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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宦 第1节

作者:沈如 字数:22883 更新:2021-12-29 07:04:01

    宠宦

    作者沈如

    文案

    阮云卿自幼家贫,被父母送入宫中,做了宦官。

    宫中处处锦绣奢华,高堂广厦,富贵满眼,

    却没有他这个奴才的立锥之地。

    步步小心,处处筹谋,还是难逃奸人迫害,

    阮云卿想要活下去,不只活下去,他还要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那些伤害过他的人,他定要双倍奉还。

    扫雷

    1、1v1,he

    2、小受是太监,攻是太子。

    3、太子有点病娇属性。

    4、宠文,给小受开的最大的金手指就是太子,遇到太子后,小受基本就一帆风顺,一路打怪升级。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平步青云 恩怨情仇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阮云卿 ┃ 配角宋辚、宁白、顾元武、赵青等 ┃ 其它架空历史

    第1章 灾年

    当一个人连一碗粥都吃不起时,尊严对他来说,比一张纸还要单薄。

    宏佑二十三年春,河水刚刚解冻,空气中还残留着冬日里尚未消散的寒意。太阳还没有升到高处,只在远山之间露出一点红红的印迹,不足以驱散这刺骨的寒冷。

    小二早早就起来了,他得比家里人起得都早,要赶在爹娘哥哥起身之前,把一家人的早饭做好。

    钻出被子,小二先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冷,好冷。

    身上的被子不知用了多少年,被里被面都洗得发白褪色,边角也磨破了,用手指一抠,就能看见一团黑黑的棉絮。棉絮许久没有弹过,硬梆梆的,也不耐寒,盖在身上,全凭自己身体的热乎气捂着,才能撑过一整晚。就是这样,小二也只能和哥哥合盖一床被子。

    轻手轻脚的下了土坑,屋里没有油灯,小二就在一片昏暗里摸索。

    一床薄被根本抵挡不了寒夜侵袭,小二和哥哥每晚都会把自己身上的夹袄盖在被子上,聊胜于无,这两件衣裳也没有多保暖,但总比不盖强些。

    小二家只有两间草屋,父母带着弟弟住一间,他和哥哥住一间。哥哥每天都要跟着爹娘去田里,干很重的农活,小二生怕吵醒哥哥,每天起来都要像这样静悄悄的穿好衣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干活养家的人脾气大得很,被吵醒了是要打人的。

    农家草屋看不见一块青砖,地基用的是山里的石块,而墙体则是将草梗和进土坏里堆砌成的,连简陋都谈不上,只是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罢了。

    屋子里也没有家具,一盘土炕和一口木箱就是家里的全部家当,箱子里除了几件杂物,连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他们这样的人家,是连贼都不会来光顾的。

    尽管已经小心翼翼,可小二拿夹袄时还是惊动了熟睡中的哥哥。

    哥哥翻了个身,无意识的挥了挥拳头,口里含糊不清的咒骂一句。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可还是把小二吓得不轻,小二停下手里的动作,僵在原地细细的抖着,等了一阵子,哥哥的拳头没有落在他身上,小二才松了一口气。他飞快地披上夹袄,拿根布带在腰里扎了两圈,把夹袄扎牢。

    这件夹袄是用哥哥穿剩下的衣裳改的,所谓夹袄,就是由两层单衣拼凑而成,天冷时往里絮上棉花,当冬衣穿,天热时再拆开夹衣,把棉花掏出来,当单衣穿,一年四季只有这一身衣裳,春夏秋冬都要穿在身上,补了又补,缝了又缝,补丁撂着补丁,早已看不出它原本的颜色。

    小二的身体不好,生下来时就特别瘦弱。家里穷,也没钱给他补身子,小二的身体也就越发不好,一年到头总是生病,生病了也没钱去请大夫,只能拿乡下的土法子将就,听天由命,治好了算小二命大,死了也是没辙的事。就这么磕磕绊绊的,如今长到十岁,小二还长得像根麻杆似的,细瘦的腰身托着一个小小的脑袋,走在路上,像风一刮就会倒了。

    哥哥比小二结实得多,他的衣裳穿在小二身上,晃晃悠悠的,很不合身,如果不是用布条扎着,冷风一吹,就会从衣摆里钻进风去。小二受不得风寒,他怕生病,因为生病了爹娘哥哥都会沉着脸,他害怕,所以有病也会忍着,即使疼得浑身冒冷汗,小二也只是咬着牙拼命干活,不敢说一句难受。

    拽拽衣角,小二从屋里出来,迎面就听见对面屋里传来一声长叹。小二的心也跟着那声长叹沉了下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爹娘叹气的次数明显多了,这几年田里的收成不好,打的粮食不够一家人吃的,去年又遭了一场蝗灾,收成更是减了大半,他们一家人都有好长一段日子没有吃过干粮了。

    小二也叹了口气,他捏了捏自己细瘦的胳膊,如果他也能像哥哥那样健壮就好了,那样他就能跟爹娘哥哥一起下地,多开几亩荒田,多种一些粮食,爹娘也就不用再为一口饭着急上火了。

    小二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一家辛苦劳作,一年到头都不敢闲着,伺候土地跟伺候祖宗似的,为什么日子还是过得这样穷呢。

    禁不住又想叹气,小二麻木的搓了搓脸,把那声叹息压回了肚子。叹气有什么用还是快点把早饭做好,不要耽误爹娘下地干活才是正经的。

    出了院子,天已经蒙蒙亮了,小二加快了动作,从水缸里舀出一瓢冷水,就着缸边洗了把脸。

    水缸一直在院里搁着,里面的水冰凉刺骨,把小二那点残存的睡意彻底赶跑了。

    舀水涮锅,揭开磁瓮,小二探着身子,用粗磁碗刮了小半碗玉米面出来。

    碗边碰着瓮底,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音,小二皱了皱眉头,磁瓮已经见底了,这点粮食,就算天天喝稀的,也只够全家人吃十来天。离收获的季节还有好几个月,这么长的时间,到底要怎么熬过去呢

    小二没有想的那么长远,一个十岁的孩子,他的心智还没有成熟到能去考虑全家生计的地步。小二只是想着眼前的事,想着今天快没有粮食了,他一会儿就出门去,到地里找几个耗子洞,掏几窝小耗子回来吃,河水也解冻了,他一定要下河试试,要是能抓两尾活鱼回来,就给弟弟炖鱼汤吃,还有

    小二一面想着,一面利索的把玉米面下进锅里,等锅开了,就把切碎的萝卜缨子搁进去,拿锅铲搅开,滚几个滚儿,熬好后,撒上一点盐巴,就能出锅了。

    这边熬着野菜粥,那边就得把红薯蒸上,拿刷子把红薯涮洗干净,从中间切开,四个红薯切成八瓣,齐齐码进笼屉里,搁在滚水上蒸熟。

    这些活儿小二从小就干,如今已经能做得很麻利了。

    他身子太弱,在太阳地里站一个时辰,人就犯晕,根本下不了地,也不能帮家里耕田种地,家里的壮劳力只有他爹和哥哥,两个人拼死拼活,也养不起家里的五张大嘴,小二不顶事,娘只好给家里最小的弟弟断了奶,自己下地去干活,从此后家里的大小活计就都由小二去做。

    小二不觉得苦,他乐意做这些事,哪怕每天他都要天刚亮就起床,烧火劈柴,围着大柴灶忙个不停,做了早饭收拾了碗筷,就要赶着去后山上挖野菜,拣柴火,回来后就要张罗午饭,做好了装进箩筐里,背到田间给爹娘送饭,等他们吃完了,自己才能顾得上吃一口凉透了的剩饭,趁天没黑时,还要赶着把线纺好,等他娘从地里回来,就能用这些线织几匹粗布,去集市里换几个钱回来贴补家计。

    日子苦,可小二心里不苦,就算再累他也不觉得苦,只要爹娘不骂他没用,他就是被火烫伤多少回,被纺线勒出多少道伤口,也不会觉得苦。

    做好了早饭,天已经大亮。小二把饭端上桌子,一家人闷头吃饭。

    家里只有一张坑桌,就摆在爹娘住的屋子里,一家人围坐在土炕上,爹娘坐在炕里,哥哥和弟弟挨着爹娘分坐炕桌两边,小二只能被挤在炕沿边,守着粥锅,看谁的碗空了,就给家人添饭。

    爹娘从小就不待见小二,穷人家的孩子,生得那么娇弱,一病起来就要死要活的吓死人,干脆病死也就罢了,可偏偏还命硬得很,每次都挺了过来,折腾死人。他们家的老大和老三,可没像这个二小子似的,一落地就结结实实的,好养活得很。

    小二端着粥碗,澄黄的玉米面里裹着绿惨惨的萝卜缨子,没有多好吃,可小二还是咽了一口唾沫,喝了一口,转头悄悄看了一眼桌上的粗磁碗。碗里是蒸好的红薯,热腾腾的冒着甜丝丝的香气。

    小二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爹娘的脸色,才敢颤悠悠的伸出手去,拿起一块红薯,三口两口塞进嘴里。

    自从上回吃饭的时候,他被爹用筷子抽了手背,小二吃饭就变得战战兢兢的,生怕在饭桌上做错了什么,又会被爹打。

    他不是故意的,他也知道他在家里,没做什么重活,有粗面馍馍要先紧着下地干活的人吃,可他还是忍不住,小二饿,他觉得自己肚子里肯定住了个吃不饱的妖怪,不然怎么会总是觉得饿呢。

    一块红薯下肚,小二不但没有吃饱,反而更加饿了,肚子里拧着劲儿的难受,胃像布口袋似的,这一块红薯连底儿都垫不满。小二不敢再拿,红薯只有八块,五个人一分,剩下的三块是要留给爹娘和哥哥的。

    小二忍着心里的渴望,把贪婪的目光从红薯上移开,他端起粥碗,灌了一大口下去,希望能把这个布口袋填满。

    “二小子,这块红薯你吃了吧。”娘说着话,已经把手里的红薯递到了小二面前。

    小二呆愣愣的看着那块红薯和红薯后面的母亲,好半天都忘了去接。

    小二以为自己在做梦,在他的记忆里,娘从来没有主动给他挟过吃的,更没有好声好气的跟自己说过一句话。

    从小二记事开始,爹娘对他就没有好脸色,心里苦,日子过得艰难,早已经磨尽了他们为人父母的慈爱和温柔,他们对不能帮衬家里干农活,还时常生病的小二,一直是嫌弃的,厌恶的,哪怕小二承担了家里所有的杂活,哪怕小二这几年纺的纱线可以堆满半个屋子,哪怕小二挖来的野菜帮他们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青黄不接的日子,他们也还是难以改变“这个儿子没用”的看法。

    小二怯怯的接过红薯,双手抱着,低着脑袋,牵了牵嘴角。

    他舍不得吃,这是娘给的,小二攥在手心里,想着吃完了饭,就找一块干净的布包起来,等饿得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再吃。

    娘给他递吃的了,这是不是说明,娘心里也是疼他的。

    小二抬起头,悄悄地看了母亲一眼,心里满是渴望。

    徐氏摇了摇头,瞧着自己的二儿子,实在是喜欢不起来,马上就要把他送走了,原本还有几分愧疚,可一见他这副低眉顺眼,不言不语的样子,心里就有火。

    这个孩子从小就少言寡语,骂他也不吱声,打他也不会哭叫,像个锯了嘴的葫芦。都是自己的儿子,徐氏自觉从没偏向过谁,可老大和老三都活泼好动,一见了自己就亲亲热热的,唯独这个二小子,却总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好像自己有多亏待他似的。

    爹娘都吃完了,小二也赶忙抹了抹嘴,站起身来收拾碗筷。

    “小二,先别收拾了,爹跟你说个事儿。”

    小二动作一顿,放下手里的碗筷,等着他爹说话。

    “这个,你,咱家”

    阮兴支吾半晌,还是没把想说的话说出口,他老实,嘴也笨,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徐氏做主。小二的事,阮兴是不乐意的,他家里再穷,也没穷到卖孩子的份上,卖也就罢了,还要把孩子卖到那么个吃人的火坑里,这可让他怎么张得开口。

    徐氏见不得阮兴这副窝囊相,她推了丈夫一把,示意他快说。

    阮兴长叹了一口气,狠了狠心,开口道“小二啊,你也大了,也知道咱家现在是个啥光景,家里家外穷得叮当乱响,瓮里别说精米白面,就连那玉米面都快断顿了。”

    阮兴说得心酸,他一个男人,养不活一大家子,竟然要靠卖孩子渡过荒年,实在是没用。

    愧疚和心虚压得阮兴抬不起头来,他不敢看小二的眼睛,只歪着头,朝空荡荡的门口絮叨“爹娘也是没法子了,你别恨我们,眼看你哥就十四了,该娶媳妇了,咱家这个样子,饭都吃不起,哪还能拿出钱来备聘礼,没有聘礼,谁家肯把姑娘嫁过来呢。你弟弟还小,咱家就指望你了”

    小二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手脚冰凉,人也懵了,好半天才听懂了父亲说的是什么他被卖了,他被他的亲爹娘卖了。

    第2章 京城

    其实也不算卖,按小二爹娘的说法,是他们给小二寻了条活路,不用再跟着他们受苦。

    入宫做太监,小二并不懂是要做什么,这其中的含意,他要经受多大的痛苦和侮辱,都是他现在所不能体会和理解的。

    小二现在只知道,他不想离开家,他不想进宫。

    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小二都只是瞪着一双大眼,茫然的看着父亲的嘴一张一合。小二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乱糟糟的,像一团乱麻,被亲人舍弃的打击让小二回不过神来,父亲的声音渐渐飘远,他一句都听不进去,只能从父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脸上体会到一点心酸和慌乱的味道。

    “我,我不想去我不去。”

    小二的话才出口,徐氏就坐不住了。她扶着炕桌支起上身,一巴掌甩了过去,打得小二一个趔趄。

    “去不去由不得你不识好歹的东西入宫有什么不好咱村的癞头阮,过去家里穷得稀里哗啦,日子还不如咱们家,可自打他家的大儿子进了宫,才十来年的光景,瓦房也盖上了,丫头也使唤上了,那日子过得,简直是大变样。你为什么不去留在家里也是吃闲饭,还不如学他家大小子的样子,一进宫去,每月就有一两银子的月例钱和三斗米粮,正好拿来贴补家里。你在家里闲着,几辈子能挣得来那么多银子”

    小二捂着红肿的脸颊,死死地咬着嘴唇。他想说他没闲着,他每天都在卖力干活,家里的活计也不轻松,一大家子五口人,只是洗洗涮涮就能累断人的腰,这还不算他做饭、缝补、进山挖野菜和照看弟弟的,里里外外的活儿加在一起,让小二没有一刻是闲着的,他干了四年多,从没叫过一句苦。

    小二抬起头,仰着脖子求爹娘“娘,我不去,我可以少吃饭,别让我进宫”

    这还是小二头一次大声说话。

    爹娘不喜欢他,小二在这个穷困潦倒的家里活得格外艰难,看多了爹娘的冷脸,小二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更加擅于忍耐,也更加懂得看大人的脸色。他很少说话,因为他知道,没有人在意他的感受,在爹娘的心目中,能干活农活的哥哥和活泼讨喜的弟弟才是他们的儿子,而瘦弱沉默的小二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罢了。

    就像现在这样,遇到荒年,小二这个可有可无的东西,就成了家里第一个被舍弃的牺牲品。

    小二不想被舍弃,就算这个家再穷,再苦,也是他唯一的家。

    “娘,我求您”

    小二扒着母亲的胳膊苦苦哀求,他的话没有说完,脸上就又挨了一巴掌。

    挨了三巴掌后,小二终于明白,他的爹娘只是不想再白养活他了。

    第二日一早,徐氏就收拾好包袱,从村子里借了一斤面回来,饹了几张粗面饼,还有十几枚铜钱,一并给丈夫带在身上,趁天色还早,送父子俩出了大门。

    小二才洗了碗筷,双手还湿淋淋的,阮兴叫他出门,小二木然的站在门口,僵了一会儿,才在衣襟上蹭了蹭手,沉默着跟了上去。

    徐氏也默默跟着,她手里还拉着才五岁的弟弟。

    弟弟从小跟着小二长大,特别粘他,知道小二要出门,昨夜就闹了一宿,要跟着一起去。

    “哥哥,早些回来。”

    小二想笑,勉强扯了扯嘴角,却只露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怪模样。他弯下腰,搂着弟弟,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嗯。”

    未来的命运是什么样的,小二一无所知,皇宫、太监,这些名词对他而言都是遥远而陌生的,究竟还能不能再回家乡,别说小二,就连他的爹娘也是说不准的。

    看着一脸菜色的弟弟,小二从怀里摸出昨日徐氏给他的那块红薯,塞进弟弟手里,“明哥儿留着吃吧,哥哥不用再挨饿了。”

    那红薯被一块白布包着,里三层外三层,珍而重之。弟弟接了过去,就扒开白布,急急地把红薯填进嘴里。

    徐氏看着两个儿子,又看到那块红薯,到底心疼起来。她一把抱住小二,止不住掉了眼泪,“你别怪娘心狠,家里但凡有一点出路,娘也不会想出这么个法子来。你进了宫,好好听师父的话,将来要能混出个样子,不用管爹娘,只记得帮衬你兄弟一把就成。”

    小二依旧茫然的听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听母亲哭得哀恸,心里也酸涩得厉害,喉头堵堵的,想哭,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

    跟着父亲上了大路,小二最后回头看了村子一眼,如今刚刚立春,树木还没有返青,一切都灰扑扑的,没有一点生机。小小的村庄掩在群山之中,离得远了,只能看见一片灰蒙蒙的影子。

    小二分不清哪个是自己家住的草屋,他看了一会儿,就被父亲拉走了,那些灰蒙蒙的影子就成了他对家乡仅存的印象。

    小二住的村子离京城不远,相隔百十里路,父子俩脚程快点,二三日的就到了京城境内。

    高大的城门矗立眼前,阮兴心里直犯怵。他紧紧拉着小二的手,小心翼翼地迈步,一路贴边进了城门。

    京中一片繁华景象,沿街有许多商铺,叫卖声不绝于耳,小二瞧花了眼睛,许多没见过的物事一下子跳了出来,看什么都是新鲜的。

    阮兴是头一回进京城,一进城门就迷糊了,东瞧西看,等分清楚南北,他就立刻拉着小二钻进一条巷子,找人问路。

    人生地不熟,阮兴问了许久,才找到鼓楼西大街,远远就看见一排青砖瓦房,院墙砌得平平整整,墙缝用石灰抹得笔管条直,朱红大门前还有两个石狮子守门。

    阮兴四下望了望,又找人问过,确认无误,才敢叫门。

    门环响了三声,里面有人应声问道,“谁啊”

    “是,是阮老爷府上么”阮兴的声音里发着抖,这样好的房子,竟是过去同乡同族,曾在同一块土地里刨食的亲戚住的,他实在有些不敢置信。

    意外之余,阮兴心里也有几分活动,甚至还多了一些野心和兴奋。原本送小二进宫,是想给家里省下一份口粮,少了一张吃饭的嘴,再有送孩子当太监给的一点抚恤银子,家里的日子也就能将就过下去了。可如今一看阮宝生在京中的这座宅子,阮兴的心思就变了,他家的小二要是也能混到这个地步,那他们家可就彻底翻过身来了。

    乖乖,这宅子,没有几百两银子可置办不下来。

    阮兴这里感叹着,大门里传来开门的声音。“吱呀”一响,门扇开了半边,里面露出一个人来。

    来人是个老家仆,四十上下的年纪,穿一身半新不旧的青布裤褂,看着干净利索。

    “你们也是为进宫的事来的”家仆跟阮兴说着话,眼睛却瞧在小二身上,听阮兴答“是”,才摇了摇头,念叨了一句“做孽”,领着小二父子进门。

    家仆进去禀报,不多时阮宝生迎了出来,“五叔,我算计着你就该到了,本想去接的,谁料近日事多,就给搅和忘了。快请进。”

    阮兴忙陪笑“你贵人事忙,怪不得你。咱们亲支近脉,没出五服,都是一家子骨肉,哪用讲那些虚套子。”

    又拉站在身旁的小二,“快给你哥哥见礼。”

    小二不喜欢这个人。阮宝生冲谁都笑嘻嘻的,可那笑容假得很,让人很不舒服,小二皱了皱眉头,还是冲阮宝生躬了躬身。

    阮宝生看在眼里,脸上还是一副笑模样,他领着小二父子进屋,命仆妇端上茶果,问了问家里的近况,说了一回闲话,才把话头转到正题上。

    “前些日子家里就给我捎了信来,说五叔想送小二进宫,让我给当个保人。我当时就驳了,还回信骂了我爹一顿。咱们阮家庄出我一个阉货就够了,如今还要再添一个,说出去你们不嫌寒碜,我还嫌丢人呢”

    阮兴听见话头不对,这和原来说好的怎么串了两路,不由有些急了,从板凳上蹿起来,急道“宝生,不是这话”

    阮宝生口齿灵利,不等阮兴说完,就拦住了他的话,“宫里哪是那么好混的五叔别看我现在的日子好过,你是只看见贼吃肉,没瞧见贼挨打啊。净身时受的苦就不提了,谁叫我家穷呢,没法子。进了宫,那日子就更不好过,日日油煎火烤的,稍不留神,小命儿就丢了,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说到这里,阮宝生突然压低了声音,屋中除了小二父子,再没有外人,可他还是四下张望一番,才凑到阮兴跟前,悄声道“这不,前些日子太子在东宫被人下毒暗害,宫里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皇后震怒,命人捉拿真凶,宫里的内侍宫女,凡是跟此事有一点瓜葛的,都被抓去严刑挎打,为此事,已经不知死了多少人,冤死的更是数都数不清。这就是我们当奴才的命,主子高兴,就千恩万赏,主子不高兴,你那脑袋就不是自己的了。五叔,我说这么多,就是让你再想想,进宫容易,可进宫后还能不能活着出来,我可是担保不了的。”

    阮兴听得浑身发冷,后脖梗子直冒凉气,他犹豫一阵,抱着脑袋思量,终于还是咬了咬牙,道“进”

    不进怎么办大老远来了,一分钱没拿着,难道还能再把孩子带回去再说,就算带回去,日子可怎么过啊,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家里都没粮下锅了,还能怎么办。

    阮宝生点了点头,他也是从阮家庄出来的,知道他们那个地方,土地贫瘠,又没什么经济作物,老天睁眼,风调雨顺时日子还勉强能过,可一旦遇到旱灾蝗灾,那也只有卖儿卖女一条出路了。

    “成。你想好就成。跟我走,签了文书,就把孩子留下吧。”

    第3章 查验

    东离国的太监都是官选入宫,民间不得自行阉割,违者都是重罪。

    要想进宫,先要找保人,这保人多数是宫内的太监,有了保人引荐,才能将要进宫的孩子送到慎刑司去,经内廷管事层层筛选,剔除一部分相貌不佳,品性不好的,剩下那些清秀机灵的,才能留下。

    阮宝生只是保人,小二要进宫,还要过慎刑司那一关。

    当日吃了午饭,阮宝生就带小二父子去了慎刑司。

    慎刑司内人来人往,许多人站在天井之中,等着造册登记。因为太子中毒一事,宫中被杖毙、溺杀的太监宫女足有几百,一下子死了这么人,宫中的杂役人手紧缺起来,内廷事务繁杂,人手不够,许多事都忙不过来,这几日朝中有令,诏告天下,正在大量招选少年男女,增补进宫。

    阮宝生直接领着小二父子进了后堂,穿过回廊,来到一间小厢房门前,未及进屋,阮宝生就堆起一张笑脸,“李爷在吗”

    屋里传来一声含糊的答应,阮宝生急忙迈步进屋,在门口就打千儿问好“宝生给李爷请安。”

    小二和阮兴跟在阮宝生身后,打眼一瞧,这间厢房不大,拿条案隔出里外,看样子,外间是办公用的,靠墙一张杨木书案,上面堆了不少本子,册子,纸笔墨砚等物。里间是小憩用的,一张罗汉床一个小炕桌,脚踏旁边还搁了一个痰桶。

    屋里只有李爷一人,他松散着外衣,横在罗汉床上,手里拿着一柄白玉杆的烟袋。听见有人进来,李爷才睁开半眯着的眼睛,扫了阮宝生和小二父子一眼。

    “猴崽子,就是嘴甜。”

    李爷慢悠悠地说了一句,手肘支着罗汉床,轻轻转了个身。

    阮宝生紧走几步,凑到床里,从腰间的荷包里掐出一缕烟丝,续进李爷手上的烟袋锅里,“瞧您说的,儿子这嘴再甜,也越不过您的份位去。这是西北产的上等烟叶,用玉兰花薰过,特别的香,您尝尝,要是觉得味儿好,儿子再想法子给您淘涣去。”

    李爷嗤笑一声,“行啦,我都被贬到这杀生害命的地方来了,你也甭巴结我了。”

    阮宝生连连摆手,一脸挚诚,“您那是嫌弃我们这些小的不好教导,才跑到这里来躲清净。不然,就凭李爷的学问、见识,您要还留在宫里,如今的司礼监掌印,还不是您的。”

    李爷大笑出声,翻身坐起来,在阮宝生头上敲了一记,“别的没学会,净学你师父油嘴滑舌,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在我跟前夸得我一朵花儿似的,回了宫里,还指不定怎么编排我呢。鬼都不信你嘴里的话。哼,怪不得你小小年纪,就做了丽坤宫里的管事太监,就你这张嘴,死人都能让你哄笑了。”

    “瞧您说的,我哪有那本事,死人能笑,那不诈尸了。”

    李爷听见这话,又是一阵大笑,他知道阮宝生有事,又和他调笑两句,就让他说正事。

    阮宝生把小二拉过来,往李爷跟前一推,“我老家的堂弟,想进宫,您老给验验。”

    李爷这才仔细打量眼前的孩子,盯了两眼,便笑道“哟,好俊的模样。”

    小二的面目还没长开,尚有一脸稚气,但眉眼端正,姿容清秀,特别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双眼皮特别的深,眼睫纤长,更衬得一双眼睛格外有情,眼波流转时,已能看出一点绝色的意思。

    只是这身子骨,也太瘦了些,不知道有没有恶疾。

    许久没见过这样好的苗子,李爷不由也上了心,他站起身,围着小二来回转了两圈。

    乡下的孩子没见过多少世面,一般遇到生人就会打怵,再这么验货似的瞧他,是个孩子都得害怕,胆大的也得腿软,胆小的直接就哭了。

    小二也害怕,他紧紧攥着拳头,腰板绷得笔直,一脸防备的盯着李爷。小二从小受苦,爹不疼娘不待见,全靠自己硬撑硬抗才长到这么大,性子比普通孩子沉稳得多,也倔强得多,越是这样逼迫他,小二就越是不肯服输。

    “还挺倔多大了”李爷捏了捏小二的肩膀,哼笑问道。

    小二还绷着一股劲儿,听见李爷问话,只低着头不言语,阮兴生怕人家不收,忙赶着替小二回答“过了今年,就整十岁了。孩子小,不懂事,您多包涵。”

    李爷瞪了阮兴一眼,声音也拔高了一个调门,斥道“这孩子是哑巴谁用你多嘴”

    阮宝生暗暗扯了扯阮兴的衣袖,让他别再多口。这也是入宫必走的程序,是查验的一部分,为的是看看入选的孩子口齿如何,身体是否康健,行动作派是不是端正,若是结巴或说话不清不楚,甚至只是因为说话的声音不够清脆好听,也能成为被拒收的理由。

    阮兴吓得不敢再搭言,李爷和阮宝生说话时,看着还挺面善的,可那一瞪眼,竟让阮兴觉得,这位李爷,可比他们县里的县丞,有官威多了。

    李爷又问小二“叫什么名字”

    小二顿了半晌,才回过头去瞧了瞧他爹,见阮兴一个劲儿地冲他眨眼,急得额角冒汗,人也往前扑着,恨不能上来替他回答。

    小二咬了咬牙,这才小声道“小二。”

    “大声点”

    李爷吆喝一声,小二吓得一抖,横劲儿也上来了,瞪眼喊道“阮小二”

    “嗯,声儿还挺脆,”李爷这才满意,又道“只是这脾气禀性还得好好调教调教,到了主子跟前,也这么梗着脖子说话,不是找死么。”

    说着话,李爷又指了指小二身上的衣裳,“把衣裳脱了,我看看肉皮子怎么样。”

    十岁的孩子已经知道羞耻,在爹妈面前也就罢了,在生人面前脱衣裳,孩子是怎么也不愿意的。

    小二觉得自己变成了待宰的牲口,在李爷像刀子一样的目光里,被他如同凌迟一样切割着,尊严被剐了无数刀,如今的小二,只剩下一副倔强不肯低头的枯骨,木然的立在当地。

    “快着点啊,我这还忙着呢”李爷有些不耐烦,冷着声音催促。

    小二紧咬着牙关,双手死死攥着衣襟,他不想在外人面前脱衣裳,他不想光着身子被人看,他想回家。

    阮兴在后面看着,小二不动,他急得跺脚,有心骂小二两句,又怕再被李爷呵斥,在一旁抓耳挠腮,摇晃着身子,挠心似的着急。

    阮宝生叹了口气,心里骂娘,这要不是自己家的亲戚,实在推脱不过,他才不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呢。

    笑着上前,伸手就解小二腰里的布带,“我这弟弟就是腼腆,乡下孩子,您别见怪。”

    阮宝生说着话,已经扯开了小二夹袄上的布带,往地下一扔,就去拉小二的衣襟。

    小二挣扎起来,他脸色惨白,扭着身子,挥起拳头就往阮宝生身上砸。

    阮兴急忙跑上前来,按住小二的手,和阮宝生两个,七手八脚的忙了一气,才把小二身上的衣裳扒了下来。

    最后一点努力也被人踩的稀烂,小二突然憎恨起屋里的人,父亲,阮宝生,李爷,天底下没有一个人能帮他,也没有一个人在意他的委屈和愤怒。小二抱着肩膀,浑身发着抖,赤裸的皮肤被冷风一吹,骨节里都是冷的,眼前早已一片模糊。

    李爷瞧见这副光景,立刻皱了眉头,“怎么,这孩子不是自愿入宫的这可不成。宝生,你也知道规矩,若不是本人自愿,净身的时候,动刀的师傅可是不给下刀的。”

    阮宝生的冷汗也下来了,他拉过阮兴,问道“五叔,这怎么回事你没跟小二说好,就把孩子带来了”

    阮兴急了,高声叫道“怎么没说好”

    一步蹿到小二跟前,拽着他的胳膊把小二拎了起来。阮兴急得大骂“在家不是说得好好的,你也是答应了的。怎么到了正经时候你就往回缩了。小二啊,你想想你娘,想想你兄弟,想想咱们家过的日子,你可不能反悔啊,你快和李爷说,说你自愿的你说,你是不是自愿的,说啊”

    小二已经说不出话来,浑身抖得筛糠一样,他被父亲拎着,在屋子里推来搡去,羞愤的感觉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浓的悲凉。

    眼前这个大吼大叫的男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吗,为了十两银子,就把自己卖了的人真是自己的父亲吗

    阮兴还在逼问,眼珠子都犯了红,今日拿不到银子,他非得把小二活吃了不可。

    这个扭曲了面目的男人,让小二觉得陌生又可怜,他让自己想想母亲和兄弟,可他为什么不问问自己,在他们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有没有想想他呢。

    十两银子,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的确是一笔天大的好处。小二持家几年,知道家里一年到头,连半两银子都花不了。有了这些银子,父母起码几年之间,都不用再为生计发愁;有了这些银子,弟弟就不用每顿再吃稀的;有了这些银子,哥哥也可以说一门差不多的的亲事。

    小二想了,他认真的想着,原来自己对于父母来说,还是有一点用处的。

    伸出手来,推了阮兴一把,脚下轻飘飘的,走到李爷面前,小二双眼一闭,哑着嗓子喊道“我,是自愿的,我是自愿入宫的。”

    没人逼我,没有人逼我,小二心里一遍一遍地呐喊,仿佛如此,就能真的变成自愿一样。

    第4章 结拜

    验过全身,确认没有疥疮恶疾,李爷回到桌案后,提笔写下文书“经有富平县阮家庄阮兴之子阮小二,查验无误,阂准入宫,自立契之日起,生死存亡皆由天命,不得反悔。”

    吹干了墨迹,李爷押了官印,然后拿到阮兴面前,让他签字画押。

    阮兴哆嗦着接过那张文书,他不识字,瞪眼看了半天,才在李爷说的地方画了自己的名字,又拿过印泥来,沾了沾,在名字上面按了一个血红的指印。

    “成了,立了文书,这孩子就是宫里的人了。宝生,你带着你这亲戚领银子去吧,孩子我带后堂去,该交待的我交待给他。”

    阮宝生忙笑“谢李爷了。”

    阮兴也道了谢,跟在阮宝生身后,二人出了厢房。

    小二盯着父亲的背影,盼着他能回头,再看自己一眼,可惜那佝偻的背影一直出了房门,消失在回廊深处,也没有再回过身来。

    小二的心彻底冷了。

    即使被人舍弃,即使是弱小可怜的,小二也还是想好好活下去,只是这次与过去不同,他不用再背负着对父母的歉疚,那张文书,还清了小二欠他们的养育之情,从此以后,这个人生,就是小二自己的了。

    他要好好活下去。小二抿了抿嘴唇,重新整好身上的衣裳,低垂着头,静静地等着李爷发落。

    李爷又盯了小二一眼,心中倒有些诧异,能这么快就接受自己命运的孩子,实在少见。每日从他这里过手的孩子数都数不清,乍一到生地方,家里大人又扔下自己要走,这些孩子见了,不是哭就是闹,没有一个像小二这样,冷静淡漠得让人吃惊。

    李爷纳闷,这样的孩子,要么是没心没肺,压根不知道伤心害怕;要么,就是这个孩子真的有一颗金刚铁打的心,能面对压迫也不屈服。

    而小二,显然应该是后者。

    不过不管哪样,对小二今后的生活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李爷嗤笑一声,心中暗道这孩子,好好调教,日后倒能成个人物。

    “跟我来”

    李爷招呼一声,便带小二去后堂。

    为了官选一事,慎刑司的后堂专门留出一个院子,让这些等待入宫的孩子们住,在这里,这些孩子要经历他们入宫前的第一道鬼门关净身。

    身为男子,要想入宫,必是要去势的。后宫中女眷众多,除了皇帝,怕是连猫狗都要阉了,否则皇帝是不放心的。

    净身分两种,一种是一刀切,一种是切一半留一半,不管哪种,都会在身上留下永久的残疾。

    别以为要经过这么残忍的过程才能进宫,会吓得没人敢来,事实正好相反,历朝历代,太监都是个极为热门的行业,不只是那些穷得没活路的人,甚至连一些落魄文人,都不乏有通过这个法子进宫的。

    太监这行当并不高贵,男人没了那样东西,也没有一个会觉得高兴,可是,身为太监却有一样好处,那就是他可以无限接近一个王朝的主人,可以成为天子近侍,负责皇帝的饮食起居。若能得皇帝宠信,太监的身价也就跟着水涨船高,升官发财都不在话下,更有甚者,连一个王朝的命运都可以左右。

    东离的太监分工极细,十二监,四司,八局,一共二十四个衙门,其中官阶最高的,掌管宫内所有太监事务的,就是司礼监,主管太监分提督、掌印、秉笔等,除去管理所有太监的刑名处置,还要草拟圣旨,帮皇帝朱批奏折,算是太监行当中的魁首了。

    进了后堂,找到执事太监,李爷把小二交给他,交待几句,就回了前院。

    执事太监接过小二,让他跟着自己进来。穿过门洞,拐进一个小小的院子。

    这院子比小二家的草屋强得多,也是青砖瓦房,糯米水抹的墙缝,一溜三间正房,两间厢房,院门口有一株大槐树,也不知长了多少年,树干又粗又壮,看样子,两人都不能合抱。

    小二默默的跟着,目光扫过槐树和大门。

    执事太监姓王,话不多,人看着也有些阴沉,他把小二带进正房,就道“你先在这屋里住下,没有人领,不得出屋,也不准大声喧哗。违者即刻打死。”

    王太监说着话,就给了小二一张号牌,木头刻的牌子粗糙划手,连木茬儿都没有削净,正面拿墨笔写了一个数字,背面是一个“净”字。

    “把这东西拿好了,净身时候要用。”

    说完了要说的话,执事太监转身出了屋子。

    小二接过木牌,茫然地站在房门口,进不是,出也不是。

    屋子挺大挺宽敞,没有别的家什,只在东西两面墙边,搭了两排大通铺,铺上或躺或坐,已经有不少人,刚刚王太监在,没人敢说话,王太监一走,屋子里立刻骚动起来,一群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全盯着门口,窃窃私语地瞧着今天新来的人。

    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没有人等着你去适应,也没有人会可怜、纵容你,你只能强迫自己去习惯它。

    好在,小二对于艰难的生活,早已经习惯得很了。

    小二顶着众人探究的目光往房里走,左右看了看,发现墙角的地方还有一个空位,迈步走了过去,来到墙角,扫了扫床板上的灰尘,局促的坐了下来。

    很快就有人来搭话,半大的孩子没什么机心,这屋里也没什么娱乐,王太监又不让他们出屋子,整日圈在这里,除了闲聊也没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

    小二不爱说话,可与他同铺的孩子却是个爱说爱笑的,他拉着小二东拉西扯,没有半天,就把自己家里的事情说得差不多了。

    这孩子名叫连醉,听他说,是因为他爹嗜酒如命,才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连醉的性子爽朗活泼,这屋里的孩子都挺喜欢他,见他跟小二搭话,也纷纷凑过来一起闲聊,到了晚上,小二已经认识了不少人,也知道了,再过三日,等入选进宫的孩子凑足一百,就是他们净身的日子。

    净身倒没让小二感到多少恐惧,反而是另一个消息更让他震惊、害怕,那就是这三日里,他们是没饭吃的,不只没有饭吃,连水都是不能喝的。

    小二对吃饭这件事格外的执着,也许是挨的饿多了,让小二对每餐饭都很在意。不是说来了这里就能吃饱吗,怎么反倒连粥都不给吃了

    不只是小二,这里所有的孩子都觉得难以忍耐,入夜之后,空荡的房子里没有点灯,孩子们蜷缩在大通铺上,谁也睡不着,开始还觉得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唤,饿过三顿之后,人都虚了,胃里只剩下难受,头也觉得发晕。

    睡不着,又饿得慌,孩子们就靠聊天分散彼此的注意力。

    “给口水喝也好啊,娘骗我,她说皇宫里有数不清的好吃的,哪有屁都没有。家里再穷,还有一口麸皮、米糠吃呢,这儿可好,干饿着。这得饿到啥时候去。”

    没人给他们解释为什么要饿着,就像没人在意他们的生死一样。

    就这样饿了整整三日,小二来了之后,王太监又陆续领来几个孩子,算起来,他们这屋里一共住了二十个人。

    这二十人中,最沉稳老练的要算赵青,最讲义气的要算连醉,最温柔腼腆的要算云秀,最贪吃受不得饿的是马诚,而最沉默寡言的,就是小二。

    无事可做的日子里最适合发展友情,短短三日,他们五个人就变得无话不谈,睡觉时也挨在一起,反正饿得睡不着,干脆就整晚整晚的聊天。

    连醉翻了个身,“小二,明日就要净身了,你害不害怕”

    小二摇摇头,他都不明白净身是怎么回事,哪会害怕。

    左边的马诚也转过来,悄声道“听说净身是要把小雀儿割掉的,拿这么长的刀,一刀下去,血流得哗啦哗啦的,要是止不住,有人当场就死了。”

    马诚伸出双手,在空气里比划了一下,拉出一个挺长的弧度,“这么长。”

    “啊那么长的刀没有割就吓死了。”

    云秀发着抖,声音都打了颤。他从小是被姐姐带大的,人又腼腆,行动间不自觉的带着一点女孩的声调和做派,模样长得也秀气,他胆子最小,一听马诚的话,人都慌了。

    云秀越是害怕,马诚就越来劲,他坏笑着从通铺上爬过去,越过小二和连醉,趴在云秀旁边,望空做了劈刺的动作,还喊着“喀嚓”。

    云秀吓得脸都白了,屋里的人都笑个不住,还是赵青推了马诚一把,把云秀护在身后,怒道“有什么可笑的,都是要割的,难道你们是逃得了的”

    这话一说,屋里的人都笑不出来了,小二才刚十岁,还不知道男女之别,更不懂男欢女爱的事,对割小雀儿这事也是懵懵懂懂的,似明白似不明白,只知道要从身上割下二两肉去,至于会造成什么危害,对以后的生活有什么影响,他都还糊涂着。

    可赵青则不同,他今年都十五了,与太子同年,再过一年,就是可以议亲的岁数了。他已经懂得阉割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奇耻大辱,是不能忍受的事情,要不是被逼无奈,他是怎么也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赵青的话让屋里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明日他们的身体就不再属于自己了,从男孩变成太监,一旦迈进皇宫的大门,他们就变成了别人的奴才,的确是一件再也笑不出来的事。

    悲伤的气氛一下子涌了上来,屋里有不少孩子哭了出来,“我想回家。”

    “回什么家进宫去还能吃一口饱饭,回了家里,草根树皮都被人啃光了。”

    “我家遭了水灾,连房子都被水泡塌了,想回也回不去了。”

    屋里到处是压抑的哭声,孩子们不敢大声哭叫,只能捂在被子里,闷闷的流着眼泪。

    连醉实在受不住这样的气氛,他光着屁股从大通铺上跳起来,喊道“哭什么熊死了都起来,咱们结拜,一块儿住了这么些天,可不能糟蹋了这几日的情分,以后进了宫,万一有谁发达了,也要记得拉扯兄弟们一把,才不枉咱们在还有鸟的时候,一起在一个炕上住过几日。”

    孩子们都让他喊出一股豪情,仿佛只是为了纪念“还有鸟”这件事,他们也是该做些什么的。

    三三两两的爬起来,找到这几日性情相投的朋友,二十个孩子分成几堆,在通铺上跪下。

    没有香烛,没有奠酒,只有一片真心,“赵青、祈连醉,云秀,阮小二,马诚,今日起结为异姓兄弟,甘苦与共,生死不忘。”

    五个孩子指天明誓,磕了三个头,坐下说了年龄,结果赵青最大,小二最小,云秀比连醉大半岁,马诚排在第四。

    这一夜五个孩子谁都没有睡着,他们瞪着眼睛,彼此依偎着,望着窗格上渐渐透进来的阳光。

    天亮了。

    第5章 净身

    天一亮就有人来开门,王太监走在前面,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体格健壮的男人。

    孩子们全都紧张起来,穿好衣裳,在通铺前站好。王太监说了句“噤声”便让孩子们跟着他来,出了院子,往东走了一刻钟,就到了一间黑漆大门的屋子前面。

    一般的房子都是朱红的大门,讲究些的人家,会在木门上雕花彩绘,谁都不会往门上刷黑漆,不吉利,死人才用黑颜色呢。

    这一路上都没人敢说话,小二心里怦怦直跳,连醉紧紧拉着小二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还没进门就听见一声惨叫,那声音高亢凄厉,隔着门板传出来,听得一院子的孩子都打了一个哆嗦。

    云秀吓得厉害,眼泪怎么也擦不完,腿也软了,站都站不住。

    赵青扶着他,在云秀耳边轻声道“想想你姐姐,她因为没有嫁妆,在夫家受尽欺凌,你挺住了,在宫里混出个样子,给你姐姐争一口气。”

    赵青硬朗的声线钻进耳朵,云秀心里觉得安稳多了,他狠狠擦了擦眼睛,点头道“我一定得多挣些银子,全砸在姐夫脸上,看他还打我姐姐”说到最后,声音又哽咽起来。

    赵青揉了揉云秀的头发,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我帮你攒,一千两,足够把那土财主砸死了。”

    二人说话的工夫,屋里又传来几声叫喊,每一次都跟杀猪似的,又尖又利,直挠人的心窝。

    到底是有多疼,多难受,才能让一个人叫出来的声音都不像人声了

    小二还没来得及细想,黑漆大门左右一分,随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一把尖细的声音飘了出来。

    “下一拨。”

    小二心里一紧,还没等他害怕,王太监身后的几个男人就闯了过来,推搡着小二他们进了黑漆大门。

    连醉还拉着小二的手,混乱中也不知被谁拍了一把,小二望空一抓,却什么都抓不到了,他和连醉分开了。

    小二被领到左边的屋子,而连醉则去了右边。

    一进屋,眼前就是一黑,兜头被罩了一块黑布,只余下口鼻,眼睛被黑布挡得死死的。

    小二什么也瞧不见,心里更慌了。身上的衣裳被人拉扯着,小二刚要挣扎,下巴就被一双大手钳住了。那双大手长着硬茧,十分有力,他硬掰开小二的嘴,把一碗烈酒灌了进去。

    呛人的酒味扑入鼻腔,小二下意识的想躲,无奈下巴被人钳着,怎么也动不了。火辣辣的酒液流进喉咙,像一把烧红的刀子,嗓子和胃都烧灼起来,浑身都发了热。

    人被架上高台,四肢敞开,分别捆好,此时酒劲儿也上来了,小二觉得脑子里一阵晕眩,五感都变得迟钝,周遭的事物也像定了格似的,变得缓慢而遥远。

    下身一凉,裤子褪了下来,股间被一个凉凉的物事不停涂抹,有人压住了小二的身体,不让他随意乱动,跟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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