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颁题词的圣旨,问时任家主的花照夜有什么要求,花大侠只说了一句“但求大哥地下安息。”据说皇帝听了这句回话,中宵不寐,慨叹良久。
“忠直宰相”生平事迹,子释兄妹三人是听熟了的。他们的父亲李彦成入朝的时候,花照白死了不到三十年,乃是李大学士生平偶像之一。
九月初决定在牌坊底下搭粥棚,子周曾经提出来这样是否冒犯先贤。子释道“花相一生忠君爱民,地下有知,定感欣慰。”花家老二花有信一拍大腿“子释你这话和老太爷一个意思呢。”花照夜年近八十,身板仍旧硬朗得很。
帮忙放了两天粥,不停的回答难民们各种问题,子释注意到人们急需寻人、问路、防疫等方面的信息。寻思半日,把自己的方案拿出来和花有时花大侠商量。
花大侠十分欢迎且佩服子释的建议,但是对于其中涉及收费的两项内容,坚决不同意。
“施恩图报,已有市恩之嫌。奇货可居,更是趁人之危。咱们不能这样做。”花家子弟都念过书,会上纲上线。此语一出,众人深觉有理,连连点头。本为行善积德,又是力所能及,居然伸手管人家要钱,这也太丢人了。
一圈人只有长生不为所动。他并不知道李子释的道理在哪儿,只是一来不像子周子归那么有操守,二来么,这些天吃足了教训,等着看他怎么教训别人。
见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子释不再坚持“那就依花大侠。”大家于是开始商量如何操作,如何分工,需要哪些家什物事。
过了一会儿,子释闲闲对花有信道“昨日领粥的难民中居然有二侠的老熟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可不是。”花二侠笑道,“这位钟大少,是堂姑父家的表侄。”这儿提到的堂姑,乃花照白的独生女儿。当年花照夜把寡嫂母女接回乡,给侄女找了个殷实可靠人家花有信边说边转头,向昨天不在场的花有时解释,“那年碧如妹妹回门宴,他因为好两手拳脚,席上特地寻过来敬酒。后来又碰了几回面堂姑家孙子做满月、堂姑父六十大寿哈,说起来,哪回都是酒席上”
“钟大少,难不成是位少爷”子释问。
“钟家在鱼肚湾有十几条大船,最多的时候,雇了上百个船工打渔呢都说他们家地下埋着好几坛金子”
“这般有钱,怎么也沦落到要讨这一碗粥”
“哎呀我的公子,逃难还分有钱没钱原先能进城还好说,如今有钱都没处买去。金子金子能当饭吃”
“他拿着没用,咱们拿着可有用哪”子释望着花有时,“花大侠,照眼下的速度,府里存粮还能支持多久”
“个把月吧。”到底是一家之主,暂时放下大道理,脑子立刻活络起来,“子释的意思是”
“许多本地人士因哄抢风波,不肯把粮食卖给难民。以花府的信誉,却应该不难买到。花大侠,纵使仁心似海,义薄云天,也难免力有不逮。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难民,并不都是贫民”
花有时思量片刻“子释说的有理。是我迂腐了。”
实际上,子释给出的定价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地图和药草说明图卖得很贵,有钱人只要能救命,不在乎这点儿。没钱的只好下死力气记在脑子里,等于实施了一次大规模生存常识普及工程。写字条寻人只需两文,画像另加三文。实在没有钱,东西抵押也可以。连东西也拿不出,没关系,去花相坟前磕几个头亦可。
长生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做这样的规定。反正两个小的乐于行善,遇上彻底的穷光蛋,白送不就完了何必这么麻烦,磕不磕头有什么关系花家也不在乎这个。
看了两天,慢慢看出意思来了。
花照白在楚州百姓心目中,那是“青天”级别的人物。难民中不少惫懒愚钝角色,到了花相坟前,也自然规矩端正起来。好些人磕头之后跟磕头之前,竟呈现出完全不同的两种气质。起先还只是没钱付费的人去磕头,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到坟前跪拜,甚至还添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几支香烛。
几天过去,已经约定俗成,不论新来的还是要走的,都得到花相坟前拜一拜。每日早晚总有人自觉将墓园打扫一番。本来免不了乱糟糟闹哄哄的临时难民营居然弥漫着些微严整肃穆的气氛,秩序井然,有条不紊。
子释满意的想这现成的精神文明教育基地,果然管用。
几个月来,难民们彼此算计,互相争抢,面红耳赤以至你死我活的场景,长生见得多了,心里也觉得很正常。没想到只是磕几个头,能磕出如许效果。这些夏人,好像很容易内讧,也很容易团结。长生隐约感到,一茬又一茬难民在花照白坟前磕下头去,这墓园里似乎多了一些东西。这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很可能比那大理石墓碑汉白玉牌坊还要硬。
琢磨好几天,只剩下一个问题怎么也想不明白。
因为子周子归太讨人喜欢,被花家的婶婶姐姐们拉到内院歇息去了。只有长生和子释住在客房里。有一天晚上,子释窝在床上修指甲,长生靠着桌沿儿看。看了一会儿,忽问““堂姑父家的表侄”,是什么人”
第〇一二章 和而不同
子释每天做两场关于地形路线和药草知识的讲座。上下午各一场,每次大约两个时辰。自从开讲以来,难民流动的速度明显加快。有了确切的路线明确的前景,人们仿佛有了奔头。又从白沙帮大侠那里听得西戎兵很快要打楚州南部,动力加上压力,成千上万的难民积极向南方进发。
虽然也曾动员楚州本地百姓及早撤退,无奈乡土难离,很多人等待观望,不肯动身。晚稻种下去刚一个多月,地里一片齐刷刷绿油油,想想要扔下不管,跟丢了孩子似的心慌。半年前就听说黑蛮子要到,等来等去也不见踪影,于是渐渐松懈下来,觉得流言未必成真,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这天寻人启事的生意相对冷清,收工较早。吃了晚饭,子周和子归到客房来做功课。连续多日忙于慈善事业,讲经落下不少。两人先把之前抄了没讲的几段背给大哥听,一时屋内书声琅琅,十分悦耳。
子释拥被而坐,把枕头塞到腰后,靠一靠,还欠点意思。正犹豫是不是再牺牲部分棉被,一团白影飞来,恰好落在身前。是个枕头。不用想,顾长生扔的。速度太快,都来不及吓一跳。侧头看看,对面那人正盘腿坐在床上闭目沉思,好像压根儿没动弹过。他最近跟花二侠切磋功夫,晚上总要像这样冥想一阵子。
越来越有高人的样子了啊子释不无向往的想。拍松枕头,舒舒服服靠上去,阖上眼听弟妹背书。
“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君子喻于义,见利而思义;小人喻于利,见利而忘义”
长生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背书的两人停下来,看着他。
长生有点不确定的望望子释“这里,就是“党而不群”后边,不是应该还有一句”略加思索,“我记得是“君子有勇而无义,则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则为盗。””见他不说话,心里更加没底,“难道我记错了”
半晌功夫,子释才不咸不淡的应道“是有这么一句。”
“不对大哥,虽然从前爹爹没讲过这篇,可我早就背下来了。哪儿有这句话”子周立刻反驳。
“你背的确实没有这一句。”子释伸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徐徐往下讲,“正雅一书虽说是圣门至上经典,却经历了好几次删改。最近的一次,在太祖伍德三十八年。”
子周子归读书生涯毕竟不深,这些敏感微妙的典故还是头一回听说。长生更是从未听过这段公案。
“太祖晚年爱读圣人之言,常叫翰林学士陪讲。有一回讲这句“君子有勇而无义,则为乱”,不知怎么扯到了“幽燕勤王之变”上头,那翰林学士说得兴起,大骂燕王无义为乱。没过多久,就被贬到西疆去了。”
“啊为什么”三个听众一时不能领悟其中奥妙。
“还能为什么犯了忌讳呗。燕王固是乱臣贼子,可是,若没有他当这个始作俑者,哪来的群雄争霸,逐鹿中原又哪来的太祖哪来的锦夏真要追究起来,不都是“为乱”么那翰林学士忠勇有余,却不会揣摩圣意,自然倒霉。”
这几句话过于大逆不道,子周觉得有点头晕,愣愣唤了一声“大哥”
子释不理他。打击这个东西,受啊受啊就习惯了。接着说“后来,太祖寻了个名目,召来一帮人重新修编正雅,删去了好些不合时宜的句子,当然也包括这一句。”看向顾长生,“自那之后,天下读书人参加科考的依据,都是这洁本正雅。原先的全本,可罕见得很了。教你读书的夫子,不是一般人哪。”
没想到一句圣人之言能引出这样的内情。长生呐呐道“哪有什么夫子,都是我娘教的。那些书是我娘的陪嫁。”
“你娘定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
“那倒是可惜我小时候贪玩,不曾好好听她的话。我十四岁那年,她就病死了。从前读到书上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总觉惺惺作态,现在想想”说到这儿,悲从中来,神色哀痛。
李氏兄妹深知此恨,听到那句“子欲养而亲不待”,同时沉默。一对双胞胎眼里噙着泪水,垂下头去。如此一来,子释再想不起继续试探追究顾长生何以读过全本正雅的事。
四个人正在这儿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响起了敲门声。长生应道“请进。”起身相迎。花大侠夫人带着丫鬟跨进来,手里捧着一叠后院女眷们照样子描的地图和药草图。
子释未料到花夫人亲临,慌忙坐直了要下床。
“待着吧子释。夜里风冷,仔细着凉。”叫丫鬟回身把门关严实了,微微笑道,“庄户人家,没那么多规矩。子周子归和我家落儿差不多年纪,你们就当我是婶婶可好”
刚刚捂热,实在舍不得出来。听了这话,子释乖乖缩了回去。
花夫人早瞥见两个小的眼眶红红,两个大的表情失落,心中怜意大起。
这四个孩子模样教养,一看即知是真正好人家出身。那姓顾的少年,允文允武,功夫不弱。这姓李的少年,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更小的两个,也是进退有据,行止有方。最难得他们困境之中自强不息,危难之际舍己助人,大有侠义之风。听丈夫和小叔子说,白日里不辞劳苦,为难民排忧解难,小小年纪,着实不易。这会儿,只怕是想起了自家的伤心事,偷偷掉泪。
暗叹一声,把手里的图样递给子释“妇道人家,没干过这般有学问的活计,也不知合不合用。”
子释团在被子里,低着头一张张细看。花夫人伸手捏捏被角,回头冲丫鬟道“怎么不多拿一床被子来”
丫鬟略微迟疑,才道“夫人,多余的被子,大爷都叫拿到墓园去了”岂止多余的被子,床板褥子躺椅靠垫,能匀出来的都拿走了。要不也不会让两位客人挤在一间屋子里。
“你去我房里,樟木箱子里头,有床大红缎面的被子,拿过来吧。”
子释和长生同时开口,一个道“不用了。”一个道“多谢夫人。”
眼看霜降来临,天气迅速转冷,李子释人前强撑,夜里缩成一团。长生正琢磨着怎么跟花大侠开口呢,恰好花夫人就主动提出来了。其实最省事的办法,莫过于两人睡一张床。不过此刻顾长生还想不出这么道貌岸然的香艳主意。
“多谢夫人关心,真的不用了。“捂四月,冻九月”,冷不着的。”子释心想,樟木箱子里头大红缎面被子,听着这么像陪嫁之物呢,无论如何不好意思要。
“你这孩子,客气什么子归说你先头刚病了一场,出门在外,还有什么比身子更要紧”花夫人想起四人刚到的时候,这少年脸上一丝血色也无,长眉秀目,纤瘦轻灵,一眼望去竟不似凡人。后来才慢慢好些了,仍旧惹得两个小姑子不时找由头悄悄看他几眼。
还待要说什么,花夫人不等他出声,道“别再推辞了,就这样。你是大哥,不要叫弟弟妹妹担心。”
这话从何说起子释向一对双胞胎望去。
“大哥”四只乌溜溜的眼睛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