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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宦 第3节

作者:沈如 字数:25512 更新:2021-12-29 07:04:03

    “把这东西送到端华宫去。”顾元武把刚刚写好的名单递给黑衣人。

    黑衣人接过名单,也不答话,走至门边,凝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这才推开房门,翻身上了屋脊,朝端华宫的方向飞身而去,只是一闪,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12章 入宫

    才一出院门,连醉就哀嚎起来,“金子啊,那可是金子,我还没摸过那么多钱呢”

    云秀扑嗤一笑,左右看了看,这会儿快到宵禁,庭院里已经没人走动,他找了一块干净地方,把身上的袍子脱下来铺在一块青石板上,扶马诚坐好,才笑道“那你刚才怎么不接这会儿叫唤什么,那钱可不是什么好的,小二说的对,进了宫去,人多眼杂,万一被人看见,我们这些小太监身上有这么多金子,有嘴都说不清。

    云秀挨着马诚坐下,继续说道“你忘了,内学堂里的李明,就因为身上藏了一本玉华集,就被海公公冤枉,说他是从司礼监里偷的,挨了好一顿鞭子,最后还是同屋的几个看不下去,一起联名做保,说那是李明在宫外就带着的,是他爹死前给他留着做念想的,这才保下李明一条命。只是一本书就挨了一顿鞭子,这要是拿着这么多金子,让那些无事生非的人看见,你说可得多大的罪过。”

    连醉笑着推他,嘟哝道“我不就喊两声痛快痛快嘴吗。别挤兑我。你不眼馋那可是真金白银,那金晃晃的,也不知有多少。”

    赵青哼了一声,“收买人心的东西,有什么可惜的。一粒毒药,百十两金子,就买了我们五个人的命,也算贱卖了。”

    小二最懂赵青的心,那金子他们收了也没处花去,一个无权无势,刚刚入宫的小太监,兜里就揣那么些金子,一花就得惹人怀疑,真是百害而无一利,还要惹得赵青心里不痛快,还不如借此让顾元武知道,他是以势压人,才逼得小二他们不得不答应,他们几人,心中其实是不愿意的,要不是马诚的病还要每日吃药吊着,也不能再干重活;要不是顾元武拿他们家中的父母亲眷相要挟,此刻的他们,也不用还没入宫,就卷进了宫中最为激烈的斗争中去。

    “都是我害的”马诚自责不已,养了一个多月,才勉强能够下地行走,马诚恨不得干脆死了算了,免得再连累兄弟。

    连醉自悔多言,忙道“我们结拜一场,我早拿你当我亲兄弟,有什么害不害的,哥哥愿意被你害,这还不行”

    云秀瞪他一眼,“胡说什么,什么害不害的”

    又劝马诚“你别胡思乱想,自家兄弟,你好我们就安心了。我们已经活得够可怜了,再要少上一个,我心里可受不住。”

    小二也劝了两句,只有赵青没有言语,只是把手搭在马诚的肩头,重重地拍了拍。

    马诚越发难过,都怪自己那日多了一句嘴,不然哪有后面发生的这些糟心事。

    明日就要进宫去,还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等着他们,此刻这片刻的宁静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难得了,几个孩子彼此依偎着,坐在青石板上,对着天上的弦月说着闲话。

    “我要真能熬到顾公公那个官阶,我就天天买桂花糖吃,还有油炸鬼,焦糖芝麻,荷叶粥,再买一所大宅子,咱们都住一块儿,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连醉和马诚最实在,想到以后熬出头了,就能过上那样的好日子,如今这些苦也就能继续挨下去了。

    云秀也挺赞成,赵青却忍不住笑了,“只知道吃,没出息”

    连醉一歪脑袋,反驳道“什么是出息能吃饱喝足就是出息反正咱们也不能娶媳妇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还不想法子让自己乐呵乐呵,那这辈子还有什么趣儿。”

    “哎,可我听说,海公公是娶了媳妇的,还不只一房,就在宫外的宅子里,娶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呢。”云秀小声说着,有些不解,“他不是太监吗那怎么,怎么”

    问不出口,云秀不由涨红了脸。赵青看在眼里,心里也柔软了几分,他笑道“你想问海公公怎么和大姑娘洞房”

    云秀瞪着大眼,点了点头。赵青悄悄凑到云秀耳边,与他耳语几句,云秀越听脸越红,听了一阵,绯红的脸色就渐渐转白,他气得大骂“这不是害人吗那姑娘的爹妈怎么这样狠心。”

    赵青脸上又换上一片冷漠,他冷冷道“几亩良田,几十匹绫罗绸缎,外加千两白银,有了这些彩礼,那些穷门小户的人家上赶着往太监家里送人。为了钱有什么做不出的。亲闺女哪有银子攥在手里实在。”

    云秀心里一阵难过,穷又不是他们这些孩子的错,为什么要让他们去承受贫穷带来的恶果呢。

    他的姐姐也是这样被父母嫁掉的,十五六岁的女孩,嫁了邻村一户五十多岁的老财主,他家妻妾成群,对姐姐也不好,姐姐熬了几年,家里上上下下都没给过姐姐一回好脸,挨打受骂更是常有的事,只要爹娘上门讨一回钱,姐姐就要被他们好一顿羞辱,云秀实在心疼,这才狠下心来进宫当太监,等以后他挣了月钱,爹娘就不用去姐夫那里讨银子过活了,姐姐也能少挨些打骂。

    云秀伤心,赵青的嘴一下子就笨了,平日他一张嘴就能噎死人,此时瞧见云秀一张脸上满是哀戚,那些劝慰的话就全都堵在嗓子眼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还是连醉和马诚看不下去,连忙转移话题,转头问小二“小二,你也说说,你要熬出头了,想过什么日子”

    小二看着天上的弦月,一弯月牙孤零零的,有些清冷。

    他盯了半晌,才淡淡地说道“只要以后再也不被人卖了,什么样的日子都是好的。”

    第二日一早,就有宫里的管事太监来领人。

    小二他们这一批入宫的小太监,经过净身和内学堂,能够活着走进皇宫的,只剩下八十多个。

    昨日就领了宫衣,太监的服饰以颜色和袍襟上的图案来区分官阶高低,与朝中大臣的官服不同,太监的服饰多以箭袖为主,宽袍窄袖,紧衬利索,也方便干活。宝蓝色的官阶最高,官阶越低服饰的颜色越暗,九品太监服青,而像小二他们这样的无品太监,则服皂。

    众人都紧张的盯着站在天井当中的人,管事太监手里拿着一份名册,上面写着小太监们要去的宫院。

    “朱大可,德馨宫。”

    管事太监高喝一声,小太监里立刻站出一人,德馨宫的管事牌子走上前去,瞧了朱大可一眼,才道“跟我来。”

    朱大可不敢多言,垂首跟了上去,站在靠近院墙的地方,等着管事太监继续分派。

    德馨宫是德妃的寝宫,以她为主位,一共住了三位娘娘。

    不大的宫院里气氛格外紧张,人人都支着耳朵仔细听着,小二也不例外。等了许久,才听到连醉的名字报了出来“祈连醉,康乾宫。”

    众人微微变色,小太监们全往连醉那里看去,目光中有嫉恨,也有羡慕。

    康乾宫是皇帝的寝宫,连醉去那里当差,见到天子的机会,会比去其他宫院当差的小太监们多得多,得到升迁重用的机会自然也多些。

    连醉依依不舍,这几个月朝夕相处,他舍不得他的兄弟。回头看了一眼,小二他们都站在后面,连醉不敢耽搁,急忙回过身去,跟着康乾宫的管事牌子站到了院门口。

    皇宫中宫院众多,前些时候死了不少人,宫里现在处处缺人手,这八十个孩子中,只有少数一两个能分派到一所宫院,其余大多数,都被拆开来分配到不同的地方。

    念到最后,小二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云秀和朱大可一样,被分到德馨宫,马诚去了尚膳监,而赵青则被分到卷云宫。

    赵青听到卷云宫三个字,脸上就变了颜色。卷云宫,这不是舒贵妃所住的宫院么

    心中大骂顾元武,也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竟将自己放进仇人所住的宫院里,还要日日做小伏低,给仇人当奴才使唤,这不是要把自己活活憋屈死吗。

    管事太监喊了两声,赵青都站着不动,小二几人大惊失色,卷云宫的管事牌子更是急了,怒道“谁是赵青怎么还不出来”

    赵青紧握着拳头,心里翻江倒海,父亲和兄长惨死,到如今朝廷连个说法都没有,自己净身入宫,若是没能为父兄报仇,他也再没脸活着了。

    赵青惨笑一声,事到如今,他该如何是好,闹起来前功尽弃,不闹,他实在没法子给自己的杀父仇人当奴才。

    小二离赵青不远,见赵青脸色发白,人也有些发抖,整个人像钉在原地一样,一动也不动。卷云宫的管事牌子就在人群外站着,他喊了几声,无人答话,早就一脸怒容,赵青再不出去,怕是当场就要挨几个嘴巴。

    小二趁人群遮挡,急步走到赵青身旁,扶住他的胳膊,把赵青往前一推,借推人时小声说道“大哥,小二不管你有多难,只求你好好活下去。”

    这是小二第一次叫赵青哥哥,小二这孩子话少得很,不到非说不可的时候,他几乎是不言不语的,这一声“大哥”,喊得赵青一个激灵,他立刻冷静下来,人也清醒不少。

    是啊,怎么也要活下去,他忍辱含垢,偷生于世,不就是为了给家人报仇么,净身那样的羞辱都受了,还有什么是忍不了的呢。

    赵青回过头去,朝小二笑了笑,转回身,他步履坚定,迈步上前,走出人群。卷云宫的管事牌子狠瞪了他一眼,将赵青带出院门。

    赵青走后,只剩下小二,管事念到最后一个,才念出小二的名字“阮云卿,丽坤宫。”

    阮云卿,是小二自己取的名字,身似浮云,飘泊不定,但愿有朝一日,自己能随风而动,不再受任何人的牵绊束缚,从此无拘无束。

    第13章 后宫

    丽坤宫是皇后的寝宫。

    皇后魏氏育有四女两子,除了太子和十皇子,长公主,淑宁公主,以及兰惠、兰馨两位公主,都为皇后所出。皇后素有贤名,朝野上下交口称赞,都说她为人端方大度,待人宽和,从不欺压宫妃,统领后宫,照管皇帝的众多子嗣,也没有一时怠惰。

    想来也是,只看这后宫里花团锦簇,嫔妃如云,子嗣繁盛,就足以看出这位皇后有多么的宽容大度。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搂着别的女人恩爱缠绵,生儿育女,身为妻子还要一派淡定平和,不然就要被人说“善妒、小气”。皇后的这份宽容大度里,到底有多少是心甘情愿,又有多少是被逼无奈,外人又哪里知道呢。

    东离国为防外戚干政,所立皇后都是从贫寒清贵人家选出来的,这位魏皇后也是如此,她的父亲原本是肃州道监查御史,为人刚直不阿,嫉恶如仇,一杆铁笔,不知弹劾倒了多少贪官污吏,如今女儿当了皇后,他还在肃州道上,当着他的六品言官,皇后的兄长也只在外省任了一个小小知府,没有留任京城。

    而与之相对的其他嫔妃,却没有那么多的顾忌,相反的,为了平衡朝中势力,或是皇帝想要借助大臣在朝中的声势,反而会主动纳一些达官显贵家的女儿进宫做嫔妃。

    如此一来,皇后在宫中的地位就微妙起来,这些达官显贵家的小姐们,怎么看得起寒门小户出身的皇后,不服气的大有人在,想取而代之的也比比皆是。为此,太祖曾有遗训除非皇后无子,或有祸国乱政之嫌,否则皆不可废后另立。也算是给这些寒门出身的皇后们立下了一块免死金牌。

    分派完宫院已是辰时,阮云卿同另一个叫周俊的小太监跟着丽坤宫的管事,一起往内城去。

    皇城的内城与外城相比,少了几分威严肃穆,多了几分富丽堂皇,沿着位于中轴线的宽阔大道往北走,就是皇帝住的康乾宫,皇后的寝宫与康乾宫都在这条中轴线上,当中相隔一座宫殿,而其他宫院则分布两翼,总算下来,一共有十几处自成院落的建筑群。

    管事太监走得很快,阮云卿人小步子也小,只好一路小跑的紧紧跟着,才能不被落下。

    就这样也走了有一顿饭的工夫,才到了丽坤宫,管事太监一进宫门,便指着一人吩咐道“这是崔公公,以后这人就是你们师傅,经过内学堂,该懂的规矩你们也都懂了,以后跟着你们师傅好好干活,该吩咐的他自然会吩咐你们。”

    管事太监说着话,指了指站在仪门旁边的一个老太监。

    那老太监专管丽坤宫中的琐碎杂事,熬了几十年,如今还是个从八品的执事太监。

    崔太监瞧了瞧周俊和阮云卿,脸上就露出点不痛快,“怎么才俩这宫里多少事呢,只添这两个顶什么用”

    管事太监也无奈,左右望了望,这会儿皇后还没起身,宫里静悄悄的,太监、宫女们各司其职,全都埋着头干活。

    他压低了声音,悄悄道“有什么法子,本来能多分几个,可昨日德妃娘娘说德馨宫里缺人手,硬求着万岁多拨些人过去。这不,没等万岁发话,那些个见风使舵的狗奴才就上赶着多挑了两个小太监送了去。呸,也不瞧瞧谁才是这后宫里的主子,一个狐媚惑主的东西,才熬上来,就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我倒看她能轻狂到几时。”

    崔太监可不敢像管事似的直白不满,他在外围当差,没什么机会去体会德妃娘娘的嚣张跋扈,也就没有管事那样激愤气恼的心情,只诺诺两声,却并不搭茬儿。

    正说着话,后面传出一声清脆女声“娘娘醒了,进来伺候。”

    一句话出来,宫里的奴才们立时忙乱起来,管事太监急步往仪门里跑,到了皇后的寝殿门前,整了整衣裳,跪在台阶底下,先领着一班太监在寝宫门外请安,等听见里面门轴声响,两个宫女拉开门扇,这才亲手捧了洗漱用的东西,躬身送了进去。

    崔太监也忙乱起来,指挥着阮云卿和周俊,朝皇后的寝宫正门磕了头,起身后带着二人穿过正堂,沿着廊檐又往后走,穿过一间花厅,过了一道小小的影壁,绕过垂花门,一路疾步如飞,一直往后罩房去。

    先给阮云卿二人安排了住处,就在杂役房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四个人合住一间。

    屋子不大,四张铺板占去了大半的位置,人进去连转个身都困难。崔太监催得急,阮云卿和周俊连包袱都来不及收拾,往自己的铺板上一扔,就急急忙忙的跟着他出了门。

    来了就是干活来的,哪能让你有一刻闲着,崔太监把阮云卿和周俊领到一处小园子里,指着园子里的亭台水榭,说道“把这些栏杆、亭子,明面上看得见的东西都擦干净了,不能有一点土沫子,手巾上的水拧干净了再往漆面上胡撸,别弄得地下哪儿哪儿都是水印子。”

    崔太监年纪在四十上下,长了一张圆脸,胖乎乎圆溜溜,面皮也白净,看着挺有福相。他手底下管着十六个人,都是负责杂役的,平日就是擦洗打扫,兼管丽坤宫里的花草树木,有时哪处的人忙不过来,也会叫他手底下的小太监们过去帮忙,说白了就是“忙来用”,哪处缺人就顶在哪处,真真是个杂役。

    阮云卿二人一面答应着,一面卷起袖子干活。他俩才刚来,各门各处都没弄清,脑袋还晕乎着,也不知此时他们打扫的是什么地方,不过二人都没多话,听了崔太监的吩咐,就各自去提水拧抹布,仔细地擦了起来。

    崔太监十分满意,点了点头,又交待了两句,才转身往前面去了。

    周俊长吁了一口气,笑道“吓死我了,小二,刚才那排场你瞧见没,都说皇家气派,看来果然不假。哎,你说皇后娘娘长得什么样”

    周俊手里干着活,嘴里也不闲着,园子里花团锦簇,不时传来虫鸣鸟叫,此处只有他和阮云卿两个,他们一同净身入宫,又在内学堂里住了二个月,虽然不如连醉等人亲近,但总比丽坤宫中的其他人熟悉,周俊不自觉的,就对阮云卿多了几分亲热态度,说话也随意了许多。

    阮云卿回身去洗抹布,蹲下身子,手扎进冷水里,去洗布上的脏污。这已经是他重复做了多少次的动作,机械而麻木,什么都不想,只是安静的做着。

    宫中处处都要纤尘不染,每日打扫都要仔细又仔细。这座小园子只是丽坤宫中的一处景致,但也要清理得干净清爽,以供主子随时过来游玩。

    周俊说了几句,都不见阮云卿回话,相处了几个月,他也知道阮云卿就是这副脾气,沉默寡言,不到万不得已,基本也不言语,因此也不觉得他冷淡疏远,自顾自的说着话,打发着枯燥无聊。

    两个人干了整整一天,没有一刻闲着,早上擦了水榭,午后用了午饭,就帮着小厨房的执事太监收拾碗筷,烧水煮茶,张罗茶点,预备着皇后娘娘午歇后起来食用。张罗完管衣饰的太监又叫阮云卿他们帮忙抬箱子,把几口大箱子里的换季衣裳全拿出来晾晒,两个小宫女拿着熏炉,将箱内的衣物一一熏了一遍。

    一个下午过去,阮云卿和周俊忙得脚不沾地,也不知这宫里到底有多少活计,怎么做也做也不完似的。而且谁叫他们都得答应,陀罗似的转个不停。

    新来的就是如此,初到一个生地儿,对一切都不熟悉,也最容易使唤,有些活儿明明不该你做,别人也会趁机推给你,他好躲懒歇会儿,不然,也不会有“老油条”一说了。在一个地方混久了,自然就油了,滑了,也学精了。混老了的再学不精,那就不是一个笨字可以解释的,在皇宫这个地方还学不精,命就悬了,所以,不精也得逼得你精了。

    第14章 忌讳

    好容易熬到晚饭,前面伺候皇后娘娘用过膳,再等管事太监们吃完,才能轮到阮云卿他们这些末等杂役,从尚膳监领来的饭食早就凉透了,阮云卿和周俊在小厨房里就着一口热水,才把这顿饭咽下肚子。

    正吃着崔太监走了进来,“怎么样,今儿还受得住”

    二人忙站起来,周俊答道“咱们奴才就是干活的,哪能受不住。”

    崔太监笑眯了眼睛,拍拍周俊,“好,猴崽子,挺会说话。来,这儿有俩果子,赏你们吃了。”

    周俊忙伸手接了,那果子红彤彤的,瞧着就水灵。周俊接过去就在衣襟上蹭了蹭,喀嚓咬了一口,才想起让人,“师傅,你嘿嘿,你也吃。”

    崔太监照脑袋拍了一巴掌,没使劲,就是轻轻一推,打得周俊一歪头,“啃了半个才想起我来,亏你张得开牙。”

    周俊自个儿也笑了,乐道“我以后得了好的,再孝敬师傅。”

    “呿别说没用的,这宫里叫我师傅的多了去了,一个个都是白眼狼,嘴里说的甜,转过身去就把我忘了个干净,我可不敢指望你孝敬,别犯狼崽子的毛病,回头咬我就成。”

    崔太监找了个板凳,坐下招了招手,示意阮云卿他们接着吃饭,不用管他。

    一日下来,二人都看出崔太监为人宽厚和善,极好相处,与海公公是两个样子,不由都觉得庆幸,万幸没有落到海公公那样苛刻的人手里,不然他们以后的日子可更难熬了。

    崔太监从腰带上抽出根烟杆,往烟袋锅里续了烟丝,撅下根扫帚苗,在灶膛里引着了,就在烟袋锅前点燃,吧嗒着嘴嘬了一口,吐出一溜烟圈。

    “你们俩吃着,趁有空我给你们念叨念叨,这宫里都有谁,都是干什么的。省得你们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得罪的。”

    阮云卿手里托着一块油饼,闻言立时打起精神,瞪着崔太监,仔细听他说话。他可不敢忘了自己是做什么来了,要想查暗害太子的凶手,就得先把这些纷杂人事给弄清楚。

    崔太监嘬着烟袋,细细说道“这皇宫里,除了万岁住的康乾宫,就要数咱们丽坤宫,皇后是后宫之主,掌管着后宫里一千多内命妇的升迁贬黜。丽坤宫的主管太监姓郑,大号叫郑长春,你们如今还挨不到主子身边,也没什么机会见他,知道有这么一号就成了。咱们这宫里,说多不多,说少不说,也有五六十号奴才,除去贴身伺候皇后的管事太监和管事宫女,下来的就都是些分管各项事务的执事太监,官阶都不高,除了郑总管,才都是七、八品的官阶。”

    周俊也不吃了,细问道“那今日领我们来的,是哪位管事”

    崔太监啐了一口,才道“那是刚爬起来的,叫王长安。他还有脸笑话德妃,也不想想,他还不是刚从混堂司里调上来的,才在主子跟前露了两回脸,话都没搭上几句,就在众人面前抖起来了。”

    总听人说德妃,说如今的后宫里,最得宠的就是她,自从前年她生下十五皇子,兄长又掌了兵权,前去西北攻打北莽,这位德妃娘娘在宫中的势力就越发大了,原本在宫里是舒贵妃与皇后平分秋色,如今加上德妃,却成了三分天下。

    阮云卿对德妃也勾起几分好奇,周俊更是脱口问道“德妃娘娘是不是长得可好看了”

    崔太监叼着烟袋,喉咙里发出一阵含糊的笑声,他瞪了周俊一眼,斥道“你管呐吃你的饭,主子的事也敢瞎议论,肉皮子痒痒了凡事别瞎打听,就是听见了什么也要装没听见。只要你记住了,在咱们丽坤宫里,别招惹两件事,我保你能活到长命百岁。”

    他说的如此郑重,周俊哪能不问“是哪两件”

    崔太监只管嘬烟袋,卖起了关子,不肯答话。周俊几番哀求,崔太监才抬起眼皮,“凭什么告诉你这宫里哪个不是吃了无数的亏,才自个儿琢磨出活下来的办法,你个猴崽子,才来就想讨这个巧自个儿想去,多挨几回打,多摔几个跟头,自然就知道要忌讳什么了。”

    周俊凑在崔太监身边,师傅长师傅短的乱叫,求崔太监说到底是哪两件事不能招惹。

    阮云卿低头想了想,只是一笑,吃完了手上的油饼,就去喝那碗白米粥。

    崔太监心里存不住话,他要真不想说,也就不会在他们面前露出这个口风来了,这人就是等着周俊求他呢。

    想到这里,阮云卿更是不着急了,一口一口,细细品着米粥的滋味。他是饿怕了的,有一口吃食都不会浪费,哪怕是冷的,也吃得津津有味。

    果然,周俊求了几句,崔太监就又开了口“行了,行了,看你嘴甜,告诉你了。”

    周俊眉开眼笑,忙催道“谢谢师傅您快说,我们听着呐。”

    “其实也没别的,在这里当差,与别处一样,少说多做就行了。要说不能招惹,那就是咱们皇后娘娘的两个嫡子,他们两个人的事,能不插手就别插手,实在躲不过了,也要提起十二万分精神,谨慎行事。尤其是近日,太子那边,凡是要往端华宫里送东西的,你们千万躲着些,能不去就不去。”

    周俊不解,“太子不是好了么,怎么还要如此小心”

    “好什么晕迷未醒,人事不知,这也叫好下毒”压了压声音,崔太监继续道“下毒的真凶还没查到,太子究竟中了什么毒,连太医都查验不出,太子能不能醒,更是谁也说不准。你们当德妃闹腾真是为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那是她瞧见太子朝不保夕,想趁机改立太子,拱她的儿子上位。不然,她哪有那么大劲头。”

    “可那和咱们奴才有什么关系谁当太子,咱们还不都是伺候人的,主子吩咐,上刀山也得去,哪躲得了”

    “蠢材躲不了也可以随机应变。”崔太监拍了周俊一巴掌,恨道“只要太子一日不醒,咱们头上就悬了一把刀,你们是没看见前些日子那场面,咱们宫里,但凡跟太子说过话的,送过东西的,没有一个能逃得脱,连郑长春都被抓去审了一遍,还缺你一个顶缸受气挨刀的”

    周俊听得脖子里直冒凉气,太子的事朝野上下都传遍了,内学堂时就听过不少,原本只是听,还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如今进了丽坤宫,皇后又是太子的生母,以后免不了要和太子那边有接触,这么一想,崔太监说的那些凶险,仿佛真的一下子就悬在了自己的头顶上,随时都有可能要自己的命。

    阮云卿听得直苦笑,自己早就上了太子的贼船,可往哪里躲去,不只没处躲,他还被人喂了毒药,不得不替太子卖命呢。

    “那另一件呢”

    “另一件就是十皇子,哎哟,别说咱们奴才,这宫里,就是主子们也不敢和这个小霸王亲近,除了皇后和太子,就没人制得住他,别看才十来岁的孩子,却生得力大无穷,小小年纪一身蛮力,本来就是个暴脾气,如今又习了武,就更不拿咱们奴才当人看,他屋里伺候的宫女太监,稍有个伺候不周,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偏偏他力气还大,让他打一拳,就得在炕上躺半个月,你们说,该不该躲着点”

    周俊更是害怕,幸好他们没被分去十皇子那里,否则现在恐怕要躺下说话了。

    第15章 抄检

    爷仨正说得热闹,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响,崔太监急忙住了口,不多时屋门吱呀一响,门外探进半个身子,当头就喝了一声“安公公让你们备十桶热水,皇后娘娘要用的,快着点啊,别磨磨蹭蹭的,等上头用起来,你们交不出热水,就把你们仨放炉子里烤了。”

    说话的人堵在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半个身子斜着,单手扶着门框,瞧那意思他没想进来,嫌厨房里脏,可却偏偏颐指气使,还想摆出一份使唤人的派头来。

    就见那圆脸太监满脸不耐烦,眼睛都不看人,鼻子眼朝天,连鼻梁骨都要横过来似的。

    崔太监连忙站起身来,在鞋底上磕了磕了烟袋,一迭声应道“是,是,知道了。”

    那太监身穿青色服饰,比崔太监还低了一级,因为他跟的师傅在皇后面前得脸,他才狗仗人势,敢在丽坤宫里放肆,像崔太监这样专管杂役的,他哪放在眼里,哼了一声,转头出了屋子。

    人走远了,崔太监才敢呸了一声“十桶热水,沐浴还是凫水什么皇后要用,皇后要用自有混堂司服侍,哪用得着我们还不是你们这些王八乌龟要洗,才让我们烧出十桶热水来。呸每日头层主子伺候不清,又添了二层主子要伺候,这日子几时是个头儿”

    阮云卿和周俊也不敢搭话,只跟在崔太监身后,架柴烧火,出去提水进来,整整烧了十桶热水,一直忙活到天全黑了才忙完。

    今日是头一天,崔太监也没安排阮云卿他们当值,活干完了,就打发他俩回屋歇着。

    阮云卿和周俊感激不尽,崔太监虽然没什么本事,人也软弱可欺,但对他俩是真好。

    好容易能歇着,真觉得骨头都要散了,阮云卿和周俊谢过崔太监,一同回自己住的屋子。

    周俊累得直哎哟,一路走一路喊“腰要断了,后背也疼。哎,小二,你不累啊”

    阮云卿点了点头,“累。”

    这是阮云卿今天说的头一句话。可周俊却连笑的力气都没了,只哎哟了两声,推了阮云卿一把。说了一天的话,总算得到一句回应,真算没有白费了。

    他们住的屋子一共四个人,另外两个小太监今日也不当值,全都早早地回来了,两人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各自摆弄着自己的东西,见他俩进来,谁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冷冷看了一眼,又都转过头去。

    周俊皱了皱眉,他们可和阮云卿不一样,阮云卿只是不爱说话,这两个却明显带着几分敌意,一双眼睛冷冰冰的,直刺人的骨头。

    人家不搭理,自己也犯不着上赶着,周俊拉着阮云卿回到他俩住的床铺前,简单洗了洗,上床睡觉。

    刚坐下就觉得不对劲,早上来去匆匆,崔太监急着抓人手,他俩把包袱搁在铺板上,就急急忙忙的干活去了。周俊记得清清楚楚,他把包袱放在床头,怎么这会儿回来,包袱就丢在床角里了,而且也不是早上打得好好的样子,整个散了开来,包袱皮也没系,松松的散着,里面的衣裳全都露在外面,杂七杂八的东西更是掉了一地。

    周俊当时就急了,转头瞪着屋里另外两个小太监,张嘴就要骂人。

    阮云卿一把拉住,轻轻摇了摇头,让周俊不要声张。周俊哪里忍得,挣了几挣,被阮云卿死死拉着,才没冲上去质问,为什么翻他们的东西。

    阮云卿劝住周俊,回头整理自己的包袱。他入宫时一穷二白,什么都没带,连身上的衣裳都是阮宝生给买的,没想到进宫三个月,他也能攒下一个包袱,如今想想,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其实包袱里也没什么东西,除了宫里给的一套太监服饰,就是一件换洗衣裳,那还是云秀拿自己的衣裳改的,说那布料是上好的棉布,姐姐给的,棉软吸汗,穿着舒服。阮云卿一直当宝贝似的,穿了一回,就收起来放着,怕穿坏了。再有就是几件小玩意,都是连醉和赵青他们给的。

    翻了一遍,什么也没丢,不过就这样随随便便被人抄检,心里还是不痛快。阮云卿此时才觉得侥幸,幸亏当初没有收顾元武的金子,不然这会儿,他就直接被人拉出去打死了。谁问你金子是从哪来的,冤枉死也就冤枉了。

    冷汗出了一头,阮云卿暗自思量,到底是谁干的,是同屋住的小太监,还是另有其人,这难道是宫里的规矩,人人进了新地方,都要被抄检一通

    越想越头痛,反正也想不出,索性就不管了,阮云卿把包袱随便整了整,堆在床边,重新收拾了床榻,躺在床上。

    合上双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惦记着连醉他们,也不知他们那边的情形怎样,赵青的脾气刚烈,眼里不揉沙子,云秀又太心软,连醉大大咧咧,倒是不用太担心,马诚那里有顾元武托人照管,别的都不用操心,只是怕他的身子受不住。

    如此种种,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二更天,阮云卿才朦胧睡去。

    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是干活吃饭,周而复始,一成不变,阮云卿暗中留意着丽坤宫里的人和事,每日都有哪些人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一件一件都仔细记在心里。

    皇后深居简出,每日除了去太子宫里走走,其余时候都守在丽坤宫里,闭门不出。

    来了几个月,阮云卿只见过皇后两面,都是远远的,看着皇后身穿锦衣华服,出门去看太子。

    丽坤宫里每日都很热闹,一大早就有各宫嫔妃来这里向皇后请安,宫中没有太后,皇后就是后宫中份位最高的,来问安的人络绎不绝,众位皇子们也时常过来看看母后。

    在这些人中,阮云卿记得舒贵妃和大皇子来得最勤,其次是孙婕妤和赵淑容,德妃来得也勤,不过她每次来,都要闹得众人不欢而散,最近一次,甚至惹得赵淑容掀了茶桌。只是时隔不久,就有人在御花园的碧玉池里,发现了赵淑容的尸体,皇后派人查验,回说是赵淑容失足落水,不慎淹死,把跟的奴才仗毙了几个,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阮云卿越发沉默,每月顾元武都会派一个黑衣人来送解药,那人来去匆匆,神出鬼没,也十分准时,几乎都在毒发的前一刻,把解药送到阮云卿手里。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夏去秋来,转眼到了中秋。

    中秋是大节日,往年都要举办宫宴,约朝臣进宫饮宴,共贺佳节。今年太子还在病中,赵淑容又刚刚殁了,谁也没有办宫宴的兴致,宏佑帝宋晋就说皇后宫里的桂花开得正好,在丽坤宫里办个家宴应景也就是了。

    皇帝下了令,立刻就有人着手去办,丽坤宫里又是一场人仰马翻。阮云卿来了几个月,也摸清了哪些活儿该他干,哪些尽可以推了,这几个月倒也安安稳稳的过来了。

    阮宝生也在丽坤宫中当差,他混得不错,如今是专管皇后出行的执事太监。

    两人见过几回,也没多做交谈。阮云卿见了阮宝生就不自在,一见他就想起自己入宫时的情形,这事不怪他,就算没有他,爹娘还是会把自己送进宫来,可心里就是别扭,能不见他,也就躲着不见了。阮宝生对阮云卿也没多亲热,见面时冷冷淡淡,有时点点头也就过去了。因此阮云卿来了这么久,这宫里竟没一个人知道,他和阮宝生是亲戚。

    第16章 看中

    宫中要办宴席,自然不是寻常人家小宴可比的,就算皇帝说了一切从简,尚膳监的人也不会真的就“简”了。

    七月中时就开始布置,宴席摆在哪里,所用之物都有哪些,席间吃什么菜品,派什么人伺候,都要算计到了。

    阮云卿也忙得不可开交,丽坤宫的杂役本来就少,突然要办筵宴,活多人少,难免有些支应不开。

    “小二,你快点,去库里把那杏黄缎子的桌围拿过来,先取十二个,我试试颜色,不成再换。”

    “哎。”阮云卿答应一声,转头就跑。

    这两日干活都是跑的,不然根本干不完,就是这样急跑着,每日还不知要被骂多少句“太慢”。

    穿过夹道,刚过月亮门,不防里面正走出一个人来。两边都挺着急,阮云卿更是收不住步子,一头撞了上去。

    出来那人身子一歪,手里的托盘差点翻了,托盘上的米分彩盖碗叮当一响,碗里的茶沷出大半,溅了那人一身茶水。

    阮云卿急忙躬身,连声告罪。那人哪里肯听,搁下托盘,抬手就打。

    宫里就是这规矩,奴才们犯了错,许打不许骂。骂人的话难听,吵闹的声音大了,难免会让主子听见,冲撞了主子。打人则不同,打人的和被打的都没多大动静,既解恨又罚了人,两全其美。

    被撞那人早就瞧得清楚,阮云卿身穿皂色衣衫,一看就知道是个杂役太监,当下想都没想,抡圆了胳膊就把巴掌甩了下来,“没长眼啊”

    阮云卿也被撞得不轻,他人小身子也瘦弱,那人高他两头,身材也比他高壮许多,刚才那一下,把阮云卿撞得倒退一步,趔趄了几下,才稳住身子。

    眼看巴掌下来,阮云卿也不敢躲避,弓着身子,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半边脸登时肿了起来。

    这人阮云卿认得,是丽坤宫的副总管,叫肖长福。他长袖善舞,能说会道,特别会讨主子欢心,在皇后跟前,风头甚至压过了总管郑长春。在丽坤宫里当差,人人都知道,郑长春可以得罪,可这肖长福却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阮云卿心下惴惴,早听崔太监说过,肖长福心胸狭窄,为人狠毒,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挨打倒不怕,只求他别记住此事,背地里给自己穿小鞋。

    肖长福打了一巴掌,心里还不解恨,见阮云卿垂首而立,面上看着却很平静,并无惧色。

    换个人早吓得跪下了,头一回见这么胆大的。肖长福觉得胸口的火气更盛,冲上前去,就想拉着阮云卿的头发,再狠狠打他两个大耳贴子。

    伸手一抓,正碰在阮云卿脸上,手下的肌肤细腻温热,肖长福心中一动,拉着阮云卿的头发,强逼他抬起头来,脸冲着自己。

    这一看心就痒痒了。阮云卿生得白净,年纪又不大,正是水嫩的时候,皮肤光滑细嫩,模样长得更不用说,眉目生情,一双眼睛像蕴着一汪春水,看人时都像能把人看化了。

    肖长福一看阮云卿的长相,身子就酥了半边,手举得老高,巴掌却再也落不下来。他立时换了一张笑脸,手掌在阮云卿脸上蹭了蹭,嬉笑道“哎哟,可是我性急了。怎么样,没事吧,疼不疼”

    哪能不疼半张脸火辣辣的,轻轻一碰,就是一阵刺痛。

    阮云卿也顾不得疼了,他浑身发冷,心里直纳闷,怎么这人刚刚还是一副恨不得吃人的凶相,转眼就换了这么一副腻死人的笑模样。

    阮云卿知道自己的脾气,他做不来谄媚的事,宁可受些苦,也说不出那些求饶讨好的话。本想着今日一顿打是躲不过去的,谁料肖长福突然态度大变,着实令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阮云卿年纪还小,尚不知人事,哪懂得那些背地里的龌蹉事,心里只是觉得瘆得慌,也不知肖长福打的什么主意,见他脸色转睛,急忙说道“冲撞了公公,请公公责罚。”

    肖长福笑得更欢,望着阮云卿,眼珠子都要盯进肉皮里,“哪的事,要不是我刚刚只顾想事,也不会连路都没看,就直接从门洞里闯了出来。吓着了吧,你叫什么名字,跟谁当差来了多久了,怎么我从没见过你”

    阮云卿让他盯得不自在,退了两步,才躬身答道“小的叫阮云卿,今年五月来的,一直跟着崔喜,崔公公。”

    肖长福点了点头,心道怪不得从没见过。跟着崔喜都是干杂役的,常年在外围晃悠,根本挨不到皇后跟前伺候,难怪他来了这么久,自己都没发现这块肥肉。

    “今日也算有缘,以后你跟着我,保你吃不了亏。”肖长福说着话,左手就搭在阮云卿的手腕上,先扶他起身,跟着用右手搂住了他的肩头,将阮云卿圈进怀里。

    被人圈在怀里,还搂得紧紧的,阮云卿越发觉得怪异,他耽搁的时间不短了,怕回去挨骂,急忙挣扎出来,又往前跑,“公公若无事,小的就先告退了。”

    肖长福一把没抓住,阮云卿已经跑出了院子。暗自跺脚,刚要亲热,怎么跑了算了,反正有的是机会,只要阮云卿在丽坤宫一日,就跑不出他的五指山,人早晚是他的,急什么。

    肖长福越想越兴奋,想到刚才怀里那个软软的身子,心头就蹿上一股邪火。

    他们太监本是无根之人,可七情六欲却不能像去势一样断得干净,他们也有欲望,甚至比普通男人还要强烈。宫中找对食的人不少,可肖长福,却偏偏喜欢这些十来岁的小太监,丽坤宫里,凡是模样周正的,几乎都被他亵玩一遍,他是皇后的亲随,在这宫里算得上位高权重,小太监们即使不愿意,也只好忍着,更有那些一心想往上爬的,主动往肖长福嘴里送。

    阮云卿拿了桌围回去,果然被一顿好骂。

    “做什么去了这会儿才回来,人人都忙着,偏你闲得乱逛,看我不打你还杵着,还不赶紧拿过来,”

    阮云卿急忙把桌围递了过去,帮着崔太监展开,挨个儿围在花梨木的桌案上。

    周俊眼尖,一眼看见阮云卿脸上的伤,叫道“这是怎么了脸怎么肿了让谁打的”

    崔太监听见,低头一瞧,这才看见阮云卿脸上又红又肿,五个指印清晰可见,一看就是挨了打。

    “谁打的”

    阮云卿见瞒不过,只得说了“肖公公。”

    “肖长福”

    “你怎么惹他了,下这么重的手,瞧这脸上,都成什么样了。”周俊急得眼圈都红了。

    阮云卿忙笑“没事,一会儿消肿就好了。”

    崔太监听见肖长福的名字,也不敢得罪,含糊一声,就揭过这茬儿,招呼阮云卿他们接着干活。

    周俊满心不忿,无奈他生气也没用,打都打了,他们还能怎么办,人小职微,就算闹起来,也不过招来一顿更厉害的教训。谁叫他们是奴才,还是个最末等的奴才。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料天刚擦黑,崔太监正带着阮云卿和七八个小太监在值房里吃饭,门外突然走进一个人来。

    众人一看,这人正是带阮云卿和周俊来丽坤宫的那个管事,王长安。

    王长安进屋后直奔阮云卿,细瞧了瞧,脸上露出些了然之色。他向后招了招手,身后跟着的两个太监立刻走上前来,把手里的食盒摆在桌上,又躬身退了下去。

    食盒里都是些时鲜蔬菜,金丝南瓜,四喜八宝饭,还有两碟子精巧点心。

    王长安指了指食盒,笑得眉目生春,“近日宫中事多,知道你们连日辛苦,这是肖公公特意赏你们的。”

    他嘴里说的是“赏你们”,可眼睛却只看着阮云卿一个,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这食盒,摆明了就是众人沾了阮云卿的光。而肖长福的食盒,是赏给阮云卿一个人的。

    众人不明就里,心里纳闷,嘴里也不好问。崔太监却是混老了的,一看王长安的举动,就知道不对劲,这里面准有事。

    果不其然,王长安打了几句官腔,就又道“阮云卿,肖公公瞧你机灵,准你明日就到漱玉阁伺候,明日辰时,你就到我那里去领牌子。对了,千万别忘了去向肖公公请安,多谢他提携之恩。”

    第17章 提携

    这话一出,屋里立时静了,一屋子人都盯着阮云卿,脸上净是不屑。

    漱玉阁是皇后读书待客、小憩用的书斋,一年到头也没多少活儿,除去端茶倒水、送点心,就是整理藏书,皇后心情好时,还能陪着皇后说话解闷儿,总之都是些在主子跟前伺候的细致活儿,是这宫里人人挤破脑袋争抢的肥差。

    宫里处处讲究论资排辈,比阮云卿来得早的,比他会来事的,更会讨上边欢心的比比皆是,可别人都没抢着,这肥差偏偏落到阮云卿头上,要让人相信这里边没点斜的歪的,鬼都不信。

    王长安一走,周俊就扑上来道喜,“小二,这下可好了,你可再也不用干这些杂役粗活了。真好,羡慕死我了。”

    他脾气直爽,也不想想这其中的是非缘由,就冲了上来。在周俊心里,朋友得了好差使是天大的好事,至于这差使是怎么来的,平白无故,天上又怎么会掉下这么一桩美差,他全都没想过。

    “羡慕哼,你也不照镜子瞧瞧,你长没长人家那样乖巧漂亮的模样。”

    周俊的话音未落,甩闲话的人就来了。屋里的人全都嗤笑出声,靠桌角的小太监扒拉着食盒里的菜,阴阳怪气的笑了一声,招呼众人“快来吃。这可是小二拿身子换来的,精贵着呢,千万别糟蹋了。”

    众人哈哈大笑,都说“可不是。我们是没那个福气了。小二,以后跟了肖公公,享了福,可别忘了提携提携我们。”

    周俊越听越不是味儿,小太监们说的话酸溜溜的,怎么听怎么别扭。想了半晌,初时还以为是阮云卿越过他们,直接被调去漱玉阁,所以这些人心里不忿,才说些风凉话来嘲讽。可琢磨来琢磨去,周俊就不懂了,什么“拿身子换的”,这又和模样漂亮有什么关系

    在这宫里,周俊和阮云卿最好,有人嘲笑他,周俊就有些物伤其类的意思,想不明白,他当下就火了,管事们不敢得罪,一个小太监,他还不敢教训么。

    使劲拍了拍桌子,指着那阴阳怪气的小太监,周俊恶狠狠吼道“你说话还是放屁呐,羡慕就说羡慕,做什么扯那些没用的。你才拿身子换差事呢马屁精整日在管事们跟前献殷勤,也没见你换回一个好差事来。你白废了工夫,就编排别人泄愤。好不要脸”

    被骂的小太监气得胀红了脸,蹿到周俊跟前,就要和他撕打,“你才放屁。他背地里干的恶心勾当他自己心里清楚。若不是阮云卿自个儿滚到肖公公床上,他凭什么才来三个月,就能调到漱玉阁去当差这里坐着的,哪个不比他来得早,哪个不比他机灵、会伺候人,凭什么偏偏选他若说他没和肖公公做那事,我死都不信。”

    这话越说越难听,周俊又气又臊,此时就算他人小不懂事,也隐约明白了小太监话里的意思。这不明摆着,是说阮云卿和肖长福之间不干净么。

    简直是满嘴胡吣。周俊更是急了,和小太监扭打在一处,急得乱骂“叫你胡说,非打得你信了不可。”

    阮云卿急忙去拉,他怕周俊吃亏,一直挡在他前面,小太监打不着周俊,又对阮云卿一肚子不满,趁机就把拳头往他脸上招呼,两边乱叫乱骂,挥手舞脚的乱打,阮云卿夹在中间,倒挨了好几下冤枉拳脚。

    屋子里乱成一团,众人吆喝着乱骂,把周俊和阮云卿围在当中,推推搡搡,趁机拉起偏架,都帮着那小太监教训阮云卿二人。

    崔太监半天没言语,他是信得过阮云卿的,这孩子要真和肖长福有什么,今天也不会挨了一巴掌回来。

    这几个月,崔太监一直看在眼里,阮云卿老成踏实,做事稳扎稳打,别看平时不言不语的,心里却是个有主意的,原本一些人看他和周俊是新来的,还有些欺生的意思,可慢慢地,都叫阮云卿四两驳千斤,举重若轻地化解开来,不然以周俊那个毛燥的脾气,还不知要吃多少亏。阮云卿品性纯良,也不是那些轻狂乍翅,总想着歪门邪道往上爬的下作人。崔太监也相信,调去漱玉斋一事,他多半也是不知情的。

    如此就更糟了。阮云卿他们来的日子短,年纪又小,崔太监平日里也不会把那些男男女女,床上床下的污糟话说给阮云卿他们听,这孩子,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肖长福到底为什么看上了自己。

    “都住手闹什么肉皮子痒痒了”崔太监看闹得不像,连忙大喝一声,这才震住屋里的人。

    周俊气得呼呼的,那小太监也瞪着一双眼死盯着周俊,两个人都在崔太监手底下当差,都知道他脾气好,嘴上骂得再凶,也不会真打他们,不然换了别的管事跟前,他们也不敢如此放肆。

    “小二留下,其他人都滚出去。有饭不吃,干脆都别吃了。饿一顿,脑子就都清楚了。”

    小太监心下不服,可一看崔太监的脸色,是真恼了,也不敢再闹腾,和其他几个太监收拾了桌子,陆续出了屋子。

    周俊有心留下,被崔太监剜了一眼,吓得一哆嗦,不敢再说别的,磨磨蹭蹭地走了。

    只剩下阮云卿一个,崔太监停了半晌,才含糊道“你,师傅没本事,护不住你。你以后小心着些,万一那肖长福你哎,忍着吧,总是保命要紧”

    说出来都嫌牙碜,崔太监实在张不开牙。自己也是太监,谁也别瞒谁,宫里查得极严,绝没有假太监一事。去了势的男人,可用哪里和别人欢好,做那事是假的,折腾人才是真的,被肖长福折腾死的,又岂止一两个了。

    崔太监满脸愁云,他是真心疼阮云卿,别人看着都觉得是好事,可他却知道,去了漱玉阁,阮云卿就落到了肖长福的手心里,看阮云卿的样子,也不像是个会乖乖听话,任肖长福摆布的,这孩子万一反抗,以肖长福那个阴险狠毒的性子,还不知要使出什么恶毒法子来整治他呢。

    心里堵得慌,他们奴才够苦了,被主子们使唤也就罢了。偏还有一帮仗着主子势力的狗奴才也来欺压他们,真是没活路了。

    崔太监长叹一声,嚅嗫一阵,最终也没再说什么。

    说什么呢,自己帮不了他,肖长福近年来极得皇后信赖,特别是太子中毒后,他放出风声,说郑长春常奉皇后之命,去太子宫里送东西,保不齐就是他暗中下毒谋害太子。

    本来就是无头案,皇帝那里又急着找凶手,这话一放出去,当日就有御马监的人来宫里抓人。幸亏郑长春经营多年,二十四监中有不少故旧熟人,几经打点,才没有死在天牢里。

    经此一事,皇后对郑长春似乎有了芥蒂之心,原本有什么事都要召他去商量,此事之后,虽然还留他在原处当差,可有什么要紧事时,却都交待肖长福去办。如此一来,丽坤宫里明着是郑长春为总管,暗地里,肖长福却快把郑长春手里的权利架空了。如今肖长福一呼百应,在丽坤宫里,当真是无人能降得住他。

    这样一个得势掌权的人,自己的小命儿还在人家手里攥着,他还哪有本事去帮阮云卿呢。

    崔太监越想越灰心,一语不发,闷头坐在板凳上,拿着烟袋杆,不停的抽着旱烟。

    阮云卿也觉得心慌,他不明白肖长福为什么会调他去漱玉阁,早上的事,自己明明是得罪了他的,怎么却好像因祸得福似的。刚刚小太监说的话直白刺耳,阮云卿听了,心中似懂非懂,却也明白了,肖长福是没安好心的。

    心底蹿上一股寒意,阮云卿望着崔太监手上的烟袋,烟锅处的一明一灭,烟丝燃尽,发出一股呛人的味道。

    能不去吗阮云卿飞快的想着,以什么理由呢,就算躲得过这一回,肖长福就能死心吗

    答案好像都是否定的。阮云卿轻轻揉着衣角,苦笑摇头不去怕是不行。

    这一夜又是彻夜难眠,阮云卿躺在铺板上,瞪着大眼望着房梁,周围一片沉寂,他想着卷云宫的赵青,还有云秀和连醉,明明都在皇城里当差,却连见一面都难。身边没有亲人,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阮云卿觉得孤单,他紧紧抱着肩膀,把身子团成一团,呆呆的望着窗格上的白纸,等着天光放亮。

    第二日一早,周俊早早就醒了,睁眼一看,阮云卿已经收拾好了,他坐在床头,拿一根布带扎起一头泼墨似的黑发。

    朝阳照进屋里,打在阮云卿的脸上,他脸上还有昨日的旧伤,身子也瘦瘦小小的,此时看着,越发觉得他瘦得可怜,连后背的骨头都看得清了。

    周俊的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想起昨日小太监说的话,要真像他说的那样,阮云卿这不是跑到火坑里去了么

    “小二,你一定得好好的。”周俊哽咽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阮云卿回过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嗯。”

    第18章 漱玉阁

    丽坤宫正面阔有九间,进深五间,分三道院,头一道院是举行典礼及平日召见嫔妃用的,皇后居住的寝殿在二道院里,而最末一层,就是后罩房以及库房和杂役太监们居住的小矮房。凡是有了官阶,手头管事的太监总管们,都会在宫外另置房舍,不用在主子跟前当值时,他们自会去家里住着。后罩房里,也只留出东厢几间屋子,给管事太监们当值房使用。

    皇后的寝殿东边有一座小园子,皇后极爱花草,园内四时花开不断,海棠、茉莉、秋菊、杏花,一进园里,总能看见一片片金黄、紫红、桃米分的花海。中秋时宴席就摆在这里。

    漱玉阁就在寝殿西边,一溜三间房,两侧连着抄手回廊,院里层层叠叠,种了不少扶桑、嫩柳,漱玉阁掩在树木之中,颇有些清幽古意。

    阮云卿要去漱玉阁当差,得先到王长安那里领牌子。

    王长安一见阮云卿,脸上就露出几分似笑非笑的暧昧神情,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一支牌子,交到阮云卿手里,笑着嘱咐“别忘了我昨儿说的话。”

    昨儿的话阮云卿想了想,别的都不要紧,估摸他说的是向肖长福请安的事。

    手里的牌子直扎手,牌子上面用蝇头小楷写了“漱玉阁”三个字,那字鲜红鲜红的,怎么看怎么刺眼,阮云卿低头瞧了一眼,就把执事腰牌拴在腰带上。

    “你可算攀上高枝儿了,这宫里多少人苦熬苦等的,一辈子都未见得有这么个机会,你别不识抬举,伺候好肖公公,以后你想要什么肥差,还不都是肖公公一句话的事。别犯轴,脑子里把利害得失想清楚了,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的话你听见没有都记下了”

    王长安见阮云卿一脸冷漠,也不像高兴的样子,生怕阮云卿不识抬举,扫了肖长福的兴,那边怪罪下来,说他办事不利,他这管事也就快当到头了。

    教训了几句,阮云卿都只是静静听着,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也不知他到底听进去没有。

    王长安说到最后也没了话,只叹了一句“死心眼儿。”让阮云卿先去漱玉阁当差。

    别人求都求不来呢,这年头,谁管你是怎么发达的,只要最后升官发财,混得比谁都体面,这背后你用了什么污糟法子,干了什么龌龊丑事,谁还管它。

    王长安看着阮云卿出门,嘴角歪了歪,扯出个讥讽的笑容。心中笑道反正人他是弄到肖长福眼跟前了,至于能不能吃进嘴里,就要看肖长福的手段了。

    出了后罩房,阮云卿慢慢往前面走,到了漱玉阁门前,太阳才刚刚升到头顶。

    一进院子就觉得清凉了许多,院里浓荫遮蔽,站在院门口,只能瞧见漱玉阁雕花砖墙上金灿灿的琉璃瓦。

    漱玉阁的执事太监已经年近四旬,一张姜黄脸,总像大病初愈似的。

    这人姓邓,阮云卿行了礼,叫了一声“邓公公。”

    邓长吉上下左右瞧了阮云卿无数眼,才开口说话“果然是个俊的。”

    廊檐底下有几个太监宫女探头探脑的张望,听见这话,全都捂嘴偷笑。

    邓长吉咳了一声,又道“你才来,就跟着平喜整理书斋。趁天儿好,把藏书都拿出来晒晒。以后你就跟平喜一班,换值等事让他告诉你。”

    阮云卿躬身应了,不多时平喜过来,两个人互相见了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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