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头一看,却见刚才出声的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这人身量中等,不胖也不瘦,头发已是花白,但理得很短,显得十分精神。再看他的站姿,笔挺有力,却有几分军人的风范。
秦秣一看之下,倒有些惊奇。有这样精神气质的老人可不多见,这人老虽老矣,但风姿竟是胜过许多年轻人。
老人见秦秣回神向自己看来,便露出几分笑意,很是和蔼地说“小姑娘,我看你站在茶馆门口深思,怎么却不进去”
这年头叫人小姑娘的还真不多,秦秣听着有些亲切,很自然地便回以微笑“多劳您关心了,我在听琴。刚到门口这琴声就停了,所以站在原地回味余韵。”
老人颇感兴趣地问“余韵小姑娘听出什么余韵来啦”
“流水不息,缠绵山林。”秦秣摇摇头,微带怅然,“可惜高山无音,不肯酬唱,其实却是没有知音。”
老人一怔,片刻之后才长长叹息,颇有些惊奇意味“小三儿弹了十年琴,越弹越寂寞,你却是第一个只凭余音便听出他琴中之意的人。他哪里是没有知音了知音不就在这里么”
他说着话,忽然拉住秦秣的手,迈步便向茶馆里走,一边还说“好姑娘,爷爷将这个弹琴的人介绍给你认识好不好”
秦秣本来因为老人这突兀动作有些微怒,可听他这样一说,倒不好发作了。看这老头儿也是个性情中人的样子,再说秦秣确实也想见见那能以琴入韵之人是何等风采。
茶馆里人并不多,与街上的喧闹不同。这里面古色古香,看似零散着的小方桌在大堂里摆成了五五梅花之形,寥落的七八个客人分桌坐着,有的只是品茶,也有的在对弈。还有两个穿着对襟青花收腰唐装的女店员斜靠在里间门口,看起来正是清闲着,在小声聊天。
柜台摆在大门的正对面,琴台却摆在柜台左面的那一壁墙角。半遮的细纱屏风折叠着侧挡住了琴台,使人无论从大堂的哪个角度望过去,都看不到弹琴者的全貌。这布置确实是很精巧雅趣的,秦秣都忍不住赞叹“好一个五五梅花,星罗棋布。”
老人又是讶然“小姑娘好眼力,从我这茶馆开业起,一眼就看出我这梅花阵的可没几个,你可是要羞煞好几个老头子咯”
“没有什么,我也只是偶然在一些杂书上看过记载,碰上了而已。”
秦秣心里有些尴尬,这个很难认没有吧
想是这样想,她那尴尬的表情看在老人眼里,又成了腼腆谦逊。
老人对秦秣的观感越发好了,带着她走到柜台边上,便问那正在柜台后低头算着什么的中年男子道“小成,三儿呢”
被叫做小成的中年男子其实也有四十来岁了,长得倒是福福态态的,颇有喜感。他应声抬头,一脸恭敬地笑容“周叔,您来啦。三儿刚弹了一首曲子,已经从后门走了,怎么,您找那小子”
老人一脸笑吟吟的,挥挥手道“没有,我就是随便过来看看。这小子不赶巧,以后有他后悔的。”说完话,他居然还转头冲着秦秣眨眨眼,看那样子,仿佛是在暗示什么。
秦秣顿时有种浑身冒冷汗的冲动,本来多简单的一句话,可这老头儿的表情一做出来,怎么就变味儿了呢
柜台后的中年男子也看到了秦秣,不过他目光扫过,就自然将秦秣无视了。
“那周叔,我给您泡杯茶”
老人摇头,微一沉吟,忽然问秦秣“小姑娘,我看你在音律理解上还有几分火候,这里也有琴,不如,你也弹上一曲”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二十二回当秣马厉兵
那扇双折屏风上绣的是兰草,从秦秣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七弦眼的琴尾。那琴是仲尼式的桐面制,远看去也可见漆色沉厚,应该是用了些年头的。
“我”秦秣略一犹豫,终于还是摇头笑笑道“我不会。”
她只说不会,没说不会弹琴,也不算欺骗。秦秣在这里钻了个小空子,实际上她的意思是,她不会将琴做伶音,弹来取悦看客。虽然秦秣本身并没有看轻伶人的意思,但她曾在那个封建王朝所坚持的一些原则却还是无法跨越。
她弹琴,不是为了听谁叫一声好,也不是为了讨得多少赏钱。而在茶馆弹琴,却显然有为茶馆招揽生意的意思了。
琴者,情也;琴者,禁也
琴有畅、操、引、弄,无一不发自真性情,琴能乱人心绪,若为名利而弹,便落下乘。弹琴可以有无数种理由,但“向人证明高低”这一种,永远也不会成为秦秣弹琴的理由。
没有知音,七弦不响,伯牙能摔琴断弦,秦秣也不过是不碰罢了。
老人的神色间闪过失望,他一向坚持古老的文化传承,心深处是非常希望现在的年轻人能多学点老祖宗的东西,而不是整天巴望着国门外,满嘴“上帝、哈利路亚”。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连本土宗教的三清祖师都不记得,还欢迎西方那个宗教骗子捞过界,脑袋都浆糊了”
不过秦秣先前那一番话,还是显得她跟现代许多年轻人有些不同的,老头儿下巴上的短胡子翘了翘,手掌一挥,十分大气地道“小成,狮峰龙井,上茶”看他那架势,哪里是要人上茶,倒像是大将军在发号施令。
柜台后的中年人显然是熟悉他这架势的,闻言连忙恭敬地应了,然后从柜台下取出一套紫砂茶具,用托盘端着,径往最靠近琴台的那张小桌子而去。
老头儿向秦秣示意,让她跟着,然后也大步向那小桌走去。茶馆里有几个认得他的熟客便向他搭话“赵老,您今儿可带了个生面孔进来啊。”
也有个正下着棋的胖态老人抬头说“咦,赵周老头,你今儿舍得把你那狮峰龙井拿出来跟别人一块儿喝啦”
“这姑娘好。”赵周先是乐呵呵地笑,接着又板脸道“胖老头,观棋不语,你可是要我坏了这个规矩”
那胖态老人连忙将嘴一抿,又摆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下他的棋去了。
四下顿时发出善意的笑声,这茶馆里人虽不多,却别有一番雅致温暖的意蕴。
秦秣跟赵周对面坐好,老头儿大大方方地说“小姑娘,老头儿我名叫赵周,你叫什么”
“我叫秦秣。”秦秣微微一笑,姿态闲适优雅,“秦汉之秦,秣马厉兵之秣。”
此时那被称为小成的中年男子又拿来了一个小巧的红泥炭火炉放在小方桌中间。他架起炭火,从陶罐里倒出泉水,用活火沸水。
赵周饶有兴致地问“何为秣马厉兵”
“郑穆公使视客馆,则束载厉兵秣马矣。”秦秣仿佛回到了当初舌战群儒的时代,“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秣马厉兵,时刻准备应付危机,迎接战斗。”
“战斗”赵周大笑,“现在又不是战争年代,你战斗什么”
秦秣微笑不语,只是伸出一根食指,直指向天。
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秦秣今日竖指向天,虽然不语,却等于告诉赵周,她战斗的是命运天数
赵周双目微微眯起,仿佛有鹰隼般的精光一闪而过。这一刻,他不再是那和蔼地邻家老人,反倒像百战而归的沙场悍将那逼人的气势,足以令心志不坚者当场失态。
正煮水的小成手微微一抖,惊讶地抬头,望望赵周,又望望秦秣。
秦秣神情从容,坐姿闲适,分毫不为所动。
“好孩子”赵周又笑,一挥手,“小成,你下去,今日我要亲自煮茶款待小友。”
赵成碧愣了愣,看那样子是欲言又止。不过赵周积威素甚,赵成碧作为子侄辈,终于还是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片刻之后,他又短来一个薄胎的青瓷盆,盆中盛着清水,这是给赵周净手的。
赵周亲自煮茶,这已经不仅仅是要品茶中之味,更是要拿出他的茶道仪雅来。这对秦秣这个小姑娘而言,无疑是莫大的尊重。
秦秣本身也是茶道高手,宋代的文人雅士们别好斗茶,其中流风余韵一直延传,后来就形成了工夫茶。赵周煮茶的讲究又有些不同,他省略了一些繁琐的礼节,因水正煮着,他便只是洁器、候水、淋杯。
冲茶讲究水要二沸,赵周的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并不是那种适合茶道的修美之手。但他动作疾缓有致,转折时如太极抱圆,冲水时又铿锵跳跃,当真将这茶冲得如战歌击节,风骨凛冽。
狮峰龙井香得细腻而优雅,气息清高持久,如兰如馥,如佳人相宜。紫砂杯中那一溜的茶形挺直削尖,匀齐成朵,芽芽直立,当真是说不出的栩栩喜人。
茶香四溢,茶馆中又有人抗议了,仍是那正下着棋的胖老头,他一手拈着黑子,鼻头耸动,不满地轻嚷“赵周真是个小气老头,平常宝贝着你那些东西,今天倒大方了怎么也不跟我们这些老朋友大方大方”
赵周笑骂“好你个厚脸皮的胖子,你在我这里蹭吃蹭喝还少了你跟个小姑娘计较什么你才是好不小气”
胖老头耸耸鼻子,咬牙落子。
秦秣微微一笑,品茶才是对煮茶者最大的尊敬。她先赏茶色、茶味,然后嗅茶香,这才举杯轻啜。
赵周的注意力很自然地就被秦秣吸引住。却见这小姑娘容貌虽然平常,但胜在肌肤白皙干净,身子虽然单薄,可气质却并不羸弱。她品茶的姿势十分古雅,举杯轻啜的动作里都带着现代极为难见的风雅潇洒之韵。此刻的她,即便衣着朴素简单,可赵周却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古之雅士大袖翩然,纵意不羁的姿态。
这是一种十分矛盾的感觉,眼前人明明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现代女孩,可她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质却古老高雅,闲适从容一如历史时光中走出来的王公贵族。很奇怪,赵周想到的是王子,而不是公主。
赵周的眼神里更带几分探究,他无法想象,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养出这样的女孩儿来。小辈当中,以赵周所见,即便是那些大世家出身的年轻人,也没有一个,能有秦秣这样的风采。
这个小姑娘,正是因为矛盾,反而格外与众不同起来。而且她的气质是内敛的,第一眼看过去,她也不过是泯然众人,可多看几眼,却又发现怎么也看不透她。
“盛来有佳色,咽罢余芳香。”秦秣眼睑半阖,轻叹一声。
赵周仿佛像个小孩子一般得意,他自己也轻啜细品,又问“小秦姑娘可是有什么要指点的没有”
秦秣抬眼,微微一笑道“您老叫我秣秣就成,指点不敢当,但有些不同意见,说出来也是对您老的尊重。”
“哈哈,这是自然,你喝了我的茶,又哪有不说几句的道理”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二十三回机遇是要抓住的
“这是狮峰龙井”秦秣微一挑眉,问道。
“不错,这是西湖龙井中排第一的狮峰龙井。”赵周的表情颇为自得,“特级的龙井,一芽一叶,我每年也只得八两。”
秦秣放下手中的紫砂茶杯,一手平摊虚引,微微笑道“千年之前,此茶名白云,乃是贡茶。此茶扁平俊秀,耐冲泡,但白云其实是芳香内蕴的。青茶合急冲,而白云宜细温。水沸之后,凉至八成再冲,方不损其香。”
赵周听得眼睛一亮,侧头思索片刻,手掌忍不住就在桌上轻轻一拍,赞叹道“凉至八成,妙”
“茶有八韵,花茶药茶是两韵,其余六韵为绿、红、青、黄、黑、白,每韵各有其性。不论煮茶、煎茶、斗茶、冲茶,只有先知茶性,方能不负好茶。”秦秣摇了摇头,叹道“正所谓过犹不及,怎么掌握好这其中的度,才是真正难处。”
赵周若有所思,看向秦秣的目光里,欣赏之中又更增了几分疑惑。这小姑娘的言行气度没哪一处像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但她面容稚嫩,却又分明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儿罢了。
“还有两处。”秦秣仿佛没有注意到赵周的目光,又道“水之于茶,犹如水之于鱼,若我所品不差,您老用的是井水。这井水的味道,却是差这茶叶两分,不过这也受地域所限,邵城的附近,想必也没有什么好泉吧”
赵周爽朗一笑,点头道“不错。那还有一处呢”
“这个紫砂杯。”秦秣指腹轻轻摩挲杯沿,“这套紫砂杯也算茶具中的精品了,耐何内中未上白釉,这紫色却全然掩盖住了茶汤的杏绿色,实在有些可惜。若能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