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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物 第2节

作者:薇诺拉 字数:18342 更新:2021-12-29 07:20:07

    直到阿娘被活活饿死,阿爹也饿出大病,某日把姐弟俩叫到跟前,仔仔细细却一言不发地打量一番。

    当天夜里叶十九突地听见响动,却是贪得睡梦中那一点点不畏饥馁的快意,不愿睁开眼睛。

    翌日醒来床榻上只余他一人,阿爹端来一锅肉汤,告诉他,昨儿夜里你阿姐被摸进村子的野狼叼走了,村里人赶去狼窝时已是迟了,只得杀了那野狼的崽子泄愤。又一指那锅汤道,这便是野狼肉。

    叶十九再是懵懂年纪,也知道自家阿姐遭了大难,心里原本悲痛,却抵不过自己久不知肉味之苦,见这碗狼肉汤肉香奇异,汤色莹白,便也不顾汤汁烫口,匆匆接过汤碗吞舔起来。

    直到将肉汤喝尽,方见汤碗里剩着一只蓝荧荧的耳坠子。

    叶十九只愣不过一瞬便定下心神,趁阿爹不备,将耳坠子收进袖口,又以手中长箸敲了敲碗沿,问阿爹再讨一碗。

    只是夜里忽然腹痛如绞,没跑出屋子多远便骨碌跌进坑里,吐得昏天黑地,和着满面又馊又臭的泪。

    只是头顶挂着一弯残月,冷如钩,煞如刀,从此照得人再无好眠。

    虎毒尚不食子,可人若被逼到极处,只怕也得应那孟老夫子之言,异于禽兽者几希。亏得叶父年轻时还读过书,中过孝廉,唬得了远近被肉香吸引的邻里,却唬不了自己这个早慧的儿子。

    多熬不过半个月,父子俩再次饿得疯魔,叶父本欲杀了自己的幼子分食,终因不舍这根叶家的独苗,仰天长叹一声,放下了手中高举的柴刀。

    叶父临终前已憔瘦得薄薄一片,脸容凹陷不成人形,他簌簌落下两行老泪,依依握紧儿子的手,千言万语的不甘与不舍化作最后一句嘱托

    十九啊,阿爹不盼你来日朱黻金冠飞黄腾达,只求你活着便好。

    家人失尽之后,叶千琅便单耳戴上了姐姐的耳坠子,更因此侥幸逃过一劫

    原是一人贩子见他生得眉目俊俏又戴着耳坠子,误认作一个女娃,便将他带出村子,打算卖进京里的妓馆。不料途经种种波折,竟因缘际会被王安相中。

    叶十九始终记得,当日自己被王安召见,已是冻得瑟瑟战战,饿得几将断气。王安心慈,便派下人给他蒸了一笼凤凰五色糕,告诉他,这糕点不单自己喜欢,也是大明天子最常食用的糕点。

    将那热腾腾又软糯糯的糕点抓在手里,巴巴望着这座高宅大院与眼前这个慈蔼老人,叶十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坠子,感谢冥冥之中亡姐庇佑,方又抓住了一线生机。

    问他名字,答曰十九。

    王安与那大字不识的魏忠贤全不是一个路数,既喜好与东林党人亲近,必也粗读诗书略通文墨。见这小娃生得如岭上冰雪匣中美玉,一千个里头也挑不出一个,当即欢喜地赐了“千琅”一名。

    王安喜欢叶千琅,自是相中他这般看似剔透无杂的心性,而叶千琅确也招人喜欢,此后不见庙堂波诡云谲,不闻江湖腥风血雨,一心一意在王安的宅子里练功读书,渐渐也跟这老太监处出了些许祖孙情谊。

    天启帝登基之后王安失势,被贬去充当南海子净军。南海子提督刘朝奉魏忠贤之命诛杀王安,但又怕天启帝日后问及这老太监的下落,故迟迟不愿亲自动手。所幸正值两难时候,救星倒自己找上了门。

    刘朝故意不给一口吃食,王安饿了数日,已饿瞎了一双眼睛,他伏于地上,刨尽了篱笆下的萝卜,只能抓食泥土果腹。可眼睛虽瞎,耳朵却灵敏更胜以往,方听见有人进入院子的声音,便知来人是谁。

    正值冬寒料峭,天阴欲雪,已是一身锦衣卫番子服的叶千琅单膝点地,跪在王安面前,命手下将一碟子凤凰五色糕摆放在地,喊他一声,阿公。

    纵是身陷绝境也放不下昔日东厂督主之尊,王安强撑着盘腿坐起,笑了笑道“你这孩子到底来了。”

    叶千琅点一点头,也微笑道“阿公,今日气色倒好。”

    王安两眼虽瞎却心眼敞亮,知道自己眼下饿得半人半鬼,哪里可能不错。心忖魏忠贤早布下天罗地网,这孩子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东厂眼皮底子下来去自如,便有些怀疑问道“你来救我”

    叶千琅摇了摇头,惜字如金“不是。”

    到底宦海沉浮这些年,王安微微一怔,旋即了然道“你来救你自己。”

    “是 。”叶千琅稍顿片刻,“不单想救自己,也想救府中众人。”

    “你如何救得了他们”

    “生逢乱世,活着总好过不活。只是忠孝二字束缚得紧,总要有人先担恶名,领这雁行之首。”

    寡着一张脸孔,虽是无波无澜不动一丝情绪,却也在情在理不逊一分坦诚,只换来王安既惊且诧,苦笑道“你竟还有人情”

    “十载朝夕相对,同室共处,我非草木,岂能无情。”叶千琅抬头看了眼愈加阴晦的天色,将盛着凤凰五色糕的盘碟往王安面前挪了挪,语声倒也无催促之意,“阿公,趁热用这糕点吧。”

    风猎猎,雪纷纷,一霎天地尽染银白。叶千琅始终一动不动跪在风雪之中,耐心候着王安细嚼慢咽用罢了凤凰五色糕,才出手将他勒毙。

    事罢,叶千琅起身拂去肩头雪花,一张脸仍寂静无情若雪后荒原,只是雪水化于温热面孔,倒仿是一行有情泪。

    客栈外的雨又急了些,耳边异声不绝,终是彻底清醒过来。

    循着声音方向走出屋外,停在了一间客房门外。门未阖上,门口悬着一道由晶莹珠子串成的帘子,目光穿过这道珠帘,叶千琅看见一男一女正以骑坐的姿势交颈相拥。

    屋子暗得很,只剩一盏油灯的余焰将灭未灭。隔着烛火中不时轻轻晃动的珠帘,似隔着昔日那一府的牡丹花影,朦胧烂漫。

    他认出这双热烈交媾中的男女。

    女人以整片裸露洁白的背脊相对,而那个男人衣衫半敞,长发披散,一张脸埋于女人的香肩,大半被如瀑的黑发遮掩,只露出一双眼睛,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珠帘摇晃,烛火幢幢,寇边城竖起修长食指于唇边,含笑嘘了一声。

    叶千琅也认出了这双眼睛。

    六

    既是醒了便睡不着了,索性离了这潮闷地方,到外头去透一口活气。

    雨甫停,空气难得爽润。叶千琅来到马厩前,不唤小二便自行将雪魄牵出。

    按说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万不需要亲身伺候一匹马,可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待人不亲近,待这胯下畜牲倒若至亲一般,平日里擦洗马身、喂马草料等事,若有闲时亲力亲为,也必不假手他人。

    这马原不属于他。原是一个京官为取宠于魏忠贤,特派人千里迢迢赴西域寻来,献给了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魏良卿自是好马之人,一见这等千里神驹,当下心痒欲试,哪知刚刚骑跨上去,便被甩落在地,摔断了右腿腿骨。

    魏良卿不信邪,伤好之后命人再试,可举国御马高手齐聚,竟无一人能将这马驯服。一打听,方知这马素有凶名,凡它的主人非是客死,便是弃市,无一能得善终。

    魏良卿当即大怒,将那京官连降数级贬出京师,又命人宰杀了这匹凶马。

    恰好那日叶千琅受命去魏府办差,撞见一伙人将一匹马团团围住,有的拿绳索将它套住,有的拿长矛往它身上扎刺,而这马竟通人性,见得正主出现,不再徒劳地挣扎嘶鸣,只望着他泪流不止。

    便是魏忠贤也费解得很,这叶千琅是无情物,常人的七情六欲他一个不占,可这破天荒头一回开口相求,竟是为了一只四蹄的畜生。

    雪魄通体浑白,毛色鲜亮,体格远比一般的马匹魁伟俊美,便连体温也稍高一些。

    叶千琅以沾湿的毛巾将雪魄周身擦拭一遍,又以五指轻轻梳理它的鬃毛手指自马背缓缓游向马腹,竟似贪恋这畜牲身上的热度一般,始终游走不去。

    来时他已在魏忠贤面前立下了生死状,若不能把事情办妥,必不会活着回去。

    佛曰一饮一啄,佛曰三世因果。

    叶指挥使倒未想过,绣春刀下亡魂无数,自己死时该当什么模样。

    想起五阴焚心决的首句也是一句佛偈前境若无心亦无,罪福如幻起亦灭。

    说的是这世上的罪业与福报皆是幻影,普罗众生不必为之苦苦执取。

    当时叶千琅读到这一句,险些失笑,心忖这本武功秘籍倒体贴得很,一边教人杀人造业,一边又劝人学佛修禅,横竖是它占理。

    叶指挥使不信天,不信命,自然也不信什么善报恶报,只是这杀伐一路,虽说未必是色厉内荏身不由己,也多多少少有些累了。

    将上身卸于马背上,轻闭双眼,以脸轻蹭马鬃,手指反复摩挲过雪魄的温热躯干,也不知是人在抚慰马,还是马在抚慰人。

    那厢寇边城迎风而立,将这一幕完完整整收入眼里。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原以为不过是文人骚客的一句臆想,合着因时因地,因人因景,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月下一人一马,马是好马,雪白鲜亮的毛发隐泛一层淡金,体型饱满壮美,可这人瞧着倒不怎么好,一张本就苍白的脸被月色一衬,愈显了无生气,若非生得这一等一的好眉目,光凭这青森森的面色便得将人吓退十里。寇边城心道好笑这人许是知晓自己面色有异,这穿的用的俱是一色儿的青碧,倒也相衬映得很。

    再细一看,又觉世间怕再无第二人能与这片大漠如此相得益彰,风情得如此直接洗练,反教自己方才怀抱的美人落得俗艳了。

    是夜雾重如纱,渺渺茫茫笼盖四野,待一阵风来吹散少许雾气,这月下的一人一马方才露出鲜明轮廓。这人轻阖双眸与马贴身亲昵,明明眉眼冷煞依旧,却又似情动一般双唇微张,吐纳略促,白玉雕凿也似的长指每紧贴马腹游移一寸,便莫名多添一丝情欲气息。

    像是月下自淫,也像人畜交媾,寇边城蓦地又想,这两个念头端的都大不敬,也端的都有道理。

    一个人倘使孤寂到了极处,必也有趣到了极处。寇边城原先小心敛着呼吸,不欲打扰这位孤煞的美人,如是一想竟不自觉地轻轻一笑。

    叶千琅自然听见了,也不觉自己适才与一个畜牲亲昵有丝毫不妥,挺身回眸道“寇兄莫不是也睡不着”

    寇边城却是提着一只土陶酒坛而来,笑道“屋内闷得慌,想邀大人喝酒。”

    这话显是胡扯,美人在怀一夜风流,闷得慌倒奇了。叶千琅也不点穿,只微挑眉道“酒在哪里”

    “三杯和万事,倘寇某先前有何得罪之处,还望大人海量宽宏。”寇边城一把揭除白蜡封布,仰头灌下半坛酒,稍抖手腕,看似轻巧地将这酒坛抛向对方,笑道“这半坛酒寇某先干为敬,大人,请。”

    酒坛足重八斤,又因寇边城暗施了五分内力,犹似弹丸飞出炮膛,挟呼呼一阵风声而来。叶千琅身形未动,亦施五分内力将酒坛来势卸去,稳稳当当单手接住。

    “上命差遣,盖不由己。人间事不得意者十之八九,但求今夜一醉解千愁。”言罢当真仰头豪饮半坛,复又将见底的酒坛掷还对方。

    你来我往见招拆招,答得既工整又暗藏机锋,寇边城提着坛口,手下再施三分力

    酒坛乍碎,两人相顾而笑。

    既饮了对方的酒,又想到对方适才对雪魄目露赞赏之色,叶千琅便大方道“寇兄若不嫌这鞍鞯粗鄙,大可一试。”

    “好马不在鞍辔。”既不手扶马鞍,也不脚磕马镫,不过是足尖轻点便已飞身跨于马上,而胯下的雪魄竟一动未动,极是乖服。寇边城垂眸看向叶千琅,笑道,“御马也不在蛮力。”

    “这马烈得很,竟与你亲”叶千琅略现一惊,须知雪魄性子凶悍,除他之外,至今还无第二人能将它驯服。

    “便是与它说话,它也是听的。”马上之人弓腰轻抚雪魄的颈项鬃毛,这马竟似享受得很,鼻中喷出几股热气,低首轻蹭于他。听他又道,“若叶大人无心睡眠,不妨与寇某夜游,可好”

    不待对方答应,寇边城微微一勾嘴角,两腿稍夹马腹,便连人带马似星奔电迈,须臾已远。

    叶千琅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即又牵出一匹马来,飞身上马,一提缰绳追了过去。

    一前一后纵马狂奔,叶千琅已尽全力,无奈雪魄非是一般马匹可比,寇边城也只需使出六七分的力气,俩人便始终相距于一丈之外,近不得也远不得。

    转眼间已出了关城,眼见寇边城欲深入沙漠腹地,叶千琅对雪魄吹了一声响哨雪魄听命于主人召唤,立即前蹄高跃一个急停。

    叶千琅抓住良机,如离弦箭般飞身出去,临空的步法极流畅漂亮,嘴里竟还客客气气喊了一声“寇兄,有僭了”

    气走周天凝于指间,顺势便劈出一掌。

    这人不仅练的功夫极其阴邪,且出手必是狠辣杀招,不留退路,寇边城不敢丝毫怠慢,当即返身去接。

    一先一后腾空而起,在空中连拆数招,复又落回马上。两个人一边过招一边御马急奔,两匹马齐头并进,蹄声激烈,溅起飞沙无数。

    人生正难得棋逢对手,快意无穷。

    先前在客栈里并未完全试出对方身份,眼下俩人各自施展拳脚,一式“雁舞九天”又接一式“潜鳞在渊”,叶千琅虽忌于寒毒刚刚发作,未敢使出十成功力,但掌下招式却互补互衬尽显精妙,一心只想逼出对方的看家本领,试出是否真是一刀连城。

    奈何他逼得愈紧,对方藏得愈深,也愈感这人看似散漫,其内功却精深广博若大象无形,分明还未尽全力。

    连环杀招下仍眉眼脉脉,从容带笑,寇边城使出一招少林擒拿功夫,以虎爪扣住叶千琅的手腕,单臂提力,欲将他扯进自己怀里

    便是这提力一瞬,他微一皱眉,这须臾即逝的表情变化自是难逃对方的眼睛。

    叶千琅料其白天挨了自己一掌,此刻身上必定带伤,于是索性以退为进乘势而起,稳稳当当坐进了寇边城的怀里。

    雪魄仍在飞奔,转眼已将另一匹马甩出视线。背靠宽阔温热的胸膛,叶千琅被两条铁铸一般的手臂箍着不动,试探道“寇兄似乎有伤”

    “陈年旧伤,不碍事。”

    “可否容叶某瞧瞧叶某虽不通岐黄之术,可刀山火海里滚了这些年,一点皮外伤还是难不住的。”

    寇边城轻声笑道“在下一个买卖人,常年游历在外,以天为盖地为席,以烈日当头为帽,荆棘裹足为靴,是以这身粗糙皮肉如何不敢污了大人眼睛。”言下之意,便是不肯了。

    叶千琅冷笑一声“倘使我定要看呢”

    “若大人不嫌见,这身皮肉自然也没什么看不得。只是在下这身衣裳”寇边城低头咬住叶千琅左耳的孔雀蓝耳坠,以牙齿轻轻一拽,轻轻笑道,“还得劳烦大人亲自来脱。”

    话音甫落,寇边城一把抱紧叶千琅的腰身,两具躯体同时腾身离了马鞍,双双跌进沙里。

    这拳脚来往一旦变了味,倒像是一场激烈情事,俩人不停互相撕扯对方的衣服,绞抱着在沙漠中翻滚,一忽儿你在上,一忽儿我在上,不一会儿已满身是沙。

    直到力尽方止,叶千琅跨坐在寇边城身上,与他一上一下彼此看着。

    许是方才饮酒半酣,俩人皆已衣衫大开,气喘得粗且促,裸露的胸膛不断起伏,叶千琅微微一惊寇边城的长袍里头竟无一物。

    大漠无际,月色无边,他肤如蜜酒,肌肉健美,胯间毛发丛密,阳物壮似稚子一臂,才只是半抬头的模样。

    “出门急了些,竟忘了穿齐整。”寇边城微眯眼眸,笑意慵懒,坦然展现他这惊心动魄的躯体之美。

    纵使平日里所见尽是骷髅恶鬼,面对如此一具多情的身体,仍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与之亲近。

    一如旱苗渴雨,飞蛾扑火,指尖滑过他壮美的胸廓,竟感有些烫手。

    任对方的手在自己躯体上描摹,直至那冰雕玉铸似的手指滑入胯间毛发之中,方才将其按住。

    此刻叠骨相交姿态暧昧,叶千琅面无惭色,只平静问道“有一事叶某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能否向寇兄请教”

    “何事”寇边城心道难得,这人竟也会做出一副虚心求教之态。

    “寇兄看叶某的功夫如何”

    寇边城如实答“至寒至阴,已臻化境。”

    “化境不敢当。但若尽力一击,纵是大罗神仙也难周全。然而今日申时,我曾一掌打中一个贼人,为何那人却若无其事纵马而去了”

    寇边城摇了摇头,笑道“叶大人不必介怀,我猜那人纵能强撑而去,而今也已命丧黄泉了。

    “那真是可惜了。”

    “可惜”

    叶千琅逼近对方的眼目,不答反问“叶某仍有一事不解,那贼人在沙漠间来去自如若入无人之境,而他来,沙暴也来,莫非这世上真有飞天遁地、呼风唤雨之术”

    “只怕这世上有的只是人多嘴杂,传讹之误。”寇边城伸手捏住对方下巴,将这张青森森的脸孔捏近眼前,自己也微微倾身靠前,却在距这双薄唇不过一厘的地方停住

    两人的目光你退我进,缠绵斡旋,叶千琅只觉这双眼眸华美魅惑却又深邃难测,好似一个以深情俊扮的谎,里头诸多城府,诸多算计,诸多凶险,实是看不清这人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千般念头一闪而过,只微微压低了脸,终让四片唇轻轻碰上。

    身与身相叠,唇与唇相贴,俩人皆未更进一步,仿是这般肌肤相亲就已令彼此快慰得很。

    良久,寇边城轻轻一勾嘴角,道“本是秀色若可餐,可惜面色却不太好。”

    被对方吻住的这双薄唇也似染得一丝笑意,叶千琅面上仍不动声色“你说谁”

    “我说今日路边撞见的卖唱女,恐怕久不知饱为何意,面有惨然饥色大人以为我在说谁”

    叶指挥使也不拾这话趣儿,仍寡着一张脸问“如是岂非可怖”

    “倒也未必。人各有所好,或喜花笺,或喜草籀;或喜画屏牡丹国色生香,或喜黄沙野蒿胡天惨烈。寇某”稍事一顿,眸底唇边笑意更显,“当属后者。”

    四眸定定相视,也不知哪个先阖起眼帘,打开双唇,邀入了对方的舌头。

    刹那投膏于火,抵死缠绵。互咬对方的舌尖,互啃对方的齿龈,吻得彼此气息不畅,满嘴血的甘美腥味。

    长吻过后,叶千琅起身道“不瞒寇兄,叶某是来杀人的。”

    话虽说得平淡干脆,一双凤目却射出慑人绿光,满带警戒意味。

    寇边城淡然反问“杀谁”

    “谁拦我杀谁,谁挡我杀谁。”叶千琅翻身上马,对方也已起身,眼梢瞥见那宽阔后背,虽无冻伤痕迹,却满布似为刀劈斧砍,鞭抽棍打的伤痕。

    纵是杀人如麻如锦衣卫指挥使,也不禁为此惨象震然。

    意识到叶千琅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后背上,寇边城迅速将外袍束了齐整,转身笑了一笑

    仿是背负着一身隐秘的债,不可为人道破。

    七

    缉捕逃犯的要务耽误不得,只待红日浮升,照彻关城,叶千琅便下令于罗望,命其兵分两路,一路去搜捕在大漠中逃脱的左杨余孽,一路去打探一刀连城的下落。手下的番役刚刚领命出门,踱出几步,却见寇边城的房里已人去枕空,许是天还未亮业已匆匆离开客栈。

    岂止那人,便连那面相颇异的汉子与女扮男装的美人都已消失不见。

    床榻整洁,被褥干净,屋内若有似无飘着一丝酒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大人,人已走了。”小二不知这是哪门子的大人,只跟着那些煞气的刀客一同称呼罢了。他见叶千琅静立不动,便喊他一声,径自走进屋里,将一扇厚重的木窗推开

    春悄悄,夜迢迢。此刻云收雨霁天乍明,阳光洒将进来,珠帘熠熠生光,一派坦荡洞明景象。

    倒显得昨夜里的沙间翻滚,月下厮磨,浑似酒后春梦一场。

    连着几日,锦衣卫在关城内外寻人,然这乱党一行多是负伤的莽汉,身边还携着两个孩子,想来无论去往何处都打眼得很,可锦衣卫番役几乎将这座关城掘地三尺,里里外外仔细搜过,边边角角一通翻检,却连个鬼影都没见到,仿似一拨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一般。

    眼见离京前魏忠贤给的期限愈临愈近,叶千琅似也不急于寻找对症之方,倒有闲心与罗望在城内游览。

    古曲有云兴废从来有,干戈不肯休。

    自穆氏一族在雍熙年间纳土归宋,不知是不是此后的诸位皇帝皆不喜开边黩武,又许是兴时本就鞭长莫及,废时更是无暇旁顾,是以这片土地与烽火干戈渐离渐远,仿是这沙海间的数颗遗珠,其中尤以关城富庶不逊京师,虽无高甍画栋林立街侧,却是一步一商肆,五步一酒楼,十步一寺刹,百步一烽堠。

    万顷黄沙地,反倒衬得天更高远。行了半天的路终有机会歇歇脚,两人走进一家酒肆,肆内酒客寥寥,正好求个清静。

    唤小二摆上几坛好酒,叶千琅临窗而坐,从窗边斜望出去,正是城内最高的一座塔庙,堂堂阔九间,巍巍高六丈,庙内饰琉璃壁,檐上铺鎏金瓦,塔顶立着一尊释迦金像,纯以黄金打造,当真是“诸佛身金色,百福相庄严。”

    街边有卖灵芝贝母手掌参的,也有卖玳瑁犀角碧玺石的,瞧着难分真假,颇有鱼目混珠之嫌。更有茶楼酒肆为了揽客,各自遣人于门前拉胡琴,跳羌舞,沸反盈天好不热闹。

    只是这两日街上的番僧显比往日密集不少,几乎随处可见一些衣红袍,戴黄帽的僧人,一手持转经筒不停摇转,一手持金刚杵或执法铁棒,口中经咒喃喃不绝,可眼睛却四下游转不止,显是在寻找什么。

    更有一些番僧不时骚扰沿街的摊贩,罗望虽不通番语,却也能从那些丑恶神态中揣摩出,那些番僧嘴里尽是扯鸡骂狗难听的,哪有一星半点出家人慈悲为怀的模样。

    罗望将目光自那些番僧处收回,起身替叶千琅斟了一碗酒道“穆赫大兴佛法,大肆修建庙宇,实不过想拉拢佛门诸派与广大教民,后金对我大明虎视眈眈,这老泼狗也不消停这地方的人不识京里的天启帝,倒都仰赖着他的鼻息。属下打探出,这两日土司府斧戟从立如临大敌,只怕是那老泼狗已知大人来了,又不知大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怕得两股战战,有些过了。”

    纵是大明天子当前叶指挥使也未必放在眼里,又岂会为一个土司、一些番僧费神,托起酒碗灌下一口“这小小一座关城平白无故多了二十副生面孔,若穆赫再无察觉,还有何脸面统管西北”

    罗望也饮了一口碗中酒,仿佛吞了一口烈火般,烫得他手腕一抖,却见叶千琅一双凤目扫向邻桌的小二,道“你来。”

    小二听了一唤也目露一惊,边地风沙大,人皆灰头土脸,唯独这位公子如琳琅华艳,不染一尘,尤是这系着白玉鞓子的纤纤腰身 ,简直风流得赛个娘们。

    只不过越想越该是个病秧子,否则脸色怎的如此煞白骇人。于是随口应承道“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烧酒一坛,水却掺了两半碗。”叶千琅抬眼望着小二,“是与不是”

    这人神态平静,语声温和,却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莫名教人憷到骨头里,小二一阵哆嗦,结巴道“不、不是小小、小店卖的是顶好的酒,绝不可能掺”

    话音未毕,只见眼前的公子手指轻扣酒坛,一股离奇力道穿身而过,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见身后哗啦啦一阵巨响。

    应声回过头去,自己毫发无伤,可那偌大一块云母屏风早已四分五裂,散若齑粉。

    “酒不好不打紧,倘酒不烈,我便摘下你的脑袋盛酒喝。”叶指挥使轻挥衣袖,对那吓傻了的小二轻喝一声,“去。”

    再摆上桌的酒已是遇火便烧,罗望不敢再饮,只道“为与回教抗争,这些番僧人数众多,且皆自幼习武,倒是一支不容小觑的战力。奈何明里是清心寡欲的佛门中人,实则大多已暗投了穆赫,成日为虎作伥,干些龌龊勾当。”

    “倒也未必。”叶千琅摇了摇头,抬手饮尽碗中烈酒,“佛门教派诸多,犹以藏地为众,穆赫虽为九土之土,但凭他一人,未必能令所有的佛门弟子听他号令。”

    罗望似乎仍不放心“然而听赵晋他们打探的消息,这老泼狗与一刀连城似有勾结,更有传言说,一刀连城已是穆赫的乘龙快婿,不日就将迎娶土司的独女。”

    叶千琅似早有所料,眼皮也未抬一寸“官匪勾结并不足奇,一刀连城麾下人马近万,若无穆赫暗中支持,难道真的只靠打家劫舍为生么”

    罗望细细一番思忖,道“既是在别人家的地盘,何不如就让那个穆赫出面,想他以土司身份搜捕乱党,定然事半功倍。”

    叶千琅断然摇头“不成。”

    “然穆赫这人虽有野心,对厂公倒还一直恭顺得很,厂公寿辰,他还特地遣人送贺礼进京,想他必然会卖大人几分薄面,不敢不尽心办事”

    叶千琅仍是冷淡道“不成。”

    “属下有一事不解。”还是这不明不白两个字,罗望心中疑窦更深,终大着胆子道,“京中天启帝病笃,九千岁秘而不宣,只说皇帝游船落水感染了风寒,又在这紧要关头派大人到这大漠边地缉捕逃犯,这两者之间可有干系”

    “何以见得”叶千琅面色寡淡,倒无被属下冒犯之色。

    “想我等一路追杀鹿临川,本有诸多机会将那些乱党一网打尽,便说那日在大漠中,一通乱箭必教他们插翅难飞,大人为何又放了他们一条生路”顿了顿,罗望深吸一口气道,“属下斗胆一猜,大人此行并不为缉拿乱党而来”

    “不错,”叶千琅微微颔首,“我确是要为厂公取一件东西”

    “敢问大人,厂公欲取何物”

    叶千琅不答反问“你可知第五世噶玛巴受永乐皇帝册封一事”

    “属下知道。听闻永乐皇帝受观自在菩萨托梦,邀噶玛巴上师入宫传法。适逢军中大疫,一个月内营内便死者如山积,连御医院也束手无策。上师行至军营,展现佛法无边神通,数千军士不药而愈。永乐皇帝弥感佛恩,钦授上师大宝法王的尊号。”罗望面色一凛,道,“厂公欲取之物难道与此有关”

    “第五世噶玛巴荼毗之后,心脏竟浮现释迦佛像,久焚而不毁,化为神变无方的真身舍利。然西域渐被回教入侵,两教的教徒征杀不断,战火波及金城与吐蕃,本供奉于藏地舍利塔的法王舍利被迫流入汉地,最终落在了左光霁手中。”

    沉吟一晌,这罗千户似是想明白了其间因由,却又面露不信之色“大人真相信这法王舍利神变无方,能令天启皇帝死而复生”

    “不信,却不得不信。”本就是死马权当活马医,叶千琅以手指转动酒盏,淡淡道,“倘使皇帝驾崩信王登基,你我都难逃曝尸于市的下场。”

    小二早吓得屁滚尿流不敢露面,客栈里头悄默声儿地没一点动静,外头却忽起一阵吵嚷之声。

    原是三俩番僧贪图一位女贩的美貌,竟在光天化日下对其动手动脚,而那女贩还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儿子,为救母亲便扯住了其中一个番僧的僧袍,结果被对方一脚踹出丈远,当下晕厥过去。

    罗望并非不知轻重缓急之人,毕竟人在别人家的地盘上,自得拿捏着分寸,不可由着性子胡来。奈何眼前这幕景象勾起昔日林林总总,他脸色由黄转青,身子格格打颤,将原先擎在手里的酒盏一下拍碎在桌上。

    凡被王安收养的孩子都是苦出身,叶千琅知是这一幕触景生情,令罗望想起了一桩不堪回忆的往事想一个少年竟亲眼目睹母亲被兵痞奸辱致死,这是何等的恨与悔,何等的苦与怨,这是日后封妻荫子,肥马轻裘也无法补偿之憾。

    “你想去便去罢。”叶指挥使竟容这属下一慰心事,“记得利索些,莫失了我的颜面。”

    罗望眼里一刹闪过感激之色,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仍不敢妄动“属下不敢坏了大人的事”

    怎料他还未及反应,身边人已一掌搭其后背,掌力迸发,将他生生扔下楼去。

    罗千户掌下一道罡风劈出,心知不能酿出人命,稍藏了几分劲力,便已将一个番僧逼退数步。

    他自腰间取出些许银两,抛给那对母子,对他们喝了一声“快走”,转瞬又卷入战阵之中。

    这对母子虽非汉人,却也知道眼下情势危急,匆忙收拾细软避退了。

    转眼身边已俱是红袍黄帽的僧人。这十来个番僧也不先动手,反倒将手中转经筒越拨越快,团团围住罗望,摇头晃脑念起经来罗望平日里最见不惯和尚,而这梵文经文更是奇诡得很,方听了一会儿,已感体内真气难以提起,四肢酸软不堪,仿佛这般轻轻巧巧就被卸尽了一身功夫。

    伫立楼上的叶千琅只觉身子不自觉地震了一震,背后也须臾浸湿了一层冷汗,他立时运转五阴焚心决封住心脉几处要穴,方才免于受这诵经声的影响。原来这些番僧行的是一套“隔山打牛”的内家功夫,对毫无武功底子的平民百姓不具杀伤力,可越是内功修为精深之人便越易为其所惑,轻则暂失内力,重则会伤及心脉,落下数不尽的后患。

    “封住灵墟、天池、期门三穴,真气逆转一周天”叶千琅眼色深沉如井,虽出声提点了罗望,却无出手相助之意。

    方才将自个的得力部下推下楼去,他便存了让对方先试一试水的心思。叶指挥使隐隐有些预感,若将穆赫扯进这趟差事之中,只怕早晚要与这些番僧恶战一场。

    天地如一枰,众生皆棋子。

    也只有置身局外的人,方能将这瞬息万变的局势看清楚。

    转眼罗望与这些番僧已斗作了一处,十八位番僧身形瞬移摆出一套阵法,互相穿插缝补阙漏,进可攻伐,退可守御,如化作那三臂三目的金刚手菩萨,毫无罅隙可破。

    本觉大密阵。叶千琅双眸蓦地一亮,方才一直阴恻恻的面孔竟现出了一丝喜色。

    叶指挥使对西域番僧的本觉大密阵早有耳闻,曾听人说它与少林的十八罗汉阵如出一辙,亦是一套聚弱克强、以众敌寡的无敌阵法,今日一见,方知所闻不虚。

    若论单打独斗,这些番僧未必是罗望的对手,然本觉大密阵实是严密难破,又因西域与中原的武学路数截然不同,更使之威力大增。

    虽手持沉重的法器,可这些番僧的步法仍轻巧如清风过岗,手中金刚杵更化为夺命兵器,一路路招数严丝合缝,没少重击在罗千户的身上。再看与众僧苦苦缠斗的阵中人,既摆脱不了,也杀不出去,如同一尾活鱼被一张大网收在岸上,只能勉勉强强残喘挣扎。

    叶千琅暗自一惊,心忖若是自己此刻在这阵中,恐怕也无半点全身而退的可能。只在罗望与番僧们交手的短短数回合间,脑海中已浮现出十余种破阵之法,然又不得不承认这些破阵之法皆存隐患,倘真动起手来,未必能占得一些胜数。这般想来更不由对创出这套阵法的人颇感敬意。

    罗望越斗越难支持,又挨了一记执法铁棒之后,“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摇摇晃晃,欲倒不倒。

    叶指挥使罔顾属下生死倒不全是为了未雨绸缪,只是他眼下醉心于这精妙阵法,一时倒忘了自己的属下正有生死之虞。不成想正是这间不容发的危难之际,忽有人揽袖伸手,替他管了这档子闲事

    也不知哪里飞来了数枚暗器,只听“嗖嗖”几声,番僧们应声倒地,虽未伤及要害,却也尽中身上几处要穴。

    再看那些击中番僧的暗器,竟是几片鎏金瓦片。

    叶千琅循暗器初始的声音抬头一看,对面的楼顶上竟坐着一个人,与自己相隔不过一丈开外。

    一个身穿白袍,脸戴黄金面具之人,手中支着一柄为黑布包裹的刀,身子半欹半侧,坐姿颇显轻浮随性。

    然这登高临下、一览众山的气势却浑然自成,仿似一尊金铸的战神,桀桀生辉。

    连着那些番僧在内,街上民众屏息了那么一瞬,忽有一个喊声爆发而出“一刀连城,是一刀连城”

    继而便是山呼海啸般伏地叩拜之声,纵然皇帝巡行,也未必有这等声势。

    果然来了。叶千琅不惊亦不喜,只隔着脉脉一匹斜阳与之对视,他这几日不忙于寻找鹿临川,便是有意以逸待劳,等着对方找上门。

    一双深眸似笑非笑也望着他,一刀连城突地一跃而起,袍袖一拂,一柄长刀脱鞘而出竟是一柄未开刃的刀。刀色乌金,刀身宽阔,虽无血槽却饰有蟠虺雕纹,一动则血光毕现,妖冶如同活物。

    叶千琅凝神注视,暗赞这人区区一招便尽显圆融刀意,显已臻至人刀浑成之境地。

    刀气所经之处,须臾拔起鎏金瓦片,只听见哗啦啦一片珠落玉盘也似的声响,关城内下起了一场黄金雨。

    哪里还顾得上番僧凶戾,原跪在地上的百姓一拥而上,哄抢起这从天而降的金子来。

    八

    可怜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金子面前谁还顾得上遵礼法、守道义,你抓我的面皮,我扯你的头发,一个个丑态毕现,唯恐落了人后。那十八番僧方才还浑似一尊怒目金刚坚不可破,眼下被这一众见钱眼红的百姓冲得七零八落,竟也无可奈何。

    也有笃信神佛的教徒,真似见了大罗菩萨一般,面向一刀连城所在的塔顶久跪不起,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高呼“一刀连城必乃佛祖化世来渡我等,他是真佛,是活菩”

    然话音未毕,一刀连城刀锋斜走,又出一刀也不见他多使几分气力,这柄未开刃的钝刀竟似快刀切豆腐般,将佛像头颅轻松斩下。

    高高佛刹之巅,法幢排排高竖,香色的丝帛款款飘拂。

    白袍人斜倚断首的释迦巨像,放声大笑。

    叶千琅微微攒着眉,遥遥看着塔顶上的身影。

    酉初的日头几欲落了,先前一刀连城还如沐一身圣光,此刻却半身被斜阳濡染,一半似披金,一半似带血,整个人看来阴阳向背,如剖两半,也愈发衬得他亦正亦邪,半神半魔。

    先前叩拜之声此起彼伏,此刻却噤若寒蝉,无人再多言语。叶千琅一声冷笑,心道百姓愚顽透顶,这人既无菩提心,亦无菩萨行,更谈不上什么普度众生的救世怙主,分明只是乐见众生因他成痴成魔。

    一刀连城便也转脸看着他,两人的目光方才相接,只见他眸中笑意一深,佛首金像夹于胁下,足下一点,人已腾身而去。

    既然来了,又岂容你说走就走在自己手上失了鹿临川,叶指挥使自是不肯善罢甘休,料定此刻街上乱作一团,罗望寻隙脱身应是不难,当即也施展轻功遁入空中。便见两道人影一白一青,一先一后,一个轻若鸿鹤,一个疾似丸矢,转眼就消失于落日余晖之中。

    前头的白袍人越古刹、跨石壁,仿似有心逗弄一般,身形飘忽,忽快忽慢。偏偏今儿叶指挥使耐性好极,打定主意要瞧瞧这人又卖什么关子,于是对方快了自己则多运一分力,对方慢了就稍收一收,也不非上赶着把人拿下,就那么不远不近、不疾不徐地追足了半个时辰。

    合着这地方诡诞得很,入眼的景致本是越见荒凉,哪知叶千琅跟着一刀连城先后掠过一座石壁,眼前竟突兀而起一片城寨四下怪石林立,黄沙漫漫,可这城寨半大不小,周围倒遍植山茶,花繁密,叶葳蕤,还俱是难以一求的稀罕品种。这红翠相映的漠北风光,竟与这时节的江南水乡别无二致。

    见如此反常景象,叶千琅自不敢掉以轻心,身形一挫便急停下来,如掠水惊鸿般稳稳落于城寨外头。

    抬眼一看,城寨下横着一块漆黑的檀木匾,匾额上头褪尽最后一点残阳,徒留下“一阕红阁”四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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