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等待那必然到来的一阵眩晕过去。
李章在隔壁耳房听得动静,敲敲门进来探看。大少爷凡事喜欢自己动手,但是自从有一回起得太急,下床时被脚踏绊倒,三小姐便下了军令大少爷没起来,耳房里决不许断人。
子释睁眼,推开被子下床“阿章,你怎么也这么早外头什么天气不要这件,把那边米色的拿过来”
李章递过衣裳,垂手站着。见少爷低头整理衣带,忽然很想帮忙。往前跨一步,又犹豫了。虚抬一下胳膊,终究没敢伸出去。在李府干了大半年,多数时日跟着大少爷。只觉得世上怎么有这样随和漂亮的主子,拼命想好好伺候,偏偏不知道该如何好好伺候
子释看他傻愣愣的模样,道“是不是没睡醒我这里用不着你了,回去接着睡吧。”
“啊,没早上霜重,大少爷多穿点。对了,二少爷和三小姐老早就在院子里练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
“哦那你叫厨房多烧点热水,我看看去。”
绕过屏风,出了房门,隔着廊子向院中一望奇怪,两个人一动不动并排站着,没换衣裳,也不见拿兵刃,不知练的哪门子高深功夫。走近几步,发梢上居然挂满了露水珠子这也太勤奋点儿了吧正要说话,双胞胎看见他出来,齐唤了一声“大哥”张着嘴似乎还要说什么,却又没有下文。脸上的表情说哭不像哭,说笑不像笑。僵持一会儿,眨眨眼又正常了,问候道“大哥好早。”
子释歪着脑袋上下瞅瞅,伸手在两人头上隔空探了一把。
子归不解,问“大哥做什么”
子释一脸正经“不是说玄关通窍吐故纳新,五气朝元三花聚顶,可于百会处见雾气升腾金光四射”
双胞胎满腹酸楚,被大哥这无厘头内功心法搞得灰飞烟灭。子归揉揉眼睛“我去看看早饭好了没有。”走两步又回头,“大哥,杞子粥好不好,就用杞花蜜调味”
“好。”
子周原地立着没动。等妹妹去远了,子释问“子归没有怪你吧”
摇摇头。
“宁夫人既已出面,这件事剩下的就是时机和方式问题了。认祖归宗,无论如何不是坏事。多几门亲戚,权当锦上添花。今后,你想做什么还做什么,咱们该怎么过也还怎么过。”
点点头。“啪嗒”两滴泪水砸到脚面上。
子释以为弟弟认亲情怯,事态日趋明朗,反而更加感伤,亦属常情。伸手去拍他脑袋,有点费劲,改拍肩膀“好了,快去洗洗吃饭。若迟了被罚俸,照样从你零用钱里扣。”心里岔开一个念头小子几时又窜高这么多
“大哥”子周抬起头,第一次透过大哥宽厚温暖的笑容看到无边落寞寂寥。昨夜听罢子归述说,最初的震惊、愤恨、意外很快转为痛惜与了然,继而为自己过去那么长时间的迟钝愚昧感到深深惭愧。不是看不到,只是没想到。物是人非,生死茫茫,今时今日,只余无尽悲哀,又有什么必要和立场去追问
十几年来,大哥可敬可佩可依可靠,不顺心不如意时,可嗔可怨可气可恼。习惯了那份睿智坚忍,于是成为理所当然。不曾想过,大哥在承受什么,又会渴求什么。这一刻才发觉,自己这个弟弟也许从未真正关心体贴过他
眼前一片模糊。意识到已经过了趴到大哥怀里哭鼻子的年纪,愈加难过。与此同时,一种成长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泪水渐渐收了回去。
“雾气太重,大哥进屋待着吧。”把子释拽到房里。不一会儿,又提着热水来了,赶跑阿文阿章,自个儿在旁边细心服侍。
子释狐疑的看他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只想叫大哥开心,子周打起精神应了一句“出言失公允,以己度人。”
嗬,好小子子释抄起皂盒作势欲拍“以己度人是吧敢说我以己度人,侮蔑尊长,忤逆犯上,我看你是皮痒欠抽”
子周抱头鼠窜“错了错了,大哥,是“有心求明圣,见贤思齐”。”蹩脚的谄媚着,“大哥,见贤思齐,见贤思齐。”
“行了,别跟我这儿瞎贫。再不快点,真迟到了啊。”
“是。那我先吃饭去。”
等子释洗漱完毕,悠悠闲闲往厨房吃早饭,饶有兴味的琢磨起兄弟俩刚才的文字游戏,猛地省悟“非奸即盗见贤思齐这可恶的臭小子,玩儿反讽啊”
八月二十二,子周从衙署回家,却见妹妹在前院站着。瞧见自己,几步迎上来“今儿上午,宁夫人派人把大哥接到侯府去了。这多半天也不见回,怎么办要不要上门问问”
正说着,门外传来说话声。出去一看,原来是宁府的轿子将大哥送到了家门口。子释道过谢,又重重打赏侯府仆役,这才和弟妹一起往里走。
直到进了书房,方停住脚。望着随在身后的两人,有点无奈又有点认命的叹口气“二十五朝会,也就是大后天,我恐怕得跟子周去面一趟圣。”
“面圣”二字被他这么拆散了讲,听起来颇为滑稽,双胞胎莫名的紧张打消不少。子周问“皇上几个月没举行朝会了,难不成因为咱们”
“你也忒自作多情,这事儿不过是顺带。皇上肯上朝,是因为封兰关失守了。”
第〇五三章 咸怀忠良
八月二十四这天,太师捧着一堆奏折请皇帝御批。都是秘书省和兵部拿出的封兰关失守应对方案,预备朝会时向群臣宣布。舅父亲自拿来的折子,赵琚不敢偷懒,一份份提笔批示,且装模作样看上几眼。封兰关失守的消息刚传到宫里时,确乎把万岁爷吓得不轻。不过既然舅父说封兰关本来就只是个前哨,而峡北关有重兵驻守,固若金汤,万无一失,那又何必杞人忧天
这桩事情办完,宁书源道“陛下,前儿给陛下说的谢家孩子的事情,迟妃娘娘那里还没有讲罢”
“舅父不是说等他们认了外祖,好好学一学规矩,再进宫见迟妃”批了半天奏折,一件趣事也无,皇帝有点儿不耐烦,“朕又不是小孩子,这点事情还沉不住气么”
宁书源神色依旧“老夫只是怕陛下宠爱迟妃,一时高兴,忘了分寸。”
赵琚心道怕是皇后又跟娘家诉苦了。到底不敢直接出声反驳。宁书源也就趁势告辞。
送走国舅,安总管报傅大人来了,皇帝才觉得心情好点。
傅楚卿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纸“陛下,这是富文堂呈上来的书样,请陛下过目。”安宸知道他拿的是什么,退开几步,让他君臣二人共同参详。
赵琚接过来,一共四张彩绘春宫,工笔重彩配清明体行草,富丽曼妙,只不过构图镶边是四种不同的式样。大致扫扫,顿觉眼前一亮,浑身发热,干脆坐下来慢慢细看。
第一张,满眼粉灼灼的桃花林,树下草色如烟,星星点点散落着金盏花,旁边高石上丝萝攀附牵连。一对男女就在草丛里成就好事,衣裳五彩缤纷挂在树梢。画面冶艳绚丽,全用正面写实手法,纤毫毕现,春意盎然。画上题诗一首,曰“百草斜连一道开,多情翻作雨云台。春风亦解人间愿,金盏银萝一处栽。”
赵琚对侍立一旁的傅楚卿道“这画儿画得放荡,诗却写得含蓄,点到即止,挺好。”仔细看看,人物面庞姿态细腻有神,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把四句诗又念了念,眉毛一跳一跳““金盏银萝一处栽”比喻新奇贴切,意味深长啊”
“陛下圣明。”
再看第二张。这一张画的显然是庭院夏景。左边一丛修竹,右边一方小池,池子里还有几朵莲花,十分清纯。然而院子中央的秋千架上,两个人赤条条相拥叠坐,一个正面一个背面。因为脸对脸的关系,观者只看见雪白的脊背,交缠的大腿,飞扬的发丝。秋千正荡在半空,整个画面充满动感,呼之欲出。
“咕咚”一声,赵琚咽了口唾沫“这主意谁想出来的嘿嘿”
傅楚卿心道“看来这事儿还真没找错人,富文堂的老板果然是个知情识趣的主儿。不过万岁爷想玩这招”别的倒也罢了,保卫工作不好做啊
赵琚把画看了半晌,才转而读上边的诗,道是“风淡日高午未眠,中庭忙却软秋千。斜笋近阶穿石透,小莲抽鞘露荷尖。”失笑“嘻好一个“中庭忙却软秋千”嗯,后头两句双关也算过得去”
赞叹一回,兴致勃勃看第三张。
这一张却带着情节,似乎是两个人在后花园门边私会,一丛秋海棠遮住了大半身影。男子双手撩起女方罗裙,亮堂堂的月光把裙下美景毫无保留的呈现给了观众。
赵琚瞧了一会儿,忽道“这脱一半反倒比全脱更有意思呢”再看画上四句诗,写的是“轻衫掩尽嫩红消,宝钿搔头玉步摇。连襟怀抱秋思晚,沁露海棠不胜娇。”抬头对傅楚卿道“这题诗之人也算深得风流旨意,不写当时云雨,却着笔于事后娇慵之态,又暗写沉溺于欢爱,忘了分别将近,喜中含悲,故而格外销魂”
“听富文堂说话,应是请了名手,执笔人并不知道做的是进宫的贡品。”
“怪不得。画倒也罢了,妙在构思,功夫未必罕见。这笔“清明体”的字真正洒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写的。”又点头道,“不知道好。不知道,才能写得这么顺心随意。”
傅楚卿捧场“只可惜陛下少了一个风月场上的知音。”
“哈哈”赵琚笑,“说的也是。”
拿起第四张。这一张到冬天了,场景移至室内。地下暖炉熏香,空中烟雾缭绕,重重纱帐里头两个人搂成白花花一团。男的正伸出一只手去摸案头的金托儿和丝罗带,也不知打算用在什么部位。纱帐缝隙间露出窄窄一抹玉盘红豆,颤巍巍的立着。
赵琚琢磨琢磨,叹道“这差不多全遮了比那脱一半还要勾人,呵呵”眯起眼睛,摇头晃脑诵读画上题诗“掌上琉璃闲弄珠,杯中琥珀笑倾壶。冰含梅蕊争明艳,雪入松阴半有无。”
“这诗”仿佛一时想不出如何评说。
傅楚卿试着接口“微臣觉得,这诗若不是题在这画上,只怕瞧不出半点春宫的意思”
赵琚轻拍桌面“有理没有这画,此诗十分闲情逸致;配上这画,顿时香艳非常,字字比拟,句句双关哈哈,好”
从头到尾再看一遍,捏着第四张对傅楚卿道“朕比较中意这个样子,对角双钩流云纹清秀大方,压当中的工笔重彩正好。至于画和诗你跟富文堂的人说,就照这个水准来,重赏。”
话说西京皇宫有一个最特别的地方,那就是坐南朝北和历代宫室正好相反,完全不符合正雅中圣人关于帝王之仪的规定。原来大夏国的传统,外放亲王为了表达对皇帝和朝廷的忠心,府邸一律朝着京城的方向。还是睿文帝赵承安在蜀州做王爷的时候,留下了坐南朝北的逸王府。后世几经修缮扩充,成为皇帝巡视蜀州的行宫。赵琚入蜀之后,自然先安顿在这里,后来便没有再搬迁。
最初也有人质疑宫殿的朝向问题。右相孟伯茹在朝会上慷慨陈词“陛下日日宫中北眺,不忘北伐北归,椎心泣血,卧薪尝胆,我等为臣者岂能苟且偷安”听了这话,没人吱声了。那时候大伙儿都有点惊魂不定,孟相身为首辅的自觉一时膨胀,在这类问题上尤其容易激动。赵琚当时刚经历了千里奔逃,惶惶如丧家之犬过街老鼠,当然不愿再折腾。不等自己开口,右相已经说服了群臣,很好。只是“椎心泣血卧薪尝胆”啥的,听着那么扎得慌呢
西京受地形限制,不可能像銎阳那样,把整个城市建成同心四方棋盘格局。经过这些年不断经营,大体形成了以南山为屏障,以御连沟为护堑,以东西各坊为侧卫的形制。“崇德”、“崇政”二坊紧贴皇宫,是中央和首都机关所在地。另有“恩泽”、“恩荣”、“同泽”、“同荣”四坊,集中居住着王公贵族官僚缙绅。另外,由于文人士子多在东边流连,因此,西京城里又有“南富北穷,东雅西俗”的说法。
实际上,西京作为首都,是有宫城而无皇城的。从防御的角度看,比较费劲;从进攻的角度看,同样费劲,算是扯平了。内廷侍卫在宫里,禁卫军分布在宫城四周,城市治安交给都卫司,京畿由锐健营守护。查漏补缺无孔不入的,则是理方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