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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崖顶 第13节

作者:洛无奇 字数:32720 更新:2021-12-29 10:51:04

    若说毒药,再毒不过一个“情”字

    打发掉鞑靼使节,晋王终于松了一口气,也该腾出手来好好琢磨琢磨王妃与郡主那对母女的问题了。可奇怪的是,他心里隐隐约约总有一丝不安,却又说不出是何缘故。

    二月十九观音诞,晋王特命人前去崇善寺订下了一桌上好的斋菜,预备着借此机会做个和事佬,一来治治王妃的心病,二来带着被禁足多日的女儿出门透透气。似王妃这般虔诚的信徒,想来不会在菩萨面前横眉立目,说话也容易许多。

    这边收拾妥当刚打算动身,就见两名侍从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噗通”跪倒气喘吁吁道“王爷,启禀王爷,沈公子那头出事了”

    第47章 人聚散,曲终歌罢丝弦断

    晋王快马加鞭赶到客栈,一进门便已察觉到气氛非比寻常。当值的侍卫、仆从们全都聚集在楼下,面色凝重鸦雀无声,牛黄抱着琉璃缩在墙角,连小狐狸都蔫耷耷失去了往日的活泼劲儿。

    顾不得多做理会,他大步流星朝楼上奔去,沈家三哥卧房的门虚掩着,外间几名大夫正压低声音紧张地争论着什么,直等晋王到了背后众人才有所察觉,匆匆茫茫转身跪下见礼。

    晋王胡乱摆了摆手,径自推门进屋,只见沈家三哥双目紧闭躺在床上,面如金纸了无生气。陈六道抱臂立于窗前,一张国字脸板得阴沉。沈思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着,双臂撑在床沿上紧皱眉头凝视着床上的哥哥,神色间满是担忧与焦虑。

    晋王三两步来在沈思近前,俯身下去手掌轻轻覆在对方肩头“念卿,三公子情形如何”

    透过几层薄薄的衣料,他能隐约感到沈思似在微微发抖,跟受不住寒冷般,一张脸也是血色褪尽,显得异常疲惫。

    足有好一会儿沈思才有所反应,他恍惚着转回头看了看晋王“也不知怎的,早起时还一切如常,饭后逗弄着琉璃玩耍了片刻,突然间就倒下不省人事了。”他吸了口长气,极力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年后几位老先生商量着开出了一张新方子,三哥试过之后真有了很大起色,前两日下楼都不需人在旁搀扶了,怎知今日竟会”

    虽然早知道这场意外重逢最后的结局必定是天人永隔,也在三哥的只言片语里无数次预先体味过分离的痛楚,可这一天真要到来的时候,他仍旧难以坦然面对。特别是新药方见效之后,他一度心存侥幸地期许着,希望上天能够破例眷顾他们兄弟一次。不管三哥是变成一个废人也好,是后半生缠绵病榻也好,只要人还活着,哪怕要每日衣不解带地端屎把尿,对他来说都已是最大的幸事了。这毕竟是他仅存于世的最后一个亲人,他不怕面对死亡,可他害怕眼睁睁看着哥哥消逝而去,却无力挽留分毫。

    晋王用力握了握沈思肩膀,转身走到外间向那些大夫小声询问道“有关三公子的病情,诸位可想出什么诊治的对策了吗”

    那几位都是晋原地界上盛名在外的医术大家,望闻问切无不精通,可被晋王这一问,却都欲言又止地集体沉默了。察觉出众人神情有异,晋王沉声说道“辛苦这许多时日,多谢诸位先生了。常言道生死有命,本王绝非不通情理之人,既然有话,但说无妨。”

    那几人暗暗交换过眼色,最终由一位威望较高的老大夫权作代表躬身答道“回禀王爷,我等替沈三公子反复诊断过后,一致认为三公子突然晕厥并非病势加重,而是中了毒”

    “中毒”晋王凤目圆睁,正待发问,就听见室内一阵桌椅乱响,沈思已跌跌撞撞来在门口,因用力过猛,拉得门板撞在墙壁上发出“咚”一声巨响,白灰扑簌簌直落,“中的什么毒怎么会中毒还不快快替他解毒”

    “念卿莫慌”晋王急忙将人拉回怀中稳住,又替他下令道“速速拟出解毒的方子,务必保三公子周全,需要任何药材只管开出来,本王总有办法弄到。”

    又一名较为年轻的大夫站出来答道“回王爷话,依三公子的病状来看,此毒应是葫蔓藤,中毒之人轻则心悸,胸闷,虚脱,重则致命。解毒倒也不难,只需以三黄汤即黄岑、黄连、黄柏佐以甘草煎汤灌服即可。小童已去配药煎药了,须臾便可送到,只不过”他小心打量着晋王脸色,“只不过三公子本就伤病交加、虚弱不堪,能否熬得住这毒性的侵蚀,就未可知了”

    事到如今,只有听天由命了,可这偏偏是沈思最怕的。和老天赌命,他从来不是幸运的那一个,甚至次次输得血本无归。

    “葫蔓藤葫蔓藤”晋王若有所思地轻声重复了几遍,“念卿,今日早起你是与三公子一同用膳的吗饭后三公子可还进食过何物”

    沈思一愣,努力集中精神回想着“今日早膳除了我与三哥,还请了陈大哥,牛黄,并张、李几位大哥同桌。饭后本该要服药的,可三哥说腹中太过饱胀,实在喝不下,是故那碗汤药一直放着还没来得及喝”

    那张、李几位乃是晋王指派过来负责客栈安全的侍卫,也是晋王亲信。沈思待人接物向来不拘小节,也没什么尊卑之分,对晋王身边一众侍卫都是以兄弟相称,不论切磋武艺还是为了热闹凑在一起吃饭饮酒都属常事,对陈六道和牛黄更是毫不见外。

    话未说完,沈思已被晋王不由分说拉到桌前,按坐在了椅子上“来人,替沈公子诊脉,仔细看看是否有中毒迹象。再把早起一同用膳的几人也都唤上楼来,叫大夫挨个瞧瞧还有”略一沉吟,他又冷冷说道,“去将负责沈公子膳食的厨子,并采买、清洗、以及送餐的一干人等全部押来见我”

    先前那名须发斑白的老大夫当即坐在沈思面前,手搭脉门细细诊验半晌,复又起身朝晋王拱手回话道“果如王爷所料,沈小公子确也中了毒。好在毒量十分轻微,再兼公子习武之人身体强健,故未显露出任何病状。稍后只需按时服用几剂解毒的汤药,便可无碍了。”

    晋王点了点头,并未说话,只是脸色渐渐阴沉下来,眉目间青黑一片,令人望而生畏。

    陆续为另外几人诊过脉,老大夫捻须不解“说也奇怪,明明是一道用膳,可除了两位沈公子,其余人等都查验不出丁点儿中毒的迹象。”

    “只他二人中了毒”晋王眉心紧蹙,扫视过众人的眼神已带了几分猜疑。

    “我知道了,毒应该是下在了那碗酥酪里”沈思用手指大力搓揉着额角,“今日是观音诞,早起府里特地备了一桌素餐过来。我们几人所食饭菜大多相同,只那碗糖蒸酥酪,因陈大哥和牛黄祖籍江南,吃不惯牛乳的腥膻气,而张、李几位大哥又不喜甜食,故而只有我独个享用了。”想到这他脸上现出一抹苦笑,“府中人尽皆知沈公子嗜甜,不用问这毒酥酪定是专门替我准备的。若非我昨日贪嘴多吃了几块麦芽糖,被腻住了,想来一大盅酥酪应是全部吃下肚去了吧。可叹三哥原本对这吃食毫无兴趣,还是我极力推荐下才略略尝了几口,谁知竟是害了他”

    说话间他眼眶泛红,语调中隐隐透着哽咽之音。晋王别无他法,只能以手掌轻轻摩挲后背来安抚对方。

    不多时,那一班经手过沈思所用膳食的厨子、杂役悉数被带到了。听闻两位沈公子都中了毒,他们一个个惶恐不已,谁都知道沈公子是王爷心尖儿上的人,奉承、巴结尚来不及,哪有胆子行谋害之举

    见了晋王,几名厨子率先跪倒在地,言辞切切地剖白道“王爷明鉴,王爷明鉴啊,小的几人服侍王爷、王妃及郡主、公子们多年,一应饮食无不尽心尽力,绝不敢有半点疏忽大意。按府中规矩,我等只负责烹饪之职,各色食材用料另有专人进行采买配给,况我等未得指令不得私自出府,更不许与外人私相授受,便是生出歹心也没处去寻那有毒之物啊。”

    此言一出,负责采买的杂役也吓坏了,赶紧抢着回道“请王爷明察,因沈公子对饮食并无挑剔,从未指令小的们单独准备任何烹煮材料,因此我等实难分辨哪些是专供公子所用,又何谈下毒呢”

    余下只有送餐的杂役了,那些家伙更是委屈得无可不可“王爷,小人们也是绝无二心啊,送餐的食盒都是自府中便密封好了的,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等生怕有所闪失,途中片刻不敢耽搁,还有几位换班的侍卫大哥与我等同行,他们都可以作证啊。”

    晋王一摆手,制止了众人七嘴八舌的抢辩,幽幽开口道“今早的糖蒸酥酪,是何人所做”

    一个姓于的麻脸厨师跪着向前蹭了两步“回王爷,乃是小人做的。”

    这于麻子四十几岁,从晋王封地晋原开始便在府中效力了,其为人老实本分,最喜钻研烹调技艺,擅长大江南北的各色点心、甜食,尤其一道糖蒸酥酪深得府中众人青睐。若说他意图毒害沈思,晋王是一百个不信的。

    沉默片刻,晋王斟酌着问道“今日你蒸制酥酪之时,可有何不同寻常之事发生材料、手法照比往日是否有所不同中途可被什么人打搅过”

    于麻子凝神回忆半天“这因酥酪所用的牛乳极易与其他食物相互沾染异味,故而小人所用的灶头都是特定的,炊具也从不敢混用。今日开火之初,我将全部家什都里里外外清洗过,烹煮中途也并未离开半步,实在想不出有何异状。若说中途被什么人打搅嘛就只张锦玉、张公子带着贴身小童来过一趟。”

    沈思“腾”地站起身,待要说什么,却被晋王不动声色地拉住了。晋王在沈思手背上轻拍了两下,问于麻子“阿玉去过他最是身娇肉贵了,烤不得火嗅不得烟的,巴巴跑去厨房做什么”

    于麻子老实回道“张公子是顺路经过的,他说叔父张大人近日身体有所不适,想探望时送几盏金丝血燕过去,又担心燕窝是王爷在去年秋天赏下的,怕白放了许久会霉掉,特叫小的这个行家帮忙验看验看。后来小的跟他说,燕窝这东西若储存得当,放个三年五载也不妨碍,他便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沈思深深望了晋王一眼,故意沉声逼问于麻子道“你说的这番话可有人能证明吗我看莫不就是你下的毒,又怕东窗事发,因而才在这里扯谎拖张公子下水吧”

    于麻子一听顿时急了“冤枉啊,小人在府中效力二十年了,从没本本分分,说过半句假话,这点王爷和胡总管都是知道的。今日张公子过来的时候,只有我和他的贴身小童在场,确是找不出旁人作证,可是可是噢,对了我替张公子验看燕窝的时候,曾不慎碰碎了一盏,掉落出些许碎末。张公子大度,也未与我计较,他走后那些跌落地上的燕碎我没舍得丢,还带在身上,虽则脏了些,毕竟也是难得的好东西,想着年节回家看望老娘的时候,也煮给她尝尝。”

    说着话于麻子从怀里掏出个黄纸包,打开来果然有几片不成样子的燕窝残渣。晋王认得,那一批是去年爪哇进献的极品血燕,统共只有数盏,一半给了王妃,一半赏给了张锦玉。王妃手里那些因郡主偶感风寒咳嗽不止,都尽数炖煮过给她进补了。如今莫说是府中,便是整个晋原,除了张锦玉处,也再找不出这等成色的好东西了。

    见晋王盯着那包燕碎发呆,沈思不解地问“如何张锦玉到底与下毒之事有无干系,守之心中可有评断了”

    晋王迟疑着摇了摇头“这东西倒是阿玉的不假,只不过阿玉他虽娇惯左性了些,却从来胸无城府,若说他撒泼耍赖我信,说他暗中下毒,我无论如何都难以信服。”

    这功夫牛黄忽然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在晋王面前“王爷,公子,小人有一事搁在心里多时了,一直不敢讲,怕”

    晋王不悦地吐了口浊气“只管说,恕你无罪。”

    牛黄眼神躲闪着,战战兢兢说道“是是是除夕那晚,因小狐狸受外间炮竹声惊吓无故跑了出去,小人就一路追赶着,不知不觉追到了王爷设宴的暖阁外头。当时小狐狸调皮窜上了窗台,小人跑过去抓,遂无意间听见了戈公子与张公子二人的对话。那张公子说他说沈公子把王爷的心和魂儿都给勾走了,沈公子喝酒吃肉他连口汤渣都捞不到,还说说恨不得一杯鸩酒送沈公子去见阎王”

    晋王一掌拍在桌案上,厉声喝道“牛黄,想清楚了再说话,若有半句虚言,本王可不饶你”

    牛黄吓得趴伏在地,颤巍巍不住扣首“小人所言千真万确,但凡有一个字作假,便五雷轰顶,天诛地灭,死无葬身之地。那晚戈、张两位公子的贴身小童也都在场,一审便知,还、还有,张公子气极之下还一把摔碎了空酒壶,当日清扫的杂役应该记得”

    话音未落,沈思站起身摘下挂于墙上的佩剑就要往外冲,晋王急忙闪身拦住去路“这是做什么”

    沈思胸口剧烈起伏着,连嘴唇都战抖不止“自然是去问清楚”

    晋王竭力握住沈思手臂“若认定是他做的,你待怎样”

    沈思拇指一扣绷簧,唰地退去剑鞘“你说怎样”

    晋王小心劝阻道“念卿,此事扑朔迷离,又颇多牵扯,还需细细审讯方能查清个中真相。”

    “细细审讯”沈思冷笑,“是留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思索对策,还是给张世杰大人足够的时间去把宝贝侄子看护起来”

    晋王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此刻正在气头上,更不宜找他理论,便交给我去查吧”

    沈思双目赤红,几乎被怒火烘炙得失去了理智,一瞬间昔日家破人亡的凄惨景象重又浮上心头“交给你这毒真是张锦玉下的你又如何杀他你舍得吗你能置张大人的君臣情分于不顾若非你处处留情,诸事权衡,又何至引出这许多是非纷乱”

    他要往外走,无奈衣袖被晋王拖着难以挣脱,情急之下反手一剑挥了出去。晋王身后的屠莫儿本欲举剑挡下,却见沈思一个踉跄长剑脱了手,剑身“当啷”钉向地面,人也随之软软栽倒下去。

    晋王大惊失色,飞身上前将人接在怀中,连连唤着“念卿念卿”

    呼唤半天仍然不见反应,晋王的汗珠顺着鬓角滴了下来。沈思年纪轻轻精力旺盛,很少生病,像这样毫无征兆地晕厥更是从未有过,晋王一时慌了神儿,抱着人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

    幸而大夫们就在近前,先时那名领头的老大夫不等晋王催促便已俯身托起了沈思手腕,他闭目细探片刻,随即了然回道“王爷且安心,沈小公子只是大悲大怒情绪激动之下催发了体内毒性,休息片刻便可醒转。”

    听他这样说,晋王稍稍放下心来,亲手将沈思抱到床上安顿好,又将两名亲信侍卫招至跟前吩咐道“即刻回府,找个清静地方将阿玉单独看管起来,严禁他与外人接触,但也别太难为他了。至于他院中的一干人等,暂且全都押进地牢,那座院子派专人守着,不许任何人出入,去吧。”

    那二人刚走出两步,又被他叫了回来“等等,把那个叫牛黄的小子也关起来,多派些人看严实了。行事务必小心,别闹出什么动静,万不可再给沈公子添乱。”

    侍卫们再次领命而去,不想刚走到门口,却又被晋王叫住了。这次他似乎还没想好要说的话,直僵在原地好一阵,才缓缓开口道“记得找人去念卿院子里给他喂狐狸,那畜生凶得狠,吃要吃鸡肉,喝要喝净水,吃饱喝足还要乱窜消食,稍不顺意便使爪子挠人,需找个胆大、灵巧些的丫头才行”

    “啊呃是”侍卫们错愕地抱拳顿首,心内却不免暗暗腹诽,跟随王爷若许年,似这般琐碎、婆妈倒实不多见。

    沈思昏昏沉沉间,睡得并不安稳,总像是深陷于梦靥一般,身体烦躁不安地小幅度扭动着,五官几乎纠结成了一团。起初晋王一边替他拭去额上的冷汗,一边在他耳边小声说着安慰的话,可收效甚微,最后干脆坐到床上将人紧紧抱在怀里,空出一只手掌不住轻轻拍打着,折腾了好一阵,沈思终于安静了下来。

    大约又睡了半柱香的时间,沈思一激灵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双眼呆呆盯着对面的墙壁,大口大口喘息不止。

    晋王吓了一跳,从背后将人扶住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念卿是否做了噩梦”

    沈思一动不动坐在那,没有回头,只是声音嘶哑着吐出几段不甚连贯的字句“我三哥我三哥他他恐怕是”

    不等他说出后半截话,门外脚步凌乱而至,随即有人小声叩门“王爷”

    晋王下意识脱口而出“何事”却见沈思身体一震,十指狠狠拧紧了被子,他似有所悟,可惜待要阻止已来不及了。

    “回王爷,沈三公子殁了”

    第48章 百炼金,真作假时假亦真

    亲耳听见三哥的死讯,沈思缓缓别过头去,十根手指大力揪起被子,看不到脸上的神情,只有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抖动着。

    晋王想安慰他,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踟蹰片刻,最终艰涩开口道“念卿,节哀顺变吧,三公子若在天有灵,一定不忍见你痛心难过。”

    沈思固执地背对着他,好半天才木然摇了摇头,声音嘶哑难当“你想说的我都明白,就先且让我独自待会儿吧。”

    静默良久,晋王无奈叹了口气“你体内余毒未清,还是多休息为好。三公子的身后事我会着人妥当筹办,你不必挂心。”说完轻手轻脚退出了房间,吩咐人好生守着沈思,又带着满心焦虑先行返回了王府。

    街道颠簸,马蹄细碎,搅得人心烦意乱。

    一路上晋王都闭目端坐,看似养神,脑子却转得飞快。他向来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和遇事的判断极有信心,下毒之人一定不会是张锦玉。可如今沈家三哥撒手人寰,张锦玉有罪也好、无辜也罢,沈思那里总要有个交代。这事难就难在,表面上看张锦玉只是王府中一个以色事人的小小男宠,但他背后还牵扯到了张世杰,甚至牵扯到了整个张氏一族。三代效忠,南征北战,这份情谊万不可置之不顾。要怎么做才能既平息沈思的怒气,又不伤及张家脸面呢

    马车行到王府门前,张氏年迈的老管家已跪候在那多时了,一见晋王,他当即俯身叩拜道“我家老爷因病体沉疴难以行走,特命小的代为向王爷问安。老爷听闻沈公子不慎中毒,特命小的送了名贵药材来给沈公子滋补身体。老爷还说,当年我家老太爷为救王爷身中毒箭,奄奄一息,也是靠了这些好药才化险为夷的。”

    这是明目张胆提醒自己不要忘本,晋王心下了然,微微冷笑道“你家老爷倒是聪明,认低服小进退有据,不错不错。去,回去告诉他,安心养病吧,几十年鞍前马后、劳苦功高,本王都记在心头了。”

    打发掉张世杰的人,晋王脚步沉重地走去了关押张锦玉的院子。不等进门,就听见里间传来了张锦玉声嘶力竭的大嚷大叫“我要见王爷,让我去见王爷,我有话对王爷说放我出去”接着是瓷器砸落地上的碎裂声和桌椅板凳翻倒在地的闷响。

    晋王推开门,扫了眼满地狼藉,脸上挂起半真半假的笑意“阿玉有何话说现而今本王来了,你只管说吧。”

    张锦玉手里高高举着一只瓷枕,正欲朝地上摔去,见了晋王他先是一愣,随即丢开瓷枕慌慌张张跑向晋王,脚下几次踩到袍子险险跌倒“王爷,我没有,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

    晋王伸手将他扶住,温柔地擦去脸上污渍“阿玉,本王赐给你的燕窝都用了吗滋味如何”

    听见这话张锦玉脸色“唰”地惨白一片,踉跄着后退几步,颓然跌倒在地,口中喃喃道“是啊,事到如今我再说什么也没人相信了。今晨我确实去过小厨房,也确实在沈念卿的酥酪里加了料。可我加的只是泻药,我想让他难受出丑,想解解心头妒意,我没想过杀人啊。王爷您该了解阿玉的,我素来胆小,最怕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了,天一黑都不敢独自出门,又哪里敢去谋人性命呢”

    晋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泻药又是哪里来的”

    张锦玉深吸一口长气,哽咽着回道“此事说来话长。前些日子叔叔送了一篮宽州特产的枣子干给我打牙祭,我嫌口感太硬,就赏给了小童元宝。他一时贪嘴整篮吃了个精光,结果引发肠结,难以排泄,便从大夫那里讨了泻药来。我见那泻药效力着实生猛,一时鬼迷心窍,就想藉此戏弄沈念卿一番。王爷,我真的没有下毒啊,连泻药的分量我也是暗自打听过,确信不至对身体有害才敢下手的。”

    见晋王仍是凤眸低垂面无表情,张锦玉一张粉面直哭得梨花带雨“王爷,我从十六岁便进府跟着您了,最初是戈小白,后来是姜韵声,现而今又来了个沈念卿,我深知自己在王爷心里从来排不上首位,所以也不敢强求。这些年我恨了一个又一个,难听的话当真说过不少,但从没想过毒害人啊。”

    晋王见他哭得可怜,到底于心不忍“好了阿玉,本王也非糊涂独断之人,你权且先委屈几日吧,待调查清楚你所言确系属实,本王自然会还你清白。”

    说完他起身朝外走去,还未走到门口,又被张锦玉动情的一声“王爷”给叫住了,张锦玉紧赶几步跪伏在晋王背后,痛哭失声“王爷您该知晓,我与那几人不同,既非亲人亡故托付给王爷照顾,也非走投无路不得不委身于王府,我是自己拼死拼活要跟着王爷的。父亲只我一个儿子,从小对我百般栽培千般期望,无论祖父、父亲还是叔叔,都一心想我能投身军旅为国效力,可我从初次见到王爷,便倾慕于您的风采英姿,一心只想追随在王爷身侧。于世人眼中,我这样的家伙定是下贱至极了吧,为此父亲气得差点将我打死,可我偏偏就是难改初衷,白日黑夜满脑子想的只有王爷,甚至不惜绝食反抗。父亲实在拗不过,才无奈将我送进了王府。这些年王爷身边才子如云百花盛放,论文治武功,论琴棋书画,我样样比不过他们,但有一样自信谁也比不得我那就是我最爱王爷我为王爷可以抛下尊严、家世、前程,又怎会忍心杀掉王爷心爱之人呢”

    晋王默默听完他一席肺腑之言,最终咬着牙抽身而去。

    回到书房,张锦玉的小童元宝也已带到了,仔细审问之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果然与张锦玉所述毫无二致。晋王命人将剩余的泻药取了来,同沈思误食的葫蔓藤粉两相比对,果然颜色、质地相差无几,便是中途被掉包了,凭外观也很难察觉。

    可谁有这个本事洞悉张锦玉的一举一动,又能不知不觉间将药调换呢对方的目的是什么毒害沈思表面上看那毒酥酪确是专为沈思准备的,可偏就那么凑巧,沈思前一天才被麦芽糖伤了胃口,吃不下太多甜食。凶手若真有通天手段,能神不知鬼不觉将府中众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又岂会百密一疏忘了调查沈思的日常起居

    那么是为了陷害张锦玉张锦玉深居后院不问政事,文不能运筹帷幄,武不能跨马提枪,除了身段轻盈面容姣好外再没别的长处,谁会与他结下深仇大恨

    难道说还有什么更深的阴谋自己未曾看清

    是夜刁斗声声,细雨清寒。崇善寺请来的一百零八名高僧齐声诵读经文,超度着逝者了脱生死,早登极乐。

    沈思独自跪坐在三哥灵前,将黄泉买路的冥镪一张张投进火盆。影子孤零零投在墙上,黝黑一团,被火光映得飘飘忽忽摇摆不定。一阵脚步声响,晋王走了进来,将手中素袍披在沈思肩头,又在他身侧伫立良久。

    沈思回首看了眼晋王,会意地起身朝外走去,晋王急忙跟上。出了灵堂,沈思驻足开口“有话便说吧。”

    晋王斟酌着说道“下毒一事应是有人在陷害阿玉。”

    “陷害他费尽心思去陷害一个只知梳妆打扮的男宠”沈思冷冷一哼,“陷害二字倒是很好的开脱之词,你倒说说,是何人想陷害于他”

    晋王无奈摇了摇头,语气和缓地问道“听说你昨日所食的麦芽糖是牛黄从街市上够得的他为何早不买、晚不买,偏偏这么巧赶在毒酥酪出现之前买了来呢”

    沈思双目圆睁“你怀疑牛黄有何凭证”

    晋王为难地抿抿嘴“没有凭证,只是直觉。毕竟这府中上下人等都知根知底,只他一人来历不明。或许是我多疑吧,总感到他行事颇为刻意恰好被我们碰到,恰好对你尽心竭力,恰好给人发现他不会武功,恰好听见阿玉的醉话,又恰好在昨天及时送糖给你”

    “卫守之你好没道理”沈思不觉苦笑,“当日可是你派人将他请上船的,否则他怎会同你我扯上干系难道他能掐会算,早早在那候着你出现他不会武功本是实情,根本无需隐瞒,也瞒不住。麦芽糖更是听我提及对儿时滋味的颇多怀念,他才偶然想到去买的。再者,他与张锦玉无冤无仇,若非你将他骗来晋原,他这辈子都未必有机会认识张锦玉其人。依我看莫不是牛黄无意间听了张锦玉的真心话,你包庇不成而恼羞成怒了”

    晋王知他心里赌气,说话难免带刺,因而并不计较“自牛黄入府以来,怪事接连不断。先是有人假扮你射杀了钦差,再有人挑拨你与阿玉结仇。阿玉他本无足轻重,但别忘了,他身后还牵连着张氏一门。对,我是找不出任何凭证,但为了晋地安危,我也只能置公理、人情于不顾了。若真是错杀,便怪他自己命途不济吧。”

    沈思烦躁地吐了口长气“呵,但愿如你所言,希望不是抓个替罪羊出来才好”

    阴暗的地牢里,胡不喜带人严刑拷问着牛黄。细细的皮鞭子沾了水,只拿鞭梢儿往身上招呼。用刑的都是行家,“啪”一声脆响,手上留着劲道,虽则是皮开肉绽鲜血迸溅,疼得人死去活来,却不伤筋骨。

    牛黄捱不住打,哭得满脸鼻涕“饶命啊,王爷饶命啊小人该死,小人都是瞎编的,除夕之夜我并没出去追过什么小狐狸,也没听见张公子说什么下毒的话,我我什么都招啦求求你们别打了”

    哀嚎声在密不透风的地牢里久久回荡,听者揪心闻者胆颤。一墙之隔的走廊外头,晋王和沈思并肩而立,各自沉默不语。想法设法逼问了三、四天,却没问出一星半点有用的东西,重刑之下,牛黄开口闭口地认罪求饶,可怎么听都只是屈打成招而已。

    沈思脸色阴沉地瞥了晋王一眼“照此看来,他若非太过高明,便是真的冤枉。”

    晋王倒很平静,言语之间听不出悲喜“那你呢你认为是前者还是后者”

    沈思皱了皱眉,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晚饭后沈思端着一碟鸡肉去喂琉璃,谁知小狐狸只是鼻子凑上去略嗅了嗅,便又蔫耷耷趴回了原处,连平日最喜爱的吃食都表现得意兴阑珊。想也知道,沈思忙于侍候三哥那些日子,都是牛黄在照顾着它,现在熟悉的味道没了,即便是个不通人语的畜生也难免寝食不安。

    趁沈思一个不注意,小狐狸“跐溜”钻出院门,贴着墙角飞快窜出了老远。沈思无法,只好乖乖追了过去。小狐狸循着气味儿一路跑向了关押牛黄的地牢,正值看守换班,眼见牢门开了条小缝,它紧缩身体拼命挤了进去。守卫被这凭空跳出的红彤彤毛团吓了一大跳,直待见到紧随而至的沈思方知那玩意儿是只狐狸。既是沈公子亲自来追,守卫自然毫无阻碍将沈思让了进去。

    小狐狸七拐八绕,竟真给它寻到了牛黄的所在。见牛黄被高高绑在架子上,浑身是血动也不动,小狐狸先是瞪起两只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定定望了片刻,而后一跃冲进铁栅门,边呜呜鸣叫着,边伸出舌头舔着牛黄裸露在外的双脚。

    感受到脚底处湿哒哒发痒,牛黄恍惚着睁开了红肿的双眼,惊见小狐狸正蹲在脚下热情地舔吻着他,当即热泪盈眶“琉璃,琉璃,你怎会来了”

    揣测着沈思或许会追赶小狐狸来此,他哭着唤道“沈公子,公子,你是不是在外头你要在的话便应小的一声吧。求求你去跟王爷说,就说我什么都愿意招认,只求别再打我了。我我什么也没听见、没看见,所有混账话都是我胡编的”

    沈思进退两难,正欲狠下心肠转身离去,不想小狐狸重又钻了出来,仰头呆呆看着沈思,还拿爪子一下一下挠着他的鞋面,眼里满是恳切之情。沈思脚下似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牛黄哭得涕泪横流,喉头嘶哑“公子啊,我牛黄本是个乡下小郎中,不懂你们这些富贵人家的规矩,想是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惹得王爷要拿我治罪。我也不指望公子能偏袒我替我讲情,只求公子看在我一路照顾你不辞辛劳的份儿上,看在我替你喂养琉璃尽心尽力的份儿上,一刀杀了我吧你武功那么高强,剑法也奇好,想必杀人是不疼的。只要出手够快,一剑穿心,眨眼也就过去了。我这人没出息,从小就怕疼,我实在不想挨鞭子了。”

    沈思脚步迟缓地走了进去“你当真只求一死”

    牛黄脸上竟是惊喜不已“谢谢公子,求公子成全我吧。”说完闭了眼睛,将胸脯高高挺起。

    沈思从旁边放置刑具的架子上抽出一把弯刀,拿在手里掂了掂,眯起眼盯着牛黄凝视了片刻,“唰”地一扬手,弯刀从牛黄左侧腋下穿过,笔直钉进了砖石墙壁里。

    牛黄只觉冷风扑面袭来,随即“锵”一声脆响,似有什么物件儿透体而过,却丝毫不觉疼痛。他缓缓睁开眼,沈思与小狐狸已不知去向,只一把弯刀明晃晃插在左腋下,衣服竟纹丝没破。他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看看四下无人,费力低头下去用嘴巴叼住了刀把,又凝神喘息片刻,咬牙用两手的力量将身体朝上吊起,待刀尖儿能够到绳结的时候,费力转动头颈,试图用弯刀将绳子割断。可惜他手臂细弱无力,绳子又极为结实,只切开了指甲宽的一条小口,人便软软垂了下来,不得已只好像牛一样用鼻孔狠狠喘着粗气,歇够了,再重复之前的动作,如此几次三番,终于割断了绳子,人“噗通”砸在地上,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直躺到午夜过后,牛黄才颤颤巍巍爬了起来,沈思离开时并未将铁栅门锁紧,他用刀尖一撬,锁簧便崩开了。外间几名看守正趴在桌子上偷懒,呼噜打得震天响。牛黄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拎着弯刀,提心吊胆溜了出去。一离开牢房,他撒腿就往外跑,待朝着沈思的小院跑出老远,忽地站住了,似想起什么,转而又朝了后门跑去。

    夜阑人静,乌云蔽月,目之所及皆是昏黑一片。牛黄求生心切,慌不择路,一脚绊在湖畔的石阶上,人踉跄着仆倒在地,连刀也掉落在了石子路上。巡夜的卫兵听见动静,纷纷高声质问“什么人出来”

    牛黄急忙爬将起来,谁知左脚绊了右脚,又是一记狗啃屎。等他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摸起来,卫兵已从四面八方赶到,将他团团围在了当中。牛黄双手紧握刀把,从头抖到脚,颤巍巍放狠话道“都、都别过来我有刀谁过来就杀了谁”

    如此色厉内荏,卫兵们自是不怕,照旧执剑步步近逼。牛黄一时情急,胡乱挥舞着弯刀原地抡了一圈,结果用力过猛,没收住脚步,惯性使然竟将自己给甩到了地上,惹来周遭卫兵一阵轻蔑的哄笑。

    牛黄愤然起身,高高举起弯刀朝着笑声最大的方向劈了下去,对方脚步一闪躲过刀锋,刀子“嚓”地砍进了路边树干上,死死嵌在里面。牛黄手脚并用使了吃奶的劲儿才将刀子拔出,正欲转身再战,那人已轻松一脚踹在他背上,踢得他整个人撞在树上,当即口鼻流血。

    眼见逃走无望,他又不争气地哭起了鼻子,一行哭一行哆哆嗦嗦将弯刀反过来对准了自己咽喉,闭起眼睛一咬牙就要刺下去。

    就在刀尖儿触上领口的瞬间,斜刺里忽然飞出一刻石子,“啪”地正中牛黄手腕,他吃疼之下弯刀脱手,想着连自杀也被阻止,免不了又要回去受皮肉之苦,不禁破口大骂。

    一句难听的话骂了半截,他人已经双脚离地被扯着朝外飞去,牛黄顿觉眼前人影浮动,还未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被一名黑衣人架着冲出重围,又踩着假山、树杈几步跃上屋顶,闪展腾挪越墙而出。

    双脚落了地,他才如梦初醒,战战兢兢偷眼瞄向黑衣人的脸,竟是沈思

    沈思肩头背着一副弓箭,从牛黄逃出地牢开始便已悄悄尾随了,之后的一举一动都在耐心旁观着。假若牛黄真有本事躲开卫兵逃离王府,他会毫不犹豫一箭将其击杀。待看到牛黄走投无路的狼狈模样,看到对方几近绝望意欲自刎,他还是选择相信了牛黄。

    院墙外头早有一架马车等在那里,沈思匆匆塞了个包裹给牛黄“干粮和出城的令牌都在里头,车夫我已安排妥当了。另有几锭银两,足够你支付车马费及疗伤之用,若还有富余,便寻个安身之所做些小本买卖吧,记住,莫再返回晋原。”想了想,他又将随身的佩剑解下来递给了牛黄,“昔日运河之上萍水相逢,你本着医者仁心替我疗伤烹药,我却屡次连累你受禁被囚,着实过意不去。这把剑虽不值钱,却也随了我多年,权当一点心意吧,你路途上也可有个防身的家伙。”

    见牛黄嘴唇翕动着语声哽咽,他粗鲁地将人朝车上一推,又催促车夫道“快走”

    马车行出老远,牛黄的脑袋依旧长长探出窗外朝后张望着,直到沈思的身影隐没于夜色之中,再也看不见了,他才轻叹了一口气缩回车厢。

    又行出几里,前方是三岔路口,车夫缓缓勒住马缰,扭头问道“客人,敢问咱们是走哪个方向”等了片刻不见回答,车夫以为里头的人睡着了,于是抬高音量又问了一遍,“客人,前头是岔路,到底要走哪个方向”

    又等了老半天,车夫终是失去了耐心,反手挑开布帘高叫道“客人”没成想车内竟空无一人,牛黄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车夫惊得差点跳起来,暗暗嘀咕莫非是活见鬼了他急忙钻进车厢里细细查看了一番,四壁都密封良好,车顶也未见松动痕迹,临行前沈思所赠的包袱仍旧原封不动摆在座位上,里头银两、干粮半分不差,只那柄代表着歉意的佩剑随着一起消失了

    第49章 双鹧鸪,一片冰心在玉壶

    目送着马车消失于夜色深处,沈思在院墙外踟蹰良久,最终还是选择了从府门正大光明走回去。依他沈公子的脾气,便是做贼也想做得坦坦荡荡。只不过因为怀揣着心事,这短短几步路程竟走了足有半柱香光景,比乌龟爬也快不了些许。

    长久以来晋王的偏袒和纵容早已使他底气十足,深信无论自己行事再出格言语再放旷,哪怕是悖逆了晋王本意、冒犯了晋王的威仪、挑战了晋王底线,都不会受到任何责罚。他只是不愿看到晋王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情,不想听到晋王发愁叹气而已。

    什么情情爱爱、你侬我侬的花花绕沈思完全不懂,但他知道,如今他与晋王二人被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丝线紧紧联结在了一起,彼此间喜怒哀乐皆感同身受,设若晋王那头飘起块黑云彩,他这里迟早也是要落雨的。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晋王有意回护张锦玉一事怒形于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两个人,又岂容得下半点分心

    三更已过,本该是安然熟睡的时刻,可晋王府的门廊前头却被灯笼、火把照耀得恍若白昼。

    沈思狐疑着迈进大门,当即被眼前的大阵仗搞了个措手不及数十名侍卫、家丁忙乱地结队伫立,也不知是专为候他而来,还是预备着要去捉拿牛黄。人群中倒有几个与沈思颇为熟稔的,此刻都眼神闪烁着欲言又止,貌似在暗示些什么。

    沈思万万没想到,为了区区一个牛黄晋王竟会如此劳师动众,他正欲开口问清原委,就听大总管胡不喜操着公鸭嗓门传话道“沈公子,烦请移步书房吧,王爷可还等着呢。”

    沈思厌恶地扫了胡不喜一眼,虽是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好硬了头皮随他向湖畔的书房走去。离开老远就瞧见书房门外站满了人,不光有值守的侍从,还有些不明身份的生面孔,一个个表情紧张又严肃,便说是如临大敌也不为过。

    二楼往上,一干闲杂人等全都被打发掉了,只晋王独个面色阴沉地来回踱着步子。见了沈思,他先是凤目一凛,又很快恢复成平常神色,负着手沉声问道“牛黄可是你放走的”

    沈思自知理亏,甫一开口便先软了几分“守之,此番擅自行事确系我的不是,我在此向你赔罪了。毕竟昔日渡河之上牛黄对我有恩,我不想他被当成替罪羊活活折磨而死”

    听了这话晋王愈发满心烦躁,可他并不想将怒意撒在沈思头上,故而极力压抑着情绪背过身去沉默半晌,才缓缓说道“阿玉死了,就在方才。”

    一时之间沈思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锦玉死了怎么死的”虽说他早已认定是张锦玉下毒间接害死了三哥,也一度恨不能手刃张锦玉以解心头恶气,但骤然听到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死掉了,也难免震惊错愕。

    晋王深深吸了一口气,语带悲凉“用一条半旧汗巾吊在屋梁上,自缢而死那汗巾质料低劣,纹样粗糙,分明不是他惯用的物件儿。”

    沈思只觉脑海中“嗡”的一下,眉峰倒竖,喉咙干涩“这是何意你有话不妨直说”

    晋王依旧背对着他,并未直接作答“汗巾的结扣打在右边,用来踮脚的椅子扶手也朝右,可阿玉天生是个左撇子。更何况,本王亲口承诺过会尽快查明下毒一事,选在此时自裁非但不能证明自身清白,反而会落实了害人的罪行。阿玉便是再愚笨蠢钝,也该懂得这个道理。”

    “你不会是在怀疑我吧”沈思不由后撤了半步,眼神里满是委屈与戒备。

    晋王凝视他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念卿啊,从始至终我丝毫不曾怀疑于你。凭你的身手想杀阿玉十次、百次也易如反掌,又何须故布疑阵装神弄鬼。我只是气你不该在这个时候放走牛黄,你可知这样一来,就是主动将疑点引到自己身上了。”

    沈思苦笑“我不救牛黄,又怎知他能否活到明日后日”

    这功夫楼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响,一名心腹侍卫匆匆跑上楼来躬身抱拳道“回禀王爷,属下等遵王爷旨意兵分三路追出十几里,却只捉获了车夫一名,据他所言,那唤作牛黄的小郎中竟在半途凭空消失了踪影。”

    晋王似是早有预料,故并不十分惊讶,只管轻描淡写地勾了勾手“将人带进来吧。”

    侍卫得令,推推搡搡押着个四十几岁的黑瘦男子走了进来,正是沈思先前所雇那名车夫无误。那车夫也不知自己犯了什么过错,只是接了桩生意而已,谁知竟冒犯到了堂堂晋王千岁,吓得他话也不敢说,头也不敢抬,两手死死抱着只包袱弯腰缩背浑身发抖。

    沈思一眼认出那是自己替牛黄准备的包袱,冲上前劈手夺了过来,胡乱拉扯开,里头银两、干粮、通关文书一样不少,唯独缺了那把临别所赠的佩剑。他揪起车夫领子厉声问道“凭空消失世上何来凭空消失一说人到底去了哪里,还不如实道来”

    被沈思这么一吼,车夫登时腿脚发软“噗通”跪倒在了地上“公子饶命公子饶命”不等沈思催促,他立刻口沫横飞将一路上的情形详详细细叙述了一遍。

    沈思越听越觉胸口发闷,一张脸慢慢褪尽了血色。那车夫身形消瘦又胆小怯弱,不像有本事杀人越货的模样,况且哪有杀了人不跑反呆呆等在原地的道理若说半途中遇见贼人,缘何车夫平安无事,车内银两也分毫未动那柄剑实属寻常之物,既非什么宝器珍品,也非出自名家之手,除了牛黄自己,谁会独独将它带走

    如果牛黄有本事在车夫神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悄然遁去,那他不懂武功便是假的,出逃无望意欲自尽也是假的,追而溯之,或许张锦玉真的蒙受了不白之冤,或许麦芽糖在事发前一天出现也是精心策划的结果,又或许,当日运河码头晋王痛下杀手之际,牛黄一步三回首博得自己的同情根本就是刻意为之,或许就连伤重寻医时在岸边村落的偶然相遇都是早有预谋如此说来,自己真的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可到底是谁、又为什么在处心积虑算计着自己

    沈思深深懊恼于自己的耳目昏聩识人不清,更加懊恼没有早点相信晋王的话。这滋味儿就好像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剧痛难当撕心裂肺,却又无从反击,甚至连诉苦、呻吟的资格都没有。

    愣怔间,胡不喜踩着小碎步跑了进来,急三火四凑在晋王耳边悄声说道“王爷,张大人来了”

    晋王点点头“该来总是要来的,阿玉那里赶紧按我吩咐的处置吧”又斟酌着对沈思说道,“念卿,你先回去,此事我自有主张。”好半天,见沈思依旧定定站在原地,恍若未闻,晋王不得不提高音量又唤了两声,“念卿念卿”

    沈思猛然惊醒,抬起头恍惚地望向晋王,眼中丝毫不见平日光彩。他嘴唇翕动了两下,终究什么都没说,就这样默默转身退了出去。

    不想张世杰来得太快,身后还跟着数十名有头有脸的张氏族人。沈思刚刚走下楼,便与那群满怀悲愤跑来求晋王主持公道的张家人来了个狭路相逢。为了不使晋王为难,沈思率先朝张世杰拱手招呼了一声“张将军。”

    张世杰好似没看见沈思一般,目光冷冷瞥向别处,只鼻子轻蔑地哼了哼。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张家人看到沈思二话不说便蜂拥而上拦住了去路,虽碍于沈思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却一个个虎视眈眈大有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狠戾架势。沈思脚步略顿了顿,并未理会对方发难,径直朝前走去。一则他心中烦乱,不想再惹事端,再则也并未将那些蓄意挑衅之人放在眼里。

    这看似骄傲的态度愈发激怒了张家人,角落里隐隐传来难听的咒骂,有胆大包天之人还借夜色遮掩挥拳偷袭向了沈思腰背,不想尚未得逞,已被沈思反手擒住腕骨,轻轻一扭便将那人放倒在了地上。

    见此情形,周围一干人等更认定是沈思仗势行凶了,纷纷叫嚷着挤上前去,有人伸手欲揪沈思衣领,被他微微偏头躲过,随即两掌向内一收,正打在对方小臂与手肘上,只听“喀嚓”一声脆响,分筋错骨,那人惨叫着倒地不起,抱住手臂来回翻滚。

    在场的王府侍卫们先还担心沈思吃亏,有意上前帮衬,等看到他犀利的拳法与迅猛的身手,又都乖乖站在后头看起了热闹。而为首的张世杰则全程视而不见,任由自家人对沈思发难。

    紧接着又个人同时围了上去,恶狠狠拳脚相向,沈思本就因三哥之死和牛黄的欺骗而心烦气躁,此刻被人一而再而三的招惹,火气已然窜上了头顶,他再不留情,握起拳头招招直击来者的四肢关节,顷刻间身影凌乱,肢体碰撞声、痛苦哀嚎声此起彼伏。

    正打得兴起,忽听台阶上传来一声断喝“全都住手还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众人抬头一看,原是晋王正居高临下站在那里,赶紧撤身跪拜道“王爷息怒,我等一时气急冒犯了王爷,还请恕罪。”

    晋王暗自瞄向闷声不响赌气站在原地的沈思,确认他毫发未损,方松了一口气,又看了看始终在一侧冷眼旁观的张世杰,对沈思故作姿态地厉声斥道“不是叫你回去吗简直乱了规矩,还不给我速速离去”

    沈思紧咬牙关静默片刻,转回头飞身而去,很快消失在了小路尽头。

    张世杰察言观色,紧赶两步跪在了众人头里“王爷,阿玉他死得冤枉,还请王爷为我那可怜的侄儿做主”

    晋王眯起眼睛细细审视了张世杰片刻,上前将人小心扶起“子穆啊,阿玉他骤然离世,本王也悲痛万分。回首往昔数载光阴,无论是佳节饮宴的羽衣献舞,还是案头侍读的素手添香,诸多情景皆历历在目。唉,怪只怪本王考虑不周,对他处罚严厉了些,害他一时想不开,竟做出这等无法挽回的傻事。”

    张世杰闻言猛地睁大眼睛,且惊且怒“王爷,阿玉他分明是被”

    “子穆,生死有命,你也节哀顺变吧。”话未说完,已被晋王拦腰截下了,“阿玉虽是你张家子孙,却也是本王的身边人,本王自会厚礼将他安葬,你只管放心便是。”

    张世杰无论如何不能甘心“王爷王爷也该知晓,阿玉那孩子生性单纯开朗,又心无城府,下毒一事本就疑点重重,说他悬梁自尽更属无稽之谈,那分明是被人谋害而死啊”

    “哦那子穆便与本王说说,是何人想谋害于他”晋王别有深意地望着张世杰,抬起手掌朝他肩头亲切地拍了两下,力道不轻不重,刚好只有当事人能察觉得到。张世杰一愣,眼球飞快闪烁着,脸上神情瞬息万变。

    见张世杰一时无话,晋王继而故作仁厚道“死者为大,有关下毒害人之事,个中多少是非曲直本王也不想再追究下去了。阿玉虽然不在了,但本王与他的情分还在。往后这王府与张家,照样是骨肉至亲,荣辱与共。”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多嘴就真的不识抬举了,张世杰嘴唇颤抖着艰难吐出几个字“多谢王爷”

    好容易暂时打发走了张世杰,晋王顾不上喝口茶喘喘气,便急匆匆赶去了沈思居住的小院。金葫芦在数月之前已被打发去镇守边关小镇了,牛黄再一走,这院子里冷冷清清几乎没了人气儿。

    几间屋子都没点灯,黑洞洞的,晋王将侍从统统留在了院外,自己熟门熟路摸进去,直接顺着竹梯上了房顶。果不其然,沈思与小狐狸正肩并肩坐在那喝闷酒。

    小狐狸酒量不佳,略略舔了几口也就醉了,舌头伸出老长,哼哼唧唧直打呼噜。只有沈思一个人在那轻声絮叨着“琉璃啊,你说怪也不怪,有时我觉得自己很聪明,多难的兵书啊剑谱啊看上一遍就刻在脑子里了。可有时我又笨得离奇,简简单单的人,简简单单的事,总也看不分明。想做好一件事,又搞砸了另一件事,想救出一个人,又连累到另一个人,活着真难呐”他仰头灌了几大口酒,而后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嘴角,“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大将军不好做,王府后院个小小的男宠也不好做,琉璃老弟,要是世间诸事都能像骑马射箭一样容易,那该有多好啊”

    “骑马射箭对大多数人来说,可半点也不容易。”晋原本打算站在背后静静听着,到这忍不住插了句嘴。

    沈思坐在原地没有回头,反是小狐狸踉踉跄跄窜到晋王脚边好奇地嗅着,两颗大黑眼珠滴溜溜打转,还拿爪子有一搭没一搭挠着晋王的鞋面逗趣。

    被小狐狸一闹,晋王沉重的心情倒轻松了不少,他走到沈思身边紧贴着对方坐了下来,这才发现沈思眼眶隐约有些泛红,他忍不住揶揄道“你这是难道挨了张家人的欺负,气得哭鼻子了”

    沈思心平气和地摇摇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有点想家了很想念阿爹和哥哥们”

    晋王楞了一下,旋即伸过手臂去揽住了沈思肩膀,将人紧紧搂在怀里,还轻轻左右摇晃着,哄小孩子一般“你不是打算送三公子的灵柩回乡安葬吗趁着这几日东线战事平稳,一切尚在晋军掌控之中,赶紧动身吧。”

    夜风吹过,屋顶上静得出奇,老半天,沈思方幽幽问道“这是为了息事宁人,要赶我走吗”

    晋王心头一酸,揽住沈思的手臂更紧了些“说什么傻话,我是不想你被卷入纷争之中。”

    沈思带着三分酒意轻笑道“揽月山风光如画,红崖顶堪比仙境,你就不怕我这一走,再不回来了”

    晋王夸张地叹了口气“唉,我所心爱的那个沈小五,可是一只野猴子,他若真想走,世间又有谁能留得住不过念卿,说真的,等哪一日从这繁杂世事里脱了身,我便随你一起返回揽月山去,我也想在红崖顶上过过神仙日子”说着说着,他竟不自觉哼唱起了揽月山上的乡间小调,“揽月山,玉湃川,五百丈,到天边,红崖顶,有神仙,随风去,入云端”

    听他哼得咿咿呀呀悲悲切切,沈思不免心内凄然,直将酒壶往他怀里一塞“别做梦了,喝酒吧。”

    什么出尘遁世,什么归隐山林,于旁人只是个或去或留的简单抉择,搁在晋王头上,又谈何容易若说安逸,再没人安逸得过晋王,使不完的金银财宝,穿不完的绫罗绸缎,行走坐卧皆有侍从殷勤伺候,恨不能连端茶杯解扣子这种小事都由人代劳。可若说辛苦,也没人辛苦得过晋王,他从不是只为自己一人活着,下到追随他数十年鞠躬尽瘁的志士功臣,上到父亲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卫家江山,甚至晋原地界上无数大周百姓

    喝光了壶里的酒,沈思抬手揉搓了两下被夜风吹到发僵的脸颊“守之,那小调其实还有几句”他接了先前晋王所起的调子哼道,“揽明月,比翼肩,世相好,永团圆。”

    晋王也在一旁与他小小声唱和着“世相好,永团圆,世相好,永团圆”

    三日之后,沈思与陈六道一行匆匆启程了。走到王府大门口,沈思磨磨蹭蹭好半天才翻身跃上马背,其间数次偷眼朝门内张望着,却始终不见晋王身影。无奈之下,他只好带着遗憾踏上了回乡路。

    出了晋阳城,队伍沿着官道匀速前行。在沈思看不到的地方,远处高高的山梁顶上,晋王正偷偷一路尾随着,直送出老远仍依依不舍,还不忘反复询问跟在身后的辜卓子“随行护送的人手都安排妥当了吗”

    辜卓子少不得再三汇报道“是,王爷,明里暗里都派遣了最得力的人手,一路扮作丝绸贩子打前站,一路扮作马帮殿后,王爷尽可放心。官兵被逼去了关外,宜府卫至青州卫一段全在晋军布防之中,尚算太平。”

    晋王望着远处渐行渐小的身影,眼中不无惆怅“只怕也太平不了多久啦,襄樊郡王的百万大军转眼杀到,鹿死谁手难以预料。暂且送念卿离开也是好事,这一战我与那卫悠侄儿不论谁胜谁败,他心里都不会好过。”

    辜卓子摇晃羽扇卷起丝丝凉风,面上一副了然神色“王爷为沈公子考虑如此周全,公子真真好福气。只是王爷既如此不舍,何不干脆下山送公子一程呢是人都看不出,公子一早起来拖拖拉拉分明是在等王爷现身的。”

    晋王苦笑“不送了,不送了送来送去,只怕越送越不舍”

    背后一阵窸窣声响,有心腹催马走了过来,躬身凑到近前悄声禀报着什么。晋王听完点了点头,收拾心情对众人吩咐道“阿渊、阿屈,跟我去城门口捉鱼了”

    第50章 千帐灯,耳边金鼓梦犹惊

    怀揣着满心不舍送别了沈思,晋王带领辜卓子、屠莫儿诸人匆匆下山,掐算着时机赶到城门口,“凑巧”撞见一列几辆毫不起眼的蓝布马车正随了出城的人潮缓缓向外行进。

    赶车的把式都是熟面孔,连张府的老管家也规规矩矩坐在车辕上,不用问,车里坐着的定是贵人。至于堂堂四品指挥佥事家的马车为何会如此寒酸,个中缘由就颇耐人寻味了。

    城门洞值守的士卒见了晋王,赶忙跪倒行礼,普通百姓更是被侍卫们挡在了几丈外的街边。张府老管家见避无可避,少不得率领一干人等匆匆下车,小跑着上前朝晋王见礼问安。后头一辆略大些的马车上,丫鬟、仆妇们搀着一老一少两名女子走了下来,年长的乃是张家正室夫人,年幼的是张家小姐。她二人都只穿了极为俭朴的服饰,浑身上下并无点缀任何珠宝玉翠。

    待张夫人与张小姐道过万福,晋王装出一副不期而遇的模样,面带笑容明知故问道“多日不见,怎么,嫂夫人和小姐这是要出远门吗”

    被他一问,张夫人神色立刻紧张起来,头脸低垂着,眼珠转来转去飘忽不定。而张小姐更是两手紧抓着母亲袖口,恨不能直接躲到母亲身后去。

    莫说是大战在即,即便平常日子,张世杰身为武将手握重兵,其家眷未经上奏擅自离开晋阳已然是乱了规矩,此事不追究便罢,若认真追究起来,轻则弹劾重则治罪,稍有差池丢了性命也是有的。故而他们主仆一行才会处处低调行事,生怕被人认出身份妄生事端,谁想到偏偏这么倒霉,还未出城便给晋王撞了个正着。

    那边厢夫人、小姐支吾着说不出话来,老管家只好硬着头皮逾礼代答“回王爷话,只因近日我家夫人接到书信,说乡下老太太身子不爽,顾忙里偷闲前去探看探看,以尽孝道。”

    张夫人顺势低眉垂眼地含糊道“是、是啊,母亲染病,又想念外孙,妾身想着带女儿去陪老母亲小住上几日,待老母亲身体稍微平复些便立刻回转。”

    “哦原来如此”晋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目光投向后面几辆马车,从马匹的吃力程度和车轮陷入泥地的深浅不难看出,那几辆车上都载着重物。按说女儿探望老娘,左不过带些个补品药材,抑或上等的布料,至多是些不常见的稀罕玩物,能有多重于是他又旁敲侧击道,“嫂夫人果然品性端方,心存仁孝,不愧妇德之表率。这马车上载了不少好东西吧旁人不知道还以为嫂夫人将全部家当都搬上车了呢。”

    他本是说笑的语气,听在张氏母女耳中却半点也不觉好笑,张夫人更是嘴角僵硬地抽搐着,鬓边已见斑斑汗迹。

    偷眼观察着张夫人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晋王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自责道“老人家身体违忧,子穆本该陪着嫂夫人一同前往尽孝才是,可惜他身居要职,本王又处处倚重于他,才使他日夜操劳无暇旁顾,真真愧对嫂夫人了。本王在此向嫂夫人赔个不是,还请嫂夫人看在本王的面子上,也莫怪罪子穆才好。”

    王爷千岁一席话说得谦卑有礼,张夫人简直受宠若惊“这这是哪里话,王爷折煞妾身了”

    晋王笑得四平八稳,好似根本不曾看出张夫人的慌张与惶恐一般“时值春末夏初,瘴气深重,老家人身体虚弱,更该好好将养才是。若是需要到任何珍贵的补品药材,嫂夫人尽管开口,本王与子穆情同手足,无须拘礼客套。此番还请嫂夫人代为问候,就说日后晋原情势稍定,本王定找机会亲自去探望老人家。”

    张夫人本就心中有鬼,听了他状似恳切的一通言辞,不免语塞,只会木讷地重复着“谢王爷谢王爷”

    老管家生怕再纠缠下去会给晋王发现什么破绽,不得已替自家夫人告罪道“还请王爷见谅,时辰已是不早了,只怕再不上路,天黑前就赶不上投栈了。”

    晋王挑挑眉“嗯,确是本王疏忽了。”又对着张家母女从容作别道,“嫂夫人还请一路走好,如今兵荒马乱的,正该步步谨慎小心才是啊”后头两句话,他有意无意加重了语气,听得张夫人脚下微微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待那几架车出城走远了,辜卓子轻摇羽扇靠到近前小声问道“王爷打算就这么将人放走吗少了这两个牵挂,只怕张大人从此真就要天高任鸟飞了。”

    晋王脸上笑容一点点褪尽,双眉渐渐蹙起“收得了人,也未必收得了心,若真动了邪念,单靠两个女人如何留得住。毕竟几十年的情分,本王不想做得太过绝情,只希望子穆能体会到本王一番苦心吧。对了”他神色愈发严肃起来,“近日出没张府那神秘人的身份可查出来了吗”

    辜卓子察言观色,斟酌着答道“据属下派去监视的人回报,那人操京城口音,四十岁上下,人称杨一先生,不知是否化名。”

    “杨一先生此前倒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不知到底何方神圣与逃走的牛黄又有何牵连”晋王眯起眼睛细细思索着,这个凭空冒出来的杨一可能是小皇帝的人,可能是顾家的人,也有可能是卫悠的人。若出于利益三方联手,就更难对付了。从借钦差之死挑起战事,到借沈三公子之死嫁祸张锦玉,再到借张锦玉之死离间君臣关系,如今看来这一环一环计算得着实精彩,无论如何,背后操纵者绝非池中之物。

    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遭遇到如此阴险狠辣的对手,这一关只怕难过了

    为了安抚张世杰,张锦玉的身后事皆按王子礼仪操办,风风光光极尽尊荣,因张锦玉并无子嗣,晋王又从晋原的名门望族中寻了一名刚刚出生的男婴过继给他,为他披麻戴孝延续香火。

    丧葬之事告一段落,晋王特特在府中置办了酒宴,专门招待张世杰一人。自封地晋原以来,每逢佳节岁末在府中设宴招待臣工、幕僚已属惯例,但像这样单独为某人设宴,倒是前所未有的。襄樊郡王百万大军压境,晋王不计前嫌欲任张世杰为帅,故此番摆酒也暗含了“赔罪”与“激励”两层意思。

    各色珍馐美味、金盏银碟摆上了桌,晋王挥挥手将随侍在侧的胡不喜并几名小童全部撵了出去,而后亲自起身为张世杰斟满了一杯酒“子穆啊,想你父子、兄弟几人随我南征北战居功至伟,膝下只剩阿玉这一个男孩,我却没能照顾好他,害他少年横死,着实对你不住,惭愧惭愧。”

    张世杰赶紧跟着起身,恭恭敬敬接过酒杯,却担心酒里有毒没敢真喝“王爷言重了,阿玉是个痴情孩子,他这一生心里、眼里只有王爷,能陪伴王爷若许年,得王爷眷顾垂怜,求仁得仁,已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了。”说着话转手也替晋王添了一杯酒。

    晋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与张世杰闲话家长道“前些时日在城门外偶遇嫂夫人,听说是回乡省亲,本王心中一直惦念,也不知老人家如今身体是否安泰。”

    张世杰一愣,旋即打着哈哈含糊回道“还好,还好多谢王爷费心”

    酒过三巡,晋王眯起凤眸陷入了回忆“遥想当年你夫妻成亲之时,本王还与青哥并博生兄弟一同去闹过洞房,谁成想过不多久,他二人就血洒疆场了。这才一转眼间,你我的女儿都已长大成人到了出阁的岁数,唉,时光只解催人老啊若本王记性不错,嫂夫人是宁武人氏吧犹记得那时于校场日夜操练兵马,她常常遣了家下人送亲手烹制的葱花烙饼过去,时至今日本王还清晰记得那种咬下去满口生香的滋味儿”

    经他一提醒,也唤起了张世杰对于往昔岁月的点滴记忆“是啊,那时节内子年纪尚轻,无论烹煮膳食还是缝制衣被都喜亲力亲为,手脚麻利得根本不知疲累。后来添了一双儿女,她的心思就都转到了孩子们身上,家务琐事渐渐疏忽了。极至前些年小儿不幸染病夭折,她更是生生去了半条命,说起地道的葱花烙饼,连我也是许久不曾再尝过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推杯换盏,从同乐元年大周建国,聊到洪光年间的数次大小战役,又聊到宣正五年那一次濒临绝境的宁城之围最后舌头都大了,醉眼惺忪间,谁也不记得到底喝了多少酒,说了多少话,只是争抢着去给对方倒酒布菜,晋王还拍打着桌子对张世杰信誓旦旦允诺道“子穆,你我之间何来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在本王心中,你永远都是肝胆相照的朋友。你的女儿,便如同本王的女儿一般,日后她许配了人家,一应嫁妆便包在本王身上了你只管放心只管放心”

    直喝到鼓打谯楼三更已过,晋王与张世杰双双烂醉如泥瘫倒在了桌子上。晋王这头自有胡不喜带人小心搀扶着回去卧房歇息,张世杰则是随从几人合力架着走出府门,歪歪斜斜地钻进马车,紧接着就栽倒在座位上人事不省了。

    厚厚的毡帘垂下来,将车厢内部遮了个严严实实,马车“呼隆呼隆”行出几条街,张世杰慢慢睁开眼睛,坐直身体,脸上醉态一扫而光。

    人尽皆知,晋王向来耳目众多老谋深算,这些时日他私底下动作频频,又将妻女等人全部送出了城去,晋王不会一无所查。本以为今日所赴的乃是鸿门宴,是专为取他项上人头而设的局,如今看来倒是虚惊一场了。设若他再年轻几岁,或者只是倒退些年,说不定真就被晋王那个一番卖力表演和花言巧语给打动了。只可惜斗转星移,时过境迁,晋原再不是从前的晋原,王爷再不是从前的王爷,他张世杰也再不是从前那个满口大仁大义、一心建功立业的毛头小子了。

    且不说晋王起兵是忠是奸,单凭双方实力,败势早已注定,不过时间早晚罢了。区区晋原,论地盘不过十州八十县,论兵马不过几十万,如何与朝廷的举国之力、百万雄兵抗衡更别提身背后还有个鞑靼在虎视眈眈了。晋王之胜,只能胜在一时,这些属下、臣子们忠心耿耿一路追随的下场不是慷慨赴难,便是殉节而死。

    早在开战伊始,小皇帝就曾派人秘密前来收买、拉拢过他,许诺他若肯投靠朝廷,给晋王反戈一击,将来加官进爵、荣华富贵尽皆不在话下。那时他婉言谢绝了对方的招抚,毕竟家小都在晋阳,兹事体大不能轻举妄动。想着要为自己留条后路,他并未将朝廷来使劝降之事奏报晋王,反而以礼相待在对方身上下足了功夫。

    如今侄子含冤而死,他与晋王之间最重要的一层关系也土崩瓦解了。他很想追究到底查明真凶,可臣子与主上之间,又哪有道理可言至于所谓的“兄弟情谊”,有多感天动地就有多虚弱不堪。晋王说侄子下了毒,说侄子是自缢而死,不论他心中作何感想,都只能听之任之。如今卫悠百万大军杀到,他又何须死守着“忠义”二字不放呢

    深思熟虑了好多天,张世杰决定离开晋原。他先是借探亲之名将妻子、女儿送去了安全的所在,又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财家当分几批秘密运走,紧接着将自己的亲信嫡系逐步调集到一处,为计划中的“出行”做好了准备。

    他不是不曾犹豫过,起初晋王在城门口偶遇妻女时的嘘寒问暖关怀有加,后来王府酒宴对饮时的回首往事互述衷肠,都曾动摇过他的决心,可转念想想,人活于世谁不是为了名利二字,既然有大好的前程等在那,何必自寻死路

    出征前夕,万事俱备,张世杰借勘察地形、制定作战计划为名率领队伍先期向南进发,预备着要与早早等候在两地交界处的接应者汇合。随行的一名副将、几名偏将并数千骑兵都是他的心腹,也是晋军中的绝对精锐。

    马不停蹄狂奔了一天一夜,离开晋阳城两百多里,行到榆州境内,张世杰才向麾下将士讲明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他打算投靠朝廷,至于其余人等是去是留皆悉听尊便,若跟着他,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仕途前程无可限量。众人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同跪倒在了张世杰马前“属下等愿追随大人左右,孝犬马之劳,还望大人日后多多提携”

    只亲信副将略有些犹豫“大人,晋王终究待我等不薄记得当年与鞑靼大战,就是在这榆州地界上,大人因脚伤不能行走,王爷还曾经亲自背着大人走了几里山路今此一别,再相见怕就是在两军阵前了”

    副将的话虽属无意,却生生戳中了张世杰的痛处,仿佛在指责他忘恩负义一般,令他颇感不悦“古人常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晋王所做的一切,也无非是想自己的王位和祖宗的江山能更加安稳些罢了。你道他真是拿你当兄弟看吗”说着冷哼一声,催马离去了。

    众人休整半日,重新上路,一口气跑到沁州城,副将旧事重提“大人,不管大人想不想听,属下有些话还是要对大人说,有道是忠言逆耳,即便大人要怪我,也只能多有得罪了。属下对大人忠心耿耿,并非有意冒犯,只是不想大人日后蒙受委屈。自古遭遇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受命者,人谓贰臣也,因大节有亏,难受重用,还请大人三思而行啊。”

    因了对方多年来鞍前马后劳苦功高,故张世杰倒并未迁怒于他“你说的话不无道理,但跟着晋王又如何不想以身殉主,就只有俯首投降了,降臣难道比贰臣荣耀多少况阿玉之死我左思右想到底郁愤难平,难道还要我去给那不辨是非、独断专行的晋王拼死效忠”

    归根究底,他还是气不过,气不过侄子惨死无处伸冤,气不过晋王对沈思的偏袒与包庇。

    副将点点头“既然大人心意已决,我等自会追随到底,绝无二话。”

    队伍经过潞安府,加速向泽州挺进,副将沉默了一路,此刻忍不住第三次次问道“大人,再往前就是中原了,此刻回头或许还来得及。”

    张世杰忍无可忍,回手一记马鞭抽在副将脸上“事已至此,还诸多阻挠,你到底是何居心你可知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

    副将虽挨了鞭子,却照旧抱拳垂首表现得恭敬有加“大人教训得是,属下受益良多,今后会替大人照顾好夫人、小姐。”

    张世杰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在说什么鬼”

    话音未落,只见副将猛然出手,一道寒光凌空袭出,他那颗项上人头便已应声落地,咕噜噜滚进尘土里头。身后众将哗然,纷纷拔出刀剑指向副将“贼子好大的狗胆”

    副将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晋王手谕,展示于众人面前“张世杰忤逆犯上,弃义通敌,王爷命我同行规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劝不从,随之,二劝不从,任之,三劝不从,斩之。”

    说话间官道两旁忽然杀出几路兵马,将张世杰旧部团团围在了当中,副将接着说道“诸位若厌倦沙场有意返乡,此处有王爷赐下的银两若干,尽可领了自去。若想继续追随晋王,此前种种既往不咎。”

    安静片刻,有胆大的豁出去带头上前领了银票,作势要走,外围兵士则自动让开一条通道,使他通行无阻。既有人以身试法,其他人便再无后顾之忧了,又有百十人领好了银票,兴高采烈打马离去。余下人等感概于晋王的有情有义,有几个本欲离开的也临时改变主意留了下来,跟着副将原路返回了大营。一场叛逃就这样悄声不响地平息了。

    从打张世杰离开晋阳城,一举一动便全在晋王的掌控之中了,只可惜那神秘的“扬一先生”仍是没能抓到。起初怕打草惊蛇,晋王的人不敢轻易出手对付姓扬的,待到张府人去楼空,再想抓人却又晚了一步。

    从晋阳到泽州一路上的山山水水、沟沟岔岔晋王都了然于胸,张世杰的队伍的在什么时辰会行走到什么地界,他闭上眼就能猜测个八九不离十。

    日子一天两天地过去,他愈发焦躁不安起来,心里盼着尽快有个结果,可又害怕听到那个结果。自己下的命令,自己再清楚不过,亲手斩杀追随多年的属下着实令人心痛,可他实在没别的办法。不管对他晋王爷还是对整个晋原,张世杰都了如指掌,因为决不能使其投靠到朝廷一方。

    晋王一而再、再而三给张世杰机会,是想张世杰能顾念旧情主动留下来,那样他才能给自己找出一个不杀张世杰的合理借口。

    这一日深夜正在案前闭目养神,外头有侍从前来禀报道“王爷,于副将等人回来了。”

    晋王睁开眼,目光之后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急迫,抓着茶杯的手瞬间收紧了“可带了什么东西”

    侍从据实回答“还带着张子穆大人的项上人头。”

    晋王的手微微一抖,杯中茶水溅出少许,语气强撑着平静如常“知道了,下去吧。”

    侍从走后,他保持原样坐了许久,直到溅落在衣袖上那几颗茶渍慢慢阴干,终于忍不住喃喃低语道“念卿啊,我又杀死了一个兄弟”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揽月山上,沈思正坐在洗心寺前聆听高僧们诵读经文。山墙外头是连绵无际的青山幽谷,举目四望云海苍茫,故地重游,回想起昔日无忧无虑的书院时光,不免教人感概万千。

    安葬过三哥的遗骨之后,陈六道便告辞离开了。他对仕途官场早就再无半分贪恋,只想逍遥自在地到处游历。害怕一别之后人海茫茫,就此失去了彼此的音信,于是二人相约每年三哥的忌日都一同来此焚香拜祭,若对方没有现身,便延续这个约定直到下一年忌日。

    陈六道走后,沈思留下陪伴恩师增仓先生小住了几日。恩师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早已不再亲自教授弟子了,但上山找老方丈下棋的习惯却始终未改。搀扶着师傅沿林间小道缓步而上,沈思不由想起了许多年前爬上墙头无意间看到的那场赛马,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卫悠,也是第一次见到晋王,可惜当时的卫悠太过显眼,竟使自己完完全全忽略了晋王的存在。若自己与晋王二人从那时便相识了,如今又会是何种情状呢想着想着,沈思嘴角不觉浮现出一丝笑意,要知道十二岁时的自己还是个皮肤黝黑、上蹿下跳的野小子,若给晋王瞧见,只怕早就避之唯恐不及了,又哪里来的一见倾心,情有独钟呢

    师徒两个站上半山开阔处,诵经声朗朗入耳,洗心寺的山门掩映在一派青翠之中,明光大师也早已迎候在了那里。曾仓先生辛苦喘息了片刻,不忘揪着沈思的耳朵问他“小五儿,你这猢狲有心事”

    在恩师眼中,沈思还是那个调皮捣蛋到处惹祸的小孩子,这让沈思倍感欣慰。他自然不能明说是在挂念晋王,于是顺手指了指路边不知名的野花“前几天我上山的时候,这些花才刚开,只不过几日光景,就谢得差不多了。”

    老恩师手拈长须朗声笑道“人生弹指芳菲暮,哪里经得起半点蹉跎。小五你既然心有旁骛,就早些滚下山去吧,我老人家用不着人陪伴。”

    沈思望向旁边门牙掉光的老方丈明光大师,虔诚地做了个揖“大师,为什么有人杀了我的亲人,我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又为什么有人杀了我的亲人,我却半点恨意都没有呢”

    老方丈回了个揖“恩者,怨者,皆为前世业障,万般放下,随喜随性。”

    沈思好奇地问老方丈“若是我不但不恨那个人,反而爱上了他,是否罪孽深重”

    老方丈不紧不慢地答道“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来独去,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见沈思似懂非懂,老方丈咧嘴一笑,牙齿漏风,故弄玄虚地提点道“不过小五啊,你要谨记,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哈哈哈”

    因交通不便消息闭塞,住在山中月余,沈思几乎是与世隔绝了。直到次月初一有远客进山上香,他才从对方口中打听到了有关晋原战事的各种传闻。

    此番北上,襄樊郡王卫悠先是派了身为先锋的柳氏兄弟佯攻泽州,虚晃一枪之后又直奔陕州而去。陕州乃是连接晋原与中原腹地的通商要道,东据崤山关,西接潼关、秦川,南承两湖,又有黄河这一天然屏障,不但易守难攻,又向来驻有重兵。若依常法,本该假意攻打陕州,实则将泽州定为目标才是,卫悠偏偏反其道而行,打了晋军一个措手不及。听闻卫悠的百万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渡过黄河,强攻解州,两军在解州城外激战了几天几夜,皆损失惨重。最后城池燃起大火,火势蔓延数十里,焚毁了周围几座山林

    是夜沈思辗转难眠,披衣而起,一个人借着月色穿过玉湃川,攀上了红崖顶,站在岩边面向西北方向极目远眺,心中浓云翻涌。他似乎看见了浓烟滚滚,焦土满目,天昏地暗,似乎闻见了刺鼻的血腥气和皮肉被火烤炙的糊臭味道,似乎听到了战马惊诧的嘶鸣和士卒痛苦的哀嚎。

    从前他是喜欢打仗的,渴望面对面与强大的敌人拼杀,甚至每次骑着马驰骋于疆场之上都止不住激动得热血沸腾。可随着父兄的惨死,晋王的起兵,他内心里渐渐充满了困惑与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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