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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晋阳_第11分页

作者:吴沉水 字数:12746 更新:2021-12-29 12:13:34

    动辄气短,食欲不振,虚热自汗

    他沉吟着,慢慢踱步到里屋桌上摆着的铜镜前,这个朝代镜子磨成不易,此面铜鹊蝶穿花镜纹饰魄丽,拿来照人,虽及不上现代玻璃镜子,却也算清晰。他瞧着镜子中的自己,面目如画,神采斐然,如不是眉间带了三分羸弱,整个人堪称光彩照人。但谁又知道,这样一具美轮美奂的身体下面,却宛如隐藏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定时炸弹萧墨存皱着眉头,暗忖此病着实古怪,说是昏迷,神智却又会时常清醒;说是清醒,却又在朦胧之间,仿佛灵肉分离。种种症状,令他想起前世为人,听说过的一种叫综合硬化症的病,得病的人由于中枢神经系统出现病变,导致视力受损视神经病变、肢体无力、平衡失调、行动不便、麻木、晕眩等现象。这具身体现在出现的种种问题,几乎是综合硬化症的急性版和严重版,更为诡异的是,它竟然能够来去无踪,仿佛一个附体的诅咒,不定什么时候,念咒的人一开启神秘的开关,他的身体,又会毫无征兆地倒下。

    萧墨存不相信,以一个混迹宫闱十数年的太医丞,会瞧不出这不是气虚之症。他不是不明白太医问诊背后的猫腻,但骤然之间,还是觉得四面危机,那外面层层楼阁亭台之间,不定哪个角落,就隐藏着自己所不知道的敌人。他摸索着这张原先属于晋阳公子,现在归自己所有的脸,越看越觉得厌恶,恨不得立即远远离开皇宫,离了这个晋阳公子的身份,他一个拂袖,转身不看。

    哪知一转身,却差撞进一个人怀里,萧墨存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景王爷萧宏图正负手站着,脸上挂着和煦如风的微笑,直直看着自己,已不知站了多久。

    “王,王叔。”萧墨存一呆,道“你怎么来了啊,不,是您怎么也不让底下人通报一声”

    “怕你歇了,就没让他们通报。”萧宏图笑着道“前几次我来,你都病着不曾醒,今儿个听奴才们报,都能下地走动了,还说晚膳也进得香,我正巧进宫,想着这可赶上了时候,就过来瞧瞧。”

    “王叔。”萧墨存此刻已经恢复过来,忙拱手行礼道“多谢王叔挂念侄儿,墨存这点小病,还劳烦王叔亲自来瞧,真是折煞侄儿了。”

    “诶,”萧宏图摆手道“别说得这么生分,墨存,”他端详着萧墨存的脸,眼里不由流露出浓浓的关切,柔声道“瘦了好些了。”

    萧墨存在他的目光下觉得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道“王叔快请外间坐吧,我让他们给你奉茶,青松雾,记得王叔也喜欢。”

    萧宏图回过神来,道“不了,我这次来,两个事情,一是你府里要送多个丫鬟进宫,因为没这规矩,本是要被驳了的。可巧那日内务府长史过来给我请安,告诉了我,我便做主准了这事;二是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长颈玉瓶递了过来。

    萧墨存接过,只觉触手温润,这玉瓶显然材质良好,微笑问“这什么好东西又便宜我了”

    “这倒真是好东西。”萧宏图笑了起来,道“这是南边百越国进贡的金风玉露丸,用了十八味名贵药材提炼而成,据说,功效非常神奇,除百毒,治百病,常人服用自能强身健体,百邪不侵,病人服了,能唤回一口气,起死回生。可惜炼制不易,此次只进贡我朝九丸,皇上赐于我两颗,我这样的太平王爷,留着也无用,都给你吧。”

    萧墨存手一顿,忙将瓶子递了回去,道“王叔,这怎么可以,这药如此珍贵,自当王叔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墨存何德何能”

    “让你拿着就拿着吧。”萧宏图温言道“再难得的东西,也没有比你的性命金贵。你总是多灾多难,病体缠身的,我,”他顿了顿,解嘲一样笑了起来“我虽然贵为王爷,可也做不了什么,拿着灵药傍身,我好歹也放心些。你就当,全个我这个做王叔的心好不好”

    “王叔,”绕是萧墨存再淡然的性子,此刻也不禁有些动容。他拿着那个小瓶子,只觉骤然重了许多,半响,方笑道“如此,墨存就厚着脸皮收了。”他抬头看着眼前张与皇帝有几分相似,却柔和温暖得多的男人的脸,微笑道“你对墨存的爱护照顾之处,墨存,心里都明白,都很感激的。”

    “我可不是要你感激啊。”萧宏图吁出一口气,笑了笑道“宫里住得还好”

    “还好,可总不如自家舒服。”

    “墨存,如有时机,我一定奏请皇上,让你回去。”萧宏图看着他,欲言又止,犹豫着道“皇上毕竟是皇上,凡事你要拿捏得当,有些事,进一步就是忤逆,你可明白”

    “墨存知道。”萧墨存笑了笑,道“可是,有些事,退一步就是沐猴而冠,跳梁小丑,墨存,是绝计做不来的。”

    萧宏图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他,良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缓步走了出去。

    第章

    时间悄悄迈入初秋,边境外族滋扰事件日剧,刚刚在屯田、植谷的国策下稍事安歇的驻边大军,此刻又进入层层戒备当中。契阔族月兹支部首领克什日晏率部众神出鬼没于广袤的边境线上,抢掠牲畜马匹财物不计其数。皇帝一日三道圣旨,对大将军陈广辉驻边不力又斥责又安抚,随即又从京中挑出精干的官员组成督军团上边境代子狩牧。哪知督军团不去还好,一去倒惹出无尽的事端,与军中将领摩擦不断,两边卯足了劲挑对方毛病,各自变着法地朝皇帝递奏折参对方的不是。弄到最后,连校尉值夜饮酒,京官夜宿妓寨这样的事都拿来互相弹劾,雪片似的奏折飞到皇帝陛下的几案上,令萧宏铖大为光火。下了道圣旨各打五十大板,才把两边的气焰都打下了些。

    闹了这么一出,却让克什日晏钻了空子,五百名骑兵夜袭了庸关驻军虎翼右营,杀了我军不少人马,临了还一把火烧了主帐,并在其军队警醒反扑之前迅速撤离。这一次损失倒不大,可传出了却性质严重,一时之间,朝堂军旅人人面上无光。皇帝这回没有震怒,反倒下了旨着实抚慰了陈广辉一通,陈广辉涕泪交替,自请罚亲巡边境,召了一应幕僚重布边防营务,并亲手以军令重罚了虎翼右营的统率将领。督军团一干人毕竟久居京中,最惯察颜观色,此时嗅着皇上的喜怒,倒齐齐上了折子,夸奖大将军陈广辉如何不徇私情,以身作则,成为一军表率,我朝得此良将,陛下如何高枕无忧。

    这种种热闹,萧墨存居在“尚书处”,虽有所听闻,可却无缘得见。事实上,自他苏醒以后,皇帝便给“尚书处”传了口谕,将大部分公务移给长史李梓麟,只有小部分请示裁决的事情才用他出面。至于萧墨存的日常作息,则由皇帝着人定了规矩,什么时辰用膳服药,什么时辰就寝,什么时辰消遣取乐,什么时辰看书写字。由于是皇帝亲颁,这便带了不能违抗的圣旨意味,萧墨存每日里被底下人看得死死的,往往时辰一到,不管他手头上有什么事正做到一半,均会被诚惶诚恐的宫女太监们请去进入下一个环节。他初时还勉强忍着,到了后来,饶是他脾气好,也对这种刻板机械的作息规划发了火。底下人哭抹泪,跪了一地,仍求他按规矩行事,弄得萧墨存倒无法可想了。这事传到皇帝耳朵里,令他哈哈大笑,连日忙于朝务的龙心大悦起来,当场御笔写下“便宜行事”四个字,命人送去“尚书处”给萧墨存,总算是让他在奴才们面前,保留了点主子的威严。

    到了八月初,后宫淑妃徐氏有孕,让连月黯淡无光的朝廷着实喜庆了一把。值此乌云密布的时期,这个消息显然来得相当及时,令百官精神一振,纷纷对此做大了文章。一时间,朝贺不断,皇帝萧宏铖也对这个未出生的孩子表示了莫大的关心,不仅亲临过问,还赏赐许多补品珍玩,仔细吩咐宫人好生伺候着。

    萧墨存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理会,只觉得于己无关,也不多加揣测。哪知徐妃有孕的消息传出不过几天,皇帝莫名其妙地命人赐了一匹难得的“蚕雪绸”过来,说是给晋阳公子做衣裳。这匹绸子拿来的时候,连梅香都激动得连连叩头谢恩,更不提底下宫人们个个面露喜色了。萧墨存脸上波澜不兴,心里却犯了嘀咕,不就一匹绸子么,往常比这难得的东西,皇帝都不知送了多少,有什么值得么高兴待到看见下面宫人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忽然间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人是把自己跟后妃们置于同等位置,生怕徐妃有孕,自己失宠。皇帝挑这节骨眼上赐这么一匹绸子,分明是告诉自己,徐妃有孕并不影响他对自己的恩宠。

    此节一想明白,萧墨存勃然大怒,抓起案上的茶盏狠狠摔到地上。这算什么现在不仅皇帝,而是整个宫廷,包括自己身边朝夕相处的丫鬟,都把自己置于这么一个男宠位置,为那可笑的君恩争风吃醋么自己一个受过西方精英教育的现代人,他妈的什么没见过,再怎么混,也不至于要下作到如斯地步吧

    刚巧时梅香走了进来,冷不防被溅到自己裙边的茶盏碎片吓了一跳,再看到萧墨存气得发青的脸,心里惶惑,叫了声“公子”

    萧墨存猛一抬头,凌厉清亮的目光直射过去,令梅香不由吓退了一步。

    “有事快说”萧墨存余怒未消地喝了一句。

    “公子,您怎么啦”梅香奇怪地问“谁惹您生气了”

    萧墨存压着气,口气严峻地道“我让你有事快说。”

    梅香几时被萧墨存如此喝过,缩了缩肩膀,眼里含了泪,哆哆嗦嗦地回道“就,就是咱们府送进宫的丫鬟来了,您,您要不要见见。”

    “不见”萧墨存不耐地打断了她,道“谁也不见,你下去吧,我要一个人静静。”

    “哥哥,连我也不见么”外间传来一个轻柔婉转的女声,闻之令人神清气爽,“好些时候没见了,妹子可是时时挂念着哥哥,怎的哥哥倒这么不待见妹子了”

    萧墨存眼前一亮,那隔开里间外间的屏风后转进来一个少女,眉眼清丽,肌肤胜雪,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可不是多日不见的锦芳。

    “锦芳,怎么是你”萧墨存又惊又喜,忙站了起来向她迎去,接触到她灵动的眸子,心底的烦躁顿觉消散了不少。

    “怎么不能是我啊”锦芳抿着嘴笑,扫了一眼委屈站在一旁的梅香道“幸亏我来了,要不你们这主仆二人,为争口茶吃闹口角 ,传出去非笑话死人不可。”

    “锦芳姐姐又乱说,我几时,几时会跟公子爷争茶呢。”梅香嘟着嘴道。

    “行,我乱说,我走了这么久,口也渴了,妹子是不是能大发慈悲,也赏我口茶吃”锦芳调皮地道。

    “不和你说了。”梅香跺了跺脚,欲转身离去又不敢,怯生生地看了萧墨存一眼。

    萧墨存知道自己刚刚有些过了,遂点头温言道“去吧。”

    待梅香走后,锦芳自角落拿了精巧的小簸箕,蹲下来亲自捡起那地上的茶盏碎片,一路捡一路笑道“哥哥,你这难得发一次脾气,可真吓死人了。”

    萧墨存有些汗颜,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我才刚进来,一屋子奴才围着匹雪绸高兴得咧嘴笑,这起眼浅的奴才,这么点东西就乐成那样,白呆在宫里了。”

    萧墨存坐回榻上,叹了口气道“你还不知道么,这乐的不是那匹绸子,乐的是”

    “是什么”锦芳眨眨眼,故意问“是礼轻情意重”

    “你,”萧墨存被她逗得笑了起来,道“真是伶牙俐齿,连我都敢开涮了。”

    锦芳咯咯笑出声,收拾了地上的残渣,站起来拍拍手道“哥哥可是烦这个”

    萧墨存沉吟片刻,道“锦芳,你我兄妹,我也不瞒你,我一定要出宫,不然,早晚有一天会不可收拾”

    “进来容易出去难,”锦芳收敛了笑容,道“现下整个皇宫朝廷,谁不知道皇上对晋阳公子宠得都没边了。尚书处设在宫里,半个太医院跟着伺候,就连徐妃受孕,皇上还特地赏赐这个东西。外人看来是皇上怕你多心,实际上却令这传言又深了一层。哥哥,皇上对,不可谓不用心啊。”

    萧墨存皱眉道“这就是他可怕的地方。你看看外面的奴才,接了这个赏赐高兴成那样,他是想让整个环境都坐实了那个虚名,等水到渠成的时候,就由不得我了。”

    “可说到妹子疑惑之处了。”锦芳道“说句不怕哥哥恼的话,先前的事,哥哥虽不记得了,可那个名声是早就担着的。如今皇上就算强迫哥哥,若是顺着先前的做法,或许还更为简便,犯不着如此大张旗鼓啊。除非是”

    “是什么”萧墨存问。

    “是这个尚书处惹的祸。”锦芳看着他,慢慢地道。

    萧墨存心里咯噔了一下,喃喃道“怎么会”他越想越心惊,越想越明白,可不就是“尚书处”惹的祸端自己原只想着以才学交易,换取一种正常干净的生活,可他毕竟不是同性恋,无法想象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能够产生怎样强烈的欲望。这下聪明反被聪明误,真的勾起了皇帝陛下的兴趣来,回想起那日在床上,萧宏铖逼迫自己的时候,眼睛里烧着的,可不就是满满的征服欲和占有欲么

    “哥哥,这会子就算悔青了肠子也无用。”锦芳温言安慰道“况且依着当时当日的情景,不这么做,也无法可想。大丈夫心怀四海,现摆着一展抱负的机遇在眼前,是个男人,都会动心,你也就不必再介怀了。”

    “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萧墨存眼神中恢复了往日的清冷,道“尚书处就是一把双刃剑,我若握得满手鲜血,皇上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现下朝廷最忧心的仍然是边防要务,这里头,仍然有文章可做,希望有我回旋的余地吧。”他看了看锦芳,道“不过,我最想做的,还是离开里。”

    “恐怕皇上不会那么容易放人,不过,这也不是没有法子可想。”锦芳咬着唇思索道。

    “我也想过了,我过两个月就满十八,成年皇亲住在宫里,本来就与礼不符,况且皇上这么多动作,想必早已引起朝中若干人的不满。如果有谁能提出来,应该能得到一干人等的附合。问题是,这个提出的人不能是与我敌对的,也不能是与我交好的,更不能是李梓麟他们,我与朝中一干官员素无来往,谁会替我开这个口呢”

    锦芳笑了笑,道“现下急也急不来,哥哥且放宽心,咱们慢慢想个巧法就是。实在不行,妹子倒有个法子。”

    “什么办法”

    “成婚。”锦芳浅笑道“哥哥的年纪,本来就到了成婚之时,只因皇上在那装糊涂,底下人也不敢贸然提出,才一直拖着。哥哥满十八,这个话就不能不说了,成婚后,再无皇亲住在宫里的道理,你这里一说,新娘子一闹,众人们一推,皇上就算想不放人,都不行。”

    萧墨存只觉头都大,摆手道“不行不行,我不能随便娶一女子,等会要害了人家。”

    “我的傻哥哥呀,”锦芳拉了他的袖子,将他拉到铜镜面前道“瞧瞧您这幅模样,就算有那名声横着,也不知有多少春闺少女为你思断了肝肠。嫁给你,那是做梦也梦不到的好事,哪里是害人,分明是超渡人呢。”

    “这,这怎么会跟超渡人扯上关系”萧墨存奇道。

    “你想呀,你若是娶亲,定会温柔体贴,一心一意对那女子好,这不是超渡了一个你一成亲,数不清的女儿家只得断了念想,好好过自己日子,这不是超渡了一群”

    她自己没有说完,已经掌不住掩嘴咯咯笑了起来,萧墨存也笑了,屈指赏了她一个爆栗道“我先找人把你嫁了,超渡超渡我自己。”

    俩人还没笑完,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太监的公鸭嗓“皇上有旨,晋阳公子萧墨存接旨。”

    萧墨存和锦芳对望了一眼后,萧墨存整整衣冠,踏步走了出去,方欲下跪,那太监已经扶住道“皇上口谕,晋阳公子才将养好的身子,无需跪接。”

    萧墨存遂垂首站立,那太监笑得极为献媚,道“传皇上口谕,墨存身子渐康,朕心甚慰,马上就中秋了,到时候事多反不得闲,本月初八是个好日子,咱们家里人先聚聚,崇明阁传晚宴,晋阳公子那来赴宴吧。”

    第章

    八月初八,皇帝命人召景王爷萧宏图进宫赏月饮酒。

    萧宏图一身元青绸纳纱绣鹭鸶常服,急急忙忙坐了轿子进宫去。

    这天的上弦月明晃晃地升上中夜,清幽的月光将宫甬两侧的青石板砖度上一层深邃的荧光,整个皇城,在月色笼罩下格外缥缈迷人。

    皇帝宣他去的地方是崇明阁,正是临着玉泉湖的一片水榭。此时正值夏末,荷花吐蕊,阵阵夜风中,一股股花香伴着水气扑鼻而来。

    他走了过去,才发现崇明阁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皇帝懒洋洋地歪在塌上居了上座,底下一排排案桌旁坐着大批皇亲国戚,天潢贵胄。阁内丝竹声声,当地一个妙龄舞女正婉转蛾眉,轻歌曼舞,无尽妖娆,尽显其中。

    萧宏图眼光一扫,发现坐在厅内角落里的萧墨存。墨色长发整齐地绾于头顶,别一根通体碧绿的玉簪。身上松松地耷着一件月白色冰梅纹缎袍,手擎青瓷酒杯,手指剔透如玉琢冰雕。美若骄阳,令人收不回视线,却又温婉如玉,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淡淡地注视着场上的歌舞。

    他由太监引领,坐到靠近皇帝近旁的案几旁。皇帝眼角扫到他,微微颔首,萧宏图举起酒杯,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向皇帝祝寿。

    这是他们兄弟十余年来养成的默契,用一种不为人知的方式来表示相互间的亲厚。萧宏图饮了一口酒,慢慢将杯子放下,和其他人一道观看场上跳舞的美女。这个女子身形窈窕,舞姿轻盈,脸长得也无可挑剔,两条白色绸带舞开来,有如层层昙花一般绽开晶莹剔透的花瓣。他偷偷看了一眼皇帝,萧宏铖歪着身子,眼睛微眯,似乎也为个女子妙曼的身姿所吸引。萧宏图轻轻笑了一下,以他对皇帝的了解,这个女子从头到脚几乎都按萧宏铖的偏好打造的。不管是谁选进宫的,显然都花了极大的心思。

    忽然间舞曲一转,从典雅端庄的调子转为温柔旖旎的乐韵。只见那女子长袖一挥,绸带有如掩落的云彩一样软软飘落,她步履轻缓,眉目含情,檀口微开,幽幽地唱道

    把酒花前欲问君,世间何计可留春。纵使青春留得住,虚语。无情花对有情人。

    任是好花需落去,自古,红颜能得几时新。暗想浮生何时好。唯有,清歌曲倒金樽。

    歌声浓腻,曲调委婉,当中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色。众人不语,却都将视线暗暗地投到皇帝身上。萧宏图心想这舞女实在大胆,在大庭广众之下竟然好似与皇帝公然调情。他看了皇帝一眼,却发现他唇边挂着一分似玩味也似嘲弄的笑意,手指缓缓地转着玉杯不语。待那女子一曲歌毕,皇帝才微微一笑,道“好,舞好,歌好,人也好。太尉府调教出来的人,确实是不同凡响。”

    萧宏图一听“太尉府”三个字,不禁哑然失笑,果然不愧是吕子夏,连选个歌也都能投皇帝所好。他点头道“臣弟深以为然,这女子歌舞双绝,是不可多得的尤物啊。”

    萧宏晟呵呵大笑,忽然道“太尉府出来的,自然是好的。但我宗室子弟,琴棋书画皆能者却也比比皆是。乘着今儿晚上高兴,你们也出来露两手,给朕长长脸。”

    此言一出,底下坐着的潢贵胄们虽猜不透皇帝此举何意,却也只得连连称是。那舞女明眸一转,盈盈下拜,道“陛下,奴婢初来京城,听人说京城第一美男子晋阳公子色艺双绝,一支碧玉箫吹奏得无人能敌。奴婢景仰已久,不知如此佳夜,能否得听晋阳公子曲,奴婢愿为吟唱。”

    此言一出,众人皆将视线投向角落中安静坐着的萧墨存,有心存嫉恨者早已一脸看好戏的模样。要知道“色艺双绝”这样的话明显贬过于褒,而且晋阳公子耽于声色犬马,骄奢淫逸下皆知,从来没听说他擅长弄箫弹琴之类。这舞女此举也不知是否吕子夏授意,但要萧墨存出丑却很明显。那舞女见皇帝沉吟不答,又娇柔万分地道“陛下,莫非诸位王爷大人与奴婢均无福分得以窃听天籁么”

    她轻轻一句话,已将矛头指向萧墨存,意思是萧墨存不下场,就是不给今夜崇明阁一干天潢贵胄的面子。她此言一出,底下的人早已沸沸扬扬,只听得一个男子冷冷的声音越过众人“三弟,为兄也甚为怀念旧日在王府内出神入化的箫声啊。”

    说话的人面目与萧墨存有三分相似,原也不失俊美,只是表情过于阴鹜。正是萧墨存同父异母的长兄,现在的裕王爷世子,未来的裕王爷箫墨翎。

    萧宏图知道位世子与萧墨存之间芥蒂很深,最是巴不得他出丑的。他微微皱眉,双眼望向皇帝,只要皇帝脸上露出不悦之色,立即就会出来为萧墨存解围。哪知皇帝却一脸似笑非笑,慢吞吞地喝着酒,半响,才说“晋阳公子,既然连你哥哥,裕王爷世子都想听你吹奏,要不,你就下场为朕慢慢地吹一个曲谱吧。”

    萧墨存环视四周,接触到的眼神多为愤恨、冷漠、好笑、鄙夷,只有萧宏图望着他,神色担忧。他心里一暖,总算,这里面还有一个对自己心存善意的人。他对着萧宏图淡淡地笑了一下,优雅地站起来,行礼道“臣领旨。只是些时日风寒未愈,中气不足,恐怕有损箫声的清越悠扬,不若罚臣操琴,以娱陛下。”

    话音刚落,四下议论纷纷。刚刚听到的冰冷声音再度响起“哦,三弟还会抚琴,真是让为兄刮目相看啊。”

    萧墨存寻声望去,看到箫墨翎那张不怀好意的脸,他从那张脸上看到掩饰不住的阴狠和嫉恨。他虽然不知道人与真正的萧墨存有什么过节,但想他在皇帝面前也克制不住对自己的恶意,想来积怨已深。他微微一笑,坦然道“墨存技拙,恐污了皇上和王兄的清耳。”

    此时早已有服侍的宫人大厅当地摆了一张琴案,端上断木古琴。萧墨存长袖一挥,潇洒优雅地走到中央,慢慢坐了下来。他闭上眼凝神想了想,前世随心所欲,学东西许多都半途而废,唯有古琴这一项,倒是坚持了多年。当初拨弄琴弦的时候,也曾幻想过有红袖添香,琴瑟和谐的时候,只可惜,爱人成别人的新娘,努力了那么久,此番想起,却是不堪回首。他心下一涩,举手在弦上轻轻一拨,一首后人编撰的曲调自然而然地吟出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夜宴放映的那一年,正是曹诗韵与他分手的时候。他并不喜欢那部电影,却独独爱上谭盾作曲的这首歌,腾格尔的声调令他着迷,听完后,他在自己的居室里操琴弹一个晚上,一直弹到指甲破裂,指头出血,才被前来帮佣的阿姨制止下来。阿姨虽然只是帮佣,对他却甚好,帮他包扎完手指头后叹气“阿凛,没缘分莫强求啊。”

    他弹琴的时候,脑海中忽然想起这句话,他苦笑了一下,自己可不就是强求什么么,心悦君兮君不知的哀伤,他一介凡人,又有什么办法抵挡

    一曲终了,他还沉浸在越人歌的音韵当中,隔了良久,才发现四下鸦雀无声。他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发现众人的眼光齐齐集中在自己身上,那些原本刻毒的眼神,此刻笼罩着诧异和难以置信。萧墨存淡然一笑,谭盾的音乐,哪怕穿越上千年,仍然有他不可低档的魅力啊。忽然,他对上正中央皇帝的眼光,他惊奇地发现,一直高高在上,威严莫测的萧宏铖,此刻竟半弓起身,眼神中闪烁着惊艳、震撼、迷离、欣喜、痛惜等复杂的情绪。从来不知道一个成年男子的眼光可以如此丰富,承载如此多的内容,萧墨存坦然地,一眨不眨地与皇帝对视着,只觉他的双眼有如漩涡,要把人牢牢地定住。随即,他疑惑地见到皇帝起身离座,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自己,并朝他伸出双手。

    什么意思萧墨存微皱眉头,伸到面前的那双手很大,手背上有隐隐的青筋,手掌中布有淡淡的老茧,比之自己白玉雕琢一般的手,那双手更有力量,更温暖,更象男人。萧墨存心里奇怪自己怎么莫名其妙想到这些,就在此时,那双手托住他的胳膊,不容置疑地将他扶起,在他还没弄明白发生什么的时候,皇帝郑重地扶扶他的双肩,回头道“将前日南面进贡的锦绣缎面披风拿来。”

    群臣议论纷纷,萧墨存忙躬身道“臣弹奏的只是乡野俚曲,不敢受赏。”

    皇帝深深地看着他,只看到他心底一阵忐忑,转眼间,一位太监高捧托盘,将一件置于大红绸面上,绣工精湛的锦缎披风呈了上来。皇帝亲自抖擞了那件披风,将它围在萧墨存身上,霎那间,一阵温暖覆盖全身。

    萧墨存呆了呆,不知道皇帝为何赏自己这个东西,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还要谢恩,忙屈了膝盖要跪下,却被皇帝牢牢托住,他诧异之极,望上去,正对上萧宏晟温柔入水的眸子。

    “不用谢恩,这是我送你的,不是赏你的。”萧宏晟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低低地说。他语调暧昧,声音低柔,口气轻轻吹拂到萧墨存耳朵上,令他脸上不由一热。萧宏晟满意地看看他因脸红而愈显妩媚的脸颊,低笑了一声,转身走回到宝座上道“晋阳公子曲调风雅,琴艺非凡,朕心甚喜,你们还有什么看家本事,可不要藏着掖着,乘今天晚上高兴,都拿出了乐乐吧。”

    底下群臣皆道深恩浩荡,正该如此什么的,片刻之后,又有三两个公子郡王上前,或抚琴,或吹笛,或联句,或颂咏,一时间厅内再度歌舞升平,热闹非凡。萧墨存恢复了最初漠然的神态,在自己角落里的位置上,慢慢地倒了杯酒喝。他凝视着琥珀色的酒液,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一直盘旋在自己心里。

    为什么皇帝单单赏了自己件锦绣缎面披风

    他偷眼看着宝座上神态慵懒的皇帝,仍然是那痞子样的坏笑,仍然是那漫不经心的神情,但看着看着,却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疑惑地观察着萧宏铖,却在突然之间,发现萧宏铖的视线也在看着他。

    四下相对,萧宏铖潭水一样深邃的眼睛中,满满地荡漾着足以令人沉溺的温柔。

    那是只对他一个人的温柔。

    萧墨存心中一凛,忙正襟危坐,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今晚有什么弄巧成拙了。

    他无意识地看着厅上的表演,脑子里迅速盘算着哪里出了问题,忽然,电闪雷鸣的一瞬间,他猛地想起越人歌的来历鄂君子皙泛舟河中,打桨的越女爱慕他,用越语唱了一首歌,鄂君请人用楚语译出,就是这一首美丽的情诗。有人鄂君在听懂了这首歌,明白越女的心之后,就微笑着把她带回去了。

    而双手扶肩,赠予锦绣缎面披巾,本来就是楚人相授的礼节。

    也就是说,这个时代也有诗经,皇帝萧宏铖,完全明白他唱的是什么,也知道,按古礼该如何回应这样的一首情歌。

    他是在告诉他,心悦君兮,君已知吗

    萧墨存只觉脑袋轰的一声,心底有一股火从丹田一直烧到脑袋,脸颊发烫,不用看,一定是红得象猴子屁股一样,握杯的手竟然止不住颤抖。他越是心烦意乱,越感觉皇帝撩人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在他脸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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