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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墨银 字数:5955 更新:2021-12-29 12:04:10

    她仍是跪着,背脊挺得一线直,神思却恍惚起来,飘忽回到了几日前。泊玉公子下葬的那一日,惊动了西天佛祖,金翅大鹏口衔了莲花在前引路,慈悲的佛祖低叹一声“阿弥陀佛”,念起了大悲咒。

    她不敢现身,躲在众人后头,睁了几日未闭过的通红的眼,痴痴地盯着棺木里的人看。这情景总是相似,与久远以前的那时一样,她也是躲在众人身后,好奇地看着刚自人间游历归来的东王公独子,看着他被众人锦簇。彼时是何等的光耀何等的高贵,如今却失了魂魄血肉,直挺挺躺在棺木里,再也睁不开那双眼,眼角眉梢染上春意,笑吟吟唤她一声“今朝”。

    棺木里的人已换上了一身簇新白衫,一张俊秀的脸被那一爪毁去了英姿,早有暗恋他许久的天奴哭泣起来,哭声入耳,滴滴皆是血泪。老来失子的东王公一夜之间须发皆白,纵是金戈铁马沙场驰骋惯了的战神,铁面上也是老泪纵横,抱了拳沉声道“小儿无能,未能守住罗浮山,叫妖物盗了紫灵珠去。老夫恳请天帝,将小儿棺木沉入南天宫镜湖,与被封印的鬼车相伴,好压住那鬼车煞气,也好让他死后将功折罪。”御座上的天帝沉默良久,半晌后方叹了一声“准。”

    有天奴捧了泊玉换下的血衣来问怎么办,东王公怆然一笑“烧了罢。”却被躲在众人身后的她趁着天奴不注意,偷偷拾了来,抱在怀中再不肯放,到头来,她所有的,不过也只是这一袭血衣。

    跪得久了,恍恍惚惚间以为过了万年,回过神来,却仍是新丧。

    铆钉漆红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东王公低头看了跪在地上的徒儿半晌,做了一个虚扶的样子“今朝,起来罢。为师不怪你。”怎么怪,前因后果追溯起来,只怕要怪到自己身上,当初为何收了这个孤女做徒弟,为何要让泊玉瞧见了她,一错眼,千年已过,几番纠葛几番缠绵,不过是一个劫。

    地上挺得笔直的人忽然一颤,收紧了手掌,指甲几欲要抠破怀里的染血白衫,昂起头,沙哑着嗓子说“师父,徒儿必会找到他的魂魄,上天入地,穷尽一生,徒儿一定找到他”

    东王公侧过脸去“今朝,何苦如此执着。”

    今朝跪在地上,忽然低头,一头撞向白玉砖地,声音钝响。

    “今朝”

    她维持着那姿势半日不动,白玉砖冰凉,额头有黏腻温热的液体流出,染红了无暇的白玉。

    “徒儿不肖”她低喃着,“我一定会找到他”

    “今朝,你”话音截在半途,因为听到了细微的痛哭声。

    她多日未闭过的双眼阖了起来,眼泪汹涌而出,流到地上与血水混在一起,曲折蜿蜒开去,好似一条细小的蛇。

    她用尽力气磕完那个响头后就起身了,擦去眼泪,又是那个顽固执着的今朝。

    身后有人冷淡地问“不告诉她好吗”

    “当年练紫灵珠时,少了一味引子,既是天界至宝,必须有缘人的血魄做引子方能炼成。那一年泊玉刚出生,紫灵珠循气而来,原来泊玉是他的有缘人,既是泊玉的那一滴血炼成了紫灵珠,紫灵珠里就藏了他小时的精魄。这一回妖界夺了紫灵珠是要让妖王出世,只怕紫灵珠里藏着的泊玉的魂魄,是要托了妖王的肉体出世了。纵然是泊玉魂魄凝成的肉体,却终究是新生的另一个人了,你我都不知,出世后的妖王是怎生的一个人。崇恩,你让老夫怎么告诉今朝告诉她昔日蓬莱岛上的泊玉公子,如今成了天界忌惮的妖族之王”

    崇恩不语。东王公干脆扯开话题“九太岁那边如何”

    崇恩面无表情的脸上起了一丝波澜“还昏迷着,我会等她醒来。”

    “老夫这里也有些灵药,若需要就来这里拿。”

    两人散漫聊了几句,便再也说不下去。这一场大战,是心里不能触碰的痛。

    迟桑不若平日的嬉皮笑脸,满脸凝重地看着今朝收拾行李“你真要去集泊玉的魂魄”

    今朝答非所问“你的伤都好了吗”

    “那当然”上古的神兽仙气浓厚,一点皮肉伤,一夜过后便自愈了,得意洋洋地炫耀了半晌,才想起正事来,“泊玉七魂六魄俱散了,你上哪去收齐”

    “不知道。”平平的一句,收拾行李的动作却不停。

    “罢了罢了,老子也跟你走这一遭吧”迟桑摇头晃脑地叹道。

    “勿需勉强。”

    “老子可不勉强,如果老子不跟着你,你这么笨,到了其他五界被欺负了怎么办再说了,老子也呆厌了天界,这会儿刚好能下界去透透气。”絮絮说着,却不肯正眼看她,别扭的神兽有一瞬间恍惚起来。

    只记得当年也曾这样时刻伴着她,一路从幼时的羸弱长成了威风凛凛的神兽,却因为她悄然划入皮毛的一滴泪,开了混沌的神智幻化成人,就此羁绊一世。明明是可以潇洒天地间,不必再跟着她的,可想到她那固执的侧脸,永远笔直的脊梁,恰似山中的修竹石中的冷玉,压不得打不得,这样刚烈的性子只怕一折就断了,放到哪一界都讨不了好,便鬼使神差地跟在她身后,陪她在蓬莱千百年地等着,陪她去妖界找泊玉,如今再陪她上天入地集齐七魂六魄,多这么一桩也不算多。

    临行前依礼去拜会崇恩圣帝,那永世高高在上的天君此刻伏在青耕床边痴痴地盯着仍在昏睡的九太岁,活似要低微到尘埃里去,听到他们来了也不回头,指出了一条路“或许冥府那边有消息。”

    人说,世间至阴处有一座铁围山,不生树木不长鸟畜,漫山是白幡飘飘,一座山隔断了阴阳。山脚下有一座鬼门关,过了鬼门关,眼前便是忘川河,河如玄镜,幻化出一场人间百态。有死去的人尚不肯投胎转世,不肯喝那一碗孟婆汤,便跳入忘川河中,在河中趟千年,等着那令他或她心念不灭的人。

    河上横架一座奈何桥,桥面上的彼岸花开得如火如荼,烈火一般铺就了一条黄泉路,阴风吹过,吹落一地花瓣,便断断续续响起了谁的声音,“我冤啊”“我还不想死”无数怨灵的哀嚎萦绕不去,渐渐化作了猖狂的桀桀怪笑声,在耳边咭咭地笑着“来吧来吧”

    今朝稳住心神,方踩上桥面,脚踝一紧,在河中趟了不知几世的女鬼伸出了一双青白的鬼爪,尖尖的指甲带着血,几乎要抠进今朝肌肤内,一对木然的眼珠迟缓地转了转,牙齿咯吱咯吱上下开合着,声音幽幽的忽远忽近“你有没有见过我的杜郎”

    忘却了身份,忘却了亲人,忘却了阳世间的一切,偏生不肯忘却掉自己的杜郎,不肯喝下那碗用眼泪煎熬成的孟婆汤,情愿跳入忘川河中等待千年,千年间她的杜郎在奈何桥上走了一遭又一遭,喝了一碗又一碗孟婆汤,一遍又一遍的再世为人,早忘了忘川河中还有一个她。逝去的人早逝去了,只有这执念不散的女鬼,独自活在这一个被遗忘的故事里,记着她的杜郎。

    今朝有些恍惚,看着女鬼仿佛看见了自己,神思茫然中那声音又来了“杜郎杜郎”渐渐地便变作了清润的嗓音,在她耳边喊“今朝今朝”她浑然不觉,竟跟着那女鬼呢喃“泊玉”

    女鬼咯咯地笑起来,一双鬼爪将今朝往下拖,跟在后头的迟桑遽然察觉不对,大喝一声“放肆”上古神兽的厉喝刹那间震得忘川河水轰然溅起,怨鬼尚不及躲避,便已灰飞烟灭。

    今朝骤然回神,眼前是迟桑沉了的脸“今朝,上一回你差点堕仙,这一回又差点被鬼迷住了心智,你再这样下去,老子也保不了你。”

    过了奈何桥,早有冥府一方阎罗带着牛头马面候在门前,一身浓重的墨黑长袍,青白的一张脸上嵌了一双死气沉沉的眼,广袖一扬,带起一阵惨绿的阴风,半晌缓缓道“楚江王历,见过今朝仙子。”声音也是死的,不带一丝生气。

    二十九

    阎罗在前方引路,一袭从头裹到脚的黑袍,不紧不慢地走着,悄无声息地仿佛要融进黑暗里去。

    “今朝啊,他什么来头啊”向来嚣张惯了的神兽看不惯这不死不活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问。

    今朝还未回答,前方引路的人稍稍侧了脸,露出惨白的一侧面颊来“楚江王,十殿阎罗中的二殿,专司活大地狱。”仍旧是那令人发麻的声音,一点波动平仄也无。

    楚江王殿光明正大,有青皮厉鬼羁押亡魂来到阶下,亡魂或喊冤,或申诉,便去孽镜台前走一遭,将前世所做善恶清清楚楚映在镜前,丝毫不爽。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半点怨不得人。孽镜台前证罪孽,为善者走过金桥,来生富贵平安一生喜乐;为恶者随业轻重发往小地狱,或火柱,或钢叉,或斫截,或鞭挞,个个惨呼遍山谷。楚江王行过处,步步生赤色寒冰,又迅速碎裂四溅开来,飞扬了一地血珠。

    迟桑见惯了天界的光风霁月,头一次见到这地府阴森景象,立刻老实地闭紧了嘴巴。

    今朝恭敬地一作揖“请问楚江王,地府可管辖所有生灵轮回”

    那地府阎罗并不答她,无谓地转了转眼珠,开口唤了一声“虚耗。”

    阴惨惨的莹绿光影里渐渐现出了一个人形,穿了一身赤红色的袍服,一脚着地,一脚挂在腰间,腰间还插着一把铁扇。狰狞的脸上长了一个牛鼻,一跳一跳地蹦到楚江王前,弯下腰去“请殿下吩咐。”

    “替本君查一个人。”他看一眼今朝,僵硬地扯起嘴角,笑容古怪,在幽深的地府里说不出的森冷,“蓬莱岛,泊玉。”

    纵是虚耗,也不免惊讶地一抬眼,复低下头去,抽出腰间铁扇,嘴里念念有词,扇面上闪过行行墨字,谁是怎么死的,谁的阳寿几何,这一个一生命途多舛,那一个一生飞黄腾达,苦短数十载,都头来不过是虚耗铁扇上更短的几行字。虚耗查了半日,面色沉了下来“不在生死簿上。无案可查。”又浑浑地怪笑起来,“大约是死了,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他奶奶的”迟桑冲了过去,一把揪起虚耗,“给老子好好查什么叫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不入轮回,小心老子掀了你们地府”

    楚江王徐徐抬眼,也不见他有何大动作,指尖微动,虚耗就化作了一缕惨绿的烟,在迟桑的指缝间散了开去,他也不怒,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平地说着“掀了地府,也给不了你们一个泊玉。”

    迟桑怔然,今朝却像是早料到了一般,拉过迟桑,再朝楚江王一躬身“有劳了。”沿着来时的黄泉路一步步回去,彼岸花花瓣飘零,好似四散的血泪。

    背后楚江王面无表情,对着虚空的地府,像是自言自语“你有所隐瞒。”

    “呵呵呵呵我的殿下啊若真按命盘所指,那么他们可是仙妖殊途生别离怨不得,死轮回爱不得”虚耗的声音幽幽地飘荡起来,凄怆阴冷。

    出了地府便是阳间,正是当日与迟桑和白泽一同下界找泊玉时路过的凡间,天上一年,人间已是几个轮回,街边的景致已变化了些许,迟桑一面走,一面指指点点那家卤味铺子怎么变作了胭脂铺,可惜了那店里好吃的糟鸭掌;那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怎生变成了卖唱的姑娘,幽幽地唱着宫怨曲今朝一径沉默着,一路行到当年下榻的那家客栈,才抬起头来细细看了一眼,那招牌大约是重新上了漆,光亮亮的龙飞凤舞着几个描金大字,楠木的柜台却没换过,早被时光刻满了风霜。柜台后站着的掌柜一脸憨厚的笑,已是一副全然陌生的面孔,有远方来客问起原来的掌柜呢,中年男人挠了挠头,嘿嘿笑着解释那是家父,年事已高,就不出来站柜台了,在后堂养老呢。

    原来过去的事已经那么遥远,遥远到当年那尚在襁褓中的小婴儿都承了家业,长成了壮年男子;遥远到那一场惊天动地的仙妖大战落下了帷幕,只不过化作了天界史上薄薄的几页;偏生只有她的时间凝滞在了泊玉死去的那一刻,任身边千帆过尽,她固执地禁锢在那一刻光阴里,逃不得,舍不掉。

    “今朝,接下去去哪里”迟桑看着今朝迷惘的神色。

    自地府出来后,他们已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许久了。

    今朝抿紧了唇,刹那间觉得绝望,可是别无他法,只能寻找,于四海八荒中寻找,于六界众生中寻找,如沧海微尘天地蜉蝣,抓牢了那一线微小的希望不肯放。

    正踟蹰间,有人自熙攘的人群中走近,一张十分俊秀的面容引得街上的姑娘螓首低垂,粉面含羞,走得近了,惊得今朝差点儿脱口喊出父君,回过神来却更惊讶“苏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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