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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崖顶 第4节

作者:洛无奇 字数:31636 更新:2021-12-29 10:50:58

    慢慢驯化一只野猴子的过程让他十分受用,虽然费时费力,却卓有成效,起码现在那猴崽子已经开始不自觉往他身边贴了,再不要多久就会主动把脑袋蹭到他怀里叫他捋毛儿也未可知,他倒很期待那一天快些到来

    接下来一段日子,沈思早起带着金葫芦共同习武练剑,白天与晋王一道巡视军营,监看武器锻造,或是骑了马一路向北挺进,用心研究着晋原周边的山势与地形。等到晚间又坐在沙盘边细细推演起了对敌策略。

    他这头凝眉思索的功夫,金葫芦就极有眼色地立在一旁端茶倒水,且轻手轻脚尽量不搞出声响。若是沈思来了兴致,还会顺便传授一些兵法要义给金葫芦。

    那只红狐狸因整日鸡鸭鱼肉伺候着,又长大了不少,身量比瓦枕还要长出些许。它渐渐被沈思喂得熟了,不但不怕人,还能听得懂自己的名字,只消站在小院门口唤声“琉璃”,小狐狸便立刻如一团火光般冲将出来,直往人身上蹿,还伸出湿漉漉的长舌头到处乱舔。

    绯红郡主每日都要到沈思的小院转上一转,软磨硬泡着非要学剑法不可,越是没人理睬她,她越是赌气不肯打退堂鼓,索性就自己在一旁学着沈思和金葫芦的样子,举着柄宝剑晃晃荡荡瞎比划。沈思也怕她万一把自己给伤着了,跟晋王不好交代,思前想后,只得指派金葫芦去帮忙用树枝削了一把小木剑送给郡主。

    可巧金葫芦的老爹是个木匠,家传的手艺也能招呼两下,那木剑外形打造得惟妙惟肖不说,还上了漆雕了花,除去不能砍伤人,简直以假乱真了。绯红郡主一拿到手就喜欢得无可不可,连带着对金葫芦的态度都客气了不少。

    转眼到了腊月初八,既是冬祭,又是佛祖成道的日子。晋阳城内的百姓不知大战将至,犹自欢天喜地向百神酬谢着这“岁丰物阜”的好年景。

    大总管胡不喜早早吩咐人熬煮了几大锅的七宝五味粥,预备着给王爷王妃到崇善寺上香之后施舍派粥之用。那粥不似寻常人家只以小米、江米、黄米佐了豇豆、小豆、绿豆、小枣等配料,还极为讲究地用豆沙、山药、山楂糕捏制出了各色八仙、寿星、罗汉摆在上头,光是看着就精巧喜人。

    为着给即将到来的战事祈福,这次晋王也带了沈思一同前往。大街上万头攒动,人涌如潮,晋王车架过处笑语欢声夹道欢迎,感恩叩谢之声不绝于耳,足见晋王虽贪酒好色,却也深受一方百姓爱戴。

    晋王与王妃同坐在马车里,时不时掀开毡帘偷瞄上几眼车外骑马随行的沈思。沈思只穿了家常衣裳,腰上并未如寻常大家公子一般镶金佩玉,头上也没束冠,但他身姿英武,脊背笔挺,看去依旧是威风凛凛,倜傥不俗。

    王妃顺着晋王的目光张望过去,不禁掩嘴取笑道“守之,且小心了,外头风大,仔细别吹坏了眼珠子。”

    平日里端庄持重的王妃只有在晋王面前才难得调笑两句,而晋王听了王妃的挖苦,也跟着自嘲起来“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早不知羞怯二字如何书写了。我这张老脸厚实得很,喜欢看便看了,难道还要遮遮掩掩”

    王妃眉梢飞扬斜了他一眼,拖着长声问道“怎么,那个便是你要人间比翼笑春风的人了”

    晋王大方一笑“阿姐看他如何”

    王妃想了想“嗯,脾气是野了点,好在秉性正直,说话做事倒也坦荡率真,只是年纪上照你小了许多”

    不等她说完,晋王当即反驳道“阿姐这话就没道理了,你与青哥相差了十几岁,还不照样是相知相守情深若许”

    王妃无奈地叹息“你啊”又慈爱笑道,“这人要是一旦心有所属了,不论十七八岁还是而立之年,就都开始冒起傻气来了。我又没说贬损他的话,你急些什么我是怕他未经人事,想开窍就要费些功夫了”

    走着走着,沈思的目光被路边一处卖贯馅糖的小摊子吸引了过去,连他那小黑马也善解人意地慢了下来。那糖是用大麦小米做主料,配了白糖、核桃仁、蜂蜜、桂花、青红丝作馅制成的,外头还裹着一层厚厚的香炒芝麻。沈思看了一会,朝金葫芦招招手,待人来到跟前,他伏在金葫芦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听得金葫芦连连点头,旋即转身跑开了。

    不一时,金葫芦钻回队伍,将一个罩了红皮的小纸包悄悄塞给沈思,沈思赶紧接下揣进了怀里。不用问,那纸包里定是贯馅糖无疑了。

    沈思并不知道自己这隐秘的举动已被王爷和王妃全都看在了眼里,还趁人不备偷着捏出一块赶紧塞进嘴里,果然是糖甜馅香,酥脆绵密,美得他不自觉眯起了眼睛。王妃看向晋王,轻笑着摇了摇头“唉,瞧瞧,可不就是个孩子嘛。”

    回程途中路过酒庄,醇香酒气弥漫过整条街道,将沈思肚子里的酒虫引诱了出来,于是他又偷偷差遣金葫芦去打了两坛老白汾。晋王好饮,府里藏着不少绝世佳酿,比较之下这街边小馆子的酒自然是相形见绌的。但平日里总是喝晋王的酒,沈思也有心想请晋王喝一次酒,即便这酒的滋味儿差了一些,到底是自己买来的。

    回至府中稍事休整,沈思便兴冲冲提着酒坛去了晋王的书房,谁知还没等进门,先迎面碰上了胡不喜。

    自从酒宴上晋王将沈思比作鹫鹰,胡不喜就对沈思客气了不少,今日更是一打照面便忙不迭拍起了马屁“呦,这不是沈公子嘛,精气神儿越发的足了。公子可是要见王爷真是不巧得很,王爷刚去前头水阁听琴了,不如公子稍坐片刻,老奴这就代您去传个话。”

    虽说沈思左右瞧不上这媚上欺下的老太监,却也不愿让一把年纪的胡不喜替自己跑腿,他将手里酒坛递给胡不喜“不必麻烦,我自己过去就得了,烦请公公先帮我将这酒温了,稍后我跟王爷喝两盅。”

    沈思从书房出来,行过石拱桥,大步来在了湖边水阁门外。因为天寒地冻,水阁四面窗扇都紧闭着,并未听见里头有琴声传出。守在门口的小侍见来人是沈思,知道这是晋王跟前的大红人,赶忙进去通传,不想走得急了些,门板并未扣严,还留着一条小缝。

    沈思干候着无聊,目光四处打量着,不经意从那缝隙张望进去,一眼就见着了晋王与姜韵声二人。水阁里铺陈了波斯进献的羊毛织花地毯,旁边架着铸铜鎏金的三尺熏笼,里头燃着极品的荼芜香。晋王半卧在地上,姜韵声就软软趴靠在晋王怀中,下巴搁在晋王颈侧,极为温存地说着什么,他衣衫松松垮垮垂在肩头,露出一片粉红色的锁骨。而晋王则一手稳稳托着他的腰,一手轻抚他的后背,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趁着里头的人并未察觉自己,沈思赶紧后退几步躲到了廊柱后面,心头砰砰砰乱跳着,他踟蹰片刻,干脆一转身跑掉了。

    晋王听说沈思要见自己,十分惊讶,当即亲自出了门去迎,谁知门外根本不见沈思人影。他略一思索,又丢下姜韵声带着人赶回了书房,可依旧没见着沈思,只有胡不喜端了酒过来邀功道“王爷回得正是时候,老奴刚刚将这酒烫好,还着人置办了几样下酒小菜,也不知王爷和沈公子是否满意。”他抻长脖子瞄向晋王身后,却没寻到沈思,不免有些迷惑,“方才沈公子提了酒过来,命老奴先行温着,说是自己去水阁请王爷,看这光景八成是走岔了路了。”

    闻听此言,晋王不禁懊恼非常,料定沈思是看到某些情景生出了误会,才会悄声不响走掉的。难道说那小子是吃醋了唉,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别说那小子如今对自己尚未动心,就算有朝一日生出真情来,他也绝不是个会拈酸吃醋之人。

    沈思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离开水阁往回走的路上,他隐约感到浑身阵阵燥热,小腹里像是燃着一团火,烧灼得奇经八脉都不自在,让人蠢蠢欲动想要去破坏点什么,蹂躏点什么。最要命的是,连胯下那团男人的物件儿也不知不觉硬了起来,简直羞耻难当

    沈思喘着粗气径直奔回小院,进了屋一把提起宝剑蹿至院内,昏头涨脑舞了开来。剑刃如雪片般上下翻飞,搅起寒风凛凛。墙角那株梅树新近开了花,花瓣在剑锋的卷杂下扑簌簌零落四散,洋洋洒洒飘出一地馨香。

    渐渐地,沈思全副心神都凝结在了手中那柄剑上,终于忘却了身体的异状。四周的院墙消失了,高贵华美的晋王府也隐没了,在他面前现出了江水迢迢青山隐隐,沿着崖壁拾级而上,豁然开朗,只见飒飒西风卷残云,荒草四郊随风倒,他仿佛又回到了揽月山巅,红崖顶上

    一套剑舞得大汗淋漓精疲力尽,沈思抬手一挥,宝剑笔直飞出,钉在檐下的横梁上,他自己索性就直接躺倒在了院子当中的青砖地上,丝丝凉意从后背透进体内,游遍全身,那团无名之火总算是彻底熄灭了。

    忽然间,他视野一暗,有个高大的影子遮在了顶上。沈思偏头望去,先是看到一双松黄色绣了祥云纹的家常软靴,再往上是长及脚背的貂绒金丝大氅,最上头那张脸因为逆着光,黑乎乎看不清晰,只四周围被斜阳镶上了一圈金边,耀眼夺目,刺得他眼睛发酸,不自觉伸手挡了一下。

    那人就势捉住他的手,将他提了起来“忘记辜先生说的话了吗,还敢往地上躺,着了寒气日后是要吃苦头的。”

    沈思见是晋王,傻傻一笑“耍得热了,正好凉快凉快。”

    晋王轻轻帮他拍打着沾到衣服上的灰土与花瓣“方才在水阁中,姜韵声突然发了病,差点摔倒,本王只是出手扶了他一把。”

    沈思听了也未多想,只稀松平常地答道“经过独幽琴那一事之后,我已知晓了王爷对姜公子藏着怎样的心思,所以才说王爷你是个演戏的高手啊。”

    晋王一愣,没想到这小子连误会都没有误会,真不知该失望还是该欣慰。他讪讪轻笑道“念卿不是想找本王喝几杯吗”

    沈思早已抛开了先前发生的小变故,当即爽快点头“正是,王爷赏脸吗”

    晋王大笑“念卿连酒都细心备好了,本王又哪有推辞的道理走吧。”他用手揽过沈思的肩膀,心满意足朝外走去。

    书房偏厅有张巨大的罗汉榻,晋王处理政事晚了,常常歇在那里。晋王命人将酒菜摆在了矮几上,就与沈思一人一边斜倚在榻上边喝边聊。这顿酒从傍晚直喝到入夜,身下铺着沈思猎回那张虎皮,炭炉烧得红彤彤,窗外夜阑人静,室内温暖宜人,连琉璃盏中的火光都逗趣儿般一跳一跳好不快活。

    沈思三句话不离领兵打仗,从一坐定,他就滔滔不绝讲起了箭支的铸造心得。什么弩箭精准度高极少偏差,用着比弓箭趁手,但使用时易受外界干扰,什么弓箭需要高超技艺,上箭速度慢,射程却够远说得口干舌燥了,他就喝杯酒润润喉咙接着讲。而晋王则极少插嘴,只是笑眯眯听着,不时帮沈思将空杯子斟满酒。

    晋王身边自是美男如云的,和那些人比沈思实属相貌平平。但沈思身上就是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神采。有些感觉是没办法用言语描绘的,好比晋王见到沈思的一刹那,他站在残损不堪的城头上,眼看那少年骑着马从对面山顶飞奔而来,仿佛利剑劈过磐石,“唰”地一下,就在他心底冲出了一条痕迹,印在那抹都抹不掉。他太喜欢那一刻的沈思了,恣意拼杀,纵横驰骋,顶天立地唯我一人

    等晋王从遐想中回过神来,沈思那边不知何时已经收了声。晋王慢悠悠替自己倒了杯酒,开口道“念卿啊”

    好半天不见回应,晋王抬头看去,原来沈思早就靠在软枕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握着一只空酒杯。晋王无奈地笑了一下,蹑手蹑脚取过大毛的披风盖在沈思身上,又重新坐到小几对面自斟自饮起来。他喝一口酒,看看沈思,想想心事,又喝一口酒,又看看沈思

    这一刻他不是大周的皇子,不是晋地的王爷,不是什么高高在上执掌生杀之权的主子,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卫律。他探过身去,伸出手指对着沈思鼻尖上轻轻刮了一把,沈思在睡梦中狠狠吸了两下鼻子,犹自睡得香甜。

    晋王张开嘴巴,无声地大笑了起来,如果下半辈子就这样过了,倒也不错。

    第二天一早天光乍亮,戈小白便来书房向晋王请安了。这些天他连晋王的影儿都没摸着,几次派人来请,也都被晋王以公务繁忙为由给推了。光是这样还不打紧,偏偏昨日腊八节,后院众人晋王只带了沈思一个去崇善寺进香,这就叫他不能不提防了。

    刚走至书房门前,就看到一列下人端着两只铜盆、两壶温水并一应洗漱用具朝里走去。他赶紧扯住一个粗使小丫头问道“昨夜有谁宿在书房了吗这水是替谁准备的”

    小丫头屈膝行了礼“回公子,是替王爷和沈公子准备的。”

    戈小白闻言误以为沈思与晋王已行了床笫之欢,登时又是气恼又是嫉妒,眼圈儿都泛了红,他站在原地胸膛起伏片刻,“腾”地一拧身拂袖而去。走过拐角,差点撞到迎面而来的辜卓子。

    辜卓子对人无论真假总带着三分客套,见是戈小白,当即打拱施礼“戈公子。”

    戈小白看也不看他,只冷冷哼了一声便径直走开了。辜卓子抿抿嘴,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

    进门之后见晋王正在梳洗,辜卓子还道是戈小白陪了晋王一夜,今早闹出什么口角才使性子离开的,不成想偏厅里还睡着别人。待晋王梳洗完毕,他俯身在侧小声禀道“王爷,属下刚刚收到消息,小皇帝下了旨将沈家军调离宜府卫,大军恐怕已经开拔了,这下我们少了一个强大的威胁,那计策总算”

    晋王一惊,赶紧摆手制止了他,刚巧此时沈思从偏厅出来,模模糊糊唤了一声“守之”

    第17章 情谁诉,纵买千金相如赋

    汾酒素以清爽纯正闻名,入口绵甜柔和,饮后余香悠长,不知不觉那两大坛酒就见了底,故而沈思整晚睡得酣沉,连每日早起的习武练功都耽搁了。一觉醒来,睁眼便见着朱漆雕花的矮几和描龙绘凤的幔帐,足足愣怔许久,他才想起自己昨夜是醉倒了,竟直接宿在了晋王书房的偏厅之中。

    隐约听见辜卓子在外头说话,言辞间似有提及“沈家军”等语,沈思迷迷糊糊爬起身,绕过屏风慢悠悠问道“辜先生,可是有沈帅近况”

    辜卓子一见沈思,当即改口“哦,在下也是刚刚听到的消息,圣上谕旨,因沈老将军安置边民、整饬军备政绩卓著,特召回京师觐见,沈家军先行赶赴汝宁休整,稍后恐怕会派往叙州巡边”

    “叙州”沈思心里不禁生出几分疑惑。沈家军世代戍守北疆,士卒也尽是北方汉子,突然之间向南调遣,环境气候一时很难适应,战斗力必然锐减。况右军都督府有小皇帝的舅舅、大都督柳茂执掌,可谓兵强马壮,无需再添助力。难道说,是小皇帝见父亲与左军都督顾名璋不睦,为安抚顾名璋,特意将父亲调离如若不然,定是那姓顾的谗臣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以至皇帝对父亲生出了嫌隙。对此沈思倒不担心,凭他沈家三代忠良,父子几人个个能征善战,如今朝廷又正值用人之际,难道还会遣他沈家军解甲归田不成

    对于朝堂与官场那些门道,沈思不懂,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转头问晋王“从宜州府赶往汝宁,可是会经过你晋原境内”

    “不出意料的话,应是取道平定州,”晋王当即明白了沈思的用意,又问辜卓子,“你可知沈帅何时动身”

    辜卓子面色略显为难“听闻这旨意数日之前便到了宜府卫,接替沈帅的将领也同期抵达了,此时大军恐怕早已开拔。”

    沈思暗暗思索,从此地赶往平定州,快马加鞭的话大半天便能到达,若沈家军刚好经过,说不定可以见上父兄一面,否则此去汝宁山高路远,就不知何年何月再得相聚了。

    见他抬脚要往外走,晋王急忙拦阻“念卿且慢,我派一队护卫随你同往。”

    沈思一摆手“不必,我的马平常人跟不上,只会空添拖累。”言毕急匆匆出了门去。

    他赶去马厩牵了自己的“战风”,出王府飞身上马朝平定州方向赶去,那马似也感受到了背上主人的急切心思,一路四蹄飞扬快如闪电,不停不休。傍晚时分,沈思行至了平定州界内,找到当地人一打听,说是确有大军于今晨经过。于是他又继续朝南奔出了三十里,直至被前头大山横住了去路,他驾着马费力攀上峰顶,极目远眺,依旧不见大军踪影。眼看天色已晚,人困马乏,料想再追也是无望,只好下得马来跪在地上朝南叩了三个头,然后带着满腔遗憾回往了平定县城。

    不知从何时开始,天上纷纷扬扬飘起雪花,那雪势越来越大,渐渐如鹅毛般遮蔽了四野。沈思一人一骑艰难行走在风雪交加的夜里,因这一整天急于赶路滴水未进,此时冻饿交加,想着仓促上路前程未卜的父兄,想到远在京师杳无音信的卫悠,心底徒生出无限凄凉。他从怀里掏出那颗沾了体温的红色石子,拿在手里端详良久,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重又小心搁回原处。

    距离平定县城老远,前方路口忽然现出了影影憧憧的火光,行到近前一看,原是一队人马手擎火把立在那里,为首的正是晋王随身侍卫之一。那名侍卫一见沈思当即催马上前招呼道“沈公子,我等是奉了王爷之命特在此迎候公子的,公子快请随我等去见王爷吧。”

    沈思十分惊讶“怎么,王爷他也来了平定”

    侍卫点点头“今日公子离开不久王爷便带领我等出了门,为了赶上公子途中片刻不敢耽误。到了平定不见公子,又听说沈家大军已然过境,王爷料定公子不肯轻易放弃,定会再行向南追去,故而命我等在此守候。”

    沈思没想到晋王会不辞辛劳追随自己前来,更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在对方意料之中。及至行在了平定城下,本该关闭的城门竟自洞开着,城头下灯火通明恍若白昼,晋王的车架稳稳停靠在那,而晋王本人正在车下来回踱着步子,肩头已结了薄薄一层积雪。

    此情此景令沈思心头五味杂陈,他跃下马去三两步奔到晋王面前,似有千般言语堵住了喉咙,可最终只是脱口而出唤了一声“守之”

    晋王见到沈思,脸上立刻露出了放心的笑容,他将手中抱了许久的披风罩在沈思肩头,又揽起沈思迈步上了马车“肚子饿了吧我着人帮你准备了清粥小菜,一直架在炭炉上温着,来喝几口暖暖肠胃吧。”他只消打眼一看沈思的神色,便知此行目的是落空了,因此对沈威及沈家军俱是只字未提。

    骤然从冰天雪地的野地走进暖意融融的马车里,沈思脸颊很快蒸出了鲜明的红晕,那粥里添加了驱寒的细姜丝,几口下去便从头暖到了脚。待沈思喝完粥,晋王又亲自取过只软枕塞到他背后“再歇息片刻咱们就启程回家如何”

    沈思一愣,旋即畅快笑道“好,歇息片刻便回家”

    转眼年关来到,因王府上下忙于练兵备战,无暇其他,故而一切从简,除夕之夜既未置办酒席大宴群臣,也未召歌姬舞伶表演助兴,只自家人坐到一处吃顿团年饭应景罢了。

    这顿饭摆在后园花厅旁的大暖阁之中,众人在湖边燃过烟花赏过红梅便入了席。上首一张红木长案,晋王端坐正中,王妃与绯红郡主分坐其左右,诸位“义子”除姜韵声外皆陪坐下首,每人面前一张高脚几,上头摆满了各自偏好的酒水吃食,后头还有数名使女小童手捧锦帕、漱盂、香茗殷勤伺候着。

    毕竟是年节日子,众人为讨好彩头,一个个都费尽心思打扮了起来。不光各位公子披红挂绿金冠玉带,就连稍有些脸面的丫鬟仆妇们也都梳洗一新着了盛装出席,举目四望,举座尽皆喜气洋洋美不胜收。

    沈思这一整个白天都耗在了军营里,至晚间方才匆匆返回,是以来不及多做修饰,便带着金葫芦赶来暖阁赴宴了。谁都没想到的是,他一出现在大门口,始终眼睑低垂目不斜视的王妃竟欣然起身迎了上去,还亲自携了他的手将他引至自己身旁坐下“念卿快来,今日我特命人为你准备了鹿尾汤,可暖腰膝的。”

    劳动王妃相迎,沈思着实受宠若惊,待坐到椅上才记起还未向王妃道谢,又慌忙起身施了一礼,他笨口拙舌不善应酬,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吉利话,最后只好生硬道了声“多谢夫人。”

    王妃并不计较这些,见他双颊微微泛红,反而轻掩嘴角偷偷笑了起来。

    边上那行人冷眼旁观着,脸色自是不甚好看,讥笑者有之,鄙夷者有之,嫉恨者亦有之。但沈思生性豁达,于此种种只管视而不见,照旧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坦坦荡荡毫不造作,教人看着更觉可气。

    以金葫芦的身份自是不能入席的,他立在沈思背后帮忙执着酒壶,而沈思则时不时夹起筷子好菜塞进他嘴里。他出身乡野,从未见识过如此奢华场面,一双眼睛左顾右看目不暇接,瞧着来往的美艳侍女个个发髻高盘珠翠满头,不免小小声笑道“沈将军你看,那些姑娘的脑袋像不像花篮子嘿嘿嘿,都不觉坠得慌吗”

    沈思见他傻气,也与他玩笑道“许是脑中空空,走起路来太过轻飘,因而要在脑袋外头加点分量压上一压吧。”

    二人说话的功夫,绯红郡主正巧立在王妃身侧帮母亲布着菜,闻听得沈思这番言论,她登时气呼呼嘴巴嘟成了鸭子状,又是瞪眼又是竖眉自己跟自己较了半天劲,最后趁人不备伸手悄悄摸上发髻,摘下了两只成色十足的金步摇,想想还不满意,又将脑后一枚翡翠簪花揪了下来,这回总算是舒坦了。她可并非认同沈思的话,她只是不能给那黑小子和黑小子身后的土豹子看扁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戈小白提议在座每人诵诗一首向晋王恭贺新春,众人自是纷纷响应。有人云“不须迎向东郊去,春在千门万户中。”有人云,“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也有人云,“开尽小梅春气透,花烛家家罗列。”

    轮到沈思,那些人知道他是行伍出身不通文墨,都等不及看他出丑了。沈思在诗词上所知确实有限,也不扭捏遮掩,见众人的诗句中皆带着一个“春”字,他便朗声念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一首吟罢,满座顿时哄堂大笑,连晋王与王妃也禁不住笑出了声。待众人笑毕,晋王却又开口道“这首春晓看似浅显平淡,细细品来却别有洞天,本王心实喜爱,到底是念卿懂我。”他目光清澈地望向沈思,幽幽笑道,“要知只有心无杂念、怡然自得之人,方能春眠不觉晓,也只有远离凡尘纷扰、车马喧嚣,才得处处闻啼鸟,不问萧萧风雨之声,只将满腔闲情付与烂漫春光,感念微雨过后的花开花落、众卉新姿,何其恬淡平和此等境界,本王诚向往之”

    此言一出,其余人等自不必说,就不屑地撇开了下巴。

    晋王本是好玩好闹之人,可今日不知为何却沉默了许多,未到午夜,他便意兴阑珊地遣散了众人。王妃领着绯红郡主离席之前,特意来在沈思身旁悄悄嘱咐道“今日除夕佳节,就劳念卿代我陪着王爷守岁吧。”

    见晋王慢悠悠朝门口踱去,沈思踟蹰片刻,最终默默追了上去。晋王好似认定他会跟着一般,头也不回地轻声说道“念卿啊,本王依稀记得几年前随皇帝前往揽月山的情景,幽幽鸟鸣,潺潺溪涧,山入云端,恍若仙境。偶有牧童骑在牛背上踏着露水穿林而过,那小调儿是如何唱的来着”

    沈思清清喉咙,小声哼道“揽月山,玉湃川,五百丈,到天边,红崖顶,有神仙,乘风去,入云端”

    “真好,真好啊”晋王一边听着一边若有所思地不住点头,眼里涌起无尽遐想。又走出一段,他对沈思说道,“念卿,陪本王去个地方吧。”

    晋王带了沈思七拐八绕,竟来到了沈思先前追狐狸时无意撞进的那间小院落。他挥手责令一众侍从都守在院外,只带沈思一人穿过小径步入了佛堂。佛堂里燃着香烛明灯,庄严肃穆,角落处摆着一张崭新的牌位,前头还备了贡品冥镪。

    晋王在屋内站定,盯着无名牌位凝视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姜韵声去了,就在今晨。因正值节庆不便操办丧事,只好先悄悄移出了府去。唉他苦撑许多时日,到底没能熬过年关”

    沈思听送饭的小丫头讲,昨夜听见水阁里琴声凄凄婉婉奏了一夜,原来竟是绝响了,联想到那柄淬了剧毒的独幽琴,叫人顿感无限唏嘘。

    晋王回头扫了眼佛堂正中另一块署名“洪青”的牌位,忽然开口问道“念卿想必早已知晓,本王是个天生的断袖,面对再漂亮再妖娆的女子也生不出半点情欲。你可会因此轻视于我”

    他问得毫无征兆,令沈思措手不及,足足呆愣片刻才缓缓答道“管你喜好男人、女人,你不都是卫守之”

    晋王轻笑了一下,娓娓道来“本王十六七岁时曾随季老将军研习领兵之术,因此结识了同在老师门下的洪青大哥。他是第一个让本王略略动心之人。可惜那时青哥与季家小姐互生爱慕,早早私定了终身,因此我便将这有驳伦常的念头深深埋在了心底,对青哥只以兄弟之情相待。谁知朔州一役,我等不幸被困,弹尽粮绝外无援兵,不得已孤注一掷拼死突围。那时我身负重伤,连胯下战马也中箭倒地,青哥不由分说将我架上了他的马,一刀砍在马屁股上,那马便驮着我狂奔而去,青哥自己则留在原地以血肉之躯阻挡着追兵,直至身中数刀血流如注,依旧不肯退却分毫”

    见晋王眼圈泛红,沈思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晋王肩膀。

    晋王抿抿嘴角,神情黯然“青哥死后季小姐才发现自己已经珠胎暗结,那时连季老将军与季大哥也相继战死了,她孤苦无依又名节受损,几次动了寻死的念头,却只舍不得腹中青哥留下的唯一血脉。后来我便求得父皇旨意,迎娶了她过门”

    沈思惊讶万分“季家小姐便是王妃”联系之前偷看到那一幕,他总算搞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晋王未回答他的提问,只接着讲道“我与王妃并无夫妻之实,私下便以姐弟相称,年深日久,亲厚之情较至亲手足更甚。至于后院诸位公子,也各有来历。张锦玉是张世杰的侄子,当年张家在我与梁王之间摇摆不定,为行拉拢之事,我便将张锦玉留在了身边。而戈小白的哥哥曾替我以身犯险行刺对手,因戈小白对我素有倾慕之心,他赴死前夕便将这唯一的弟弟托付给了我。至于姜韵声”晋王眼底映着斑驳烛光,摇曳不已,“我与他初见是在江南一叶小舟之上,小舟顺流而下,他抚琴,我吹箫,虽不曾交谈半句,却以音律道尽衷肠,那时我竟以为是高山流水得遇了知音。之后他随我回到王府,表面上云淡风轻不问世事,实则屡屡暗中探听府中机密,辗转传入京城。我察觉之后派人暗中调查,方知连当日的偶遇都是他处心积虑设计好的”

    沈思安静聆听着晋王的倾述,一时也不知该做何反应。沉默许久,晋王缓缓望向沈思“好在老天待我不薄,兜兜转转,辗转经年,终于让我寻到了真正中意之人”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响起一阵嘈杂脚步声,随即有人急切高叫道“报禀报晋王前线传来消息,鞑靼二王子哈里巴亲率大队骑兵向晋原进发,现已翻过明井山关口”

    第18章 初点兵,朔风吹角响连营

    宣正五年末这个不甚喜气的除夕之夜,位于王府角落的僻静小佛堂内,晋王终于开口在沈思面前饱含深情剖白了一番。他先是道明自己与王妃间只以姐弟相待,并无夫妻之实,再感叹许多年来的情路坎坷造化弄人,最后庆幸老天垂怜总算将真正中意之人送来了身边。谁成想那“沈念卿”三个字尚未及出口,就被前线传来的军报给生生打断了。

    罢了,罢了,晋王摇摇头,将后半截话无奈地咽了回去。所谓好事多磨,或许还是时机没到吧。

    与深陷懊恼、失落中的晋王不同,沈思一听闻哈里巴率军来袭,登时摩拳擦掌倦意全消,连鬓角眉梢都昂扬着无穷斗志。他飞快地望了晋王一眼,眼底泛着从容笑意。

    晋王即刻领会了沈思的意思,一撩袍袖走出院落,对守在旁边等候示下的校尉吩咐道“传令军中大小将领,明日卯时,西郊大营升帐议事”

    待那名校尉得了令飞奔而去,晋王才幽幽叹了口气“哈里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岁夕交叠之际发兵,摆明是想趁晋原上下欢庆佳节时杀咱们个措手不及。”

    沈思却轻快松笑道“放心,他很快就会发现如意算盘打错了。”

    晋王深恐骄兵必败,转回头拉起沈思的手细细叮嘱道“念卿,这晋阳城内无数子民的身家性命,还有我卫律一家老小,就悉数交到你的手里了。”

    沈思在他手上重重一握“王爷只消记牢当日所作承诺便够了”

    次日寅时三刻,天色仍旧昏暗不明。冬夜凄凉,河野漠漠,一弯朔月遥遥悬挂于西北山坳之间,浅淡得如同被水洗退了颜色。

    而此时的西郊大营却是另一番景象,那里壁垒高耸,篝火熊熊,三军列队齐整,战马咴咴嘶鸣,人与马呼出的白气蒸腾而起,如薄雾般四散开来,整座军营弥漫着温热的汗臭味儿与浓重的马骚味儿。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有如白昼,各路将领陆续来到,按照官级品位分立两旁,目光纷纷朝将台投去。将台正中一架五尺长案,左侧悬着虎头牌,右侧贴着斩将令,沈思姿态庄严地端坐其后,通身银盔银甲,肩头披着大红斗篷,虎虎生威器宇轩昂。而晋王虽贵为这晋地之主,却并非军中统帅,是故只在下首设了个座位。

    满室正自鸦雀无声,忽然毡帘一挑,红光闪过,原是绯红郡主带着两名同样身着红衣劲装的女兵走了进来。三人个头一般高低,俱是明眸皓齿、猿背蜂腰,众人见了不觉眼前一亮。郡主扫视过全场,待寻到晋王后便如小女孩般脚步欢快地跑了过去。

    晋王见了郡主登时脸色一沉,等到女儿来在了近前,他低声斥责道“愈发胡闹了,军营重地岂是你想来就来的”

    郡主闻言不满地撅起了嘴巴“父王冤枉绯红女儿并非自作主张,今日可是那黑那沈念卿着了人请我来的”

    “哦”晋王一愣,满腹狐疑地望向沈思,沈思似早料定他会如此反应,及时丢了个似有若无的眼神给他,晋王便不再言语了。

    刁斗声由远及近“锵锵”响起,时辰已到,沈思摊开将领名簿开始点卯。从官职最高的张世杰开始,每叫到一人名号,那人便闪身出列答一声“在。”独唤到谭天亮的时候,底下无人回应了。

    自从那日被沈思在大庭广众下抽掉了几颗槽牙,谭天亮便一直耿耿于怀,没几日晋王又光明正大拜了沈思为将,更加令他郁愤难平。昨夜他本是与兄嫂同席守岁的,中途有亲兵通传说鞑靼人来袭,沈将军要升帐主事了,他不禁又嫉又恨,一个人躲回房喝了半宿的闷酒,以至彻底睡死了过去,今早无论如何也叫不醒。眼见卯时将至,哥哥谭天明无奈只得先行出了门,并吩咐妻子下人定要替弟弟驱了酒气再送来营地。此刻仍是人影不见,谭天明只好替弟弟搪塞一二,他迈步来在晋王面前躬身施礼道“回禀王爷,舍弟今日早起突然抱恙,深感不适,故而未能及时赶到,还请王爷恕罪。”

    这话既是说给晋王的,也是说给沈思的。可还不等晋王出声,沈思就似什么都不曾听见一般,加大音量重又问道“谭天亮何在”

    点卯三次不到,按军法可是要掉脑袋的。谭天明知道沈思这是在故意为难自己,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也只好将先前对晋王说的那番话对着沈思越发谦卑地复述了一遍。沈思闻言眉峰微挑“突然抱恙不是昨日饮宴醉酒误事了吧”

    “这哪里的话”谭天明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帐外一阵马蹄声呼啸而来,搅动得尘沙滚滚。幸得门前校尉眼疾手快扯住了缰绳,否则那马就要直笔笔冲进大帐了。来人正是谭天亮,他违背禁规骑马直冲中军主帐不说,还因一名小卒扶他下马时手上失了准头,就狠狠抽了人家几记鞭子。

    谭天亮素来强横霸道、目中无人,小校们个个敢怒不敢言,只是低声下气劝道“将军快些进去应卯吧,再迟些沈将军怕是要问罪了。”

    “沈将军哼哼”谭天亮不屑地冷笑两声,大步入内,见到沈思不情不愿施了一礼,“末将谭天亮在此”

    沈思淡淡扫过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呼名不应点到不时,本为慢军之罪,理应处罚。但本将军念你是初犯,又兼素有战功,故而饶你一次。若敢再犯,定斩不赦。”

    见沈思只讲了来迟一事,对骑马闯营及身染酒气都只字未提,谭天亮便认定他是奈何不了自己的,更加有恃无恐了。谭氏兄弟的父亲是三朝元老,早年辅佐晋王有功,在军中颇有威信,连晋王本人都要高看他们兄弟几眼,谭天亮自然不会把一个全无根基的沈思放在眼里。倒是哥哥谭天明不断朝他使眼色,他才勉为其难对着沈思拱手谢了恩。

    点卯完毕,新任主帅便要发号施令了。只见沈思从牙桶里轻捏出令牌一支,朗声唤道“绯红郡主上前听令”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众人暗忖这沈思该不会是发了癔症吧不管绯红郡主身份如何尊贵,毕竟是一介女流,领兵打仗岂有女人插手的道理何况她根本没有那份本事。再者说,郡主是王爷的掌上明珠,但凡伤到一根汗毛,王爷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晋王本人也颇觉意外,待要开口询问,却见沈思慢悠悠朝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晋王知道这是在示意自己不要忘了当日的承诺,于是只得压抑住满心疑虑,闷声不响坐在原处。

    既然晋王都默许了,别人便再没有异议。张世杰低垂双眸脸色平和,心里想着看沈思待会儿如何出丑。谭氏兄弟对望一眼,笑容里充满了讥讽之色。而詹士台则气恼不已,大战在即,王爷竟选出这样的人为将,看来晋原危矣

    绯红郡主本人倒是极为爽快地站了出来“沈将军,本郡主在此”

    沈思见了她急不可待的样子,由衷一笑“郡主,大军压境,形势危急,请你两日后率女兵护送王妃前往崇善寺进香,为我大军及晋原子民祈福。”

    “哈”谭天亮忍不住笑出了声,故意用旁人都能听见的音量对哥哥说道,“我等何必还要多费力气练兵布阵只需去庙里求求菩萨不就得了这仗有菩萨保佑,自然是大获全胜的。”

    绯红郡主巴不得沈思能给她队士兵让她好好逞一逞威风,谁知竟是护送母亲去上香祈福,这下别说阵前杀敌了,根本连晋阳城都没得出,她当即小嘴一撇“护送王妃是府中侍卫的职责,本郡主金枝玉叶,难道要充作侍卫不成”

    沈思也不与她多费唇舌,是朝立于一旁的金葫芦挥挥手“我到底是何用意,你来说给她听。”

    金葫芦这段时间跟在沈思身边耳濡目染,大有进益,沈思也想趁机考他一考。只不过金葫芦生性胆小自卑,生恐在人前丢了沈思的脸面,故而支支吾吾半天没敢出声。沈思倒也不急,只耐心望着他,眼神里满是鼓励。

    金葫芦拿裤子蹭了蹭手心的汗,终于鼓足勇气开口说道“将军曾教给过我,行军打仗最要紧是安抚民心,稳定后方。如今鞑靼来犯,晋原地界的百姓们必是惶恐万分,最先要打听的,便是王府里的动静。若王妃与郡主撤离晋阳,他们就会立刻出城逃命,若王妃与郡主安之若素,他们也会满怀必胜信心。因而由郡主带了女兵们在晋阳城中走一遭,定是比何种安民告示都要管用的。”

    被他这么一解释,众人方才了悟了沈思的苦心。绯红郡主心性最是简单,当即兴高采烈地领命道“土豹子说得有理,沈将军放心,绯红一定不辱使命。”

    沈思瞄向金葫芦,微微点头,暗道这个鸡雏般的小徒弟倒是没白教导。旋即他又摘出一支令牌“金葫芦上前听令”

    刚刚趋于平静的大帐再次翻起波澜,按理颁布将令该是先从上等武将开始,今日头令给了绯红郡主,众人只当是对郡主的尊重。可这金葫芦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无名小卒,放着满座战功赫赫的大小将领不理,先点了他出列,简直是在羞辱其余诸将。一时嗡嗡议论之声四起,直至晋王微微咳嗽一声,才稍稍压制了几分。

    沈思毫不理会外界反应,照旧下令道“由你率领近日招募的新军在晋阳以西、汾水上游驻扎,届时炮声为号,尊我指挥以奇兵之势杀出,此举关系我大军最终成败,万万不可有半分差池。”

    所谓新军,是前些时候才刚刚召集起来的一支队伍,原本都是扛锄头、挥钉耙的泥腿子。当初将领们都认为晋王三卫兵强马壮,再行招兵买马只会使军心涣散,但沈思却执意为之,还特别划了一支新兵营出来。如今他不仅将这群泥腿子新军奉为奇兵,还命了金葫芦前去统领,惹得底下诸将纷纷摇头,这简直是将军政大事当作儿戏

    待金葫芦领命退下,沈思又道“詹士台将军上前听令。”

    詹士台是个性情耿直谨遵例律之人,无论心里如何不服气沈思,规矩上还是分毫不差的,他走上前来闷闷应道“末将在。”

    沈思送出将令一支“着你率两万兵马坚守晋阳城,掌管后方粮草辎重。紧闭四城关,闲杂人等不得随意出入,城内官商平民俱要照常行事,有胡乱造谣者带至衙门问罪。无论前方传回何种消息,未得沈某号令均不得擅自出城驰援,否则军法论处”

    詹士台没想到自己之前那样贬损沈思,沈思对自己倒是信任有加,竟将整个后方交给了自己。沈思仿佛能看透他心思一般,在他上前接令的空当小声说道“詹将军刚正不阿言语率直,沈某十分欣赏。正因为将军觉得我空以美色事人,我才更要在将军面前做出点样子来,一改将军对我的误解。”

    “哼,漂亮话人人会讲,真要做出来才好”詹士台语气冰冷冰,怒意倒比先前小了不少。

    沈思微微一笑,也不反驳。他初来乍到孤立无援,很需要笼络人手在旁协力。谭氏兄弟小肚鸡肠不堪大用,张世杰表面谦恭有礼实则最为倨傲,很难真正收服,反倒是这个詹士台,肚里有话就照实说出口,凡事直来直去,最易交心。

    詹士台之后,沈思唤出了张世杰上前“张大人,请你率领一万骑兵在距晋阳四十里外的泥屯川布防,尽力阻击敌军,但不需一味蛮干,当以士卒性命为先。”

    张世杰闻言不禁苦笑,哈里巴所率皆为鞑靼精锐,人数达二十万众,以区区一万人去阻击二十万人,还要以士卒性命为先,这样的抵挡又有何意义

    沈思全不介意张世杰心中如何腹诽,只管接着差遣谭氏兄弟道“请二位谭将军率五千骑兵并五千步兵,在距晋阳六十里的鸦雀岭阻击敌军,同样不需一味蛮干,当以士卒性命为先。”

    谭天明迟疑片刻,斗胆回道“鸦鹊岭虽名中带岭,实则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单是以一万兵力迎敌已属勉强,更何况其中还有五千步兵,以步兵对骑兵,这”

    谭天亮不待哥哥说完,已是火往上冒“大哥,休要再与他理论,这姓沈的分明是看你我兄弟不顺眼,想叫我们白白去送死我军在人数上本就处于劣势,他又将兵马一分再分化整为零,这哪里是要抵抗鞑靼人的架势要我说他是鞑靼人的奸细才对”

    说着话,谭天亮不管不顾掀起毡帘朝外走去。还未等他迈出大帐,便有一股阴风挟裹着黄沙烟尘卷入帐内,呛得众人一阵咳嗽。帐口小卒忽然指着天边聚集起来的土色云块失声惊叫道“快看,那是什么”

    但见那云团形状古怪非常,几似巨石垒就的城池,又如崩裂坍塌的土山,一大片慢慢向下压来。整座营地很快被大雾所笼罩,直至云层降到相距地面一尺左右,才逐渐散去。

    张世杰心头一动“莫非这就是古书中记载的营头之星”

    被张世杰这一提醒,谭天亮幸灾乐祸地冷笑道“古书有云营头之所坠,其下覆军杀将,血流千里,极其凶险。哈,该不是为将者惹得天怒人怨,神鬼都来示警了吧”

    今日沈思种种布置本就叫人费解,此时又天现异像,帐中顿时一片嘈杂。谭天亮趁机跪在晋王面前进言道“王爷明鉴,这沈念卿既无守城之才干,又无服众之德行,公报私仇害我兄弟,天都不容他这营头乃大凶之兆,不可不防,还望王爷三思啊”

    不等晋王有所应对,沈思已是一拍桌案厉声喝道“谭天亮,我对你一忍再忍,断不能三忍来人,即刻将其拿下”

    两名小校刚欲上前扣住谭天亮肩膀,就见谭天亮双臂一抖“谁敢”

    小校们忌惮他平日为人霸道,一时间脚步踟蹰着僵在原地,竟不敢再靠前了。沈思指着两名小校斥道“这二人目无主帅不尊号令,拖下去各打四十军棍,以儆效尤”

    若说绑谭天亮有人不敢,绑小卒子却个个麻利得很,那二人很快被拖到帐外,掀翻在地,手臂粗的棍子带着呼呼风声砸在脊背屁股上,每一棍下去都打得人杀猪般哇哇哀嚎不止。众人听着无不心内戚戚。

    待哀嚎声渐渐低弱,沈思气定神闲再次喝道“来人,即刻将谭天亮拿下”

    有了那四十军棍的前车之鉴,再没人敢含糊其事,又两名小校不由分说抓住谭天亮肩胛将人制住,拉紧麻绳捆了个结实。

    谭天亮自然不服,扯着嗓门大叫“沈念卿,你心虚有鬼你仗势欺人凭什么绑我”

    “凭什么我便清楚讲与你到底凭的是什么”沈思深吸一口气,“军法官何在”

    军政执法官赶紧出列,抱拳拱手道“在”

    沈思嘴里向军法官问话,双眼却直直逼视着谭天亮“军法官,我且问你,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是为何罪”

    “这”军法官怯怯望了一眼谭天亮,又朝帐外被打得皮开肉绽那二人瞧了瞧,结结巴巴答道,“将军所言乃是轻军之罪,犯者当斩”

    谭天明闻言一惊,心中暗叫不好。

    沈思不紧不慢接着问道“那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又是何罪状”

    军法官硬着头皮答道“此谓构军之罪,犯者当斩。”

    沈思声势更厉“我再问你,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大肆邪说,蛊惑军心,何罪”

    军法官鬓角冷汗滴滴答答流淌下来“此谓淫军之罪,犯者当斩。”

    沈思拿手指点谭天亮“谭天亮,你我二人可是有言在先的,若敢再犯定斩不赦,你该不会忘记了吧”他愤然挥手,“来人呐,将谭天亮绑赴辕门斩首示众”

    谭天亮尚未认清自身境况,犹自傲慢叫嚣道“沈念卿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可知我谭天亮是何许人你斩我你”

    他哥哥谭天明识相许多,赶紧跪在晋王身前连连叩首“王爷饶命,请王爷看在家父多年鞍前马后鞠躬尽瘁的份上,饶过舍弟一命吧。”

    晋王知道沈思是想拿谭天亮立威的,但谭氏兄弟毕竟追随自己多年,他实在舍不得杀谭天亮,于是略一斟酌从旁劝道“念卿,战前杀将到底不详,况且正值用人之际,不如改为”

    不等晋王说完,沈思目不斜视吩咐下去“来人,将晋王爷轰出大帐”

    底下小校们都被惊出一身冷汗,谁有胆子敢轰王爷简直不要命了一边是主子,一边是主帅,两下较力,苦的还是他们这些差人。

    “念卿你”任晋王再如何善于隐忍,也不觉脸色微变。他毕竟是身居高位之人,平日里何曾有人敢在他面前耍威风更别提是不留情面地“轰”人了。想着之前答应过沈思的几句承诺,他缓缓吐出两口长气,压抑住心头邪火,最终沉着脸主动走出了帐去。

    谭天明想不到事态竟会演变至此,他跪在地上紧追几步“王爷王爷”几乎带了哭腔。

    少顷,刽子手托了谭天亮的人头来至帐中“禀沈将军,谭天亮已就地正法,请将军验明。”

    沈思负手走下将台,面色平静地盯着那死人头颅端详片刻,又一个一个目光凌厉地扫视过众人“尔等既为军人,当知晓军法如山的道理,纪律严明上下一心,方可对敌制胜。今谭天亮一意孤行自寻死路,还望诸位引以为戒。”

    台下众人个个垂首不语,再不敢轻易挑衅主将威严。只有谭天明踉跄着扑了过去,抱住弟弟血粼粼的人头大哭三声,随即眼珠“咕噜”一翻,昏死了过去。

    第19章 马踏处,擎刀所向皆汉土

    哈里巴是鞑靼族中远近闻名的“巴特尔”,弓马娴熟能征善战,素有万夫不当之勇。此次出征前夕,因晋王使计搅起了一场刺杀风波,累得他受尽冤屈,故而这场仗他是憋着口恶气要大显身手的。

    哈里巴率领二十万大军一路挺进,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大周境内的重重关卡对他来说简直形同虚设。前方战报一份接着一份递送到晋阳,无不叫人烦恼忧心。

    晋阳向北六十里的鸦鹊岭,驻扎着谭天明率领的一万士卒。谭氏兄弟向来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如今弟弟新丧,哥哥自然斗志消沉,再兼鸦鹊岭乃是处开阔的荒原,一马平川无险可据,是以还没等他站稳阵脚,人马就被鞑靼铁骑给生生冲散了。

    与谭天明相比,张世杰倒算是略高一筹的。他带人埋伏在距离晋阳四十里外的泥屯川,以一小撮人马为饵,将敌兵引进西南方向的葫芦形峡谷中,试图构成前后夹击之势,将哈里巴一网打尽。无奈何敌众我寡,实力悬殊,还不等他的口袋彻底收拢,哈里巴就已毫发无损地突围而出了。

    接连击溃晋军两员大将,哈里巴势头更盛,继续马不停蹄朝晋阳杀来。现如今城外就只剩沈思亲率的两万主力了,至于指派给金葫芦那支所谓“奇兵”,根本连影子都没见到半点。

    夜阑人静鼓打三更,晋王仍旧睡意全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干脆带着人出得王府,信步登上了晋阳城头。城北十五里,汾水蜿蜒流过,沈思的队伍就驻扎在汾水岸边,可惜视野被重重山林遮挡住了,看不到那里的情形。

    听着手下汇报前方战况,晋王一直沉默不语。他脸上神色虽然镇定,心却一寸寸往下沉着。最初他所牵挂的固然是这场仗的成败得失,晋原是他立足的根本,如若晋原有变,他也就失去根基了。但是渐渐地,他对沈思的担忧超过了战争本身,即便沈思是一只搏击长空的雄鹰,可外头风大雨大,也怕会不小心吹折了这只雏鹰的翅膀。

    沈思给詹士台下了死令,没有他的授意,任何人不得自作主张出城驰援,包括晋王在内。晋王自己也曾作出过承诺,一不横加干预,二不心生质疑。可他就是难以放下,似乎非得亲眼看看沈思此刻的状况才能安心

    鞑靼人正日夜兼程向晋阳袭来,生死之战一触即发,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沈思最后巡视了一遍营地,派人与金葫芦处互通过消息,将所有策略布置停当,这才带着满身疲惫来在了汾水岸边。他松开缰绳打发了马儿去喝水,自己也俯下身捧起一把夹杂着细碎冰渣的河水,胡乱揉搓了几下脏兮兮的脸孔。

    那水寒凉刺骨,沾上皮肤当即冷得人一激灵,清爽之气从头通到脚。沈思原地舒展了两下骑马骑到僵硬的筋骨,抬头仰望,在辽阔苍穹之上,满天星斗若隐若现,朦胧光华洒满了这片遍布卵石的河滩。

    朔风吹过,焦枯苇叶瑟瑟作响,苇草摇曳之间透出了清浅的河流,水势无声无息,仿佛静止了一般,月光下勉强看得到水底泛白的细沙。沈思拿鞋尖稍稍探过去一点,水面即刻被搅起了阵阵涟漪。他的脸色被河水映照得银光斑驳,眼珠也如宝石般闪闪发亮。不知这一刻他想到了什么,眉宇间竟慢慢染上了几分凝重之气。

    忽然间,有人将一展厚实披风搭在了沈思的肩头,他转身一看,后面站着个黑乎乎的人影,虽是小兵打扮,身量却比一般的士兵挺拔许多,气味也要好闻上许多,那种馥郁之气应是来自波斯进献的极品香料,不消再看,沈思已微微皱眉轻呼一声“王爷”

    “嘘”晋王食指竖在唇上悄悄制止他,“哪里来的什么王爷,王爷此刻在城中坐镇呢”

    沈思只觉气不打一处来,又碍于周遭有巡逻兵士经过不便发作,只好压低音量责备道“王爷整日埋怨绯红郡主任性骄纵,依我看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本人未必有多明晓事理两军阵前刀剑无眼,明日一战生死各半,你可知你是这晋原地界的主心骨,你若有闪失,万千将士的心血岂不白费了”

    晋王自知理亏,也不敢反驳,只宽厚地笑笑“念卿无须挂怀,有阿屈跟着,谁能伤我放心,明日鞑靼人杀来之前我便返回城内,定不会给你沈小将军添乱的。”

    “怎么,王爷是听了满耳朵的坏消息,慌了阵脚,特特跑来督战的吗”沈思不满地瞄了眼晋王,又朝着晋王的斜后方看去,屠莫儿正面无表情微驼着脊背站在那,半张脸孔疤痕交错,在夜色下形同鬼魅。

    “并不是。”晋王回答得倒也干脆,“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沈思原本板着脸,听了晋王的话又不免泛起一丝笑意,可他不想被人察觉自己在笑,于是刻意屏着嘴角,表情变得尴尬又滑稽。他还不自觉抬手抹了把自己的脏脸,暗琢磨此时糊满尘土的模样定然是十分有碍观瞻的。这个卫守之,真是愈发古怪了,来看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这个人”他一偏头,不想晋王与他站得极近,毫无征兆之下,嘴唇便似有若无地扫过了对方面颊,彼此“嗖”地四目相交,对方鼻子里呼出的白气喷在皮肤上,拂过汗毛,痒酥酥的。

    沈思虽然穿着坚硬冰冷的盔甲,可盔甲之内的身体却变得滚烫炽热起来。就像温暖春意包裹住冰层,冰雪消融,滴滴答答荡漾流淌。沈思的眼神渐渐变得柔和了,在他紧实有力的胸膛深处,仿佛藏着一只活泼好动的小马驹儿,正四蹄轻快地踢踏着,噗通,噗通,噗通

    待巡逻的哨兵走远,晋王附在沈思耳畔偷偷说道“野地里吹了一天的风,冷了吧我带了烧酒过来。”

    沈思狡黠地笑笑“现如今我倒不馋酒,只想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今日奔走了一天,连里衣内都沾了许多尘沙进去,又干又痒,好生难受。”

    晋王心思一动“念卿,等这场仗打完了我再陪你去温泉沐浴,这次绝不捉弄你。”

    沈思大方一挥手“我若得胜,守之亲自替我搓背如何”

    “谨遵沈将军号令”晋王装模做样拱手施了一礼,笑得满面春风。

    回到帐内,沈思急吼吼从晋王怀里夺过酒壶灌了两口,继而心满意足地一抹嘴“卫守之你好大的胆子,大战在即以美酒消磨本将军心智,简直是知法犯法,该当罪加一等。”

    晋王哈哈大笑“本王既被轰过一次,又何惧再被轰第二次”

    沈思见晋王还在为自己当众驱赶他出帐一事念念不忘,不禁讪讪笑道“守之,不瞒你说,我虽是沈帅的儿子,可在沈家军里不过是偏将之职,说到执掌帅印威风八面,这还是第一次。”

    晋王笑得温柔“滋味如何”

    沈思自嘲地扁扁嘴“果然畅快淋漓”

    两人笑过一阵,又饮了几口酒,晋王随意问道“念卿,你第一次上阵杀敌是什么时候”

    沈思翻着眼皮想了想“从我记事开始就被沈帅带去校场了,他操练士兵,大哥就操练我们几个兄弟。至于第一次亲手杀敌好像是十岁上头,那时姐夫受命为大军押运粮草,我贪玩偷偷跟了去,不想半途遭遇到一股残兵,我看那些家伙都比我高大上许多,心里也生出几分惧怕,可性命交关,怕也没用。等到真动起了手,发现那行人的力气还未必及得上我个小孩子,自此便再不会怕了。”

    晋王微微眯起眼眸,也陷入了回忆“我第一次杀人是十三岁,那时父亲领兵起事,我和母亲、哥哥为躲避朝廷追杀逃进了山里。有个砍柴的发现了我们的行踪,要去衙门告发领取赏金,我就用柴刀杀了他。因为又慌又怕,一刀砍下了他半边肩膀,血喷出几尺高,临死一刻他还在哼哼唧唧叫着娘”晋王翻开自己的手掌端详了片刻,“自那以后,这双手就染满鲜血了,自己的血,敌人的血,兄弟的血我总在想,要是有一天能归隐山林,做个逍遥散人倒也不错。就像你那支家乡小调儿里唱的,揽月山,玉湃川,五百仗,到天边,红崖顶,有神仙唉,红崖顶上是不是真的能看见神仙呢”

    沈思“噗嗤”一笑“世上何来神仙若说红崖顶上景色宛若仙境倒不为过。只是外人不知瀑布后头贴着岩壁开凿的小路,轻易上不去的。”

    世事总是如此这般地违背人愿,他与卫悠少年意气站在红崖顶上展望江山激昂文字,而真正俾睨天下的晋王却在羡慕着红崖顶上的神仙生活。喝光了壶中酒,沈思朝晋王豪迈笑道“算了守之,天下虽大,哪里没有争斗市井小民躲不过闾巷之争,口角相加,撒泼斗殴。臣工权贵躲不过庙堂之争,尔虞我诈,翻云覆雨。如你我者,躲不过家国之争性命之争,终究是要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的”

    正闲话间,沈思忽然脸色一变,抬手示意晋王不要出声。晋王赶紧闭气凝神定在原处,很快他察觉到脚下地面微微震颤了起来。二人飞快交换了一下眼色哈里巴来了

    与此同时,帐外探马飞奔来报“将军哈里巴率军不眠不休连夜杀来,现已越过前方山口”

    沈思一推晋王“请王爷即刻回城”他提剑出帐,飞身上马,“来啊,全军出击,随我涉过汾水前去迎敌”

    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乍明未明。沈思刚刚带了人马在河岸边严阵以待,哈里巴的队伍便如一阵疾风般冲出了山口。沈思坐在马上轻佻一笑“哈里巴王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

    哈里巴端坐马上定睛观瞧,已有了三分胜算。领兵的只是个稚气未消的黑小子,人马也不过万余,周边只有一条四野开阔的河道,河水既浅又缓,根本没有伏兵的藏身之处。他心中一阵得意,不觉笑了出来“听人说晋王色迷心窍,选了个乳臭未干的男宠为帅,还为讨男宠欢心斩杀了有功之将,哈哈哈,而今一见,果然是个小娃娃”

    哈里巴本不是狂妄自大之徒,可谭天明与张世杰都是晋原境内有名有姓的人物,那两人的阻击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攻破了,自然对眼前这毛头小子不甚放在心上。之前闻得有关晋军的种种传言,他还怀着戒心,唯恐是晋王精心设下的骄兵之计。可今日亲眼见到了沈思本人,又见识了这支军队的实力,他已再无顾忌了。

    只听得哈里巴一声呼喝,身后士卒顿如猛虎扑食般朝了晋军压来。沈思急忙命人擂鼓冲锋,可惜士气上到底差了一大截,不待敌人靠近,晋原的士兵便个个面露惧色,马蹄后撤,阵型登时乱作一团,很快便如山顶崩落的碎石一般向后退去,挡也挡不住。

    鞑靼人撵到汾水河边,哈里巴大手一挥制止了队伍。他立在马上哈哈大笑,此一遭还未及动手,只是吓了一吓,就把晋军吓得屁滚尿流了,可见这群家伙真是不中用至极的。但他也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故而还是留了一份小心。

    晋军连滚带爬逃回了汾水南岸,见敌人并未追上来,这才勉强松了一口气。只见沈思故作镇定地高声叫道“哈里巴,休要狂妄,刚才本将军只是念你跋山涉水远道而来,暂且谦让你一个回合现在就要教你见识见识本将军的厉害了”

    他一边叫嚣着,一边弯弓搭箭,瞄准哈里巴面门抬手射了过去。谁知那箭经河风一吹,竟如喝醉酒般忽忽悠悠飘了起来,还不等沾到哈里巴的边儿,就早早跌落在了地上,惹得鞑靼大军一阵哄笑。

    哈里巴彻底放下戒心,挥舞战旗“兄弟们,随我杀过去,让汉人狗崽子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鞑靼勇士”

    “嗷”鞑靼骑兵汇聚成一片黑色潮水,向汾水南岸席卷而来

    晋王行出一程,身后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他收拢缰绳回头张望,惊见晋军如丧家之犬般仓惶逃窜着,而鞑靼人则穷追猛打气势如虹。他心头忽地一沉,无论如何,不能让沈思独自面对危险

    几名侍卫看出晋王神色有变,纷纷催马上前劝道“王爷,形势急迫,请速速回城”

    话音未落,晋王已调转马头向回奔去,而屠莫儿则不声不响紧随其后。其余侍卫无奈之下只得飞快跟上,环绕四周以策万全。

    晋王一眼寻到位居中军银盔银甲的沈思,毫不迟疑打马贴了上去“念卿,为今之计还是随我撤回城中吧”

    沈思见晋王去而复返,顾不得惊诧,只胡乱一甩手臂“胜券在握,我为何要回去”

    晋王心内焦急“胜算何来”

    沈思直视前方双目炯炯“我说过要借天兵天将襄助于你的”

    晋王只道他是意气用事,再次苦口婆心劝道“莫逞英雄,就算据城不出,也可以从长计议。”

    “守之你信不信我”沈思忽而转过头,朝晋王幽幽一笑,黝黑的皮肤衬得两排牙齿洁白发亮。眼见冲在最前面的鞑靼骑兵已经上岸,时机到了,沈思猛地大喝一声,“点火放炮”

    “嘭嘭嘭”三声炮响惊得鞑靼人俱是一滞,哈里巴还以为是对方有援兵杀到,慌忙四顾,结果视野之内连飞鸟也不曾多出一支。哈里巴再次大笑,那黑小子打仗虽然不济,虚张声势的本领倒炉火纯青。

    可还不等他笑声落下,天边又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鞑靼兵将好奇地循声望去,但见汾水源头天地交接之际蒸腾起了一片魔障般的白雾,那雾似乎在动,飞快地移动着,声音越来越响,呼啸着滚滚而来那不是雷声是巨大的水声

    激流犹如万马齐奔,排山倒海,惊天动地。有人惶恐地张大嘴巴“啊”还不等发出声响,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原本清浅平静的汾水以令人眩目的速度暴涨起来,水势茫茫,无边无际,堤岸与河床早已不复存在,到处都是浑浊的大水与泥沙。

    飞转的漩涡将人与马匹撕成碎片,迅速吞没,汪洋上起起伏伏着无数的尸体,尸体又被澎湃的水流推向两岸,渐渐堆积成了一条血肉的大坝。

    冲在前面的鞑靼人虽然侥幸爬上岸,却即刻遭到了晋军的射杀,想要闪避,后路又被随后逃上岸的同伴堵死了,盲目而疯狂的人群早已章法大乱,人在狂奔,马在狂奔,夺人性命的河水也在狂奔着,有人不慎跌倒在地,眨眼便被无数马蹄踏成了血肉模糊的烂泥。

    留在对岸尚未下水的鞑靼人赶紧后撤,无奈马匹受了惊,不住在原地团团打转,拥挤碰撞着扬蹄嘶鸣。凄清的钲声伴随着痛苦哀嚎,在汾水两岸飘荡盘旋。很快,有一队晋军准时从鞑靼人后方围拢了上来,正是不久前被他们杀得丢盔弃甲的张世杰、谭天明二部。张世杰一声令下,万箭齐发,顷刻间将这群惊魂未定的鞑靼残兵杀得人仰马翻。

    大风在头顶呼啸而过,卷杂着刺鼻的腥味,分不出来自于泥土还是鲜血。只是瞬息之间,生龙活虎的鞑靼士兵就成了箭下冤鬼、水底亡魂,这场声势浩大的死亡太过震撼,竟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晋王默默望向沈思,沈思则安静注视着眼前噩梦般的景象,脸上无喜无悲。

    战争中没有真正的胜利,它永远都伴随着最鲜活最残酷的死亡。在少年沈思与晋原将士们眼中,这死亡里或许还能找到几分浴血拼杀、保家卫国的豪迈之情,然而晋王所见更多的却是凄凉。人命可以轻贱如蝼蚁草芥,也可以高高在上藐视苍生,不手握权力,就只能成为被人肆意牺牲、踩踏的垫脚石。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洪水与箭阵已使鞑靼人损失过半,剩下的几乎溃不成军。沈思一挥腰间佩剑,剑锋上闪烁着凛凛寒光“诸位汉家儿郎,鞑靼贼人残暴无道,侵我疆土,食我血汗,辱我姊妹,欺我父兄,有谁觉得窝囊,现在便随我去杀回来”

    汾水两岸山呼海啸“杀杀杀”

    第20章 壮志酬,横戈原不为封侯

    目送沈思矫健利落地催马冲入战阵,晋王胸中油然而生阵阵骄傲之情。兵是沈思带的,仗是沈思打的,水攻之计也是沈思琢磨出来的,但沈思是他卫律相中的人,归根究底,还不是他眼光了得

    望着面前浩瀚无际的滚滚洪流,晋王止不住喃喃自语“天兵天将这个沈小五儿”他虽于领兵打仗上没多大建树,但早年受到季老将军言传身教,也潜心修习过许多兵书典籍。这两军对垒有何要义能决定最终成败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道者,民心也。绯红郡主身着戎装英姿飒爽走上一遭,引得满城子民争相传颂,这可比衙役们敲锣打鼓跑大街、穿小巷广而告之有用得多。连金枝玉叶的郡主都亲自披挂上阵了,足见王爷守卫晋原之志何其坚定,百姓们深受鼓舞,自是上下一心同仇敌忾。

    除去人和,天时、地利也至关重要。能化天地气候为己用,已非庸常之质。想必答应出战那一刻,沈思早就想好了破敌之法,不然他为何要去试探冰层的厚薄之后派死士潜入鞑靼王城拖延时机,正是为了等待汾水上游春汛的到来。

    那支由金葫芦统领的新军大多是满怀报国热忱的晋原百姓,一个个虽弓马不精,却都是干体力活的好手,说到挖泥夯土简直手到擒来。他们从土层解冻开始动工,到鞑靼人杀来这短短几日,竟已将最为关键的蓄水大坝建造完成了。

    招募新军还有个好处,就是掩人耳目。晋地有几员将士多少兵力,哈里巴出征之前定是周密调查过的。若其中一部分突然消失挪做他用,必将引起对方怀疑。换做新军就不同了,有谁会在意一队连阵型都站不整齐的泥腿子被带去哪里练兵了呢

    至于张世杰与谭天明两路人马的阻击地点,应该也是精心安排过的。既要故意战败,又不能败得太过明显,那两处都位于到达晋阳的必经之路上,地势平坦开阔,不易布防,再加上二人本就士气低落斗志消沉,这一败便更加天衣无缝了。不但成功卸去了哈里巴的戒心,还在鬼门关口又送了他一程。

    孙子虚实篇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也。这沈小五儿一举一动看似漫不经心任意而为,实则设计缜密环环相扣,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本事,假以时日必是大周不可多得的统帅良才。

    那股依靠春汛与大坝造就的洪水虽来势凶猛,去得也极快,不足半个时辰,水位便渐渐降回原处,水面也趋于平稳了。尚未被水流冲走的尸体相互碰撞、纠缠着,聚集一处,在水面上堆积起了大片血肉浮桥。

    解决掉了南岸的敌兵,沈思又带着人马向汾水北岸奔去。慌乱之中,那里的鞑靼士兵已被箭雨射杀了大半,侥幸存活下来的部分士卒迅速靠拢,在主帅哈里巴附近收缩成了一团,依旧与晋军顽强对峙着。

    哈里巴形容狼狈浑身是血,坐骑早已不知去向,血水顺着他破碎不堪的衣襟滴滴答答往下流淌。即便如此,他依旧是手舞弯刀凶猛异常,有人胆敢近身便一刀过去劈成两半。按照晋王旨意,逮住活的哈里巴回去赏赐纹银千两,捉了死的无功无过,逃了反要受罚。故而晋军只能里三层、外三层远远将其包围起来,却始终无法生擒活捉。

    见沈思来到,士兵们当即分撤两旁,为他让出了一条小路。沈思行至哈里巴对面数丈之遥,翻身下马,冲着哈里巴一拱手“二王子,今日一战你麾下兵马伤亡惨重,若你不想更多族人丧命,还是投降吧。晋军乃仁义之师,断不会虐杀降兵。”

    哈里巴非但不领情,还双眼圆整怒目而视“我的兄弟个个都是勇士,只会战死不会低头,不像你们汉人,口口声声天朝上邦中原正朔,却连真刀真枪迎敌的胆量都没有,只敢耍些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

    闻听此言,沈思似笑非笑点了点头“鞑靼人有鞑靼人的血性,汉人有汉人的谋略,我与你再争辩也是无谓。既然你以勇士自居,我便与你赤手空拳打一场如何”他拿手一指哈里巴,“你赢了,我即刻放你与你手下兵将安全离开,我赢了,你们所有人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敢应战否”

    身后几名将领没想到沈思会有此提议,纷纷出言相劝“沈将军,大局为重,万一”

    话没说完,就被沈思一摆手给制止了“我既说得出,便是一定要赢的。”

    哈里巴先是一愣,旋即畅快大笑道“哈哈哈,有趣有趣,年纪不大口气不小,你这小娃娃有趣得紧。既然你等不及挨揍,那就休怪我以大欺小啦。若然输了,可不许哭鼻子”

    沈思从容一笑,脱去披风丢给旁边校尉,又将佩剑解了下去。哈里巴见状也将两柄弯刀“唰”地收入了鞘内。

    鞑靼人本就比汉人强壮,哈里巴身长九尺,健硕如山,对面站定足足比沈思高出一头有余,双拳握起来有如两柄巨锤,沈思背后的士兵纷纷为自家主帅捏了一把冷汗。

    哈里巴眼神如利刃般逼视过来,沈思则不紧不慢摆出了架势,两下单是目光交接已激得火花四溅。瞅准时机,哈里巴先发制人,一个饿虎扑食手呈钳状朝沈思咽喉锁去,沈思身形一低,灵活地从对方腋下钻了过去,不等哈里巴收手,便回身摆动手肘大力挥向了他的太阳穴。太阳为经外奇穴,人体要害之一,全力击打轻则昏厥重则殒命。

    谁知那哈里巴人虽高大,却丝毫不显笨重,耳听得呼呼风响,他看也未看便一偏头轻松躲过了袭击,同时反手去抓沈思肩膀,并抬起膝盖重重顶想沈思侧腹。沈思慌忙伸出小臂去搪,哈里巴的攻击虽未落在他身上,可冲力极大,竟将他震得直接飞出几尺,落地后接连倒退两三步才勉强站稳,惹得周围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小娃娃,现在认输还来得及,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哈里巴边说边飞身上前双拳齐发,丝毫不留给沈思喘息的机会。

    “刚才我说过一定要赢的,现在我只有更加想赢”沈思全神贯注抵挡着哈里巴的攻击,同时冷静观察着对方的招式与套路,试图从中找出破绽。两个人影缠斗在一处,身形晃动拳锋翻飞,你来我往不可开交。

    哈里巴是草原上的摔跤好手,很善于利用自己身高与体重的优势,他以攻为守,一招快似一招,力道十足,虎虎生风。沈思一个不留神,被哈里巴的拳头砸中了下颚,嘴角当即绽裂,口齿染血,人也歪歪斜斜向一侧跌去。还不等他保持住平衡,哈里巴已经一个箭步窜到面前,一手抓住他的领口,一手抓住他的腰带,双臂较劲“喝”的一声,便将人横着高高举过了头顶。沈思四肢悬空,无法借力,只能任由哈里巴随意操纵。

    哈里巴肘部微曲,准备蓄足力气将人狠狠摔出去。就在这紧要当口,沈思突然出招,两手如出洞灵蛇般“唰”地拍向哈里巴耳根后侧,还不待众人看明白个中玄机,哈里巴便似醉了酒一般,摇晃着软软倒向地面。而沈思也趁机脱离了他的控制,拧着旋子凌空一跃稳稳落地。

    鞑靼人想不到自家主帅竟会被那貌不惊人的少年击倒,顿时急红了眼,操起手中刀剑呼啦啦拥了上来“殿下殿下”

    哈里巴又羞又恼,躺在地上半天没动。在他看来沈思那一下动作虽快却是轻飘飘的,根本没使力,可他却登时感到眼前发黑,头晕目眩,好似服食了软筋散一般,腿脚腰身都变得虚浮无力,撑也撑不起来了。他虽心有不甘,倒也说话算话,睁开眼朝自己的部众一挥手“都给我退下”

    沈思蹭了一把嘴角的血丝,居高临下问道“二王子,你可服气吗”

    哈里巴费力移动着麻木的手脚“小鬼,你又耍了什么名堂”

    “二王子力敌千钧,不愧勇士之名,但我们汉人偏偏有门四两拨千斤的功夫。”沈思一伸手将哈里巴扶了起来,“力大未必能战胜力小,人多未必能战胜人少,快马弯刀未必能战胜奇谋良策。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进犯的是我大周土地,砍杀的是我汉家儿郎,我等便是拼尽性命,也绝不能有半分退让。心怀必胜之志,是无论如何都要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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