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男人本已擦肩而过,听得这一声低喃,生生止住了脚步,惊疑不定地朝今朝作了一个揖“姑娘认识在下”
迟桑轻声在今朝耳边嘀咕凡人苏秦,仙妖大战中刺杀了九太岁,本该是死罪,却因这一切孽缘皆因九太岁而起,便由崇恩圣帝做主,消了他的记忆送回人间,还了他一个安宁。
“姑娘”他又试探着叫了一声。
“我是大虎的老乡,他曾带我看过你几眼,说你是极好的一个人。”心念动间,仙子已窥探出了苏秦的身份,他如今在一户京官家里做了一个西席,大虎是这户人家的护院,平日里十分照顾苏秦。
苏秦恍然大悟“是大虎的同乡啊大虎一个月前辞了护院一职,往他乡去了,这真是可惜了对了,你们此次为何上京”
“寻亲。”
“寻着了么”
“渺无音讯。”
心善的教书先生惋惜地叹了几声,忽然笑吟吟道“若姑娘不介意,在下有几处空置的屋子,姑娘人生地不熟,可先将就着在舍下住下,待寻到了人再另做打算。”
他的眼神清澈,满脸的诚意。
“如此便麻烦先生了,先生可真是古道热肠。”不等今朝开口,迟桑抢先一步答道,文绉绉的咬字煞有其事,还装模作样地作了一个揖。
就这么住了下来,教书先生的院子很有些古旧,藤椅条凳都用了些年头,彩漆剥落了大半,斑斑驳驳的。
白日里出门四处寻找打听,在街上拦了人问“近日可有什么古怪事情发生譬如哪里忽有宝光冲天,哪里又有”往往还没说完,那人就皱了眉厌弃地做出驱赶的手势“去去去,哪里来的疯子可惜了一张清秀的脸。”偶有善良的妖悄悄地靠近她,小声劝说“今朝仙子,四散的魂魄是无形体的,根本不会有宝光和奇迹现世。”她茫然立在街头,她如何不知魂飞魄散的人是无迹可寻的,可是也许呢,也许他的魂魄就真的是投入凡尘了呢,一个“也许”,好似溺水之人的浮木,攥紧了不肯放。
炎炎夏日轰隆一个惊雷,将今朝吓了一跳,一脚绊进门槛。门内的迟桑老爷似的横卧在躺椅上,翘起了二郎腿,老好人苏秦立在一旁,捧了一个粗瓷碟子,碟里几颗樱桃鲜红欲滴。迟桑大爷一手摸了一颗樱桃往嘴里丢,一瞥眼看见了今朝,立刻跳起来,殷切地将她看着“今朝,你累不累吃樱桃不要不吃瓜在院子的井水里浸着呢”说着就奔了出去。
今朝对苏秦有些过意不去,歉意地笑一笑“先生,对不住了,他就是这样的脾气,倒让您受累了,以后他要对您再呼来喝去的,尽可以不搭理他。”
好脾气的教书先生掸了掸衣角“无碍的。”自他有意识以来,便已是弱冠之年了,可之前的二十年是如何过的,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说来也怪,看到迟桑时就觉得十分亲切熟稔,像是之前就认识他很久一般,说不定我从前受过他的恩惠,才会如今看到他就满心的欢喜。”他温和地笑着,偏过头来问,“姑娘呢可寻到人了”
“没有,那人杳无踪迹。”
“啊。”他轻轻地叹息,像是真切地替今朝惋惜着。
“你呢不想找回以前的记忆吗”
他愣了一愣,随后笑道“不想。有时放下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的选择,执念太深,到头来入魔的还是自己。”
夏季多雨,淅淅沥沥地就下了起来,溅起几星尘土,漫开了干燥的泥土味道。这雨下得急,挟着风横扫了一片芭蕉叶,迟桑奔进屋里,一身丝袍淋了个湿透,怀里那瓜倒抱得很牢靠“来来,今朝,苏秦,吃瓜吧”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三人听着窗外的雨声刚吃完了瓜,雨便停了。凉风习习中,有赤足黄羽的翠鸟站在树梢头啁啾起来。
苏秦只当是哪里飞来的鸟儿,笑道“这鸟儿羽毛倒漂亮。”今朝和迟桑却认出那是天界鸾鸟化作的凡鸟样子,立刻肃了脸色,只见那鸟嘴开合,说道“东方净琉璃世界有药师佛涅槃坐化,崇恩圣帝命尔等即时回天庭参加法会。”
三十
“是吗对他来说,这样也好。”
听着方自人间归来的今朝讲起在凡尘碰到苏秦的事情,崇恩圣帝淡淡地回应了一句。
“九太岁呢她可还好”今朝习惯了父君的冷淡,重拾了个话题。
这话题却有些敏感,果不其然,崇恩的眼里立刻有冰雪崩溃,再也做不出那高高在上的狂傲样子,怔然片刻方说“还未醒。也许是不愿醒。”
这崩溃的脆弱并没有维持多久,转瞬间崇恩又恢复了一贯冷淡的样子,冷冷说道“你若能像苏秦那样,放下过往一切,不知要比你如今这样子快活多少倍。”
今朝立刻缄默,紧紧地抿着唇,一副抗拒的姿态。
崇恩嘲讽地冷哼一声“也罢。若能说动你这顽石,那可真是功德无量,只怕不止药师佛,便是那座下洒扫的一个小沙弥都要涅槃了。”说着就起身欲走,紫龙云纹的衣摆飘飘荡荡。
“执念太深的,又何止我一个”今朝不甘,冲着他的背影喊,他却仿佛没有听见,兀自走着,只是空荡荡的罗华宫,平地起了一阵狂风。
因药师佛涅槃而办的这一场法会足足开了三天三夜,我佛如来乘金翅大鹏而来,万里云层皆被佛光染成金色,端坐于云中的如来讲起凡尘俗世种种爱恨嗔怨,归根结底不过一个痴字,于轮回中不得解脱,字字句句皆珠玑佛理,却度不了今朝仙子一颗执念的心。
法会开到第三天上,药师佛涅槃的佛舍内忽有小沙弥惊叫着冲了出来,一脸的慌张,在众人面前结结巴巴,话也说不顺畅“有、有紫光刺眼、睁不开”
众仙面面相觑,皆神色茫然,只有我佛掐指一算,笑道“不必慌张,此乃吉兆。那药师佛的舍利子机缘巧合下化作了紫灵珠,所谓心诚所致金石为开是也。”
众仙闻言,一阵哗然,个个皆面露喜色欣喜若狂,彼此笑嘻嘻地道一句万幸。有座下的小弟子不明事理,愣愣地问自家上仙“紫灵珠不是前段时间刚被妖界盗去的天界至宝吗怎么这会儿又多出了一个还说是天界至宝呢,我瞧着跟菜心似的,出了一茬又一茬,还真容易”
白须苍苍的老神仙横眉竖目,一个爆栗子敲了下去“黄口小儿,无知谬论你怎知那紫灵珠奥妙之处紫灵珠之所以是宝贝,便在于其现世机遇的不确定,时机不到,便是再等几个洪荒,它也不会出现;机缘巧合了,一日之内能现世两颗紫灵珠也未可知。这次不过是我们撞上运气、恰好药师佛是它的有缘人罢了,不然你这一辈子都未必见得到”
“啊哦。”小弟子苦哈哈地捂着脑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求知若渴地问,“这宝贝究竟有何妙处,能让妖界不惜与我们为敌”
“妙处嘛凡人吃了长生不老,仙家吃了法术精进。”
“就这样”小弟子显然很失望。
“呵呵呵”故弄玄虚的老神仙捋了捋胡子,“自然不是。徒儿啊,记住,它可逆命盘,便是司命星君命本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的命途,都可改过来;它可结魂魄,哪怕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它也能上天入地寻到那四散的魂魄碎片重新结起来;哪怕十殿阎罗生死簿上添了的新鬼,都能拉回阳世去。妖界那一干妖物盗了去,无非是要拿紫灵珠里无尚的法力,将那还未成型的妖王魂魄结起来,好让他形成实体的”
老神仙的话匣子开了就合不了,唠唠叨叨地从妖王出世讲到前日灵宝天尊赖他的一盘棋,这时忽听天帝在座上拊掌大笑“好啊又一紫灵珠现世,此乃我天界之大喜,朕将于南天宫设下琼浆宴,与众卿家同贺”满面红光,仿佛自仙界落败后终于扳回了一局,为自己丢大发的脸面赚回了几分光彩。
“啐”迟桑鄙夷地哼了一声,百无聊赖地转过头来,“那死老头在位这么多年,老子看他除了办宴席就没别的作为了,难怪天界要败你说老子说得对吧,今朝”
等了半天,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无,沉不住气的神兽忍不住转过头去“喂,今朝,老子在和你说话呢”入目所见,那今朝仙子双眼发亮,脸颊染上了激动的绯色,是自泊玉死后头一次有如此生动的表情,低喃着“结魂魄啊”
极低微的一声,听在迟桑耳里却如同炸雷一般,炸得神兽往后跳了一大步“哈今朝你这可不是好玩儿的你没瞧那死老头待这紫灵珠跟待儿子似的,护犊子护得紧哪”四处瞧了瞧,又压低了声音道,“有了上回那一次,这次想必警戒要严许多,老子劝你还是打消这主意罢”
今朝咬着唇不说话,扭开脸去不看他,迟桑恨铁不成钢,装了老成苦口婆心地劝“你平日里爱怎样就怎样,地府妖界上天入地,我迟桑眼也不眨地随你去,就这一回不成,老子可不想看着你往火坑里跳”绷了脸正劝诫,却不经意间看到她的表情,如同平时一样的固执和安静,可固执是伪装的,安静是强撑的,再浓妆油彩的面具也粉饰不了眼中那抹张惶的真实,迟桑的嗓子就紧得发堵,再也说不出话来,咬牙半晌,才愤恨地一字一句挤出来“总之老子不会去打紫灵珠的主意,你也不准去”千年来他头一次在今朝面前拂袖而去。
天帝在南天宫的琼浆宴办得热闹辉煌,数十里歌舞升平,简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派旖旎的繁华。迟桑却无心欣赏那迤逦生姿,把全副心神放在了身边那人身上,只怕一错眼她便不见了,可偏生有人来扰他,酒醉的灵宝天尊举着一樽酒,摇摇晃晃逼到迟桑面前,酡红了一张老脸道“迟桑啊你这小子,小时候没少偷我的灵丹吃,还把老夫的洞府搅得天翻地覆,想当年斗战胜佛大闹天宫时也没你那么能折腾,恨得老夫直想把你这皮给撕了,来,你今儿就喝下这杯酒,算是替老夫赔罪”
迟桑心不在焉地一口灌下那酒,敷衍道“喝完了。”可就这么喝一盏酒的时间,等他再回头,今朝的座位已空荡荡了。
“他奶奶的”他拍案而起,揪住犹自醉醺醺的灵宝天尊,怒吼,“有没有看见今朝”
“嗝”灵宝天尊硬是被他吓出了一个酒嗝,迷茫道“老夫瞧见她往天帝悬圃那去了”话还未竟,迟桑早化作了天边一道利箭,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帝悬圃、天帝悬圃从天帝将紫灵珠交给掌管悬圃的英招时,他就早该想到了一路上迟桑恨得咬牙切齿,早知道她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黄河心不死,却偏生还妄图守住她,到头来五内俱焚的是自己,心如焦灼的还是自己
距昆仑山四百里云海舒卷蒸腾处,便是天帝悬圃,天帝好收集天下稀奇之物,园内众多恶兽,全靠一个英招压着,方不得出去闯祸为害。老一辈的神仙曾感慨地讲起,说这英招参加过大大小小几百次征伐邪神恶神的战争,身份之高贵,比起崇恩圣帝和泊玉公子也不遑多让,是当之无愧的一个上古的保护神。便是天帝也不知其岁数究竟几何,只能恭恭敬敬地将他请到自己悬圃处,派了天奴们小心伺候着,暗地里也存了个小心思,便是借着这上古保护神的赫赫威名将自己园内那些恶兽镇一镇。这样的一个仙,道行尚浅的今朝在他手下,断是讨不了好的。
这么想着,迟桑脚下的动作更快,距悬圃不远处,便听见金戈铮鸣之声,仙术道法的光芒撩人眼花,他堪堪冲过去,云端里就跌出一个人来,仗着蛮力硬生生在空中一个扭转,吃力地重又攀上云端。
这一幕骇得迟桑脸色苍白,失声叫出来“今朝”
云端那头,马身人首的英招眯起眼,嘲讽道“呦,来帮手了”
迟桑无心搭理英招,只顾着伤痕累累的人“今朝,你还好吧”
“迟桑”她一瞬间有些恍惚,“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这一回决计是不帮我的吗”
“哼,谁帮你”神兽高高地昂起了下巴,“我是路过、路过”
今朝垂首,低低地咳出血来,落在她的灰衣上,好似绽开了一朵圆润的降檗桃。
迟桑别开眼,笑了一声“罢了罢了,虽是路过,可既然看到了,念在我们多年情分上,总要出手帮一把的。今朝,你别管这边,趁我拖住他,赶紧往园内去找紫灵珠,我尽量帮你拖点时间。”
今朝略一迟疑,便再不犹豫,飞身往园内扑去。英招刚欲拦截,早有化作原形威风凛凛的神兽貔貅昂头甩尾,咆哮一声,震得园内的恶兽都争相奔走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