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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宦 第2节

作者:沈如 字数:27638 更新:2021-12-29 07:04:02

    事后想起来,小二也不知道当时到底有多疼,眼睛被黑布挡着,小二看不到净身的过程,只凭耳朵听来的感触,已经丧失了那种血淋淋的恐怖。那碗烈酒是宫中特制的,又烈又容易上头,人喝了以后,很快就会醉倒,小二从没喝过酒,又饿了三天,那一碗酒下了肚子,和喝了一碗麻药的效果相当。这些,都多少缓和了净身时所遭受的痛苦。

    然而,即使是如此,还是有两个孩子,再也没能从那间黑漆大门的屋子里走出来。

    净身后的头几天,连下地都困难,小二他们被挪进一间避风避光的屋子里,窗户上都用厚厚的棉布挡着,门口也挂了厚实的门帘。

    小二他们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净身前的那几天里,不让他们吃饭喝水了。被割去的地方实在尴尬,如果不把肠胃清干净,万一被排泄物污染,伤口就会化脓溃烂,一旦发起热来,小命也就难保了。

    赤条条的躺在床板上,小二觉得自己像条快死的鱼,翻个身会疼,动一动会疼,甚至连喘一口气,都疼得要命。

    每天都会有人来给小二他们换药,每换一次药,都如同上刑一样,伤口被药油浸得火烧火燎,孩子们不堪忍受,只能痛苦的嚎叫着,屋子里到处都是哀叫和哭泣的声音,简直像进了地府炼狱一般。

    忍着痛也要走路,又过了七日,伤口结痂,为了不让伤口长死,王太监每日都要带着人进来,逼小二他们下地走路。

    伤口疼得厉害,没有一个孩子愿意起来,王太监阴沉着一张脸,冲着屋里喝道“不想残废就给我爬起来,都下来”

    喝命一声,身后带着的人一拥而上,从铺板上把孩子们揪了起来,硬逼着让他们在地下来回溜达。

    连醉实在忍不了了,他梗着脖子赖在床上,双手死死抓着铺板,“我不走,疼死了,我不走”

    王太监冷笑一声,“为你好你倒端起来了。这才哪儿到哪儿,以后的苦还有得受呢。既然进了宫里,就别想着舒坦。”

    手里的皮鞭子早就预备好了,王太监快步上前,照着连醉的胸口狠甩了两鞭子,“起来疼也得走,不走你就废了。”

    小二怕连醉再挨打,急忙忍着疼扑上去,把连醉拉了起来,身上被鞭梢扫了两下,小二疼得直抖,眼泪再也忍不住,他无声地哭了起来。

    背井离乡,被爹娘舍弃,又遭了这么一场罪,小小的孩子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被这样对待。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被人阉割,被人辱骂、毒打,还没进宫,小二就觉得他已经快要死了。

    连醉见小二哭了,心里发急,他不再报怨,咬着牙爬了起来,和小二彼此搀扶着,跌跌撞撞地下了地。

    孩子们都是如此,你扶着我,我拽着你,一边哎哟一边忍着疼痛走动。

    这样受刑似的过程一直持续了一个月,身上的伤口才算渐渐好了。走动时虽然还是很疼,但也不像开头那几日似的钻心噬骨了。

    伤口好了,进宫的日子也就到了。

    宏佑十三年三月,净身一个月后,小二和连醉等人终于走进了这座威严矗立的皇城。

    小二如今还清楚的记得,那是个阴沉的早上,密布的乌云压在头顶,大雨将至,空气冰冷潮湿,他们从慎刑司出来,一路往北,穿过朱雀大街,一直来到皇宫的正门前。玉带桥上的汉白玉栏杆,皇宫正门上的兽头环,宫门前的金吾卫这些,都永远地留存在了小二的脑海中。

    身为奴才是没有资格走正门的,王太监领着小二他们又往北走,从永安门进宫。

    在慎刑司时,王太监就让小二等人背熟宫中的主要建筑和地形图,一进宫门,小二就凭着记忆对照,入目满是红墙碧瓦,高大的宫墙隔断了外面的世界,黄灿灿的琉璃瓦下,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雄伟宫殿,一切都是陌生的,小二心头浮起一丝不安的情绪,这也是他第一次,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感到彷惶和无助。

    皇城分内外两城,二十四衙门和皇帝办公用的主要宫殿都设在外城,小二他们还没有正式拜师学过规矩,是不能进入内城,到主子跟前伺候的。

    东离国的皇帝向来倚重内侍,因此并不禁止太监读书,相反的,有些内侍宦官的文学造诣极高,书画诗词都能称当世一绝。就比如现在的司礼监秉笔顾元武,他的一笔骈文写得风流俊逸,工笔花鸟更是人人称诵,就连那些朝中大臣,当世鸿儒都以家中藏一副他的佳作为荣。

    为了教导新入宫的小太监,自东离太祖时起,就在宫中设有内学堂。内学堂隶属司礼监,由司礼监秉笔太监管理,除了教授小二他们宫中的礼仪规矩,还有翰林院的饱学之士教小太监们读书认字。

    这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家里穷,别说小二家,就是他们住的村子里,也没几家能供得起孩子读书的。家里人连饭都吃不饱,念书什么的,是小二想都不敢想的事,即使心里渴望、憧憬,慢慢的,也全被生活琐事消磨干净了。

    没想到,进了宫里,竟然有人教他读书认字了。

    小二觉得高兴,能认字,能看书,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处,有了这个好处,身体再疼再难受,也变得可以忍耐了。

    云秀和连醉也觉得高兴,可赵青却冷静得多,得知他们入宫后,要先在内学堂中学习两个月,才能入内宫当差,只是冷笑道“会认字的奴才,只不过比睁眼瞎更好使唤罢了,左不过是奴才,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小二他们早习惯了赵青这副模样,他说话尖刻,人也总是冷冰冰的,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沉稳和冷漠,可对他们却是极好的。

    自从结拜以后,赵青这个大哥就格外照顾他们几个小的,吃饭时总是赵青抢在头里,他年纪大些,身材也比他们这些半大的孩子高壮,总能比别人多抢几个净面馒头回来,分给小二他们吃。不只赵青,云秀、连醉,甚至是最贪吃的马诚,都会在吃饭的时候,省下一口半口的分给小二吃。在他们心里,小二是最小的,一个头磕在地下,他们都拿彼此当做这个皇宫里最亲近的人,有生之年,他们也许都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而这些结拜来的兄弟们,就是他们这些孤苦飘零的孩子,心中最后的依托。

    小二心中感激,在家里时,自己的亲哥哥都没有这样体贴关照过他,这份情谊实在难得,小二牢牢记在心里,甚至到日后,他们各奔东西,因造化弄人而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小二心底也依然没有忘记当初的这份情义。

    第6章 奴才

    奴才两个字,写着容易,可做起来却难了。

    头一天入内学堂,管教习的老太监就让小二他们在心中默念了三遍“奴才”,并道“一入宫门,你们的身子就不再是自己的了。把过去的自个儿忘干净,牢牢记住,如今的你们,是这皇宫里的奴才,主子让你生,你才能生,主子让你死,你还要谢主子的恩典。这就是咱们奴才的命,把奴才这俩字刻进心里,记好了自己的身份,往后的日子才能过得顺顺当当。”

    奴才,奴才,奴才,小二嘴里念叨着,心里却没有多少感触,过去在家里,他做死做活都是心甘情愿的,是为了让爹娘不再嫌弃他,他没给人当过奴才,也不知道,原来奴才这两个字,是要用血泪写成的。

    在内学堂要学的东西很多,宫中的规矩,怎样伺候主子,宫里主子都有哪些,主管太监又是谁等等。

    人人都学得认真仔细,这不只是他们入宫后飞黄腾达的手段,也是他们这些身为别人奴才的人,保命傍身的一点本钱。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话还是说给那些当嫔妃主子的人听的,像小二他们这样的小太监,能混到顾元武这个级别又有几个,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在残酷的后宫倾轧中沉浮,机灵点的还能全须全影的活到老,稍有不慎,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皇宫这个地方,对于小二他们来说,不只是深似海,简直就是龙潭虎穴,要想在里面苟活下去,时刻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才行。

    东离建国百年,历经九代,如今在位的,是宏佑帝宋晋,宋晋为人宽厚,算得上守成之君,无功无过,大好江山倒也没什么动荡。唯有一点,这位仁君最是多情,后宫中佳丽无数,除皇后外,还有一位贵妃,两位妃子,四位婕妤,以及美人若干。

    女人多了,孩子自然也多,除皇后所出的太子和十皇子,舒贵妃所出的大皇子、八皇子,德妃、贤妃和几位昭容都育有皇子。

    小二仔细记着每座宫殿里的人和各项冗杂的规矩忌讳,并一一做了记录,好反复翻看,以防忘记。

    这几日发了狠的读书习字,他已经把一笔狗爬似的字练得像模像样,他们这一批入宫的小太监大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没几个认识字的,除了赵青有一点底子,其余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顾元武在教授时,也只是挑一些三字经,千字文类的启蒙读物。

    内学堂就设在司礼监里,司礼监位于皇城外城,离皇帝居住的内城,还有很远一段距离。

    小二他们还没有入宫拜师父,因此就住在内学堂里,等着两个月后,身上的伤全好了,规矩也学得差不多了,再给他们分派宫院。

    初入皇宫,对于这些十来岁的孩子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

    教习太监会带着他们到二十四衙门走动,一面讲解各处的用途和所掌事务,一面得意道“都瞧仔细了,这十二监、四司、八局,二十四个衙门,掌印当权的可都是咱们宦官。这是主子信赖,才把宫廷内的事务全交托给咱们管理,你们入了宫后,等分派了师父,就跟着你们师父到各处当差,一定得机灵着点,有点眼力劲儿,少说话多干活,得了主子们的喜欢,想升官发财比那些朝中大臣都要容易。”

    孩子们转了一圈,走了大半个皇城,一算数目,觉得不对劲,转来转去,好像少转了一个衙门。

    马诚肚子里最存不住话,便问道“海公公,怎么没见浣衣局”

    教习太监走在孩子们前面,闻言顿了顿,脸上的肉皮子耷拉下来,瞬间就变了脸色。

    他停下脚步,在狭长的夹道里转回身,盯着面前几十个身穿土黄色裤褂的孩子,“才说了要少说话多干活,转头你们就犯忌讳。谁准你东问西问的做奴才的,就算有什么不明白,也要放在肚子里慢慢揣摩,将来主子说话,你也因为不懂不明白就胡乱打听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掌嘴一人两个嘴巴子”

    孩子们这些日子早已经挨了不少打骂,海公公为人刻薄,对他们也十分严苛,挨打成了家常便饭,有时只是因为一件东西没有摆对,或只是因为海公公心里不痛快,他们这些小太监也要挨一顿好打。

    今日无缘无故,只是因为马诚一句话,他们就又要挨打,孩子们心里憋屈,又不敢得罪海公公,只好不住抱怨,嫌马诚多嘴。

    马诚不服气,他委屈,不就是一句话吗,不懂还不能问了难道当了奴才,就连说话问话的权利都没了从进宫后就没谁拿他们当人看。

    马诚忍了又忍,还是憋不住火气,小声道“你算什么主子,梅香拜把子,和我们一样,都是奴才罢了。你也不过比我们早进宫几年,充什么大瓣蒜哎哟”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可到底存了几分火气,想抱怨给海公公听,他说得又快又急,赵青和小二还没有来得及拉他,马诚的话就全都蹦了出来。

    那话一句不落,让海公公听得一清二楚,海公公迈步上前,拧着耳朵就把马诚从人群里拎了出来,抬脚踹在马诚腰上,跟着就是几下狠踢,“小兔崽子,反了你了,老人儿说话你敢不听,还敢说我奴才呸,就是奴才也有个高低贵践,咱家今日就教你知道知道这皇宫里的规矩。”

    宫中一向如此,早进宫的欺压晚进宫的,官阶大的欺压官阶小的。像小二他们这样的无品太监,就算被人打死了,也不过是拖到回春堂去,一把火烧了了事,没人会过问你的生死,因为随便一个罪名,就可以把你的暴亡变成一件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马诚被海公公踢了无数个滚,口角鲜血直流,他蜷着身子,躺在地上连声音都没了。

    小二几人急忙跪下,求道“求海公公开恩。”

    海公公还没撒够火气,来教这些小太监,是宫里最没油水的差使,谁都不肯来,推来推去,才落到他头上,本来就是一肚子的不忿,正没个发泄的理由,马诚这一下,可算撞到了炮捻子上。

    “哼,”海公公冷冷瞧了小二等人一眼,“你们倒是义气。可惜这皇宫里,最不值钱的就是礼义廉耻四个字。想让我饶了他也成,你们四个互相掌嘴,我不喊停,谁也不准停手怎么不是义气吗,动手啊,嘴里喊的热闹,一到动真格的时候就往回缩,我就知道,天底下除了黄金白银,什么都他妈是假的”说着话又踢了马诚几脚。

    再这么下去马诚就要被海公公活活打死了。小二四人两两相对,小二看了连醉一眼,连醉点了点头,小二伸出手去,却怎么也打不下去,手举在半空,抖了几抖,小二攥了攥拳头,一反手心,巴掌就甩在自己脸上,“求海公公开恩”

    小二一边打自己,一边苦苦哀求,求海公公饶了马诚。连醉愣了愣,也反应过来,学小二的样子,自己掌嘴。

    云秀已经哭得不像样子,让他打赵青,还不如杀了他呢。小二这一下,可把云秀救了,只要不让他打赵青,他打自己多少下都愿意。

    赵青把嘴角都咬破了,从前他哪受过这样的羞辱,被一个九品太监逼迫至此,若不是他心中还有一件大事没办,他今日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把这个老阉货宰了。

    四个孩子站在夹道当中,在众目睽睽下打自己的耳光,脸上的疼痛已经不重要了,心里的悲愤才更是要命。小二现在才知道,初入宫时,在李爷面前脱光衣裳,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和如今相比,这才真的可以称得上是将尊严千刀万剐。

    此时的小二才算真正体会到,奴才两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什么尊严,他们是奴才了,哪还有什么尊严。

    打了百十余下,海公公还没有让小二他们停下的意思,瞧着小二他们红肿紫胀的脸颊,心底涌起一股变态般的快感。

    其余的小太监们都吓得瑟瑟发抖,原本想上来求情,可一见海公公那张扭曲快慰的丑脸,就吓得心肝直颤,一句话都不敢再说。耳边传来巴掌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小太监们心里害怕,只好低下去头,退在一边,不去看小二等人的惨相。

    “怎么回事全聚在这儿做什么”

    一把湿润的声音传来,众人都是一惊。

    海公公往人群外一看,见是顾元武走了过来,连忙急走几步,迎了上去,堆笑道“顾公公。”

    顾元武轻轻点了点头,一眼瞧见倒在地上的马诚,不由皱了皱眉头。他也是从小太监熬上来的,知道宫里像这样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太监的日子很苦,能熬出头的毕竟是少数,剩下的大多数,都在贫病交加中挣扎,凄苦的日子里没有希望,也没有寄托,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在用各式各样的方法去纾解心中的悲苦和压力。有人去教坊买醉,有人不停的搜敛钱财,还有人,就以虐待小太监为乐。

    顾元武叹了口气,便道“我那里忙不过来,正想找几个小太监过去帮忙。”

    说着话,就朝小二四人叫道“你们几个,还不跟我走”

    小二整张脸都是木的,顾元武的话传进耳朵里,都带着嗡嗡的杂音。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顾元武是在帮他们。

    小二四人如蒙大赦,急忙把马诚扶了起来,跟在顾元武身后。

    “你们也都散了吧,堵在夹道里像什么样子。”

    顾元武是司礼监禀笔,比海公公这个九品太监不知高出多少级去,更何况顾元武还是太子的大伴,身份尊贵,连当今万岁都另眼相看,哪是他这个连皇帝跟前都凑不上去的老太监能得罪得起的。

    海公公笑得一朵花似的,连声应道“是,是。”眼睁睁的看着小二几人跟着顾元武走出了夹道。

    第7章 治伤

    一出夹道,小二就跪在顾元武面前,“求顾公公救救马诚。”

    他们这些小太监,生病了是没人给你医治的,宫里有太医,可那都是给主子们预备的,就算找到太医院去,那些院使、太医们也不会搭理他们,碰到心善的能给他们一些草药,碰到心肠硬的,没准又是一顿打骂。

    他们还没有当差,还没有领月例银子,兜里连一个大子都没有,想求人出宫买药都没法子,马诚伤得厉害,人都吐血了,再不医治,命就真的悬了。

    小二长了这么大,就只在净身后看见连醉挨打时哭过一回,他脾气倔,人也被生活的重压逼得不得不坚强,小二从来不哭,因为眼泪没有用,帮不了他,反而还把自己弄得软弱了。

    可这次小二还是忍不住了,马诚气若游丝,赵青把他背在背上,他连动都不动,海公公下手极狠,踢得都是要人命的地方,他们净身时的伤还没全好,如今又遭了这样的毒手,这伤,可不是挺一挺就能好的。

    只是因为一句话而已,马诚就快要没命了。原来他们的命是这样不值钱的。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二连磕了几个响头,急道“求求公公。”

    连醉和云秀也跪下哀求,顾元武看了看眼前几个孩子,人人一张肿得不像样子的脸,连眉眼口鼻都被肿起来的脸颊挤得看不清了。他们如何替马诚求情,顾元武都看在眼里,四个孩子在危难之时,也没有一个人退缩,情义可嘉,倒都是好孩子。

    顾元武心中一动,太子那里正需要人手,这些孩子,调教调教,以后没准都能派上用场。

    忙伸手把几个孩子拉起来,“行了,你们都跟我来。”

    顾元武把小二几人带到自己房里,几个孩子一进屋就呆住了。这屋子布置得清雅干净,摆设也讲究,和他们十来个人挤一张通铺的屋子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看来,海公公说的没错,这奴才和奴才之间,也是有高低贵践之分的。

    顾不得细看,小二几人把马诚放在卧榻上,围了上去,脱衣裳的脱衣裳,拧手巾的拧手巾,先给马诚把脸上的脏污和血迹擦了,又往他身上看,见他腰背上都是瘀紫,特别是后心的地方,两肋之间的全是大片大片的血瘀。

    顾元武见伤得太重,当下不敢耽搁,叫过一个当值的小太监,吩咐道“你快去太医院,请宁太医过来。”

    小太监手脚麻利,才一盏茶的工夫,就领了一位太医进门。

    小二几人抬头一看,不由皱眉,这才大早上的,这位太医竟满身酒气,脸上胡子拉碴,他身材高壮,满脸凶像,瞧模样不太像大夫,倒像个整日酗酒的屠夫。

    小二他们还小,还不懂人不可貌相的道理,瞧见这位太医的样子,心里就有些不乐意,可此时有大夫就是好的,也由不得他们挑剔。急忙让开道路,让宁太医过去。

    宁太医一进屋就盯着顾元武,“我就知道你没事的时候也想不起我来。”

    顾元武不知如何搭话,脸上也有些不自在,不敢与宁太医对视,只把目光移向别处。

    宁太医哼了一声,转身直奔卧榻上的病人,搭过马诚的手腕,号了脉,又撩起他的眼皮看了看,喂他吃了一粒丸药,动手处理他身上的伤。

    足足大半个时辰过去,马诚才缓过一口气来,宁太医见马诚清醒,这才抹了抹头上的汗。

    小二几人连连道谢,宁太医却摆了摆手,“不必人虽醒了,可身子也算废了,他伤的太重,年纪又小,旧伤未愈,又添了如此重的内伤,就算日后养好了,也不能再干重活,药也不能断了,日日得吃,不然这条命一样活不长久。”

    云秀急得要哭,“那怎么成”

    他们是做奴才的人,哪有资格挑活干,还不是别人分派什么,他们就听令做什么,才入宫的小太监就不干重活,连云秀这样心思天真的人也知道绝没这个可能。

    不能干重活,还得日日吃药养着,这样的奴才要来做什么,养大爷不成万一让人知道了,马诚肯定是要被赶出宫去的。都净了身了,再出宫可怎么活啊,有钱有势,是老了告役出宫的也就罢了,马诚这样什么都没挣着,还落了一身病的,出了宫去,家里人也容不下他,还是死路一条。

    怎么算计,马诚这一辈子都算毁了。

    小二狠狠捶了两下胸口,那里憋闷得厉害,让他想大声喊叫。云秀拉着马诚的手,眼泪一个劲儿的往下掉,连醉也哭了起来,赵青紧握着拳头,指甲刺进手心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几个孩子围在马诚身边,无力而又脆弱的哭泣着。他们太弱小了,面对朋友的危难,他们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更别提救人了。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却还是换来这样一个无奈的结果。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死个把奴才也许根本算不了什么,落叶无声,甚至连一丝涟漪都不会有,可对于小二他们来说,最后的亲人危在旦夕,实在是一件天都要塌了的大事。

    宁太医的话马诚全听见了,他躺在卧榻上,小小的身子半蜷着。马诚虚弱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小二的脑袋,劝道“哭什么,别告诉人就是了。我活一天就挨一天,能撑到什么时候,就撑到什么时候,死了,也就解脱了”

    马诚说的平静,小二听了,心里却实在不是滋味。他们的命真的这样不值钱么,那是一条命啊,活生生的,曾经一起笑过、哭过的生命,就这样消没声的消失了,小二怎么也不甘心。

    那是小二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软弱,这个时候的他还不懂得权利的重要,只是看着同伴就要死去,头一次发自内心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小二想要强大起来,想要在皇宫中再也不被人欺凌,他再也不想看见自己的亲人离开自己了。

    宁太医收拾了药箱,留下一张方子,让小二他们按方抓药,每日两顿,煎给马诚服用,“这是治伤的,看他造化如何,要是过了半个月,伤能好,我再给他开调养身子的药方。”

    小二接过药方,攥在手里,心里直为难,今日是有顾元武帮他们,才能给马诚看伤,再往后,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有了方子,药可怎么办,去御药房抓,人家能抓给他们吗宫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有数的,用什么都要记录在案,不然多了少了,都是说不清楚的事。

    宁太医最看不得别人为难,他咂了咂嘴,一把夺过小二手里的方子,“小孩儿家皱什么眉头,丑死了。明日去太医院找我,看你们粗手笨脚的,也不像会熬药的”

    说着话,宁太医拉着顾元武出门,临走时,还在桌上留了一瓶外敷的伤药。

    小二几人千恩万谢,送宁太医出了门。这人虽然长得凶,人也醉猫似的,可医术精湛,嘴硬心软,人也是真好,只是代他们熬药这一点,就足以让小二他们感激不尽了。

    小二等人在屋里照看马诚,顾元武跟着宁太医出来,眼看到了院门,顾元武停下脚步,拉了拉衣袖,问道“有事”

    宁白气得要疯,瞪着顾元武,恨道“你问我不是你叫我过来的怎么,顾大总管这是卸磨杀驴,念完经就要打和尚我凭什么白帮你使唤完人,总要给我一句话吧。”

    宁白一说话,一嘴酒气就喷在顾元武脸上,两人靠得极近,宁白又紧紧攥着顾元武的衣袖,不让他躲。

    顾元武轻叹一声,“你也别喝了,就算你醉死了,那事我也不能答应。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各宫各院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太子那里的动静,情况瞬息万变,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你是太子信得过的人,有这喝酒的工夫,倒不如多帮太子做些事。”

    顾元武修眉长目,长得温润如玉,举止之间也是一派君子之风,连说话都不会高声,一把声音像清泉入耳,细腻而舒缓。

    宁白看了许久,心里又爱又恨,不禁冷笑道“太子,太子,你心里只有太子。顾总管放心,宁白没有一日不记得自己的身份,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也希望这条船走得远些,不要半途沉船。”

    宁白说到最后,语气里已有几分堵气。他一脸疲倦,眼底都是血丝,显然是一夜未眠。顾元武心中不忍,有心劝慰几句,却觉得此时实在不是时候。更何况他给不了宁白承诺,倒不如不要给他希望为好。

    心里的一点温情一闪既逝,顾元武入宫二十年,早已经习惯了把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心底。他利落而恭敬地躬下身子,向宁白施了一礼,“咱家不敢白使唤大人,先谢过宁大医了。日后大人有用得着咱家的地方,咱家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顾元武这一礼,彻底把他和宁白拉到了一种客气疏离的关系,就好像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情,而是纯粹的利益交换。你付出我回报,公事公办。

    宁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他哆嗦着,指着顾元武,突然笑出声来,“好,好,你真狠就凭你这股狠劲儿,你这官儿就还能往上升”

    一甩袍袖,宁白转身就走。顾元武望着他的背影,露出一抹苦笑,“我答应你又能怎样,我们的命何时轮到我们自己做主了。”

    第8章 暗查

    马诚伤得太重,此时不宜挪动,顾元武就把他留在自己屋里,让他安心养伤。

    小二几人已经不知说什么感激的话了,他们从入宫到现在,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帮他们。

    一遍一遍地道谢,又照看了马诚一阵,直到傍晚,几人才惴惴不安的回了内学堂。

    小二他们哪里知道,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更没有平白无故就得来的好处。顾元武在夹道中帮他们脱险,还可以说是临时起意,一时好心,可再往后,他心里就打了别的主意,帮小二,无非是对他们施恩卖好,想让小二他们以后死心踏地的为太子卖命罢了。

    要帮太子选忠心卖命的奴才,过程自然马虎不得,小二他们刚刚净身,按理说该是背景极为干净,没有与宫中的人有过深的牵扯才对,可顾元武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派人去小二几人的家乡,把他们的生平、父母、亲眷,乃至祖辈以何为生等全都暗自查访了一遍。

    如此还不放心,顾元武之所以一眼看中小二等人,是因为他们为了马诚,不惜以身犯险,要知道县官不如现管,内学堂虽归司监管理,可司礼监中的人大多另有公务,对这些小太监们,不过是授课时见上一面,平素对他们的管理,还是全权交给宫内的教习太监。

    也正是为此,小二他们敢公然顶撞海公公,为马诚求情,才显得格外难得。海公公这个教习太监,可以直接处置小二他们的生死存亡。也就是说,若是当日海公公的心肠再狠毒些,就是当众将小二他们打死,也不会有人去过问,对外报个净身后旧伤复发,不治身亡,谁会去替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太监出头呢。

    宫内等级森严,下一级的小太监不得反抗上一级的太监总管们,若有反抗,轻则重罚,重则私刑处死。宫中上下历来如此,久而久之,在宫中已成常例。

    在皇宫之中,人人第一个要学会的,就是自保二字。为了自保,他们可以枉顾他人生死;为了自保,他们要学会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而永远在主子面前保持着一副谦和恭顺的模样。为了自保,顾元武也不知道他到底做过多少件违背良心的事。看见小二他们,仿佛就看见了从前的自己,也是一样的天真善良,也是一样的弱小无助,受尽欺凌。

    然而这些,还不足以成为自己重用小二等人的理由,要想为太子办事,这些孩子,还要好好调教一番。这期间还要看看他们的品性、毅力,有一点不合格,也是不能用的。

    好在离他们正式入宫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还有的是工夫可以慢慢考察。

    顾元武心里盘算着,一面翻看小二等人净身前,由慎刑司报上来的户籍资料。小二、云秀、连醉、马诚,一个一个翻过去,都与自己派人调查回来的呈报一般无二,可翻到赵青这里,顾元武就皱了眉头。

    慎刑司报上来的户籍资料,是由入宫的小太监亲自确认无误后,才盖印封存,绝不会出现偏差。可为何自己调查来的结果,却与这份资料相差这么多,从家世、生平,到父母,几乎全都与资料相左。

    想来慎刑司应该不会记错,那么惟一的可能,就是赵青在入宫时,假造了一份黄册户籍,或是买通了筛选的官员,才得以入宫的。

    赵青,顾元武回想起来,记得这个孩子年纪在十四五岁,最高最显眼,可也最为冷静,马诚出事时,只有他,是全程中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

    这个孩子,倒是有些意思,年纪轻轻,竟能有如此心机、手段,性情也够坚毅、狠厉,连对自己,都能下得去这么重的狠手,试问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干的。他净身入宫,看来是想给自己的家族报仇了。

    顾元武看完了面前厚厚一摞册子,心中还算满意,小二几人身家清白,与皇宫中的各方势力都没有直接关系,安插进宫中,也不必担心他们几个背主反噬。

    至于赵青,顾元武用手指轻轻叩了叩桌案,暗自思量赵青倒是个变数,这孩子为报家仇,能硬下心肠净身进宫,一看就是个狠心、决意,一旦打定了主意,他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这样的孩子,不好驾驭,可若真能收为己用,倒真是一个极大的助力。

    顾元武想到此处,也就不再犹豫,暗中安排人手,盯着小二等人的一举一动,每日报到案头,好让他心里有个计较,日后也好做到物尽其用。

    小二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要被人翻来拣去,从里到外的检验,还要在未来的一个月里,经受不少试探,才能被人当做一个合格的奴才,安插进太子需要安插眼线的地方。

    在对这些一无所知的日子里,对于小二他们来说,如何躲过海公公的责打、刁难,才是最为紧要的问题。

    马诚不回内学堂,海公公就觉得心里不痛快,他管的人,顾元武却横插一脚,说什么人手不够,要留马诚在他那里帮忙,分明就是怕自己再找他的麻烦才找的托辞。

    海公公敢怒不敢言,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顾元武比他大了不只一级。他们这些老太监,平日里也只敢欺负欺负新进宫的小太监,稍有些资历的,在主子跟前得脸的,他们都得在人家面前装孙子。

    欺压和被欺压,不少太监都在这两种处境中不停转换,想不变态都难,民间都说宫里的太监心理扭曲,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一个人要在夹缝中生存,既要保全自己,又要面对宫中锦绣奢华的诱惑,心态是很容易起变化的,这也是顾元武如此谨慎小心的原因,小二他们进了皇宫,在面对那些声色犬马的诱惑时,还能不能保持如今的这份本心,是谁也说不准的事。

    海公公不敢跟顾元武要人,却不意味着他不会暗地里找小二他们的麻烦。

    宫里有的是折腾人的办法,不打不骂,也一样可以累得你吐血,钝刀子拉人,只疼不见血,暗地里整人的法子实在太多,小二他们,也就活得更加艰难。

    打扫内学堂本来有专人负责,此时却全成了小二他们的份内事,每日天不亮就要就起来,在海公公来之前将学堂内外打扫干净,地要用净水泼过;院子里不能有一片落叶,看见一片后背上就要挨五下藤条

    海公公每天在院里来回巡查,挑刺、找别扭,指着地面说不干净,嫌树叶硌脚,嫌小二他们干活不勤快。地面太湿要打,嫌脏了他的鞋袜,少泼些水吧,他又嫌地面太干,土沫子扑进嗓子眼里。藤条时时攥在手里,瞅冷子就往小二他们身上来一下,其他的孩子都远远看着,怕挨打,没有一个敢上来帮一把手。

    内学堂少说有十几间屋子,皇城之内,处处要讲究皇家威仪,厅堂广厦都建造得格外宽敞,内学堂虽然只是小太监上课用的,算是皇城里最简陋的地方,可仍然是层层院落,前堂后室,自成一片小小的建筑群。

    这么大的一个院子,要四个孩子天天打扫,还要处处被人挑剔,平白无故就是一顿藤条板子,小二他们的处境可想而知,辛苦就不用说了,只是时时防着挨打一点,就足以让他们时刻紧绷的情绪更加紧张难安了。

    小二觉得自己的腰都要断了,身体像被碾子碾过,浑身都像散了架,连醉和云秀也是一样,赵青从小就没干过活,开始还能挨着不吭气,后来累得狠了,便大骂海公公不是东西,吓得云秀死死捂住他的嘴,生怕被外人听见。

    孩子们干着、忍着,日日不得轻闲,只有趁海公公不来宫里当值时,才能偷偷跑去顾元武那里,去看马诚一眼。

    马诚的身子还没见起色,宁白每日过来给马诚换药,外伤倒是没什么大碍了,可内伤却看着更严重了些。心脉受损到底有多严重,小二他们也不太懂,只是看着马诚说话就要气喘,有时咳嗽起来,手帕子上还有一大片血沫子,心里就冰凉冰凉的。

    马诚倒是没怎么沮丧,反而笑着劝小二等人,“我现在挺好,能躺着养病呢,要不是顾公公,我这会儿早死了,你们也不用替我难过,我好着呢,真的”

    这样子怎么也不像是好的。

    马诚脸白得像纸一样,嘴唇都没了血色,从前那个爱说爱闹的胖小子,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小二给马诚掖了掖被子,低着头紧咬着嘴唇。连醉强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今日是清明,宫里赏了每人一点寒食点心,知道你爱吃,特意给你留的。”

    马诚倚着靠枕,勉强坐了起来,抻手接过纸包,打开一瞧,里面四块点心,做成梅花形状,雪白的糕饼中间夹着五样馅料,豆沙、果仁、枣泥、芝麻还有八宝,看着漂亮,远远闻着,就有一股子甜而不腻的香气。

    马诚拈起一块送进嘴里,咬了一口,清甜的滋味就在齿颊间慢慢散开,等咽进肚子里,却全都化成一股苦涩的泪水。

    马诚捧着点心哭了起来,为小二他们,也为自己。他们怎么就活得这样难呢,这些点心,都是小二他们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吧。

    马诚知道内学堂的伙食,层层盘剥,到了他们这里,只剩下每日两餐,勉强果腹而已,吃的大米都是隔年的陈米,里面还有不少砂粒,又牙碜又难吃,说是顿顿都吃干的,可和猪食也差不了多少。

    这点心有多难得,他们心知肚明,也许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不可能再得到这么一块精致的点心了,可他的兄弟们,还是省了下来,留给自己吃,马诚不知道这里面包含着多少情义,他只知道,他想哭,特别想哭。

    第9章 试探

    本来就受了重伤,再要太过伤怀,内伤就更难好了。小二几人劝了马诚一气,又说些内学堂里的趣事给他解闷。

    正说话时,顾元武走了进来,小二等人忙起身见礼,顾元武摆了摆手,笑道“没有外人,不必拘礼了。都坐吧。”

    这屋里只有一张卧榻,马诚躺着,小二几人就坐在脚踏上跟马诚说话。

    小二在屋子里扫了一眼,忙站起身,去外间屋里搬了一把太师椅进来,摆在上首的位置,请顾元武坐。

    这屋子原是顾元武在宫中临时休憩的卧室,因为马诚住着,顾元武这几日都是住在司礼监中。

    屋子里陈设精致,内外两间斗室,却并不显得局促,错落有致,从床榻到摆件,东西虽少,却件件价值不菲。外间墙上挂着的一幅泥青底子的对联,装裱十分用心,紫檀卷轴配着上好的玉版宣,和上面的字迹实在是不相匹配。

    小二搬椅子时飞快地打量一眼,瞧见那副对联的落款和私印,心中就明白了几分。

    这副对联,能让顾元武这样书画双绝的人如此珍而重之的挂在卧室之中,就一定不简单。若是当世大家写的也就罢了,可这副对联从对仗到用词,都粗陋幼稚得很,实在跟满堂的精致陈设太不搭调。

    小二初见它时,就觉得不对劲,连他这个初学认字的人都知道,对联之中,上联最末尾的字该用仄声,以和下联相对仗,可墙上这副,词意倒对得工整,平仄却差得远了。

    本来还觉得奇怪,此时细看了落款,才知道那是当今太子宋辚送给顾元武的。想来是太子刚刚启蒙时写的第一副对子,不然顾元武也不会如此珍重了。

    想到此处,小二又抬头瞧了卷轴一眼,这几日关于太子的事情塞满了耳朵,听得多了,小二也不由对这位差点被人毒死的太子有了几分好奇。

    太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顾元武一进屋里,目光就在五个孩子身上转了一圈。小二到外室搬椅子进屋,顾元武的眼睛就一直跟着小二,从他看对联上的字迹,到脸上露出的那一丝了然的笑意,全都一点不落的看在眼里。

    通过这些日子的明查暗访和故意试探,云秀、连醉三人的行为举止都没有太偏离顾元武原本的料想,可唯独小二这孩子,却让顾元武有些吃惊,原本只以为是个普通孩子,就算比旁人更能吃苦,也不过是一般穷苦出身的孩子所必备的品德罢了。

    可让顾元武没想到的是,小二不只是能吃苦,还极为聪明好学,短短一个月,就已经把顾元武所教授的课程融会贯通,除了每日所学,还常借一些经史子集回去研读,有几次顾元武问他功课,小二都能说得比别的孩子更深刻些,不只是对书中所学的体会,连一些见解也很独到,多加学习,日后的造诣一定在他之上。

    当然这也只是其一,为太子所用,学识倒不是最重要的,关键还是要看所用之人是否机灵懂变通,保全自己的同时,还能抓住有利的消息,这个人不只要聪明,还要懂眼色,会权术,知道往上爬,一个小太监能知道的秘密,和一个内廷总管能知道的秘密,那可是天差地别。

    小二他们一旦进了宫里,顾元武就是有通天彻地的神通,也鞭长莫及。能混到何种地步,全都要靠小二他们自己的本事,混好了是升官发财,太子登基,他们还有一份拥立之功,可若是混得不好,顾元武随时都会将他们视做弃子,或许搁置不理,或许杀人灭口。

    顾元武也不想如此,所以才要对小二等人精挑细逃,查了又查。

    几番试探下来,顾元武就发现,赵青如他所料,狠厉、果绝,办事绝不拖沓;连醉豪爽、直率,性情最为明朗活泼,也最重义气;云秀就差了些,胆小怕事,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吓得要哭,顾元武头疼不已,要不是这几个孩子无话不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有事一定不会落下云秀,他真想干脆把这孩子扔出去算了。

    最后还有小二,小二的潜质倒真是让顾元武刮目相看,前面说的几样好处不算,还有另一样,是顾元武最为看重的,那就是小二几乎过目不忘,而且心细如发,性子沉稳,遇事也不慌乱,最重要的,是他特别会察言观色。

    就以一事为例。

    顾元武想到前几日,天色尚早,他午歇时回房来找一样配饰,在屋里翻来找去,却怎么都找不到,那是皇帝赏的,平素他最为喜欢,就搁在多宝格上。正在着急,正巧小二等人过来看马诚,见过礼后,别人都没留意,顾自进了内室,惟有小二停下脚步,躬身问顾元武道“公公可是有什么难事”

    顾元武入宫至今,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早已能做到风轻云淡,处变不惊,神情动作都像是模板里刻出来的,冷静已经融进了他的骨子里,就算有人告诉他亲爹死了,他也不会当众露出半分失态动容的表情,何况只是一件东西找不到了,这么一点微末小事,他是绝不会为此变颜变色,把情绪露在脸上的。

    那么,这个十岁的孩子到底是怎么瞧出来的看他刚才停步时明显犹豫了片刻,显然也是想过该不该问,并不是随口一提或贸然相询。

    如此就更令人惊异,饶是如顾元武一般冷静,也不由顿了顿,才淡淡应了一句“无事。”

    小二微微颔首,便也没再往下追问,只行了礼,就进了内室。

    他要问了,顾元武倒不会这么在意了。就是因为小二没有再往下追问,才更让顾元武觉得这个孩子不简单,进退得宜,不会太过上赶着,也不会怠慢的不闻不问。关键是小二的态度,不卑微也不谄媚,恰到好处到了极点。

    这才一个月的工夫,就把那些老太监花了一辈子才学会的保命手段学得这么齐全,不得不说这个孩子太过聪明,才吃了一回亏,就已经懂得掌握分寸、尺度,实在是难得。

    顾元武看着眼前的小二,心里越发满意是棵好苗子,不过还太嫩了些,得多经些摔打,才能真正成材。

    今日是四月十五,再过半个月,就是小二他们正式进皇宫当差的日子。时候差不多了,也是该挑明了。

    如此想着,顾元武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问马诚的伤势如何。

    马诚忙欠身答好,顾元武点了点头,便笑道“你这身子我也是知道的,重活是做不了了,要想多活几年,怕是要日日拿药吊着。你这副样子,进了内宫当差,可怎么撑得住。”

    这话说得直白而不客气,连醉听得刺耳,不由皱了眉头。云秀紧张起来,不安的在众人间来回张望,赵青瞪着顾元武,恨不得高声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马诚的事是他们的心病,养了快一个月,马诚的身子还不见起色,内伤久治不愈,天天都要吃温补的药,只是养着就已经如此了,要是进了宫去当差,粗使杂役是他们这些新进宫的小太监们逃不过的一道槛,马诚这个样子,怕是连半年都撑不过去。

    小二揪着自己的衣袖,心也一下子提了起来。

    这几日他越想越不对劲,顾元武对他们一再施恩,好得有点太过了,小二这个年纪,再聪明也还是个孩子,他懂得察言观色,也不过是能看出对方是生气烦恼还是快乐高兴,再往深了的意思,以他现在的心智,都还是不可能想到的。

    在家时就养成了这种揣摩人心,事事留意的习惯,因为爹娘不喜欢,小二只要有一点想不到或做不好,就要被爹娘数落,他太想在那个贫寒的家里争取到一点父母的怜爱了,所以才养成了这个习惯,没想到,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竟然还成了让顾元武对他另眼相看的本钱。

    小二不知道顾元武为什么一而再的帮他们,也不知道此刻他到底要对他们说些什么,只是听他话里有话,态度大变,一改往日温润平和的做派,说话犀利带刺,直接点明了马诚此时的处境,心就不由得直往下沉。

    顾元武说了个开头,就仔细观察小二几人脸上的表情,扫视一圈,他摇了摇头,冷哼一声“调教了这么久,还是这么一副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带什么的蠢笨模样,万一真遇到什么事,我还哪里敢指望你们。怕是没打,就把我卖出去了。”

    小二几人忙跪下,“顾公公对我们有恩,小的们就是再大胆,也不敢置公公于险地。”

    顾元武就等着小二几人表决心,顺着这话断续言道“都起来吧。我知道,你们都是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不然我也不会犯着宫里的忌讳,把马诚留在我屋里。”

    小二几人惴惴地起身,赵青抬头望了顾元武一眼,冷笑道“公公有话就请直说,我们也不是不识抬举的,马诚这份恩情,我们都牢记在心,决不会忘了。”

    按宫中的规矩,一旦有内侍、宫女生病,无论是什么病,都会立刻被打发到敬僖堂去,这是谁都不能改的,为的是防疫病和恶疾,怕生病的奴才会把病气过给主子。不管何处当差,哪怕只是个打扫庭院,压根挨不到主子身边的人,也不例外。

    敬僖堂里条件极差,有许多无权无势的宫人因为救治不及时而死在里面,这处地方,和浣衣局一样,是宫里的忌讳,内廷伺候的人一旦离开皇宫,到了这两处地方,那么就意味着你只能等死了。

    顾元武把马诚留在他屋里养伤,的确是担了风险的。只是不知他过了一个月,才故意将此事点明,到底是打了什么主意。

    第10章 依附

    赵青怒目而视,顾元武不禁叹气,这个孩子,脾气太急躁,明明是十分的人才,却偏偏被他这个脾气拉低到了八分。

    “好,我也不跟你们兜圈子。”顾元武让几个孩子重新坐下,“我不指望你们记着我的恩情,在这皇宫之中,情义二字最不值钱,入了宫去,有的只是利益交换和人情往来,今日的朋友也许就是明日的敌人,同样的,今日的敌人他日或许也可为我所用。皇宫,就是这样一个没有绝对的是与非的地方。”

    顾元武略作思量,这几个孩子都算得上聪明,有些话点到即可,他们自然就会明白。

    “今上年过五旬,膝下子女众多,然天无二日,人无二主,没有规矩也就不成方圆,普天之下,除了今上,最尊贵的就是太子殿下了。”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们入宫多日,想来也听说了太子中毒一事。太子仁厚,向来宽和待人,前日却被小人暗害,至今病体深沉,晕迷未醒”

    太子的事小二他们这些日子耳朵里都要听出茧子来了。宫中的奴才最忌妄言,可再严苛的规矩,也堵不住悠悠之口,何况太子中毒发生的太过突然,为了捉拿真凶,又在宫中大肆抓人,想瞒也瞒不住了。

    太子中毒一事,发生在宏佑十三年一月,元宵灯会那日,宫中办花灯会,皇帝邀请文武百官及各国使节在御花园中饮宴观灯,时日热闹非凡,宫中叫得上名号的主子们几乎全都到了,皇帝格外高兴,与百官饮酒谈笑,共庆太平盛世。

    就在当晚,太子在席间突然毒发,众人大惊失色,从皇帝到文武众臣全都懵了,等顾元武反应过来,急呼救人,场面一时大乱,御林军封锁皇城,太医们忙着救治,群臣惊惶不定,嫔妃、皇子们更是脸色各异,各自揣着一肚子的心思,或喜或忧。

    这几个月来,因此事受到牵连的人数都数不清,当日端茶倒酒的奴才们就不必说了,连朝中百官和后宫嫔妃也一样遭了池鱼之殃。宏佑帝震怒,下旨捉拿凶嫌。当朝太子竟被人下毒暗害,行凶之人心思险恶,妄图撼动国本,他誓要将此人揪出来,杀之而后快。

    为此宫中一片血雨腥风,凡在元宵灯会上出现过的人,全被御马监提督彻查了一遍,如今的天牢里,还关着无数太监、宫女,甚至连只是在那日跟太子问过安的殿前武士,也被关押在此,每日受尽酷刑。

    非常之事必用非常手段,东离禁止在审案中使用酷刑,可太子之事非同寻常,若是再查不出真凶,审案的人也要被皇帝问罪处斩,哪里还管什么禁止不禁止的。

    重刑之下,还是没有抓到真正的凶手,日日都有招认的,可仔细一问,却都是屈打成招,或胡乱咬人的,说出来的口供前后不一致,可信的人证物证也列举不出,案发经过都说得模糊不清,一听就是被打得狠了,顺嘴胡说的。

    查不出真凶,宫内谣言四起,

    有人说是德妃所为,她最受皇帝宠爱,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做太子;有人说是皇长子宋轩所为,他是舒贵妃所出,在众皇子中,他虽不是皇后所出的嫡子,却是皇长子,地位仅次于太子,若是太子宾天,最有资格取而代之的就是他

    如此种种不必赘述,宫中传什么的都有,个个传得像真事儿似的,明明是件屈死了无数宫人的惨事,却在这座繁华而寂寥的皇城里,刮起了一阵如同盛宴一般的狂热和兴奋。

    私底下的议论像长了翅膀,没几日就传得满城皆知,连宫外的百姓都知道了这些闲话,茶馆酒肆,街头巷尾,人人都知道太子中毒,命在旦夕,而因此事最终受益的人,就是那个下毒谋害太子的凶手。

    顾元武言简意赅,几句话就说了宫中局势,太子的事只是个引子,接下来的夺嫡之战才是正头大戏,如今的皇宫可谓危机四伏,几方势力都在伺机而动,为了争夺永泰殿上的那把龙椅,还不知要有多少人因此丧命。

    危机与机遇并存,小二几人进了宫,难免不被卷入其中,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而顾元武,却为他们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撑,并许下高官厚禄,一世荣华。

    小二默默听着,顾元武说的不急不徐,条理分明,利害得失也说得一清二楚。

    小二回头望了望,赵青紧抿着嘴唇,这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连醉已经被顾元武说得动了心,仿佛锦绣前程就在眼前,云秀最是平静,他一向是随大流的,只要他们几个答应,云秀也绝不会反对。而马诚,小二看了马诚一眼,不由露出一丝苦笑,顾元武实在高明,最开始就说了马诚的病情,他是拿捏准了,他们几个,今日就算只是为了马诚,也会答应此事。

    顾元武要他们依附太子,做太子的眼线,问他们是否愿意。其实小二他们从进宫到现在,了解的最为透彻的一件事,就是他们的命运已经不由他们自己掌握了。进了皇宫,当权者就是他们的主子,而主子的命令和喜好,随时都能左右他们的行动乃至生死。他们有资格拒绝吗拒绝了,还能活着走出这扇大门吗

    不愿意也得愿意,这就是权利。

    几个孩子看了看彼此,赵青先点了头,“我应了。”

    他为报家仇才进了宫,只凭他自己的一点微薄之力,要想报仇,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依附于太子,借助他储君的力量为家人报仇,就可以事半功倍,比他自己一个人胡打乱撞要强得多。如今的形势对太子来说并不乐观,这也是赵青犹豫的原因,万一站错了队,日后再想反悔,怕是不好脱身。

    他思量半晌,才下了决心,眼下这个情况,也由不得他们不答应,马诚的病拖不得,而顾元武既然开了口,就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与其撕破了脸,还不如老老实实应下算了。反正眼下他也没有别的出路,上了太子这条船,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见赵青点头,云秀和连醉也急忙点头应下。顾元武所说的那些宫廷斗争,他们还只是一知半解,云秀想不了那么长远,只要赵青他们答应,他就答应,既然结拜了,他就信得过他的兄弟。

    连醉的目的更是单纯,在他眼里,依附太子就等于依附顾元武,而顾元武是司礼监的人,有权利决定他们这些小太监将来要去的宫院,连醉天生有几分豪气,对宫廷内斗不感兴趣,他一门心思只想着上马打仗,戍守边关,做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可惜如今他净了身,将军是做不成了,但监军还是可以做的,而宫中掌管禁卫的御马监,就是离军营最近的地方。他此时答应顾元武,只是一心想求顾元武把他分派到御马监去。

    最后只剩下小二,顾元武对他的反应最为在意,目光紧盯着小二,看他如何作答。

    小二安静地坐在脚踏上,抱着膝盖。他瘦弱的身子弓着,搭在膝头的两只手细细小小,上面布满了开裂的口子。那是常年干活留下的旧伤,好了又添新的,新的没好,就又盖上了一层。

    掌嘴时受的伤已经好了,露出小二一张白净清秀的脸,他的模样还没长开,看着有些稚嫩,只有那双眼睛,带着一股倔强而坚定的情绪,永远亮闪闪的。

    小二也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顾元武大喜,他刚要说话,小二却先一步开了口,他问顾元武“公公为何要帮太子”

    把顾元武问得一愣,他从当太子大伴的那日起,就自然而然把自己当做太子的人,没有为什么,只是觉得理所应当,就该如此而已。

    顾元武没有回答,小二似乎也不指望他回答,停了片刻,他又自顾自问道“太子可信任公公”

    顾元武又是一愣,太子今年刚刚十五岁,却有着超乎常人的才智和冷酷,这个孩子,虽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可他却越来越觉得自己看不懂他了。太子年纪越长,心机也就越深,行事间常让人摸不着头脑,顾元武近几年,也只是听命行事,不敢再像从前一样,轻易向太子提什么建议。若说太子信不信他,顾元武只能说信,至少现在还是信的。

    当权者从来多疑,特别是经过中毒一事,只怕太子的疑心病会更重,这份信任能维持多久,顾元武自己也说不准。

    小二望着顾元武,心中更觉得茫然。他看向外室的方向,那副泥青底子的对联就挂在正对他的墙面上。

    太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即将成为自己主子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他是否会信任自己,自己未来的命运又是怎么样的,小二一无所知,他只是知道,这种被人左右的滋味太难受了。什么时候他的命运才能由自己掌握呢是不是得到权利,爬到高处,就能有不一样的人生呢

    小二定定地望着那副对联,思绪早已不知飘到了哪里。

    第11章 要挟

    五月初一,小二几人正式进皇宫当差。

    顾元武暗中周旋,将小二五人分别安插进皇宫中的五处地方,并交给他们一件任务暗中查访下毒谋害太子的真凶。

    宫中局势复杂,顾元武至今也没有查到这个暗害太子的凶手,也不知是这人藏得太深,还是他们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线索,总之到现在,下毒的人还是没有找到。

    如今我在明,敌在暗,太子就像个活靶子一样,谁也不知道这个下毒的人下一步会做什么,不快点找出凶手,太子随时都有可能再被人暗害。

    小二他们初入皇宫,最不惹人怀疑,暗中调查此事,也算另辟蹊径。

    “你们头一次为太子办事,这也算个试炼,忠不忠心,能力如何,能不能让太子重用,都要看你们这次的差使办得如何。”临进宫前一晚,顾元武偷偷将小二五人聚在一起,交待道“此事甚为机密,切记要烂在心里,不可对外人说起,人心叵测,即使是再亲密的人也不可轻信。若是在宫内出了什么事,我也救不得你们。”

    这几日顾元武反复说了几遍,让小二五人小心谨慎,切莫肆意妄为,有风吹草动,要第一时间通知他,不得擅自行事等等。

    “这药,吃了。”顾元武自袍袖中取出一只瓷瓶,揭开封口的玛瑙塞子,倒出五粒朱红色的药丸。

    那药丸通体赤红,只有米粒大小,小二几人接过去,全都一脸疑惑的看着顾元武。

    顾元武也不隐瞒,直言道“这药名叫百日红,服下后若是不定期服用解药,百日后就会全身巨痛,疼足十二个时辰,最后吐血而亡。这药,是毒药。”

    毒药

    云秀的手一哆嗦,险些把手里的药丸扔在地上。连醉也害怕起来,赵青面色一僵,只冷笑一声,将药丸送进嘴里。

    小二用右手托着那粒药丸,听见顾元武的话,又用左手食指按在那个圆溜溜的药丸上,来回滚了滚。

    毒药,好大一份见面礼。

    “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们为太子办事,记住,是任何人,就算今上也不例外。万一身份败露,就是自尽也不能把太子招认出来,若有人贪生怕死,牵扯出太子,你自己的下场就不必说了,你们家中大大小小,不只是父母兄弟,连亲眷旁支,同村旧邻都要跟着你们一起陪葬。既然效忠了太子,就要做到忠心不二,背主反噬是什么下场,不用我再警告你们了吧。”

    顾元武语调不高,声音也很平缓,但说出来的这番话,还是让小二五人的后背生寒。

    交待完一切,顾元武道“只要你们忠心为太子办事,解药我自会按时派人送给你们。”

    说罢他又拿出一样东西,鲜红锦缎做成的几个小荷包,上面用五彩丝线绣了些时新花样,拉开抽绳,里面各有十个金锞子。

    那锞子做成梅花、海棠的形状,各个精致漂亮,模子雕得细致,做出来的锞子也精巧,除了赵青,小二几人都还没见过做得这么好看的东西。

    “宫里的人都长了一双富贵眼,这东西不值多少,但总算能在为难的时候,帮你们抵挡一阵子。”

    没一个人接,小二几人都静静站着,连多余一眼都没往荷包里瞟。

    “我们位小职微,进了皇宫,一个月也只有一、二两银子的例钱。公公这东西太贵重,搁在我们身上,万一被人瞧见,又是一桩罪证。”

    小二说的谦卑,赵青却忍不了,等小二说完,便躬身道“公公若是没有别的事要交待,我等就先告退了。”

    回头拉了小二和连醉,赵青转身就走。云秀扶着马诚,也急忙跟了出去。

    等五个孩子出了屋门,顾元武才笑了一声,“这几个孩子,这是恨上我了。”

    毒药收了,金子却不收,明摆着是不想被顾元武打一巴掌再赏一个甜枣,你想恩威并施,威吓一番再拿钱来收买人,人家还有个不买账呢。

    顾元武笑了起来,心里难得觉得畅快。年少轻狂,难免把脸面、骨气看得太重,小二他们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心机不深,又知道顾元武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所以才干脆给顾元武来了个对头弯,干净利落地驳了他的面子。

    即使受了这么多折辱、委屈,小二几人却还能有如此傲气,顾元武觉得实在难得。看来自己没看错人,这几个孩子入宫之后,一定能给他带来无数意料不到的惊喜。

    顾元武心头轻快不少,拿过纸笔,将此次分派到各宫各院的眼线名单详细记录一份,写好后拿火漆封了,望空拍了拍手掌,房梁上立刻悄无声息地翻下一个全身黑衣的武士。

    那人黑纱罩面,只留眉眼。瞧不见他的真面目,只能看见他一双凤目下精光闪动,两眼像蓄了两簇火苗,灼灼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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