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秣决定发挥“不耻下问”的精神,当即诚诚恳恳地去卧室里拿了自己做数学题的全套家伙到客厅。
“这是单调区间,你不能理解”
“什么是单调性”
“就是”
“可是,我还是没听懂。”秦秣这下真惭愧了。她大张着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方澈,希望他能化腐朽为神奇,将这些奇怪的东西转换到她的理解范围内。
“白”方澈心中一软,忍下骂人的话,又继续很好耐心地讲解,“你要学会结合图象来理解函数,来,你看这根数轴”
“好像懂了一点了,但是这个概念”
“过来,我教你看图”
方澈身上也带着药油的辛辣和微香,忽然熏得秦秣鼻头微痒,又再打了一个喷嚏。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二十九回逢佳节
通过这次补习,秦秣得出一个结论方同学是个好师兄,在常规课程方面,秦师妹对他高山仰止。。c顺便,以后再有什么问题不懂,秦秣不再需要自己闷头苦恼,大可以直接折腾方澈去。
小方同学满身的不良少年光环也终于在秦秣面前来了个大逆转,方澈当时那个扬眉吐气啊他是这样说的“以后要恭恭敬敬地叫我师兄,时刻记得我比你厉害,不然,哼哼。知道了吧,白痴”
“哼什么哼你鼻子发痒是吧”秦秣眼睛一瞪,“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就是读书比我厉害吗你欠教育的地方还多着呢,以后你叫我师兄,我也好好帮你。”
方澈却忽然垂下眼睑,又抿着唇不吭声。他突兀地抬起手,轻轻抚上秦秣柔软的头发,修长的手指从她头顶心一直顺到她肩头发梢,然后从她清汤挂面的学生头上转移到她脸颊边。
秦秣整个身子都僵住了,方澈这个动作来得太突兀,让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是睁大眼睛,感觉到自己的左边脸蛋被人轻轻一扯,紧接着就听到某恶劣少年的闷笑声“脸蛋上也没几分肉,真该多吃些东西,好好补补。”
话音没落,方澈已经长身立起,敏捷地几步跨到门边,只说一句“走了”
便听得开门关门声响,这个偷袭成功的坏小孩就在秦秣的怒目中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我是不是应该要加强修养和定力”这是秦秣当时的最直观想法。
国庆长假就这样溜啊溜啊地,也渐渐过了。这期间,秦爸秦妈没能轮到休假,却反而天天加班,为此,秦秣和秦云志又连吃了好几天蛋炒饭。一直到十月六号,两位家长难得的在晚饭前赶了回来,然后秦妈忙活出一桌子好菜,这才解放了秦秣和秦云志姐弟两个的胃。
裴霞做菜期间,秦秣也曾试图帮忙,但鉴于她那可怕的破坏力,裴霞还是好言将她劝了出去。
秦云志又嘲笑她“二姐,没那金刚钻,你就别自不量力地想去揽那瓷器活。那厨房跟你属性不合,你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
秦秣窜过去一把抢过他怀里的斑斑,轻哼道“这是我的斑斑,你也有点自知之明,写你的作业去”
“我的作业早做完了”秦云志立刻就像炸了毛的猫,一边向秦秣扑过来,一边大声嚷嚷“你的作业才没做完,二姐你就知道说我”
坐在另一边单人沙发上正翻着一叠厚厚资料的秦沛祥忽然抬起头来,脸上蕴着怒意,沉声道“吵什么吵安静点小志,难道爸爸没教过你什么是礼仪修养秣秣,你是姐姐,你就不能让着你弟弟点你们好好看看你们自己,整天只知道打打闹闹,就这样,你们还想有什么出息”
秦沛祥积威素甚,他这一发怒,秦云志当即就耷拉起脑袋,也不敢回话。
秦秣心里有几分不服,但她同样不敢直接顶撞这个秦家的第一家长。
在她的心底,跟秦沛祥其实还是有着小小的隔阂。对这个半路得来的父亲,她敬畏多过于敬爱。因为知道自己目前只能生活在父亲的庇护下,再加上在西平医院的那段经历,所以面对秦沛祥的时候,秦秣所有的桀骜与锐利都自然被她收拾得好好的,半点不敢表露。
父亲这个词,对秦秣这个真正出身于宋代侯府的“古人”而言,有着太过强烈的意义。就算是纨绔子弟,也不能完全无视家法威严,何况那个年代的秦父,本身就是极其强势的一个人。
秦沛祥这一发怒,虽没有秦侯爷那沉稳端凝的上位者气势,但他本就是个极少发怒的人,此刻乍然显现怒意,要唬住这一双儿女,还是堪堪够了。
秦秣抱着斑斑,正考虑着自己是不是要回小卧室避避风头,电话铃声忽然就响了起来。她手一伸,连忙接上电话。
“喂哪位”
“秣秣”那边传来一个透着喜气的声音,是秦云婷
秦秣也大为惊喜“姐哈哈,你今天终于舍得打电话回来啦”
“今天是中秋节嘛你这丫头,大姐我会连中秋节都不打个电话回来吗快按免提,叫爸爸妈妈和小志过来,虽然我这次没能回家,不过大家一起用电话团圆一下也是好的。”秦云婷声调颇高,喜气洋洋的。
秦秣却一下子呆了。
中秋节
这就到中秋节了
秦云志挨挨蹭蹭地挤了过来,小心地问“二姐,是大姐打电话回来啦”
秦秣木呆呆地把话筒递给秦云志,心中却仿佛含着股窖藏了无数岁月的陈年老酒,不知是辛辣浓烈还是熏然浓醇,又或者这老酒忽然穿肠,她未及准备,便从头到脚,辣了个透心凉
越火辣,越冰凉。便如中秋的月,总是越思念,越寂寞。
恍惚间,秦秣似乎听到秦云婷的声音从电话免提里透出来,她说着些讨喜的话,有几句还憧憬了未来,极是意气风发。
秦云志讲话呆头呆脑,大姐的电话使他转眼就忘了秦爸刚才的怒语,又大声嚷嚷起来“大姐,你都不知道爸妈最近有多呆,中秋了他们居然都不知道,也没一个人提醒我,还是你最好”
秦沛祥轻咳了几声“这个,小志不要胡说,爸妈哪里不记得今天是中秋了要是不记得,我们怎么会赶早回来还有,我提了月饼回来的”
“月饼”秦云志惊喜地大叫“我知道啦,在那个黑袋子里是不是爸你怎么不早说”
“这不是最近工作忙嘛,这回了家,脑子里还在转着工作的问题,别的都没怎么注意。”
秦云婷的声音顿时凝重了几分“爸,什么工作能让你跟妈忙得连中秋都忽略了是不是工厂里有什么问题”
“你这孩子”
“爸我都这么大了,你跟妈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商量啊。我前天跟小胡姐姐通电话,她说你好像要被升科长,我那时候还以为她是跟我说着玩的,现在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有人想拿你顶黑锅”
“什么黑锅,婷婷你瞎说什么”裴霞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电话机旁,“你好好读书就是啦,家里的事情,不用你乱操心”
“妈”
秦云婷后来说了什么,秦秣都没怎么注意听,她只是忽然感觉,她又被游离在这个世界外了中秋节,这三个字,足以让她怅惘。
这个时代,连历法都不同于当初,她又如何在公历的错乱岁月中,去主动寻找到那个农历的中秋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三十回寤旧梦
推开小卧室的窗户,秦秣探头仰望天空,然而天幕一片墨黑,这十五的圆月不知在什么时候竟藏到了浓云之后,半点月影也不叫人得见。
秦云志在客厅里叫嚷“二姐,电视上说了,今天要八点半下楼看月亮,那时候的月亮才最亮最圆呢。快过来看晚会啦,你一个人闷房里干什么”
秦秣恹恹地回了他一声“我要看书。”然后便抽出一本从学校图书馆借出的北宋野话看了起来。虽然知道自己偏科文史,这时候更应该去多多练习数学题,但此刻的她实在提不起兴致。
翻到王安石变法那一章,秦秣心中反复感慨着世事无常,这人间变幻,谁又能早料到
当年的秦公子与苏轼交好,嘉佑四年的时候,王安石还只是个不得志的地方小吏。也不知具体是什么由来,苏轼非常看不惯王安石的行事为人,连带着秦陌也同样看轻他几分。可是就在那一年,王安石竟然大胆地写了上宗仁皇帝言事书,请求变法。
当时朝野震惊。
苏轼在嘉佑二年虚岁二十一的时候就中了进士,正是少年得志,裘马轻狂,更分外看不上眼王安石的变法之论。他与秦陌也曾如此议论“王半山此人,自以为天下庸碌,唯他独醒。岂知变法之行,伤及民众,亦动我朝根骨。且看诸位大家能不能容得了他”
果不其然,嘉佑四年的变法遭到重重阻碍,最终未能实行。
秦陌当时醉眼朦胧,左手打翻金樽,右手便拔出雕花架上的一口龙泉剑。
剑出,寒光凛冽,霜雪欺人。
秦陌张狂大笑,宽袖拂过,抬手便将宝剑掷出门外
“水火也好朝野也罢干我何事”他醉步踉跄,扯住苏轼的衣袖便拉他闯入对面咏霜姑娘的香阁之中。
“我有美酒佳人仙音,我有锦绣文章在胸,复又何求”秦陌一脚踹开眼前的玉石屏风,“咏霜,美酒正酣,汝此刻不摆琴,尚待何时”苏轼不知何时已告辞离去,而秦陌趁带酒意,暖香满怀。
那场千年前的一醉,仿佛又只在昨日。
昨日,秦陌辞了咏霜,从揽香院中带着几个从人随意走到汴梁河边。河边青石铺路,夜市灯火如星,那歌女音色婉转,甜美得仿佛能勾起人心底最为温醇的旧梦。旧梦之中,秦陌一脚跌入汴梁河里,这一溺下,便是千年。
千年之后,秦陌成了秦秣,于是乾坤颠倒,古今错辨。
秦秣翻开青史,苏轼与王安石之名相并闪光,可是,谁还记得秦陌
嘉佑只到八年,宋仁宗便驾崩,继位者英宗赵曙。
赵曙本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宗室子,在当年的汴京贵族中,他甚为不起眼。非是仁宗亲子,赵曙却能继位,其中莫测,也够教人遐想感叹了。英宗之后神宗继位,也是到那个时候,王安石才真正得以推行变法。
秦秣错过了那段时光,但现在也可以想见,欧阳修与苏轼等人在被迫离京时,该是何等黯然。嘉佑四年,苏轼与秦陌张狂对饮,纵谈时政,又岂能料到将来
在那场变法当中,秦侯爷同样被贬,秦府百年世家的荣光,一朝倾倒
秦秣猛然阖上手中书本,闭目,而双拳紧握。
如果当年的秦陌不是那样张狂放纵,如果他能勤勉致政,如果没有那失落千年的一跌足那么,他能不能在大厦倾倒的时候,担起秦府那一块颜色深沉的屋梁在那场贬斥与打压之下,那习惯了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一大家子,他们又如何能挺起脊梁,继续昂首走下去
那个秦侯府,终究是化作尘埃,淹没在历史长卷中了;那个宋王朝,以及那场变法,也同样逃不过纷乱争斗与时光侵蚀,最终一起走入了腐朽沉寂;便是那帝王将相的整个封建旧制,都已被新生的力量打破,从此埋入史书,天颜改换。
“父亲”秦秣只能在心中默念,“儿子不孝”
这个中秋,有人欢喜,有人惆怅。而秦秣,她的愧疚与悔悟全都一同做了时光的祭品,无处弥补。
“二姐,快出来吃月饼啦”秦云志的声音又在小客厅里欢快地响起。
只是秦秣听在耳中,却觉得朦朦胧胧,恍如隔世。
她面色淡然地走进小客厅,在沙发上坐下,然后随手拿起一个月饼,也不管什么味道,便只当没知觉地一口口嚼进肚子里。
电视里传出明月几时有的歌声,人们摆着盛宴,唱咏古今,只说团圆。
秦秣听着听着,便渐渐回过神,又觉得好笑“子瞻吟诵水调歌头,把酒问青天,却不知可还记得当年那与他共醉之人后人评述他为豪放派词人代表,又几人知他心焦”她因这中秋,放纵自己追思,如今思绪渐平,也知道自己更该正面当前现实。
秦沛祥依旧在翻着他那一叠资料,皱眉苦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