道“狗奴才还不退下”

    魏皇后脸都青了,德妃此时也是豁出去了,她今日既然敢穿着这身衣裳过来,就没把皇后放在眼里。

    这衣裳是皇帝赏的,皇后就算气死,又能把她怎么样了

    得意洋洋地瞧着皇后,德妃喜上眉梢。

    魏皇后气得倒仰,手指着德妃,又叫肖长福,“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个贱婢给本宫拿下”

    肖长福心中叫苦,两相计较,还是皇后这边不能得罪。又叫过两个执事太监,一起冲上前去。

    正要拿人,却听一边有人娇喝一声,“住手”

    肖长福暗中叫好,急忙带着人退到皇后身后。

    舒贵妃走了上来,笑劝皇后道“娘娘别动怒。德妃入宫的时日尚短,不懂规矩也是有的,您身为后宫之主,母仪天下,何必跟她一般见识。今日是中秋家宴,正该合家团聚,您要教训她,什么时候不行,也不必非选今日。这要打要杀的,不是扫了皇上的兴么”

    这一番话说得八面玲珑,既解了德妃的围,又给了魏皇后一个台阶下,一句怕扫了皇上的兴,就连宏佑帝都考虑在内,不得不说,这个看似温柔腼腆的女子,心机智谋,绝不在皇后之下,其圆滑老辣,甚至比皇后还要略高一筹。

    皇后有心再发难,又不想驳舒贵妃的面子,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好心来劝,话又说的得体大方,她要再闹,倒小家子气了。可要就此忍了,魏皇后心里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为难半晌,还是宏佑帝开口道“行了,行了,也不知你们这些女人整日吵些什么不就是一件衣裳、两串珠子,几句话说得不对付么,哪至于就要闹得这么大呼小叫,打打杀杀的都坐,都坐,时辰不早,开席吧,朕饿了。”

    德妃闻言,瞥了魏皇后一眼,回身便挽着宏佑帝的胳膊,一屁股坐在他左边的座位上,笑得眉目生春,“就是啊,皇上,皇后姐姐总凶我,您可得给小芸作主啊。”

    因为是家宴,没有外臣,宏佑帝早就提前交待过,说宴席也吃腻了,不如像外面普通人家似的,在小园子里摆上十几张圆桌,一大家子围桌而坐,共赏佳节。如此也就没给皇帝单设坐席,主位上一共十个座位,分别是帝后二人,舒贵妃,大皇子宋轩、十皇子宋轲,德妃及其他两位嫔妃。

    皇帝身边的两个位子,原本是留给皇后和舒贵妃的,谁料德妃理也不理,自顾自往宏佑帝身边一坐,就把皇后的位子给占了。众人又都傻了眼,这回连皇后都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这德妃今日是吃了什么,胆子竟这般大,她这哪是赴宴来了,这分明是专程来这里寻自己的晦气来了。

    第52章 废太子

    皇后心中疑云顿生,德妃虽然胆大无谋,素来跋扈,可也绝不是个傻子,只看她专宠多年,依然能留住宏佑帝的心,就知道这个女子绝不简单。

    如此更加奇怪,德妃平日也是一副谁也瞧不上的模样。可就算她再不把自己这个皇后放在眼里,也绝不敢如此放肆,像今日这样明目张胆的挑衅自己。

    这是怎么了魏皇后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疑惑,一时也顾不上再去追究德妃。

    舒贵妃笑着扶皇后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她则靠后一位,坐在了皇后身边。宋轩等人一一落座,皇帝说了声开席,奴才们鱼贯而入,捧了杯盘碗碟,各样菜色,在圆桌上依次摆开。

    宏佑帝当了二十三年皇帝,当真是什么都吃腻了,瞧见龙肝凤髓都不带眨眼的。他扫了一眼桌上,略动了两筷子,便恹恹吩咐“开戏吧这闷闷的,有什么意思。”

    皇后知道宏佑帝最爱热闹,又不爱听宫中教坊里那些丝竹雅乐,因此早就从宫外传了个戏班子进来,此外杂耍百戏,也一应准备齐全,就专等中秋这日,为皇帝好好演上一场。

    急忙叫人传戏班子进来,宏佑帝听见是京中有名的鸿庆班,立时喜得眉开眼笑,一迭声喊道“快传”

    “慢着”德妃软着声音阻拦。

    宏佑帝的胖脸往下一耷拉,立时恼了,“做甚因何不让朕听戏”

    德妃一瘪嘴,杏眼里已经带了泪,她拉着宏佑帝的衣袖,委屈道“万岁,您临出宫时明明答应了小芸的,怎么如今倒反悔了”

    宏佑帝愣了半晌,显然早将答应过德妃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德妃恨得咬牙,面上还要装得委委屈屈的。她哽咽了声音,珠泪滚下眼眶,“您怎么忘了不就是早上说的那事么”

    早上今日正值中秋,不用上朝,宏佑帝心情大好,昨夜留宿德馨宫,与德妃被翻红浪,闹了个不亦乐乎。早上怎么了他二人快中午时才起身,床上说了什么,竟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宏佑帝又想了半晌,还是一头雾水。德妃提醒几次,他这才一拍脑门,哈哈大笑,叫道“哦,朕想起来了”

    宏佑帝指了指旁边的十五皇子,喜道“可是改立辅儿为太子的事”

    德妃嘤咛一声,嗔道“万岁真是的,明明早就想起来了,非要逗弄小芸”

    一句话把宏佑帝说得肉酥骨软,眼瞧着美人儿一双杏眼含嗔带怒,撅着小嘴儿,一脸的不乐意。心里真是越看越爱,恨不得立时搂住,亲亲那米分嫩双唇。

    宏佑帝瞧见美色,哪还管什么江山社稷、儿子老子,搂过德妃,只管拍着胸脯许诺“放心朕答应你的事,什么时候诳过你一会儿就叫顾元武来,拟下诏书,改立辅儿为太子”

    德妃喜不自禁,连忙催促十五皇子道“辅哥儿,还不谢谢父皇你日后做了太子,可要好好读书,勤练骑射,帮父皇分忧,知道么”

    十五皇子年方两岁,走路尚且摇摇摆摆,说话时还带着一股奶音,他长得米分雕玉琢,唇红齿白,也不懂爹娘说的是什么,只笑嘻嘻地靠在嬷嬷怀里,含着手指,答“知道。”

    他们一家三口说得高兴,仿佛改立太子之事,已然是板上钉钉。

    园内众人听见,全都吓得呆若木鸡,许久才缓过劲儿来,这回不只皇后,就连舒贵妃和大皇子宋轩都沉不住气了。

    “皇上”

    “父皇”

    宋轩头一个站了起来,将手中的纸扇合拢,躬身奏道“父皇,废立储君乃是大事,还需从长计议。如今您没与文武百官商议,就要下诏改立太子,这万一臣下不答应,父皇可想过要如何应对”

    宏佑帝一听就怒了,他手拍桌案,高声喝道“住口朕说的话,难道他们敢不听朕是一国之君,朕说的话就是圣旨如今朕想立心爱的儿子为太子,难道还要跟朝堂上那帮老家伙们商议过才能作数么这到底谁是皇帝”

    众人闻言,全都不住摇头,这哪像一国之君说的话,简直是无赖。

    废立储君,伤及国本,若没个合理的解释,别说文武百官,就连天下百姓那里,都没办法交待。这是国事,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今儿高兴了你来,明儿不高兴了咱再换一个。试问天下间哪有这个道理

    宋轩又再躬身,他脾气急躁,倒随了宏佑帝的性子,此时事关自己,他就更是沉不住气。

    舒贵妃暗中使眼色,一再示意宋轩不要再说。宋轩理也不理,还是急道“父皇就算要改立太子也轮不到十五皇弟吧太祖当年就立下遗训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无长立贤。如今十五皇弟这三样哪样都不占,就算您强颁诏书,立他为太子,又岂能服众”

    “这个”宏佑帝一时语塞,竟让宋轩问得哑口无言。

    宋轩暗自心喜,若真要改立太子,那也该改立他才是。

    舒贵妃的父亲是吏部尚书,满朝上下有不少门生故旧,如今丞相刘同即将年迈志仕,眼看着东离的朝堂,就要归在舒家门下。

    宏佑帝育有十五子,太小的,母亲身份低微的都除去不提,只说眼前这几个能和他争皇位的宋辚病重,朝不保夕;宋轲年幼贪玩,又不学无术,他性情残暴,还整日喜欢舞刀弄枪,皇后就算有心立他为太子,也要群臣肯答应才行。至于德妃之子,年纪太小,虽有冯魁在军中的势力,想来文武百官也不会答应立一个子少母壮的儿皇帝。

    算来算去,如今真是最好的时机,让吏部尚书舒贵山鼓动群臣,联名作保,一起上折子奏请,那这个太子之位,十有八九就是他的了。

    若论贤德嫡庶,众多皇子中也只有宋辚能压他一头,如今德妃之子不足为惧,而宋辚病重在床,宋轲又如此不长进,那么,这个太子之位,于情于理,轮也该轮到他了。

    想到此处,宋轩更是眼红,不顾舒贵妃阻拦,又与宏佑帝理论。

    魏皇后心中已是一片冰凉,她与宏佑帝成婚二十余年,是结发的夫妻,如今他竟然为了一个女子,不顾半点夫妻情分,要立她的儿子为太子,这不是要把他们母子往绝路上逼么

    怪不得德妃今日一再挑衅,原来她是早就打算撕破脸了。

    魏皇后冷笑一声,回头向身边一个妃子使个眼色,那妃子立刻站起身来,拦住宋轩,朝宏佑帝叹道“万岁,太子殿下中毒未治,至今晕睡不醒,如今您不想着捉拿下毒谋害他的凶手,反而在这里议论起废立太子来了您这么做,不是让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寒心么”

    此话一出,众人全都顿住了。是啊,太子那里还没死呢,要改立太子,就得先废了他再能成事,他们全都吵红了眼睛,竟把最根本的事给忘了,只要太子一日没有咽气,他就还是太子,而想废掉他重立,就要有个合理的理由才成,难道他们要对天下人说,就因为太子病重,他们等不及了,所以不等他死的那一天,他们就迫不急待地在这里议论起改立太子的事来了。

    宋轩脸涨得通红,怪不得母亲一再拦他,的确是他性急了。

    宏佑帝更是把一张老脸憋成了猪肝色。本来满心欢喜,却突然被人扫了兴致,不只儿子阻拦,现在连嫔妃们也为太子鸣不平。

    宏佑帝憋了半晌,终于恼羞成怒,他暴喝一声,吼道“朕今日就偏要立了,你们又待如何”

    德妃也站起身帮腔,“莫姐姐是不是忘了,太子中毒多日,都昏睡大半年了,太医院束手无策,都说没有法子。说句大不敬的话,谁知道太子殿下还能不能醒难道他一日不醒,就要白占着这个太子之位么皇上如今早早做个打算,也免得太子薨逝,到时候手忙脚乱不是。”

    皇后冷笑一声,“德妃的打算,就是越过皇上的这么些嫡子、长子们,改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

    德妃被噎得够戗,她杏眼一翻,高声叫道“正是我的儿子有什么不如人的虽说太祖曾有遗训,可万事也有个变通不是再说又不是没有先例,高祖、成祖,想当年还不都是没按这些长幼嫡庶的规矩,随意立的。”

    “呸你也有脸与高祖相提并论”听了这话,主位上其他几位嫔妃可都坐不住了,她们与德妃的份位相当,儿子们也都到了出宫开府的年纪,按德妃这话说的,她们的儿子也就全都有资格被立为太子了。

    心眼儿里全都活动了,嫔妃们按捺不住,全都出言驳斥道“当年的高祖,是扫平四国,立下赫赫战功,才换来了太子之位;还有成祖,他三岁成诗,聪慧过人,其他兄弟皆叹不如,这才立为太子。你的儿子资质平常,又寸功未立,难道就凭他娘会一身狐媚工夫,儿子就要跟着沾光,被立为太子么”

    众人顿了半晌,还是嗤笑出声。德妃一张米分面涨得通红,她紧咬银牙,恶狠狠说道“有什么好笑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

    她指着那几个斥责她的嫔妃,恶声骂道“我的儿子平常,难道你们的儿子就是好的,摁着我的头把我踩下去,这皇位也轮不到你们”

    嫔妃们被激得火起,闻言更是不肯干休,全像斗红了眼的鹌鹑似的,乍着翅膀,扑扑棱棱地和德妃掐在一处。

    奴才们跪了一地,全都低着脑袋,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宏佑帝头疼不已,他向来没什么准主意,一时贪恋美色,又加上早起情浓,床上的鬼话,没想到德妃竟如此认真,临出宫门时还向他千咛万嘱,说今日一定要将此事定下来。

    其实谁当太子,宏佑帝并不关心,只要不耽误他每日玩乐,哪个儿子当太子,他都没意见。

    眼见着园子里炸了窝似的,一群女人吵闹不休,宏佑帝想哭的心思都有了,恨不得立时躲回康乾宫去,好好看上一出大戏,离这些烦人的事情远点。

    魏皇后也觉头疼,她千算万算,万没料到德妃竟然如此心急,敢在什么后路都没有的情况下就提出改立太子之事。按她原本的计划,这事怎么也能再拖几年,到时宋辚的身子也拖得差不多了,宋轲也已成年,性情也可稳重许多,宋辚一死,她再从旁襄助,立宋轲为太子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思虑半晌,魏皇后突然发觉,太子还真是一块绝好的挡箭牌,他要死了,以宋轲现在这个样子,是绝对驾驭不了如今这个复杂的局势的。不说别人,就只是舒贵妃和舒尚书这两只老狐狸,就不是一般人能对付得了的。

    太子还不能死,起码现在这个时候,他还不能死。

    魏皇后猛然惊觉,心底不禁更是沉重。

    皇后满腹心事,低头无语。宏佑帝震不住众人,只好任由德妃和人吵闹。一时之间,好好一场中秋宫宴,竟变成了你争我夺的斗兽之地。

    正乱着,忽听园外有人高声喝道“太子殿下驾到”

    宋辚一身白衣,翩然而至,来到众人跟前,傲然而立。他轻声笑道“不劳诸位费心,宋辚命硬,如今已然全愈,改立太子之事,还是等孤下次中毒时再议吧”

    第53章 戏

    太子殿下驾到

    这一声真如炸雷一样,震得园中众人如遭雷殛,全都愣在当场。

    谁也没想到,太子会出现得这么及时。多日来一直传太子殿下中毒已深,昏睡不醒,众人心中也早就先入为主,觉得太子宋辚命不久矣。皇后多次探试,都看见太子面无人色,呼吸微弱,一脸惨白的躺在床榻之上,因此他毒发不治的事,竟从无一人有怀过疑。

    宋辚突然驾临,当真是当头棒喝,不只众位宫眷,就连皇帝和皇后,也都吃惊不已。

    大皇子及舒贵妃愣怔着看向园外,德妃更是愤恨不已。宋辚的出现,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别管今日众人如何反对,只要她回去跟宏佑帝撒娇哭求,立儿子为太子的事,她是肯定能缠磨得皇帝答应的。可要办成此事,前提就是太子病重,如今太子醒了,宋辚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中秋宫宴上,那这改立太子之事,便成了一场笑话。人家正主儿都来了,还立什么太子她今日晚间闹得这一场,岂不都成了耍猴戏了

    皇后神色复杂,见了太子一时之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宏佑帝愣了半晌,才揉了揉眼睛,惊道“果然是太子。你,你这身子,好了”

    宋辚跪倒行礼,口称不孝“让父皇、母后忧心,儿臣不孝。”

    宏佑帝早被一群人闹得心烦意乱,宋辚出现,他高兴极了,这一回,可算不必再听一群女人吵吵闹闹了。

    宏佑帝向来如此,只顾眼前喜乐,一件事往深里的意思,还有这背后代表着什么,有什么深意,他一概不愿多去理会。他早年做皇帝,一直有太后从旁辅佐,因此还算勤勉。他素来惧怕太后,有太后坐镇,宏佑帝也不敢闹得太出格,每日按太后的教导,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即使不愿意,他也要一一照做。这一路下来,倒也没出什么大的纰漏,还落了个守成之君的名头。

    可惜人不能总指望别人,太后再能干,也不能跟宏佑帝一辈子。

    自打太后薨逝,宏佑帝就如脱了缰的野马的似的,开始整日胡作。他被太后压制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把太后盼死了,旧年那些恶习便一股脑地爆发出来。发了狠的吃喝玩乐,好像要把过去那些被太后耳提面命的日子找补回来似的,宏佑帝越发的不管不顾起来。原先还只是好色,如今竟连朝政也不甚理了,越来越像个昏聩之君,快把早年间那点好名声都败没了。

    宏佑帝一脸欣喜,连忙拉起宋辚,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好了就好,好了就好。治好了我儿,可是大功一件。来人,赏太医院院使一千两银子,还有朕那件松绿底子上面绣了竹青花纹的织锦锦袍,外加五十匹锦缎,都一并赏他。”

    随侍太监听令,忙着人去办。宏佑帝绝口不提刚才之事,好像刚刚闹的那一场,压根就没发生过似的,他让众人落座,又一迭声让人去传戏班子进来。宏佑帝喜得眉开眼笑,呵呵乐道“来,来,来,都坐,都坐,我儿醒了,今日又正值中秋,真是双喜临门,还不快传戏,咱们好好热闹一场”

    吵了一场,却是这么个结果,众人都觉得好没意思,又不敢扫了宏佑帝的兴,只好恹恹地重新入席,陪着兴致高昂地皇帝一起看戏。

    宋辚满心厌恶,真恨不得拂袖而去。这就是他的家人,这就是他的父亲和母亲。没有人为了他的苏醒而真心欢喜,他们看见他,心里不是庆幸自己的家人死里逃生,终于躲过一劫,而是愤怒地觉得自己坏了他们的好事,那心里,怕是巴不得再毒死自己一次,好让他们刚才谈论的事情,快点成为真的。

    宋辚冷冷地扫视园中,这些人都是他的骨肉至亲,可也正是这些人,最憎恨自己。他们不只下毒害他,还在他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就算计着要如何踩着他的尸体,去为自己谋利。

    刚刚一场吵闹,宋辚全都看在眼里,原本就死了的心好像又被人狠狠踩了一脚,他心里失望已极,整个人又都陷在冰冷暴虐的情绪里不能自拔。

    好想杀人

    一个身影撞入眼帘,宋辚一颗暴虐的心瞬间平静下来。

    阮云卿正和周俊往园子里抬东西,他人小,力气也不大,抬着一个红木箱子,一点一点地往园子里挪动。

    阮云卿瘦小的身子微微弓着,眼睛亮闪闪的,眼神灵活而欢快,即使干着很重的粗活,他也没有因此而露出一丝愤恨不甘的情绪,反而是和同伴一起,卖力的干着活儿。

    卑微而又倔强,高傲而又坚韧,眼前的孩子就像一颗发光的明珠,自己发现了他,这一点,让宋辚欣喜不已。

    连一个孩子都能忍受命运的刁难,他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此时月华满天,一轮明月正当头顶。

    阮云卿搁下箱子,抬手擦汗,猛然一抬头,正与宋辚的视线撞在一起。

    阮云卿吓了一跳,他刚和周俊被崔太监派去取东西,这会儿才回来。刚刚风云突变,他们全都没瞧见。

    阮云卿怎么也没想到,宋辚竟会挑这么个时候在众人面前露面。吃惊之余,他很快镇静下来,细想前因后果,这个时机,宋辚挑的没错,看来今日不只是肖长福,连德妃那里,宋辚也准备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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