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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崖顶 第3节

作者:洛无奇 字数:30288 更新:2021-12-29 10:50:57

    屠莫儿如鬼魅般站在阴影里,手扶剑把目不转睛盯着晋王与沈思。辜卓子站在他身边有一下没一下扇着羽扇,把自己冷得直缩脖子。扇尖上的绒毛不小心扫过屠莫儿脸颊,他仍旧是不声不响,只面无表情地向旁边飘出了几寸。

    晋王三战三败,最后都被沈思“一剑封喉”了。他虽惨败,却败得十分惬意“念卿,我技差一筹,到底不如你,这下心服口服了。”

    沈思不以为然地笑笑“我这种人是以剑为剑,你这种人则是以人为剑。术业有专攻,我赢你不足为奇。话说回来,我的剑再快也敌不过千军万马,而你的剑却能掌万民生杀之权,是我终究不如你才对。”

    闻听此言晋王一阵沉默,若有所思地朝远处望去,刘谷山下,是广阔无际的森林,原野,和滚滚流过的汾水,都是他晋地的大好风光。现在目之所及一片宁静安详,可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战火与硝烟覆盖。

    “若是鞑靼人杀来,到底该不该奋力一战呢”晋王声音很轻,不知是在问沈思还是在问自己。

    沈思挥舞着手里当做宝剑的树枝“若是鞑靼人真的杀来,自然该当一战”见晋王垂首沉吟,他坦然一笑,“我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你怕打败仗。可一场仗打败就是真的败了吗鞑靼人以为我大周男儿柔弱可欺,我们就更要在战场上让他见识到周人的勇气与胆魄,让他知道我大周就算战至一人一骑,也会抗击到底”

    晋王注视了沈思片刻,下定决心,握拳重重击打在手掌上“好,就听你的,奋力一战杀他个有来无回,片甲不留”

    第12章 知不知,青虫相对吐秋丝

    第二天,晋王带着队伍又向北行出了三百多里,直至日头偏西才返回到晋阳城内,谁知进城后没多久,就被拥堵在街道上看热闹的人群拦住了去路。

    几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看得真切,遥见重重叠叠的人群之中,一名身穿红衣的俊俏公子正揪着个骨瘦如柴的少年不断斥骂“还说这钱袋子不是你偷的,若不是你偷的,为何会捏在你的手里”

    红衣公子身后还跟着一群唇红齿白、打扮整齐的跟班,看着年纪都不甚大,也一个个张牙舞爪地对少年吼道“就是你,抵死不认也没用,小小年纪不学好,跑去做贼,真真可恶该打,该打”

    少年领口被人揪住,只得可怜兮兮挺着胸脯小声争辩“我没偷,我是从地上捡的,又不知是哪个掉的”他个子矮、音量小,话一出口就被对方七嘴八舌的责骂声给淹没了。

    几番来回拉扯,有样物件儿从少年怀里不慎掉落了出来,红衣公子眼疾手快一把夺过,定睛细看,竟是只镶了银嘴儿的牛皮酒囊,这下红衣公子更加有理了“还说你不是个小贼,看你那穷酸相,怎配带着这等好东西哼,定是偷来的无疑”

    沈思一眼认出那酒囊是自己用过的,他隐约想起,当日宁城之外有个饿极了猛啃生肉干被噎住的少年,当时他觉得好玩,就随手把自己的酒囊丢给了对方救急。记忆中的人影儿与眼前的少年渐渐重合,沈思不禁又笑了出来,原来人长得窝囊连老天也喜欢欺负,偏要处处给他气受。

    少年见酒囊被对方拿走了,急忙去抢“我并没偷窃,这是、是一位将军所赠之物”

    “将军所赠你瞎话编得实在离谱”红衣公子自然不信,一把将少年甩到了地上,“这晋原地界凡能叫得上名号的将军,本郡本公子全都认得,你倒说说看是哪一位”

    眼见对方袍袖挥过,少年躲闪不及,被掌风扫到面门,登时倒退几步“咕咚”坐在地上,口鼻处鲜血直流,血珠子顺着下巴滴滴答答往下淌。至此沈思终是看不过眼了,一翻身下马走进了人群。

    红衣公子扬起手中马鞭正欲再教训少年几下,不提防手腕忽然被人扣住了,他一抬头,见身侧立着名肤色黝黑的高大男子,更恼人的是,那男子只用三根手指就捉得他难以动弹了。他又哪里受过这种气,当即柳眉倒竖“哪里跑来的狗东西,敢管本本公子闲事”

    说话间他大力向回抽手,可无论如何都抽不出,直挣得紧咬银牙,眼眉皱到了一处。

    沈思牢牢制住对方,心平气和地解释道“公子先请住手,酒囊是在下送给这位小兄弟的,并非他偷窃所得。至于钱袋一事,或许也有误会,还望能容他解释一二。”

    红衣公子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只管回头号令身后一干跟班“都傻了吗还不给我狠狠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黑小子”

    那些人正待挽起袍袖挥拳上前,却被一袭白影拦住了去路。身穿白衣的辜卓子迈着四方步走到红衣公子面前,手持羽扇深施一礼,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悄悄说道“辜卓子参见郡主。郡主息怒,这位沈公子乃是王爷贵客,无意间冲撞了郡主,所谓不知者不罪,还请郡主莫怪。”

    红衣公子闻言吓了一跳,赶紧放眼朝人群望去,待看见远处骑于马上的晋王和一众侍卫,他古灵精怪地偷偷吐了下舌头,顺道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而晋王则是面色微愠地轻轻哼了一声。

    辜卓子适时又开口道“王爷有话,说这大庭广众之下实在咳咳,总之还请郡主速速返回王府才是。”

    被称为郡主的红衣公子嘟着嘴“噢”了一声,又气鼓鼓朝沈思瞪去一眼,最后在跟班们的前呼后拥下不情不愿地离开了。沈思恍然大悟,怪道这位公子身材矮小又带着几分阴柔女气,原来根本就是女扮男装,照此推断身后的跟班们也该是侍女所扮了。虽说晋王年过三十膝下只有一女,可对这女儿纵容得也未免太过了些吧,如此刁蛮可恶的一个小丫头,日后还是躲远些为妙。

    待到人群散去,晋王方来在沈思近前尴尬地解释道“适才那名一身红装的正是小女绯红。这段日子她刚好命犯灾星,被王妃打发到崇善寺守斋去了,故而一直没机会与你碰见。这孩子被我和王妃宠坏了,脾气确实骄纵一些,实则本性不坏,念卿莫要放在心上。”

    沈思了然地挑了挑眉“原来是郡主殿下。”他瞄了眼缩在一旁口鼻流血的少年,“该放在心上的是王爷才对吧,王爷手下兵士连个女子都打不过,不该汗颜吗”

    晋王一愣,目光投向那名少年,少年战战兢兢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又急忙跪倒在晋王面前“小的、小的拜见王爷,小的是张将军营里头的,今日奉了把总之命进城办事,不想不想”

    见他支支吾吾不敢多言,沈思索性打断了他的话“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头颈深深埋到了胸膛里“小的名叫金葫芦。”

    沈思点点头“为什么要当兵”

    “这全因家乡闹饥荒,实在活不下去了,听人说晋王爷的队伍里能吃饱饭,就跟几个同乡一起来投军了。”金葫芦声音越来越小,“谁知前些日被困在了宁城,那几名同乡都被乱箭给射死了”

    沈思不屑地哼了一声“凭你这等本事,上了战场也只有被射死的份儿,活到现在算命大了。”略顿了顿,他低头问道,“愿不愿意跟着我”

    这话一出口,不止少年呆住了,连晋王也倍感惊讶。见少年颤颤巍巍不敢答言,晋王干脆替他做主道“是了,念卿你初来乍到,身边正缺个伺候的人,他既是军营里出来的,想必用着比小丫头们更顺手吧。”

    “我有手有脚,尚不需要别人伺候。只不过这小子本领实在不济,上了战场也是白白丧命,我总不能由着他去送死吧。”沈思不满地扫了晋王一眼,又对金葫芦说道,“跟着我暂且学点防身的本事吧,即便将来不能建功立业扬名于世,起码可以自保,也不会再饿肚子了。”

    金葫芦傻呆呆愣怔片刻,忙不迭磕头道“多谢沈将军多谢沈将军”

    晋王在一旁看着不禁莞尔沈小五儿原来有这号怪癖,喜欢捡东西,先是小狐狸,再是金葫芦,三年五载下来,也不知要往自家王府塞进多少古怪家伙,想来过不多久,就要换个更大些的院子了。

    回到晋王府,等沈思安顿好金葫芦,晚膳也送过来了。

    沈思毫不客气,往桌前一坐端起碗来就吃。半碗饭下肚,见金葫芦还傻站在边上,他不解地指了指对面盛满热饭的大碗“怎么,等我请你入座吗傻小子,话说头里,我吃得快,饭量又大,你不赶紧抢,往后只有饿肚子的份儿了。”

    金葫芦慢慢挪到椅子旁,要坐又有些不敢,见沈思一个人在那大口吃着香喷喷的饭菜,他忍不住吞了一嗓子涎水,试着坐在了椅子边缘,查看着沈思神色未有变化,这才闷头往嘴里扒拉起饭来。沈思随手夹起一筷子菜送到他碗里,边吃边数落道“长成一副鸡雏相儿,拿什么上阵杀敌男儿大丈夫连自己都顾不好,还怎么去保家卫国呢。”

    金葫芦闻言,也学着沈思的模样大口吞咽起来。不想嘴里塞得太满,来不及嚼,饭菜全都堵在了喉咙口,噎得他差点没背过气去。沈思忍着笑将杯子推到他面前,这次金葫芦学聪明了,先闻过确认里头是茶不是酒,才急吼吼地灌了下去,等到顺过了气,他再次学着沈思的模样大喇喇一抹嘴“真香”

    两个大活人吃饱喝足了,沈思又端着一盘生鸡肉朝西厢堵头的那间小屋走去,他不在的时候,小狐狸就被关在那里。

    这阵子混熟了,小狐狸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来人是沈思,早早在屋内兴奋地转起了圈子。它吃下两片鸡肉,鼻子略一抽动,闻见院子里还有生人气息,便趁沈思不留神“嗖”地窜出屋子,对着金葫芦就冲了过去。金葫芦只觉红光一闪,紧接着有个毛茸茸的玩意儿蹭到了他脸上,还连带着“嘶嘶”吸气声,登时把他吓得魂不附体,“妈啊”一声尖叫出来,紧闭双眼抬手在半空中胡乱挥舞着。

    金葫芦闹腾得动静太大,反把小狐狸也吓到了,它跌到地上四只尖爪一阵抓挠,慌不择路乱窜一通,最后拖着大尾巴奔出了院子。沈思无奈,只好赶紧追了出去。

    起初小狐狸是害怕,想要快些逃掉,等跑出一段儿,就把先前被金葫芦吓到那茬忘了,一心只想逗着沈思玩,它跑不多远总要回头看看,见沈思没跟上,就停下来等着,看沈思快到跟前了,又开始撒腿猛跑。好在沈思体力够强,越追越起劲。

    跑着跑着,被一堵藤蔓纠结的高大院墙挡住了去路,小狐狸身体一缩,顺着墙下杂草丛生的小洞钻了进去。沈思收住脚,不慌不忙后退两步,噔噔噔一个飞身跃上墙头,瞄准小狐狸的藏身处飞扑而下,大手一兜,总算逮住了这只顽皮的小东西,拍拍灰尘心满意足地揣进了怀里。

    一人一狐正要往出走,不想外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女人轻缓的讲话声。沈思一时有些懊恼,怨自己不该就这么胡乱闯进来,此刻连身处何地都不知道,万一冲撞到府中女眷可就麻烦了。思前想后,他干脆一纵身攀着树干灵活地窜上了屋顶,趴在那掩藏起身形,预备着找机会悄声不响溜掉。

    院门一开,来者竟然是晋王妃。王妃将几名随从留在院外,只带着一名贴身侍女手捧香烛冥钱走进了室内。天色略有些昏暗,还没完全黑下来,王妃进去没多久,便顺着门缝飘出了浓浓的香灰气。

    沈思忍不住好奇,悄悄掀开块瓦片向内望去,一瞧之下,竟生生把自己给吓了一跳,这处不起眼的所在原来是间佛堂,里头供奉着成百上千的牌位,那些阴森厚重的牌位上大多未刻字迹,沿着长案一层层叠上去,最高一排直顶到了天花板,看得人寒毛直竖。

    王妃在正中一块软垫上跪好,恭恭敬敬上了香,缓慢开口道“阿爹,大哥,青哥,绯红今日从寺里回来了,一切都照着大师的话去做了,希望就此能平平安安了吧,也请你们好好保佑她。青哥,你在那边不必挂念,王爷对我们母女十分照顾,待绯红更是视如己出,有些时候啊,娇惯得连我这做娘亲的都看不过眼了。”王妃满怀慈爱地轻笑一声,似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听说皇上近来有意为绯红赐婚,不过你且放心,王爷跟我说好了的,定会给绯红许配个自己满意的人家”

    淬不及防听见这惊天秘密,沈思赶紧扣上瓦片伏在房顶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被人察觉到自己的存在。虽然外间早有传闻说绯红郡主并非晋王亲生,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凭卫律那样一号人物,竟然会在明知不是自己女儿的情形下,甘愿顶着世人非议将郡主养大,还宠溺非常,这卫守之到底是个怎样的家伙

    直待王妃离开许久,沈思才蹑手蹑脚跳下地,悄悄翻出了院子。这一出来,他又傻眼了,之前光顾追赶小狐狸忘了看路,王府里本就大得出奇,小径纵横,树影森森,那些亭台楼阁在暮色之中更是长成了一般模样,他就这么生生走迷路了。

    说来巧得很,平日成群结队的太监、侍女一时也都不见了踪影,周围没个人可以求助,沈思只好贸贸然朝着一处光亮走去。隐隐约约间,还能听见悠扬的琴声。

    光亮渐近,原来是湖畔一处吊了灯盏的的小亭,亭中背身坐着一名男子,正在专注抚琴。琴音从指端流泻而出,掺了水音儿,更觉空灵飘渺。沈思快走几步未及开口,那琴声忽地断了,抚琴男子掩住嘴角一阵咳嗽,貌似想要起身,却腿脚一软,勉力撑住了石台才不至栽倒在地上。

    沈思见状急忙过去扶住了对方“这位公子,可有不适”

    那人一回头,原是酒宴上被王爷细心呵护、关怀备至的琴师姜韵声。姜公子对沈思虚弱地摆了摆手“无妨,都是老毛病了,歇歇就好。”

    想起前日小丫头所说的“神仙”之语,沈思不觉好奇地打量起了姜韵声,这人面容消瘦肤色苍白,眼皮低垂目光迷蒙,眼看深秋天气了,竟还穿着一件宽大的单衣,衣袖在微风里摇摇荡荡,倒真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沈思是个热心肠,忍不住提醒道“晚上风凉,公子穿的太过单薄了。”

    姜韵声有气无力朝他笑笑“小童去取披风,就快回来了。阁下可是沈念卿沈公子那日酒宴上没来得及打招呼,在下姜韵声。”

    “姜公子的大名在下早有耳闻,名冠大江南北的乐师果然不同凡响。”沈思坦诚一笑,“我虽于音律上没什么研究,但是方才一路行来听得真切,所谓万壑松鸣、涛声澎湃,也不过如此吧。”

    姜韵声倒还算谦逊“沈公子过誉了,沈公子若觉得琴声悦耳,那只有半分源于在下技艺,另半分是这琴的功劳。此琴乃王爷所赠,名曰独幽,为上古名琴,其声沉雄古旧,宜弹大曲,即便是寻常人使用,也能奏出山林隐流之声。不信沈公子试试看。”

    沈思不会弹琴,却知道“独幽琴”的大名,也听说过“附云门之青瑟兮,悼倾耳之独幽”,再细看那琴,琴身上果然印着十分罕见的“梅花断纹”,他一时兴起,抬手在琴弦上随意划过,虽不成什么调子,也已然是枞枞铮铮,金铁皆鸣,令人心动了。

    正自叹服之际,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断喝“你在做什么”沈思与姜韵声齐齐回头,台阶下站着晋王与胡不喜几人。

    晋王见姜韵声只穿了件单衣,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对方肩头,轻声细语责怪道“怎可坐在风口里弹琴,说过几次总是不听,次次教本王替你忧心,真该罚你药可曾喝了要快些回去歇息才是。”他瞥了沈思一眼,又对胡不喜冷冷责备道,“独幽琴是本王赠与声儿的,岂可随便给人乱动此琴为传世之宝,价值连城,若有一丝损坏胡不喜,本王只管拿你是问”

    这话明里是在教训胡不喜,可任谁都听得出是暗指着沈思的。沈思如被狠狠扇了记耳光一般,登时脸色涨得通红。

    这几日与晋王相处下来,他已渐渐放下戒备,不知哪里来的底气,以为在晋王面前稍稍放肆一些也无不可。谁知今日只是摸了一把姜韵声的琴,晋王竟至大发雷霆翻脸不认人了,这境遇不免让沈思又羞又臊,一口气堵在心头憋闷不已。

    他待要发作,又暗暗苦笑,叹自己气得好没道理,毕竟人家是主,自己是客,客人不会看主人眼色,岂不是自找没脸最后只好不卑不亢地一拱手“是沈思失礼了,还望姜公子海涵,那沈思就不扰王爷雅兴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晋王却看也不看沈思一眼,只管小心翼翼扶起姜韵声,对胡不喜吩咐道“替我送姜公子回房,看着他把药喝了,伺候人好生睡下后再来回话。切莫叫什么不相干的人又打搅到公子休息。”

    沈思闻言,哼笑一声转身而去,衣襟带起一阵劲风,眨眼间人就消失在了小径尽处

    第13章 过晋阳,弓背霞明剑照霜

    得了晋王吩咐,胡不喜点头如捣蒜,扯着细尖公鸭嗓回道“王爷尽管放心,老奴一定帮王爷把姜公子伺候得舒舒坦坦。”说话间他两手翘着兰花指,躬身搀扶起姜韵声慢悠悠步出了亭子。

    待姜韵声走远,晋王朝身旁一众侍从摆了摆手“都不必跟着,即刻去把辜卓子请到书房候着,跟他说本王随后就到。”

    晋王将身边人都打发掉了,便沿着沈思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所幸没花多少功夫就捉到了沈思人影儿,他赶紧压低声音唤道“念卿,等等”

    沈思根本找不到路,正在硬着头皮兜圈子,见了晋王脸上自然没好气色“怎么,可是姜公子的宝琴有何不妥,王爷讨账来了”

    听见沈思硬邦邦的口气,晋王知道他是恼了,也不多做解释,只管拉起沈思袖子“随我来。”走出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念卿这个时辰在外头转悠,可是散步消食吗”

    沈思自然不会直说自己追狐狸追去佛堂偶然探到了个惊天秘密,更加不想告诉晋王自己是迷路了才不得不四处转悠的。他本就不擅长编瞎话,也懒得搪塞,索性偏过头去不搭理人了。

    等了半天不见作答,晋王忍不住回头看去,但见沈思沉了一张脸,嘴角因怒气未消而紧紧抿着。再向下看,一小撮红彤彤的绒毛从他衣襟处显露出来,还偷偷晃悠了几下,如此这般就生生把主人给出卖了。晋王见状心中暗笑不用问,沈小五儿定时贪玩出门遛狐狸,不当心把自己给遛丢了。

    晋王一路牢牢拖住沈思,径直回去了自己书房。书房里此刻灯火通明,绯红郡主正坐在一楼的书案后头别别扭扭抄写着女诫,周围四五个小丫头恭敬伺候着,有的研墨,有的剪灯花,有的端来茶水点心,还有的给捧着手炉。

    郡主一边握笔写字,一边跟着书文嘟囔“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听见门响,她“唰”地抬起头,见是晋王,立刻甜丝丝叫了一声“父王”,可转眼间又瞅见了晋王身后的沈思,登时变出另一副嘴脸,又是呲牙又是瞪眼,好不蛮横。

    晋王发现了女儿的小动作,假意拉下脸来“绯红,是想为父对你的惩处再加重些吗”

    绯红郡主闻言,立刻嘟起嘴巴装做几欲哽咽的模样“父王绯红的手好酸啊”

    晋王很清楚女儿惯会耍这类花招,所以根本不予理睬,鼻子轻轻一哼,便径自拉起沈思上楼去了。

    因为从王妃那亲耳听到了卫绯红的身世,沈思忍不住回头细细打量了几眼这位金枝玉叶的安平郡主。这丫头换了女装,倒是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靓丽模样,她眉眼五官肖似王妃,只不过少了王妃身上的淡然大气,多了几分小女儿的骄纵与伶俐,至于与其父晋王,那是半点相似之处都没有的。

    书房二楼是晋王平日用来商议机密要事的地方,守卫森严,闲杂人等连楼梯都踏上不得。可晋王想也不想就把沈思带了进去,进门之后又将人拉到罗汉榻旁,安顿他坐稳了,这才对早已等候在侧的辜卓子吩咐道“阿渊,过来帮念卿把把脉。”顿了顿,还不忘补充,“他方才碰了姜韵声的琴。”

    起初沈思一头雾水,自己好端端没病没灾的,为何要把脉可听到晋王特意提及了姜韵声的琴,他直觉背后定有缘故,因而只是安静坐着,并未多话。

    辜卓子闻言连忙走到榻边,拉过沈思手腕架在矮几上,指腹扣住脉门细细切问了片刻,笑着点点头“王爷勿需忧心,毒量十分轻微,于身体并无损害。”他从小瓶子里倒出一颗赭色药丸递给沈思,“不过为防万一,公子还请先将这颗解毒药服下。”

    沈思迟疑着伸手去接,目光却望向了晋王,见晋王朝他笃定地点点头,他也不再多心,利落地一仰头将那颗药丸吞下了腹内。

    看出沈思心内犹自迷惑,晋王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念卿,事到如今本王也不想瞒你,那架独幽的琴弦被做过手脚,抚琴时毒液会透过弹奏之人的肌肤渗入体内,日积月累必定伤及肺腑,无药可医。先前那般疾言厉色地喝止你,一则是装样子给外人看,再则也深恐你会被毒液所伤,你能体谅本王吗”

    “王爷既如实相告,沈思便再没有赌气的道理。谢谢王爷对我如此信任,还时刻记挂着我的安慰。只是那姜公子”沈思微微皱眉,“王爷如去唱戏,定是个中高手,明里待人恩宠有加,暗地却要置人死地,我若是姜韵声,岂不连死都死得不明不白”

    晋王苦笑着叹了口气“唉,你既如此看待本王,多做解释也是徒劳。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本王是何等样人,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若说是城府深厚、演技了得,那姜韵声绝不在本王之下。念卿你只需记住一条无论如何,本王定不会像对待姜韵声那般待你。”

    沈思不置可否地笑笑,起身准备离开,却被辜卓子给叫住了“沈公子暂且留步,请问公子,这些时日身体可有别的不适”

    沈思一愣,飞快摇头“并无不适。”

    辜卓子执起羽扇,拿扇尖指向沈思的肩膀与膝盖等处“比方说阴雨天气,或每日晨起之时,这些关节部位可有肿痛”

    沈思略一回忆“肿痛确是没有,只偶尔有些轻微酸胀,片刻功夫也就过去了。”

    不等辜卓子出声,晋王便急切追问道“阿渊,是否他身体有恙”

    辜卓子捏着扇柄摇了几下“如在下诊断无误,沈公子应是当日趁夜涉水而上,未及休整,又兼在辕门上吹了一夜北风,以至寒邪入体,闭阻了经络。所谓不通则痛,公子如今年轻气壮,病状尚未显露,但若不及时保养,恐怕日后年纪渐长,就要吃些苦头了。”

    沈思不以为然地笑笑“原以为辜先生只是精于谋略,不想在医术上也颇有造诣。但先生有所不知,沈思从小习武,寒暑不辍,身体较常人强健许多,这寒邪之症落在别个身上或许可怕,于沈思却不算什么”

    “胡闹”不等沈思说完,就被晋王给硬生生打断了,“在学问、武功上头争强好胜也就罢了,自己的身体岂可儿戏”他转首叮嘱辜卓子,“给他拟个方子,看看该如何医治调理”说完又立刻摇头,“还是不好,干脆将方子和禁忌都教给本王,本王要亲自看着这小鬼,免得他总不当成一回事”

    晋王几句话语气虽重,却透着满满的关切,沈思听在耳朵里,心头不禁泛起一阵暖意。这并非虚伪的客套,而是因担忧生出的焦急恼火,从前除了父亲和哥哥们,也就只有卫悠会如此对他了。

    见沈思闷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晋王温和一笑“好啦念卿,时候不早了,走,我送你回去。”

    “啊”沈思略有些尴尬,“几步路程,就不劳烦王爷大相送了吧。”

    晋王抿着嘴角凤目一睨“唉本王也不想劳心劳力啊,可万一等下念卿又把自己给搞迷了路,该如何是好”

    沈思被戳到短处,脸颊一热,张了张嘴,又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羞愧之下他索性扭头冲到窗口,一纵身跃将而出,攀着树干“噌噌噌”几下落地,朝远处的小院大步奔了去。

    晋王拦阻不及,人已经蹿得没了踪影,他只好对着空荡荡的窗口无奈笑道“嚯,好家伙,果真是只驯不服的小猢狲”

    辜卓子羽扇掩面轻笑不语。他是故意将沈思的病症夸大了几分,好使晋王得个机会在沈思面前表表真性情的,看状况那沈公子也确实走了心,这一遭王爷还不记得他的好

    想到这,辜卓子不无得意地回过头去,朝阴影处睃了一眼,屠莫儿正闷声不响立在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晚间躺在床上,沈思不知不觉琢磨起了晋王这个人晋王爷只娶了王妃一位妻子,再无妾室,夫妻二人看似伉俪情深、举案齐眉,可其实呢,王妃早与那名叫“青哥”的男子有情,还生下了绯红郡主。至于姜韵声,人人都以为晋王对他另眼相看,他也对晋王倾心相许,殊不知这二人竟在虚情假意地彼此算计怪道那日王妃会对自己说起晋王是个“寂寞”的人。

    沈思又从晋王想到了卫悠,为了取得皇帝的信任,卫悠不得不时时刻刻夹紧尾巴做人,收敛起通身的光彩,伪装成一条平庸却忠心的看家狗。难道说,这卫家人都与生俱来就天赋异禀为何个个都能装假装得炉火纯青呢嗐,世人皆羡慕高高在上的王孙贵胄,殊不知,一朝生在了帝王家,连平安活着都要付出更多辛苦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沈思就照常跳窗子出来练剑了。他这里动静一起,金葫芦就忙不迭跑了出来。

    头天晚上临睡前沈思说要金葫芦早起跟着自己学功夫,却又说不清具体时辰,金葫芦生怕醒得晚了辜负沈思一番苦心,于是干脆就和衣睡了整夜。结果起床时,身上本就不甚整洁的衣物更加滚得皱巴巴如同抹布一般,看去既窝囊又邋遢。

    沈思提剑耍得酣畅,金葫芦也不闲着,他在架子上挑出把差不多的剑,照猫画虎跟着沈思的动作舞了起来。可惜他反应迟钝下盘不稳,没几招就左脚绊右脚自己摔了个狗啃屎。沈思无奈只好停了下来,指派他先去从马步练起。

    金葫芦扎了一早上的马步,累得满头大汗腰酸腿疼,他抹了把臭汗问沈思“沈将军,若是有朝一日我于武功上小有所成了,是不是也能混到个将军做做”

    沈思一记凿栗敲在他脑门上“领兵打仗可不是街头混混斗殴,不是靠谁身手好、力气大就能取胜的,教你功夫,那是给你保命用的”

    金葫芦眨了眨死鱼眼“那当将军不靠身手靠什么”

    沈思也不作答,抬手又是一记凿栗,弹得他眼冒金星。直等了老半天,金葫芦才后之后觉地“噢”了一声“我懂了,是靠脑子的。”又过去许久,他拍打着脑门长长叹了口气,“诶呦,看来我这辈子都别想当上将军了”

    吃过早饭,沈思带着金葫芦一道做起了制造弓箭的营生。前些日刚到王府,实在闲极无聊,他便打算自己造几把趁手的好弓解闷。先寻到柘木削成弓体,再将截成薄片的水牛角贴于弓腹,之后把浸制过的牛筋劈成蓖麻丝粗细,铺于胎弓之上。

    沈思边操弄着手中活计边教授金葫芦“选筋要小者成条而长,大者圆匀润泽,每铺几层,都要放到太阳底下曝晒一番,否则外干内湿,射不旬月弓体便会脱落。”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喧闹声响,随即院门“嘭”地弹开,一群打扮英武的女孩子冲了进来,为首一人通身红色劲装,脚踩鹿皮小靴,腰里似模似样挂了一柄佩剑并一杆精致的小马鞭,正是绯红郡主。

    见绯红郡主气势汹汹而来,金葫芦吓得一哆嗦,手里盛了鱼胶的小罐子差点没砸在地上。

    沈思撩起眼皮随意一瞥,坐在原地动也未动“郡主一大早跑来,有何贵干”

    绯红郡主鼻子重重一哼“沈念卿,你只是父王义子,见了本郡主竟不施礼请安,真真好大的胆子”

    身后一群着了男装的小丫头也都跟着嚣张嚷道“好大的胆子该打该打”

    绯红郡主得意洋洋一抬手,制止了众人“不过嘛,本郡主向来宽宏大量,才懒得与你这土里土气的黑小子一般见识。”

    小丫头们又帮腔作势道“这次念你初犯,我家郡主不计较,下次再犯仔细你的皮”

    见她们主仆几人犹如唱戏一般地自说自话着,沈思憋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多谢郡主不曾剥皮之恩,在下今后不敢了。”

    平日里没人这样对绯红郡主说话,郡主一时也分不清是真是假,隐约觉得暗含着戏耍自己的意思,却不笃定,于是她冷哼一声,抬手从袖笼里掏出只小盒子掷到了金葫芦脚边“拿去”

    金葫芦战战兢兢看了眼沈思,又慢慢蹲下身将盒子捡了起来,拿到眼前一看,竟是盒上好的跌打药膏。

    绯红郡主傲慢地扬起下巴“昨日若非你行迹鬼祟,又怎会被人冤枉归根究底还是你的过错不过看你小小年纪倒也可怜,本郡主就发发慈悲,赐你一盒药膏去抹抹伤处吧,免得你将本郡主当成了那等野蛮不讲道理之人”过了一会儿见金葫芦呆呆杵在原地也不说话,她气呼呼补充道,“看你样貌蠢钝,想必所知也是有限的,且记好了,这药膏须和着滚烫的烧酒涂到患处,重重揉搓方才有效。”

    又过了一会,金葫芦仍是全无反应,绯红郡主恨恨一跺脚“你这猪头,懂了便说懂了,不懂本郡主便再教给你一次,什么话都没有,你是作何道理”

    金葫芦抖抖索索端着小盒子,被唬得一愣一愣,直等到郡主发了话,才闷闷“哦”了出来,气得绯红郡主“唰”地亮出了小马鞭,作势要打。这一鞭未及抽下,就被一声低斥给喝住了“绯红你在做什么”

    众人一回头,原来是晋王。晋王不放心沈思,特意带了驱寒邪通经络的药剂过来,不想将绯红郡主给逮了个正着。

    郡主眼珠转悠得飞快“父王,我我”她一眼瞄见沈思手里未成形的弓胎,嘻嘻笑道,“听闻沈公子自己会造弓箭,女儿实在好奇,就跑来瞧瞧。”

    沈思知道她嘴硬,好面子不肯承认是来道歉的,偏要故意说道“王爷,郡主知道昨日错怪了金葫芦,特来送药赔礼,还细细讲明了跌打药的用法。郡主如此明晓事理实在难得,看来昨夜的女诫并未白抄。”

    这次绯红郡主听出了沈思的暗讽之意,气得杏眼圆睁“你大胆”又转头对晋王撒娇耍赖道,“父王你看看他”

    谁知晋王根本不理会女儿,只顾着凑过去观看起了沈思手里的弓“进展如何该要涂漆了吧”

    沈思点点头“已涂过一层,晒了十日,如今再涂,然后置于室内梁上以火焙弓,一两个月后待其干透了取下磨光,重新加涂一遍筋胶,即可成良弓了。”

    绯红郡主在旁边不满地小声嘟囔着“就是一张角弓嘛,再好能好去哪里,何必如此麻烦。”

    沈思闻言轻轻一笑,转身回房取了自己常用的那张弓出来,呈在绯红郡主眼前“郡主且听了,所谓性体少而劲,和而有力,久射不屈,寒暑如一,弦声清实,一张便正,是为良弓也。”

    晋王惊讶地叹道“这是梦溪笔谈的造弓篇我还道念卿只读武经七书呢。”

    沈思掂了掂手中弯弓“别小看这稀松平常的弓箭,我大周之所以能对抗鞑靼勇猛凶悍的骑兵,有一半要归功于我朝丰厚的铁矿与优秀的铸箭技艺。”

    一讲到战事相关,沈思果然话多了不少,晋王不由提议道“念卿,今日本王要去军营巡视骑射演练,你也同往吧。”

    沈思登时眼神一亮“当真”

    晋王大笑“当真”又凑到沈思耳边小声说道,“顺便请你参谋参谋,鞑靼大军压境之日,本王麾下谁可为将”

    听说要巡视军营、校场演武,绯红郡主立刻来了兴致,也要随行。晋王自然不允,可无奈郡主软磨硬泡的功夫实在了得,晋王拗不过,只好默许她扮成男装混进了侍卫队伍。看绯红郡主轻车熟路的架势,如此行事应该不是头一遭了。

    晋王带了人马声势浩荡赶到营地,张世杰、詹士台、谭天明、谭天亮等一众将官早已候在了那里。看样子大家对于今日演练俱是胸有成足,一个个尽皆面带从容笑意。

    谭天明一声令下,将台上帅旗挥动,大队骑兵立时列队入场,马蹄搅得尘土飞扬,遮住了半边天际。东方碧、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几方旗帜相互挥应,旗举即起,旗卷衔枚,旗卧则伏,兵士在令旗的指挥下所有动作均森然有序、整齐划一,足见平日之训练卓有成效。

    校场一侧很快竖起成排的标靶,这些骑兵分批次打马上前,待行至百步之内即持弓而射,箭支如黑色急雨般砸向木靶,一时间“锵锵”之声四起,虽算不上矢矢中的,却也鲜少有箭脱靶。将台上众人看得兴起,纷纷击掌叫好。

    晋王不忘询问身侧沈思“念卿,依你看本王的兵将如何能否与鞑靼铁骑一战”

    沈思略一沉吟,如实作答“依我看王爷营中为兵者士气可嘉,为将者却不尽如人意。”

    此言一出,将台上所有目光如飞刀般齐刷刷投射到了他的身上

    第14章 笑浮沉,我辈岂是蓬蒿人

    沈思话一出口,将台上所有目光便如飞刀般齐刷刷投射到了他的身上,上至几位将领,下至侍立在旁的亲兵,脸色俱是一变。

    今日见晋王带了沈思同来巡营,众将官嘴上不敢非议,心里却个个颇有微词。关于沈思带兵解了宁城之围的功绩他们也略有所闻,可要说以三千人马对抗十万叛军,却鲜有人信服,凭他一个未及弱冠的普通少年,何来如此本领传言太过神武,反倒显得假了。

    更何况沈思当初是顶着“晋王义子”这一名头住进王府的,“义子”二字暗含何意,大家心知肚明。想那沈思若真是个“一剑曾当百万师”的少年英豪,又怎会甘心雌伏人下,居于王府苟且偷安呢

    晋王的手下大多颇有来历,年长些的早先曾襄助他南征北战,立下过不少汗马功劳,年幼些的则是忠臣勇将后代,子承父志继续追随他以行犬马之报。一个个虽不算盛名在外,也是真刀真枪摸爬滚打过来的,谁又甘于被个小小“男宠”指手画脚

    卫指挥使张世杰是几人之中官职最高的,他心思深沉,言行也素来谨慎,故而只是淡淡一笑“我等资浅望轻,德薄能鲜,确有许多不足之处,还请王爷和沈小将军多多提点才是。”

    性情耿直的詹士台却没那么好涵养,他目不斜视冷冷一哼“什么将军不过是换个好听些的名头罢了,骨子里还不是以色事人”

    这话晋王离得远不曾听见,毗邻而坐的沈思却听得真切。被人说成“以色事人”,他不但不气,反觉好笑。想来这詹将军定是同自己一样,未经过多少风月之事,分辩不出容貌的高低优劣。否则凭借自己这张脸孔,又有何“色相”可言晋王瞧得上自己,除非是患了眼疾。

    谭天明、谭天亮兄弟双双担任指挥佥事之职,专责练兵事宜,这“不尽如人意”几个字,他二人逃不了干系。哥哥天明生性怯弱,碍于晋王威仪不敢多言,弟弟天亮却咽不下这口气,他站起身来冲着晋王一拱手,转头质问沈思“听沈公子口气,应是对练兵之法颇有建树,那就请公子指教指教我这个正四品的指挥佥事,校场之中的武艺战阵、旗语号令有何缺失又如何行事方能如人意若是公子说不出什么门道来,就休怪天亮得罪了。”

    出乎晋王意料,面对咄咄逼人的谭天亮,沈思非但没有针锋相对据理力争,反而起身拱手致歉道“将军息怒,在下只是姑妄言之,一时失语,还请谭将军莫要见怪。”

    场上演练仍在有条不紊进行着,一队士兵遵照指令上前连射三箭,口喊“杀杀”之声挥刀劈砍,待干净利落斩断了充作敌兵的草桩之后,收弓勒马返回阵中,金鼓交替,另一队士兵紧随其后催马上前。

    就在那队人举箭待发之时,沈思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捏在拇指、中指之间,一较力,朝着拴在台下的晋王坐骑弹射而去。铜钱正中了马的眼睛,那马吃疼不过,狂躁地扬起四蹄连连哀鸣,侍从淬不及防,被它挣脱缰绳冲了出去。惊马冲入校场,如水滴洒进了沸油一般,原本行伍森严的阵型登时大乱,演练的士兵不敢伤了王爷爱马,有的手指一松,箭杆滑落,有的勉强发箭却失了准头,有的干脆撤后躲闪。

    将台之下乱做一团,将台之上也不平静,张世杰阴沉不语,詹士台破口大骂,谭天明慌忙变换号令整肃队伍,谭天亮双拳紧握对沈思怒目而视。另一边,晋王镇定自若饮着热茶,而立于他身后的辜卓子则轻轻搓着小胡子,嘴角处泛起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沈思冷眼观望着台下变故,用刚刚好能使台上所有人都听清的音量朗声说道“诸位可知道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的故事列御寇射箭给伯庸无人看,为了显示箭法高超,还将一杯水置于手肘之上。他前一支箭刚刚射出,后一支箭便已搭上了弓弦,张弛之间身形稳如泰山,且矢矢中的,如此箭法,当得上神乎其技了吧可伯庸无人却说此为射之射,非不射之射,我与你二人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

    谭天亮脸孔涨得通红,不满地小声嘟囔着“读过几本闲书就恃才放旷,哼,不过纸上谈兵罢了。”

    沈思神色坦然地扫了他一眼“诸位练兵到底是为了给王爷观赏,还是为了有朝一日雄霸沙场”稍候片刻见无人回答,他自顾自说道,“上阵御敌,最重要是实战经验与临场应变。似这般摆好了靶子人形,就算百发百中、剑剑封喉又能如何敌人还会特意找个开阔的所在,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等着被杀不成”

    谭天亮一拍几案“腾”地站起“我等领兵再如何不尽如人意,倒也着实打过几场胜仗,只不过我等雄霸沙场之时,你沈公子还是个奶娃娃呢”

    沈思平静地点了点头“今日所见,晋王三卫确是精锐之师,场中士卒大多身强体健弓马娴熟,只可惜都是徒有其表的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士气再勇猛,技艺再高强,面对瞬息万变的战势无法及时准确做出应对,照样只有送死的份儿。不知道谭将军所说的胜仗,都是以多少普通士卒的性命换来的呢这种过分拘泥环境的演练,尽是表面功夫而已,不看也罢。”

    细究起来,这番话也不无道理,只可惜太过直白生硬,丝毫不留情面,任谁听着都会感觉刺耳。碍于他的身份,众人并未直接发难,而是纷纷偷眼瞄向了晋王。

    晋王不用看也知道,那些人是在等他表一个态度。他慢悠悠吮了两口茶,将杯子递向躬身侧立的侍从,眼皮微微撩起,平心静气地说道“将士们操练辛苦,该要好好犒劳才是。唉,本王如今愈发不中用,只坐了半晌,竟有些乏了,今日就到这里吧。”说完他站起身来,由两名小侍伺候着系好披风,又朝沈思招了招手,“走吧,念卿。”

    张世杰与詹士台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前者垂眸苦笑,后者拂袖冷哼。

    下得将台未及走远,谭天亮便从身后几步赶了上来,对沈思说道“听闻沈公子在宁城曾一招之内剑斩敌将,身手好生了得,谭某不才,想向沈公子讨教几招,可否赏脸”

    碍于晋王在场,谭天明深觉不妥,在后头悄悄扯了弟弟一把,却被谭天亮胳膊一抖用力甩开了。

    “谭将军是想和我比剑”沈思幽幽一笑,下巴微扬,居高临下俯视着对方,“沈思练就这身本事,可不是为了欺负自己人的。”

    他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却直接用到了“欺负”二字,摆明是认定自己必胜无疑了。谭天亮又岂能服气“沈公子讲话实在冠冕堂皇,只是切磋而已,怕什么难道说,是我营中的兵器都太重太糙,公子用着不顺手”

    谭天亮话里话外也带了几分轻视味道,气氛当即剑拔弩张,火星迸溅。见此情景,张世杰笑眯眯出面充起了和事老“好了天亮,于王爷面前舞刀弄剑的到底不妥,再者刀剑无眼,万一伤到沈公子,岂不是为王爷添忧。”

    谭天明也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沈公子为我晋原贵客,我等皆应礼让三分才是。”

    若是旁人遭逢此境,晋王或许会帮衬几句,落到沈思头上,他倒缄口不语了。沈小五儿的脾气他还不清楚那小子生性骄傲,最是争强好胜,被人这般挑衅恐怕早就跃跃欲试心痒难耐了,算啦,就由着他耍耍威风吧

    果然,沈思听了谭天明的话,咧嘴一笑“沈某无须礼让,对付这一位,我单手足矣。”

    不止夸下海口“单手”迎战,还只说是“这一位”,连名字都不肯称呼,更显狂妄。这下其他几人也都被他激得沉不住气了,一个个暗自摆出幸灾乐祸的架势,巴不得谭天亮能大败沈思,挫挫这黄口小儿的锐气。

    “要打便打,啰嗦些什么”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催促,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扮作男装的绯红郡主。听见要比剑,她比两名当事者还要兴奋。郡主虽然只会耍两下花拳绣腿,也从未见识过真正的战场,却一心一意想做大周的花木兰、梁红玉,不但将身边的丫头侍女按了女兵模样去打扮调教,连名字也都取得颇有讲究,肤色白皙的那个叫雪刃,个头高挑的那个叫红缨,脸蛋上略带几颗麻点的叫七星,好梳双抓髻的就叫双戈,听来平平无奇,却暗藏了“刀枪剑戟”四样兵器。

    听见女儿叫嚷,晋王偏过头去鼻子轻哼“嗯”

    绯红郡主赶紧做个鬼脸躲在辜卓子身后,安安分分扮起了她的小侍卫。少顷见晋王不再看她,又大着胆子跳了出来,不住地扇风点火,唯恐错过了热闹场面。

    谭天亮朝旁边一挥手,有人小跑着送上了两柄长剑,他自己择过一把,将另一把丢给沈思,同时大喝一声“承让了”便抽剑朝沈思刺了过去。

    沈思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持尚未出鞘的宝剑轻轻格挡,避开剑锋,同时不慌不忙侧向闪身,轻巧卸去了谭天亮的凌厉攻势。谭天亮一击不中勇猛更胜,不等他身形站稳便再次挥剑横着迎面劈来,沈思飞速后撤两步,使出一招铁板桥,将剑锋从鼻尖上方几寸的位置让了过去,宝剑仍是未曾出鞘。

    五六个回合下来,谭天亮连番强攻,占尽上风,沈思则一味躲闪回避,在对方的步步紧逼之下且战且退。众人都道是谭天亮技高一筹,等不及看沈思出丑了。只有一旁观战的晋王瞧得明白,谭天亮其实败局已定。他求胜心切,剑势一招快过一招,脚步虚浮,气息不稳,已然乱了方寸,相反沈思却气定神闲应对从容,在静待着一击必中的时机。

    瞅准个空当,沈思虚晃一招,待谭天亮分神之际,他放手朝上猛力一抛,在剑身脱手的瞬间,迅速握住剑柄就势抽出宝剑,旁人只见一道寒光自谭天亮头顶闪过,尚未看清个中玄机,那支剑已然竖起剑尖对准了从天而降的剑鞘,“唰”地重新入了鞘,而沈思本人则翩然飘至几步开外,那只右手从始至终稳稳背在身后。

    一阵风过,谭天亮顿觉头顶发凉,束发的网巾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断成了两截,满头乱发登时杂草般披散下来。

    这略带羞辱的一剑纵未伤到皮肉,却伤到了脸面,谭天亮恼羞成怒,顾不得胜负已分,仍旧“呀呀”怪叫着朝沈思杀了过去。

    谭天亮举剑就砍,沈思单臂一搪,两下硬碰硬,谭天亮力有不逮,当即被震得虎口发麻,宝剑差点脱了手。借着这股力道,沈思反手挥出,耳听得“啪”一声脆响,剑尾直笔笔抽在了谭天亮无遮无挡的脸颊上,抽得他踉踉跄跄倒退几步,险些栽倒在地,强撑着才勉力站定,那半边脸孔霎时高出寸许,红肿不堪,好似含着个馒头一般。

    别人不待怎样,绯红郡主已是难耐激荡之情了,她手握拳头敲打着手掌,险些忘形喊出一声“好”来。

    谭天明飞身上前扶住了弟弟“可有怎样”

    谭天亮一张嘴吐出口中积血,血迹里还混了什么异物,咕噜噜滚到地上,原是两颗槽牙。

    晋王心中暗叹嚯,好家伙,说单手足矣还真就单手到底,只不过这手下得未免太重了些,所谓打人不大脸,小猢狲再不收敛收敛脾性,将来真要无法无天了。

    眼见弟弟被打成如此惨状,谭天明气极难耐,单膝跪地朝着晋王拱手道“王爷,还请王爷做主比武本该是点到为止,可这沈公子一出手便歹毒异常,分明是存了夺人性命的险恶念头”

    谭天明若不说这话,晋王心下还生出几分疼惜,可他这一横加指责,晋王倒要护短了“哈哈哈,小孩子们嘛,血气方刚,玩闹而已,偶然失了分寸也是有的。不然本王亲自着人帮天亮瞧瞧”

    说话间他凤目一凛,神色陡然冷了几分。且不论沈思这“义子”是真是假,到底是他晋王爷的人,天底下只有他能挑三拣四,旁人怎可随意苛责

    晋王的话一出口,在场除去沈思自己,任谁都能品出满满的宠溺回护之情,王爷的心意不言自明,再没人敢小瞧这貌不惊人的沈公子了。

    谭天明觉察不对,赶紧改口“是,王爷说得在理,小儿玩闹而已。怪我太过顾念弟弟,一时急昏了头了。”他眼睑低垂着,余光暗暗瞄向沈思,表情谦卑,眼底却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阴郁之气

    晋王的坐骑被沈思射到眼睛受了惊,虽然很快平安追回,一时半刻也不能再骑,他便硬拉着沈思一道坐了马车返回晋阳城。

    行出一程,见沈思正襟危坐沉默不语,晋王笑着问道“念卿啊,本王的兵马你也检视过了,本王的将官你也羞辱过了,且说说看,鞑靼人杀来之时,谁个可以出征御敌”

    沈思透过毡帘的缝隙朝远处定定张望许久,才缓缓开口“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至于王爷手下诸将王爷自己再熟悉不过,想必是早有选择了吧。”

    “是啊”晋王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心里确实有个绝佳人选,只不知能否请得动。”

    “哈”沈思不禁轻笑,好奇地问道,“这晋原地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你晋王爷的,还有谁架子大到连你都请不动”

    晋王夸张地叹道“唉,正所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沈思闻言猛地挺直上身,双目圆睁“王爷说的难道难道是我”

    晋王面色诚恳地点点头“正是沈小将军。”

    涉及到对敌应战,保疆卫土,沈思前所未有地严肃了起来“兹事体大,王爷还请不要玩笑。”

    晋王正色回道“念卿看本王又有哪一点像在玩笑”

    “可我是沈威之子,”沈思深深吸了一口长气,“我与你萍水相逢,是因为触犯了军法受刑不过,才逼不得已随你远走晋原的。”

    晋王微微挑眉“那又如何”

    沈思嘴角抽动,笑容古怪“你晋王爷手下人才济济,良将辈出,将这些人弃之不用,反倒找上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不怕众人不服”

    晋王不以为然地扁扁嘴“你方才不也说了,这晋原地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本王所有,看谁架子大到敢对本王定下的人选不服”

    任晋王如何解释,沈思始终难以置信,他眉头紧蹙皱成了一团“抛去那些不提,你就不怕我拿了符节会带领兵马对你反戈一击不怕我是他人收买来潜藏于你身边的细作不怕我危急关头会置你晋原安危于不顾临阵脱逃不怕”

    “好了好了,念卿,”晋王爽朗大笑,“你若想听实话,那且仔细听了,你所言种种我不是不怕,也不敢说对你真的尽信不疑,只是我深知你为人。沈念卿其人,桀骜却不左性,张扬却不浮夸,志存高远廉身自好,他一不会放任国土沦丧,二不会罔顾士卒性命,三不会容许名誉有损,四不会白白错失与鞑靼主力正面交锋的大好机会。故而,他是本王心中绝佳之人选。”

    足足过去好半天,沈思才涩涩笑了出来“想不到王爷竟知我若此”又是沉默良久,他抬起头来,“但为将一事,恕我不能接受”

    第15章 青山泣,埋骨何须桑梓地

    听了晋王一番肺腑之言,沈思心头莫名涌起阵阵欣慰。使人生得一知己,再无恨矣,晋王与他虽相识日短,称不上至交莫逆,却处处知他、懂他、信他、重他,再不似那般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的虚与委蛇。因此私心里头,他早已将晋王认作了朋友,不管是晋王的关切也好,偏袒也罢,他都坦坦荡荡照单全收,反之,晋王若有需要,他也会毫不迟疑鼎力相助。

    此时晋王与沈思对面而坐,看似随意,实则在用心观察着沈思的每一丝细小神色。听到沈思直言不能接受自己的为将之请,晋王颇觉意外“为何难道你不想一展身手”

    沈思淡淡扫了晋王一眼“正如王爷所言,我随沈帅征战多年,却鲜有机会与鞑靼人正面交锋,心里早就盼望能痛痛快快打一场了。只可惜名利当前,我也不能免俗,沈思今日登坛拜将,自是为了他日能功标青史,至于这场注定没有胜算的仗,打起来只会自伤脸面,又何必白费功夫除非”在晋王濒临失望之际,他忽然嘴角微弯,露出个淘气的笑容,“除非王爷能答应我三件事。”

    察觉到沈思只是在故弄玄虚,晋王长长吁了一口气“念卿但说无妨。”

    沈思挺身端坐,正色说道“其一,若拜了我为主将,则调遣兵马、指挥操练全部事宜都要归我一人统筹,余者诸将无论品级高低,皆要尊从我的号令,连王爷也不可随意插手干预。”

    晋王凤目微挑幽幽一笑“这是自然。行军打仗,胜败本就在瞬息之间,本王也些微读过几册兵法,知道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

    沈思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其二,我初来乍到籍籍无名,一旦手握兵权,必会招来无数非议诽谤,三人成虎,不得不防。故而我要王爷无论遭逢何种状况,都完完全全笃信于我。”

    晋王一撩袍袖“念卿大可安心,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本王既然认定了你,便再不理会外间各种流言蜚语。卫律不是个轻易可被左右之人,想来念卿同样不是。”

    沈思再次欣然点头“那好,我便再不纠结此等无谓之事。不过王爷切莫高兴得太早,这第三件事照比之前两条,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我要王爷想办法在鞑靼贵族间搅出些乱子,拖延其发兵的时机,以两月为佳。”

    “这”晋王不解地问道,“可否告知本王,此举是何用意”

    沈思一脸的高深莫测“如若鞑靼人即刻出现在晋阳城外,我等拼死一战或有胜算,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王爷也会元气大伤。但若将战事拖延两月,我便可借得天兵天将助你大杀四方,至于个中缘由嘛天机不可泄露。”

    晋王不觉轻笑,自从这沈小五儿放下了戒心,在自己面前越发孩子气起来,诸葛武侯神机妙算也只是借了把东风而已,他个猢狲样儿的黑小子,却扬言要借天兵天将哈,倒要看他耍什么名堂

    这些年晋王为求自保,在各处布下了无数眼线细作,鞑靼人中也有他埋藏的内应,如谋划周详,倒也并非不能成事。他眯起眼睛斟酌良久,终于一拍几案“好,就依你所言,本王尽力一试。”

    车内一阵沉默,空闻马蹄声“嘚嘚”作响,片刻功夫,沈思目光赤诚地望向晋王“守之,”他声音不大,语气却分外坚定,“你既如此深信我,晋原一战,我定不负你”

    晋王回望过去,两人忽而相视一笑,无须再费唇舌,多少豪情壮志彼此心内已然明了。

    行至王府门前,沈思随晋王一前一后下了车,谁知刚走出没多远,就被身着侍卫服饰的绯红郡主拦住了去路“沈念卿,方才你施展那手剑法是何名堂”

    不等沈思开口,晋王倒先板起了面孔“绯红不可胡闹一个女儿家,整日里学人舞刀弄剑成何体统再不听话,就叫你娘将你看管起来好生学学规矩”

    他语气虽凶,嘴角却含着隐约笑意,自是没什么威慑力的。见沈思迈步要走,郡主从后头一把拖住其袖角“若你肯将那剑法传授本郡主几招,本郡主定当重重有赏。若你不肯,本郡主也有千百种办法迫你就范。”

    碍于对方是个姑娘家,沈思不便生硬甩开,只好假装妥协道“既是郡主有命,沈思又哪敢不从”待到郡主信以为真松开了手,他又煞有介事地说道,“论起我这套剑法,可大有来历,乃是无理山取闹真人所传,名约横行霸道剑,依我看郡主天分高超、骨骼清奇,已是早早领会了这剑法的精要所在,又何须再学呢”说着话,他携起晋王一溜烟跑掉了。

    绯红郡主从小被晋王与王妃捧在手心里养大,行事虽刁蛮骄纵,本性却极为单纯,听了沈思的话,她还傻乎乎乐了半天,直待沈思逃出老远,才后知后觉回过味来,气得直跳脚“真真好大的胆子,竟敢言辞讥讽本郡主,我哼哼”

    她实在无处泄愤,一眼瞄见了缩着头打算从旁边悄悄经过的金葫芦,当即大喝一声“站住”随之上去踢了一脚,“你既与他同吃同住,定是一伙的欺负本郡主你也有份”

    金葫芦如今见到郡主巴不得绕道走,哪成想越是要躲越躲不过,平白无故挨了顿骂不说,还要替沈思担黑锅,无奈之下,他只得投其所好挑了郡主爱听的说“小的不敢,小的怎敢冒犯郡主。其实其实这几日沈将军也有教授小的学习武功剑法,不过小的实在蠢钝,如今只能从最浅显的学起”

    绯红郡主闻言大喜,乐得直拍小手“好极,好极,就要浅显的,快说说,你都学了哪些招式”

    迎着郡主充满期待的眼神,金葫芦怯怯回道“今日刚刚学了如何扎马步”

    郡主眨巴着大眼睛呆呆看他半天,一张粉面逐渐涨红,提起鞭子劈头盖脸就抽打了下来“混账还说不是戏耍本郡主,你们摆明就是一气的”

    听见绯红郡主在后头闹得鸡飞狗跳,晋王干脆眼不见为净,与沈思二人加快脚步穿过湖边游廊朝书房赶去。

    晋王边走边对沈思摇头抱怨“唉,怪我,怪我,都是本王太过娇宠,把她这性子给生生惯坏了。”

    沈思理解地笑笑,并未搭话。以往沈老将军可没少将类似言语用到他这幺子身上,他又哪有资格品评别人。

    晋王不知沈思正心内讪讪,犹自叹道“她若是个儿子也还罢了,本王大可以时时带在身边看顾着,偏她是个丫头,终有一日要出嫁的,这就叫人不能不愁了。那些门当户对的王孙公子大多受不住她这等脾气,能忍气吞声的呢,必是出身寒微,门第上又不般配。如若有人出身高贵且不计较脾性愿意娶她,我倒要掂量掂量了,难保那人是另有所图的”

    自顾自絮叨了好半天,晋王发现沈思一直不声不响低着头走在旁边,不觉自嘲地笑了起来。是啊,沈思只是身材高大英武一些,处事强硬果敢一些,论起年纪,实则与绯红相差无几,根本还是个孩子。自己竟然在一本正经跟个孩子讨论如何教养儿女的话题,可真是魔怔了。

    走到游廊尽处,沈思收住了脚,若有所思地朝一侧湖中望去。湖面上结着一层薄冰,洁净通透,经日头光一晃如宝石般熠熠生辉,闪得人不敢睁眼。他又朝前走出几步,迈过围栏,像是要验证什么一般,站在石岸边沿伸出脚尖儿试着朝冰面点了两下,那冰冻得尚不扎实,一踏上去便不断发出“喀嚓”碎裂之声,冰层下依稀可见几条小鱼缓慢游过,闲适惬意。

    “小心啊念卿”晋王一回头不见了沈思,连忙四处张望,等到逮着了人影,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明明怕水怕得要死,玩些什么不好,竟还跑去湖边踩冰他紧走几步上前将人大力扯了回来,“这湖水又深又凉,可不是闹着玩的,湖底还积了累年的水草,一旦缠上,即便深谙水性之人掉下去也未必能轻易脱身。”

    沈思愣了一下,旋即笑得欢快“所以说这水才是最厉害的东西,可以惊涛拍岸,可以细流涓涓,还可杀人于无形真乃神兵利器也”

    晋王失笑“是啊是啊,既是神兵利器,你这肉体凡胎自然碰不得,只好等请来了天兵天将再说吧。”

    听了晋王的揶揄,沈思也不反驳,只是嘴角抿起,笑容分外得意。

    晚饭后,晋王将沈思留在书房,又召来辜卓子与孙如商一并商讨起了拦阻鞑靼大军出征的事宜。

    辜卓子向来精明,从不与主子争功,开口之前照例先问过晋王“不知王爷有何打算”

    晋王端坐主位饮过几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莫若派一队死士前去刺杀古力赤大汗,你等意下如何”

    沈思倍感疑惑“刺杀大汗谈何容易搞不好还会激怒鞑靼人,使其势头更加凶猛。”

    晋王起身踱到他身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啊,正因为不容易,所以此行只许失败,不许成功。”

    闻听得“不许成功”之语,沈思还道晋王是一时口误说错了,正待发问,辜卓子在一旁摇晃着羽扇慢悠悠说道“公子可知那古力赤最疼爱的大王子布先有着一半周人血统,其生母是一位大周的世家小姐,而他帐下更是招揽了好几位大周降臣充做僚属。若是布先王子有意刺杀大汗取而代之,那杀手之中混进一两个周人就不足为奇了。”

    辜卓子一开口,晋王便知自己的心思他已全盘参透了,不觉点头称许道“得阿渊相助,本王大可终日饮酒享乐不问正事了。”

    “哪里哪里,王爷谬赞,若非王爷一句话醍醐灌顶,单凭在下的本事可万万想不出如此妙计。”辜卓子一番吹捧着实露骨,叫人浑身寒毛直竖,连藏身阴影之中的屠莫儿都不禁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至此孙如商也渐有所悟“哦原是借刀杀人、声东击西之计,妙哉妙哉”

    满室只有沈思拧着眉头默不作声,假扮儿子的手下去刺杀老子,这计策未免太过儿戏了一些。既然布先是古力赤最疼爱的长子,古力汗死后王位定是留给他的,他年纪又不大,何须大费周章搞什么刺杀呢那古力赤大汗并非昏庸之辈,此事只要稍加琢磨就能发现疑点重重布先王子明知自己出身尴尬,又岂会派出周人前去刺杀大汗这分明是不打自招再者此次领兵出征的并非布先,重兵都握在担任统帅的二王子哈里巴手中,挑选这个时机行刺杀之事,万一闹得鞑靼王庭大乱,他布先没有兵马傍身又如何与一众兄弟争夺王位

    见沈思两条眉毛几乎打成了结,晋王明知故问道“念卿是不是觉得本王这刺杀之计过于草率了”

    沈思沉吟片刻,直言不讳道“若我是古力赤大汗,绝不会轻易相信此事出自布先王子之手。”

    晋王哈哈大笑“若你是古力赤大汗,又会怀疑是哪个在从中捣鬼呢”

    “这难道说是二王子哈里巴”沈思眼珠一亮,“没错,就是哈里巴照此说来,王爷既不打算以布先之名刺杀古力赤大汗,也不想借古力汗之手除掉布先,而是故意排一场好戏出来,将最终矛头指向哈里巴”

    看出晋王兴致大好,辜卓子也来了精神,细细向沈思解释道“二王子哈里巴是古力汗侧妃所生,虽勇猛善战,在鞑靼贵族中声望极高,却因为其母的关系一直不受大汗重视,这一次也是众多贵族保举,才得以担任统帅之职的。若是除掉了布先,那第一得利之人便是哈里巴无疑了。”

    晋王轻笑“即便此举不能撼动哈里巴,起码可使古力汗对他生出些嫌隙,古力赤自己就是杀了哥哥霸占了嫂嫂才得以登上王位的,对于兄弟间的阴谋陷害最是忌惮。此时大军就集结在他鞑靼的王城之外,古力赤怎能睡得安稳”

    晋王自己生在帝王家,深知人心险恶,即便是亲生父子,一旦生出猜忌就再难回转了。而他这一计正是巧妙利用了古力赤父子三人间的复杂关系,蛇打七寸,一击必中。沈思心悦诚服地笑道“所以说,以铁作剑者为下人,以兵马作剑者为中人,以权术作剑者方为上人,守之的剑法果然高明”

    听见沈思脱口而出一声“守之”,别人不待怎样,辜卓子却拿扇子遮了半边脸,笑得意味深长。

    众人又就行动的具体细节与人手安排认真商谈许久,直至四更天才散去各自歇息。待沈思走后,晋王单独留下了辜卓子。顾明璋军中也有晋王的亲信,既然想拖延鞑靼人的攻势,总要双管齐下才够牢靠。因而他吩咐辜卓子,让人将讨逆大军的行军路线偷偷泄露出去,以使几近溃败的叛军再苟延残喘一段时间,这样鞑靼人才不至急于进犯晋原。因此事还涉及到宜府卫的布防机密,要从沈威处窃取情报出来,为免沈思多心,故而晋王不想给他知道。

    三天之后,一队七名死士便要出发赶往鞑靼王城了。为求行事隐秘,这些人是趁夜出城的,在凌晨时分来至了刘谷山下。晋王亲自带了沈思一起来为几人送行,并提前在山下备好了出行的马匹及一应必备之物。之后长史孙如商会乔装改扮亲自护送他们混在商队里一同出关。

    这些人领口内侧都事先缝好了毒药,动手之前会取出含在嘴里,一旦被俘,便立即咬破药丸吞下肚去。即便有人侥幸逃脱,也要主动送去给负责接应之人杀掉自己,再伪装成被元凶杀人灭口的样子。

    这一次除去沈思,晋王身边只带了辜卓子与屠莫儿两人,故而连送行的场面都显得无比冷清。

    几名死士沈思并未见过,此时借着微弱晨曦一一打量过去,都是生气勃勃的健壮青年,有几个眉眼细长肩背扎实,明显带了鞑靼血统。想到不久之后这些鲜活的面孔都会葬身蛮夷之地,既不能树碑立传,也无子孙后代拜祭,他心里不禁一阵沉重。

    生生死死沈思见得多了,却很少像这样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去送死,临别时沈思走到几人跟前,动情地说道“在下沈思沈念卿,几位兄弟慷慨大义胸怀苍生,沈思钦佩至极,请受我一拜。”

    说着话他单膝跪地深施了一礼,那几人连忙出手将他扶了起来,为首一人冲沈思抱拳道“阁下就是沈小将军吧,在下曾期。”

    身后第二个人同样自报家门“在下熊有信。”剩下众人也纷纷开口道,“在下刘三宝,在下于延,在下”

    待所有人报过名号,叫曾期的红脸汉子对沈思说道“我等几人身世离奇,若非王爷相救,早已没了性命。苟活人世二十载,都知足了。沈将军是王爷信任之人,我等也同样信服于你,这一仗将军必能将鞑靼人杀得片甲不留。”

    那叫熊有信的魁梧大汉紧跟着说道“我等虽不能在战场上手刃鞑靼兵将,却也是为抗击鞑靼进犯而死,死得其所了。大军旗开得胜之日,烦请将军为我等祭上薄酒一杯,我等喝了将军的庆功酒,便可含笑九泉了。”

    沈思眼眶微热,抱拳于胸“几位放心,沈思一定不负所望”

    时辰到了,那行人依次飞身上马,踏着清晨的薄雾疾驰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小路尽头。远处晨光初绽,将四野笼罩在一派迷茫的湛蓝之中,山林消瘦,枝条稀疏,偶尔一阵风过,在巉岩间呼啸回转,如歌如诉,如泣如叹,青山有幸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

    第16章 山公醉,玉盘珍馐新酒焙

    刘谷山下马蹄声渐行渐远,放眼四顾,空余朔云漠漠,长风呼啸,衰草连天。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沈思转回头,不经意瞥到了一旁的晋王,晋王依旧遥遥凝视着众人离去的方向,面色平和自在,眼底却透着隐隐凄然。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似晋王这般身居高位、睥睨天下之人,脚下应是踏着遍地鲜血、累累亡魂吧。沈思不禁暗叹,这卫律到底有何不凡之处,竟能让辜卓子、屠莫儿一班能人异士不计名利不求官职追随其左右,甚至甘愿为他赴汤蹈火,舍生忘死。

    转念一想,沈思又不觉苦笑,自己不也正要替人家冲锋陷阵去了嘛晋原一战,是胜也要胜,不胜也要胜,如果说最初答应领兵出征是感念于晋王的知遇之情,那如今就是为了七名勇士从容赴死的慷慨大义,哪怕拼尽了浑身解数,也不能辜负这些人的殷切厚望。

    回程途中,沈思的马如一阵黑色疾风般肆意奔跑着,将其余三人远远抛在了后头。行出一段,沈思拿余光扫了眼落出许多的晋王,他假作无意地勒了几下缰绳,放缓马速,待晋王赶上之后,便与其并肩行在了一处。无奈他的马亦如他本人一样,俱是年少气盛好抢风头,既不喜被人超越,更不喜温温吞吞跑不痛快,故而没过多久,那马又撒开四蹄飞奔起来。为了迁就晋王的速度,沈思只好不断拉扯缰绳和胯下马儿较着力。

    沈思自己也说不清这一举动到底是何缘由,只是与晋王齐头并进的时候,心里会涌起一阵莫名的安稳与踏实,于是就很自然地去做了。

    一路行来晋王都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略有些晃神,但沈思忽前忽后的身影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晋王是玲珑心窍,只需打眼一瞄就洞察了沈思的小小用心,他也不点破,只微微笑着,当做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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