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您,可是转车累了,前面不是”
他点头,拔腿冲了过去。
推门,掀帘,一阵熟悉的甜香宛若情人的手,温柔抚上脸颊。
那个女孩呢林凛奔进内室,诺大的雕花木床上,干净整齐的绣花锦被上没有一丝皱褶,在烛光下泛着波澜不惊的暗哑之光,哪里有那个女孩的踪影。
他四处看了看,终于扬声道“来人。”
“来了。”又一个没见过的丫鬟应声而入,垂手问道“公子。”
“人呢”他指了指雕花大床。
丫鬟一惊,道“按规矩送到清安堂了。”
清安堂,那是什么地方他摆了摆手,说“麻烦你,把人给我送回来,请大夫。”
丫鬟疑惑地看着他,林凛问“怎么啦”
那丫鬟立即低头,道“没有,只是公子从来不曾这样吩咐过,所以奴婢有些奇怪。”
“去吧。”
“等等。”
丫鬟回头,林凛说“劳驾,把今天早上屋里遇到的小姑娘也带来。”
丫鬟再次瞪大双眼,问“公子说的,可是梅香”
林凛摇摇头,说“我不记得那个女孩叫什么,穿墨绿色衣裙,年纪挺小的。”
丫鬟笑道“那就没错了,肯定是梅香。我这就给您带来。”
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一个女孩娇嫩的声音响起“公子,梅香来了。”
“嗯,进来吧。”林凛坐在檀木椅子上,揉着太阳穴,突如其来的事情接二连三,令他头痛欲裂。半晌,他才想起那个丫鬟,抬头一样,一个模样娇俏的小姑娘正垂首站在当地,葱绿夹袄,桃色坎肩,正是白天见到的那人。
“你来了,怎么也不出声”他疲惫地问。
“怕打扰公子休憩。”
“坐吧。”他指了指身边的空椅子。
小姑娘吃了一惊,颤声说“奴婢不敢,奴婢站着回话就是。”
“不妨,你也辛苦了,还是坐吧。”他温言说。
她后退了一步,抬头坚决地说“奴婢不累,奴婢可以站着回话。”
他笑了,知道这个丫鬟有自己的警觉和坚持,转换了话题“你主要管什么”
“回公子的话,奴婢主要管公子洗漱用水,外带插花和焚香。”
“这梅花是你插的”
“是。”
林凛沉默了一下,倒不知该跟这个女孩说什么,便随口问“你喜欢花吗”
女孩抬头,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回道“不喜欢。”
“为什么呢,女孩子不是都喜欢花花草草么”
女孩揣度着他的神色,似乎一时拿不到主意该如何作答。林凛笑得更深了,他用尽量温和的话说“不碍事,你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吧。”
“奴婢以为,以为万物皆有灵性,在枝头长得好端端的,强行采摘了来,放在瓶子里,不过一两天就谢了,很,很是糟蹋。”
“嗯,”林凛点点头,说“也有理,那你为什么又要去摘呢”
女孩奇怪地看看他,说“不是公子吩咐姐姐们,公子的卧房,每日必定要有鲜花供养么。”
林凛摸摸下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原来是这具躯体之前的主人奇特的嗜好啊。等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的心脏加速跳动,猛地站了起来,问那个女孩“你,你刚刚说,这是公子的卧房,也就是我,我的卧房”
“是啊。”女孩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眼睛。
“那,那今天早上我见到的,那个女子,是,是我什么人”
“哪个女子啊”
“床,床上那个。”林凛下巴颤抖着,紧张地看着女孩。
“公子您不记得了”女孩眼睛里闪过一丝嘲弄和愤恨,她看着林凛,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那个女子,是昨晚给您侍寝的人。”
林凛一听,心下震惊得难以言表,他抓住小女孩的肩膀,失声说“什么你说,她,她那个样子,都是我弄出来的”
女孩在他猛力一抓下,疼得秀眉紧颦,尽管这样,她仍然盯着林凛的眼睛,用近乎残忍的平常声调说“那位姐姐,昨儿晚上一直叫到三更天,这房里入了夜,除了您奴婢们一概不得擅入,我们都说,那位姐姐有幸伺候您,实在是她的福分”
“够了,别说了。”林凛一下子推开那个女孩,只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地跳得厉害。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一双手,那双手骨骼匀称,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关节处玲珑剔透,犹如最名贵的玉石耗费了无数心血雕琢一般。怎么这样一双手,居然做得出强暴、性虐这等令任何一个文明人都深恶痛绝的行径
他一个踉跄,几乎要站立不稳,暮然回首,身后案台上一个诺大的铜镜内,一个男子正用古怪的眼神盯着自己。
那个男子面若芙蓉,眼如春水,眸光中流光溢彩,有不可一世的风华,他猛然一转身,衣带翩然,如惊鸿一般,略过深秋的寒潭。
他醒悟,这是自己此时的样子,是这具躯体本来的面貌,只是这样的相貌,这样绝世的风姿,该有多少女人为之痴迷癫狂,要什么样的女人,不是举手之劳而已吗为何需要做这等肮脏龌龊之事
林凛一时间只觉有股冷气从心脏一直窜到脑门,天哪,他在心里呼喊,我宁愿死于心肌梗塞,也不愿顶着这个衣冠禽兽的皮囊苟活下去。
“公子,小楠姑娘送回来了。”门外有人通报。
他猛一回头,眸子内闪出决然而然的迷人光芒,一时间让那个原本一脸鄙夷的小女孩楞了一下。
“抬进来。”他说。
门帘晃动,好几个小厮打扮的人将一个裹在白布单内的单薄身体抬了进来。后面跟随着今天一直追随在他身边的两个大丫鬟。
“你,麻烦把那张床铺得尽可能柔软舒适。”他指着其中一个丫鬟说。
“你,麻烦去请最好的大夫来。”他对着另一个丫鬟说。
“还有你,”他俯下身来,不为人知地叹了口气,对着那个小姑娘说“你叫梅香”
“是。”
“梅香,请你,请你和我一起照顾她,从现在开始,一直到她痊愈,好吗”他把手搭在小女孩瘦小的肩膀上。
小女孩眼神里闪烁着复杂的神色,似乎在探究,又像在防备,良久,她点了点头。
第 4 章
有一双手,如初春的白雪落入暗夜一样细腻温柔。
那双手,指尖冰凉,和风细雨一般轻拂额头时,那样的手指,无端端令人感觉到初春的枝头,那第一片钻出来的嫩叶,诉说着多汁、饱满的质地,还有关于疼痛、欣慰、和煦、美好的联想。
那双手,掌心温热,当它覆盖在手背上时,仿佛寒风呼啸中一炉温暖的炭火,仿佛无边黑夜中唯一的明亮,它直接击中心脏底层那不为人知的柔软和感动,让抑郁已久的硬壳悄然剥落,委屈、痛苦、迷茫、和慌乱随之而散,它覆盖着你,你便宛若重生,宛若回到最初那个纤尘不染的童年。
在无数的幻影和梦魇当中,在冰和火的双重逼迫当中,在全身传来的剧烈疼痛当中,沈冰楠辗转呻吟,她很痛,除了痛之外,还有一种巨大的恐惧,在浓到化不开的暗夜当中,始终有一双狰狞的眼睛,在盯着她,随时准备扑过来凌辱她。
“求她,你不如求我。”
“跪下,求我,求我不要把你扒光。”
“挣扎吧,快点,快,我等不及看你挣扎的小模样,用力点抗争啊,啊,对,就是这个样子,哈哈,再扭啊你”
“痛就叫出来,大声叫,你叫不叫,叫不叫”
“你以为你是谁冰清玉洁我见犹怜你不过是本公子身下求欢的婊子”
“不,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求你 ,不要啊,不要啊”
昏迷中,她毫无意义地重复着这几句话,忽然之间,那双手覆盖上她的前额,指尖冰凉,掌心温热,仿佛天地之间仅有的那一抹温情,透过这双手,缓缓地传到她内心。
她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在朦胧之间,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没事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变好的,醒来吧,醒来一切都会变好了。”
然后,她听见那个声音,用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慢慢地,温柔地唱着一首歌。她虽然不知道那唱的是什么,可是,那温柔得滴出水来的旋律,却仿佛微风荡漾的水波,将她带回孩提时代,在娘亲怀里撒娇玩耍的回忆。
“娘”
她呓语着,走进平和的梦乡。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山坡上的杜鹃花都不知开谢了多少遍。
她在黑暗之中,忽然感觉到一片平和的光线,不由睁开了眼睛。
轻纱绰约,触感温软,她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张舒服的床上。
透过朦胧的薄纱,隐约看到床外窗明几净,陈设典雅,纱帐内光线摇曳,仿佛波色乍明,麟浪层层。
一股药香迎风而至,她有些迷惑了,支起半个身子,不料却有一股钻心的疼痛袭了过来,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小楠姑娘,您醒啦”
一个少女的声音银铃一样飘来,片刻,即有一个娇小的身影翩然而至,纱帐被挽起一边,沈冰楠眼前一亮,一个俏丽的小丫鬟正笑盈盈站在自己跟前。
这丫鬟眉目间似乎有些眼熟,她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含笑点点头,说“你是”
丫鬟神情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眨巴着眼睛,说“见过姑娘,奴婢名叫梅香。是专为伺候姑娘的。”
“噢,”沈冰楠有些茫然,又问“这里是哪里”
“这里嘛,是泉茗馆,您在此修养已有十日了。”
“十日了,哦,我全身好痛,受伤了吗”她问。
梅香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单薄的女子,脱口而出“您不记得自个是怎么来的了”
沈冰楠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摇头说“不记得了,一想要记得,就觉得头好痛。我是怎么啦”
梅香呆了呆,神色有些慌乱,一时间不知如何说起,这时,却听到门口一个温柔的男音传来“姑娘那日不甚从山上摔下,在下正好经过,就冒昧地把姑娘请到这里来养伤了。”
两人闻声俱是吓了一跳,只不过沈冰楠惊吓之余,有些许期待,而梅香侍立在旁,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一个男子踩着午后柔腻的光线慢慢走近,一身蓝衣,风华无双,面上挂着淡淡的微笑,阳光照射到他的眼眸深处,仿佛一潭清澈的湖水刹那间倒影了炫目的彩霞。
沈冰楠的眼睛停留在那个男子身上,一时间竟然无法挪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挣扎着想起来行礼,还没动身,已经被一双温柔绵软的手按住,那个男子淡淡的呼吸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吹拂到脸上,耳边听到他温润如玉的声音“快躺好,要不这十几天的伤就白养了。”
沈冰楠垂下头去,苍白剔透的脸颊,不由浮起红云,隔了一会,才抬起一双美目,说“多谢公子相救,不知公子如何相称。”
“这是皇上钦封的晋阳公子。”梅香插嘴道,不知为何,听起来颇有讽刺的意味在里面。
公子看了梅香一眼,梅香掉转了视线。公子低低地叹了口气,说“我的名字叫萧墨存,姑娘叫我的名字即可,敢问姑娘的名讳可是沈冰楠”
沈冰楠想了想,点头说“好像是的,公子如何得知”
“你有一个荷包,上面绣了这三个字,我便这么猜的。”
“那么,我,我是谁”
林凛,也就是萧墨存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眼底流光溢彩,仿佛有千言万语,却终究化成波澜不惊,他替她掖了掖被角,说“抱歉,你之前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你从很高的山上滚了下来,在我发现你的时候,你已经昏迷不醒了,全身伤痕累累,身边没有什么可以辨认你的身份的东西。我猜你可能是某个小姐,因为当时你穿着小姐们那样的长裙,我已经派人去沿途搜寻,希望能找到确定你身分的蛛丝马迹,可惜,到今天为止,都没有找到。”
他顿了顿,接着说“小楠姑娘,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这个称呼,让我,还有丫鬟们觉得习惯。我发现你的时候,你受了很重的伤,都怪我,也许,我早点过去,你就不会受那么重的伤了,总之,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就是好好的,在这里,把身体养好,以后的事交给我,交给我来帮你,好吗”
他讲了这么多,却发现沈冰楠只是垂头不语,苍白秀美的脸上却有两片诡异一样的红晕。他担心起来,不由分说将手搭到她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松了口气说“还好,体温很正常,不过还是要多加小心,这个时候再发烧,我担心体内的炎症没有消除”他停了下来,正对上沈冰楠雾水一样迷离的黑瞳,她的眼睛里仿佛被投石进去的深潭,正泛开一层一层的涟漪。
“怎么了”
“我知道你。”沈冰楠静静地说。
萧墨存一惊,手呆滞了一下,勉强笑道“你知道我,什么”
“你是我生病时照顾我的人。”她忽然开始笑了,那个笑容轻轻飘飘的,好像一朵不知道何去何从的雪花一样。她伸出洁白的小手,将萧墨存的手握住,边笑边说“是你的手,我不会认错。”她象捧着无价珍宝一样,郑重地捧着他的手掌,慢慢地划过他冰凉的指尖,慢慢地感知他掌心的温热,她笑得无比美丽,仿佛乍然绽放在雪地当中一朵晶莹剔透的花,带着虚弱和单纯的信赖。他目瞪口呆,任由她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手,在那个笑容中,仿佛此生不再,风化为千树万树随风飘落的梅花瓣。良久,他回过神来,轻轻地将自己的手抽离出来,换上惯常的微笑,说“照顾一个病人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没有什么,小楠姑娘不用心存感谢。”
“更何况,”他有些不自然地转过身,刻意不去接触她失望的眼神,说“这个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梅香也是衣不解带,照顾了你好多天。最辛苦的人是她,你应该感谢的,也是她。”
“奴婢不过做份内之事,公子莫要折煞奴婢了。”梅香低下头行礼。
“当务之急,是你要好好吃药,好好休息,知道吗要什么缺什么,只管跟我说,有梅香想不到的地方,也只管告诉我,好吗”他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铃铛,递给她,微笑说“这个给你,可不是玩的,我怕你半夜醒来,或者梅香一时半会不在跟前,你想叫人的时候,就摇铃,知道吗”
她笑了,伸手接过铃铛,摇了摇,铃声清澈入耳,她问“是不是我摇铃,你就会来”
他顿了一下,随即笑道“要是我听到了,自然会来。”
是夜,余寒尤厉,地上新结的冰皮在月光当中,晶莹闪烁,犹如新镜初开,冷光乍现。
萧墨存裹着貂裘,站在庭院内的梅花前,风姿绰约,不知站了有多久。
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在他身后不耐烦地跺脚,试图将侵入体内的寒气跺开。
“梅香,你知道吗,收集梅花瓣上的积雪,存下来,是泡茶用的上等之水。”他轻轻地抚摸着花瓣,象略过情人的鬓角一般温柔。他象自言自语一样地说“诗韵常常想这么做,却又怕雪被污染了不干净,我还笑她附庸风雅。”
梅香心里暗想,又来了,这个主子自那天昏倒苏醒后,就经常这样莫名其妙地喃喃自话。
“你明明满腹牢骚,为什么一言不发”男子终于开口。
“公子,您是主子,我是奴婢,哪里敢随便问。”梅香没好气地回答。
“不是说了,没人之处,别这么叫我,也别自称奴婢之类的么”
“谁知道啊,指不定哪天您就忘了自己说过这档子话,到时候我不是找死么”梅香嘟起小嘴。
萧墨存笑了一下,转身道“我说过,我不大记得先前的事了,但却会牢牢记得眼下的事情。你信不过我么”
“不是信不过,是看不明白。”梅香冲到他鼻子底下,说“那个小楠已经够可怜了,遭遇那样的事,还跟你一样记不得先前的东西,你干嘛还要骗她。”
“难不成,你要我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那,那倒不是。”梅香垂下头。
“梅香,小楠的这个病,叫做失忆症。她是因为觉得之前的经历太可怕,可怕到不知如何去面对,于是她的大脑自动把这段记忆去掉,这是人的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
“那,那公子记不得先前的事,也是一种,那个什么保护么”
“这个么,却不是。”他踌躇了一下,说“小楠姑娘有可能会忆起那段可怕的回忆,我却是,永远也不可能了。”他低头看到梅香费解的表情,不由一笑,揉了揉她的脑袋,说“这些太复杂了,现下跟你说你也不懂,我只问你,你喜欢现在的晋阳公子,还是从前的晋阳公子”
梅香脸上一红,支支吾吾说“自然,自然是现在的公子。”
“你想过为什么吗”
“现在的公子是人,而且是个好人,以前的那个嘛,”她抬头看了他一样,没作声。
萧墨存叹了口气,说“你不说我也知道,看这满府上下噤若寒蝉的样子,就知道萧墨存平素的为人如何。 治下严苛、私刑泛滥、草菅人命这些东西,对这个时代的贵族公子而言,或许是必不可少的权谋方式。但所有这些,都不能成为凌辱一个少女的理由。所以,我很痛恨做这种事的这双手,这个身体,你明白吗”
梅香抬起头,懵懂地看着他。
“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叫我什么呢”
“公子啊。”
“是不是不管我是残暴还是温和,你和这全府上下一百多号人,见到我,都要规规矩矩,喊我一声公子呢”
“对,对啊。”
“那就是了,重要的并非这个公子是什么人,而是这个公子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一个。”
“但是,这与您欺骗小楠姑娘有什么关系呢”
他笑了笑,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说“你这个小笨蛋,怎么还不明白,大错由晋阳公子铸成,便也只好,由晋阳公子来尽力弥补了。”
“公子,”梅香拉拉他的衣襟,犹豫了一下,说“其实不止是小楠。”
萧墨存颤声问道“还,还有其他人”
“我知道的,还有一个叫柳亭的姐姐。”
“她,怎样了”
“疯了,后来就没了。”
萧墨存呆住了,苦笑了一下,哑声道“一共还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房里的淑芳姐姐跟您的时间最长,应该知道得最清楚。”
萧墨存轻轻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说“看来,无论我怎么做,都洗不干净这双手上的罪孽了。”他双手紧握,狠狠地一拳砸向梅树,砰的一下,梅花纷飞,他喃喃地自语“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接替这样的人渣活下去。”
“公子,您说什么呀,公子您流血了”梅香一声惊呼。
他低头才发现,那如白玉雕琢一样优雅的手背上,擦破了一大块皮,正汩汩往外冒血。
“没事。”他接过梅香的手绢,顺手按在伤口上。想了想,说“你帮我做件事。”
“什么”
“传我的话下去,从今以后,小楠就是我萧墨存的贵客,怠慢她就是怠慢我,她的来历,让全府上下都替我圆谎吧。”
“可是,公子,如果有一天,小楠姑娘想起一切来,你要如何自处”梅香严肃地问他。
他无奈地笑了,但那个笑,明显没有到达眼里。他摸着梅香的头,说“小梅香,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从前,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王,他很喜欢一个男宠,无论那个男宠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有一天,男宠的父亲病危,男宠私下驾了国王的马车就跑回家去。按照那个国家的法律,私驾国王马车,要处以斩足之刑。可是消息传到国王耳朵里,国王反而夸这个男宠有孝心,不仅不应该罚他,还应该赏他。国王和男宠外出游玩,男宠将自己吃了一半的桃子随手递给国王吃,国王也不恼,还赞扬这个男宠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献出来,是对自己爱的表现。”
“这个国王还真是护短啊。”梅香笑着说。
“这个故事还没完呢,后来,等到这个男宠年老色衰,国王不再喜欢他了,这两件事又被人提起,国王非常生气,认为他恃宠而骄,毫无规矩,下令将他处死了。”
“这个国王怎么这样,反复无常。”梅香不满意地说。
“不是他反复无常,”他好笑地看着她,继续说“是因为心境不一样了。对一个掌管他人生死的国王来说,没有不可饶恕的罪过,只有不可饶恕的心情。”
“那您的意思是,让小楠姑娘喜欢上您,就算想起那件事,也不会恨您了,对吗”
萧墨存按了按额角,做出“我被你气死了”的表情说“天,小梅香,你真是个异想天开的小笨蛋。”
梅香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嗫嚅道“我又不是您肚子里的蛔虫,我哪知道您的打算嘛。”
他摇了摇头,轻轻握着她的肩膀,正色地说“那种伤害,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很深很深的打击,我今天所做的这一切,只是希望,让一个比较有人样的晋阳公子帮助她,让她记住,这样,无论她能不能想起那件事,都能够走出阴影,健康快乐地生活下去,”
“但是,如果她不领情,反而觉得您逼迫在前,欺瞒在后呢”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说“如果真是那样,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无论她要做什么,都不要阻止她。”
第 5 章
府邸里有十几处楼阁,每一处楼阁,都有一个委婉到令他头皮发麻的称谓,每一个称谓,都象某个女人的名字,雅致风流地刻在匾上,高高悬挂着。
红板桥头,淡月映,寒溪蘸碧,垂杨芳姿,整个府邸,在春天夜色的笼罩中,散发着挥之不去的哀怨。
似是久处空房,无处倾诉的哀怨。
这种无孔不入的哀怨令萧墨存感到窒息,仿佛到处都有一双凄厉的眼神,在窥视着他,等待着他,怨恨着他。
是错觉吗他摇了摇头,越入夜,这种怨气夹杂着寒气就越深入骨。仿佛,还有一阵若有若无的胡琴之声,在寒夜中,冰冻入骨。
他合上手中看完的书,问“梅香,你听到了吗”
自来到这个世界后,他摒除了这个贵公子屋内丫鬟环绕的旧例。将原先的大丫鬟淑芳擢升为管事,另外两个大丫鬟锦芳和红芳为副,各自掌管府内细务。这三人倒也无话,毕竟管事丫鬟比之从前要有头有脸得多。身边仅留下梅香作为近侍的丫鬟,虽然知道这种越级的提拔必然会遭到府内众多下人的猜测,但不知为何,梅香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令他备感亲切,仿佛一个异世的亲人,在这里骤然相遇。而梅香,等弄清公子失忆,性情大变后,在他面前也渐渐不再戒备森严,露出调皮活泼的天性。
梅香毕竟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没有他熬夜的习惯,这会早抗不住,在火盆边打起瞌睡。听到他的声音,骤然惊醒,茫然地应道“是,公子。”
他看着这张俏丽的小脸,明明困顿不堪,却又一脸严肃坚守岗位,不禁好笑“困了就去睡,我说过不用你来守夜。”
“那哪成啊,别人伺候公子,梅香可不放心。”
“我有手有脚,不需要什么伺候,去睡吧,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睡不够就长不高了。”
梅香一面起身给他倒茶,一面嘟囔“就知道说我,也不看看你自己,才好的身子就熬夜,梅香一个小丫头,长那么高作甚,公子爷不保重自个,病了累的还不是我们。”
萧墨存微微一笑,拿书敲了敲她的脑袋“嘀咕什么呢,才说你一句,就惹出你一箩筐的话来。”他接过茶抿了一口,皱眉道“这湖阳雪不能温,需得热热的沸水注入,三道以后才有香味,教了你几次了,怎么这会泡出隔夜茶一样的东西来”
梅香嘟嘴小声道“原本是按照吩咐泡好的,哪知道睡着了就忘了。公子,梅香知错了。”
“算了,我大半夜要喝茶,也是难为你。”他温言道,放下茶杯,又问“我看着府内名茶不少,是不是,我以前好此道”
“公子以前,高兴的时候,凉茶也可以入口,不高兴的时候,千金一两的岩茶,也会当水浇到花里去。”
喜怒无常,倒是公子哥儿常见的毛病。他点了点头,正待继续问下去,忽听得窗外远远的,传来一阵凄凉胡琴弦乐。
这下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实实地飘到耳朵里。萧墨存一惊,问梅香“你也听到了”
梅香点头,脸色有些发白。
“是谁,这么晚了,还在拉这个东西。”
梅香茫然无知地看着他,萧墨存微一沉吟,道“把大衣服拿来,我们去看看。”
虽然屋内近侍的丫鬟只留下梅香,但淑芳派在外屋伺候的人却只多不少。他们二人一出房门,早有值夜的小厮小丫环迎了上来。萧墨存摒退了小丫环们,只余下两个年轻小厮,提着绢织宫灯跟在身后。越往内府走去,凄凉的胡琴声就越发清晰。此时已近十五,淡烟笼月,风透蟾光,他们一行顺着小径,蜿蜒穿梭,不知不觉来到一处萧瑟的院落,门户半掩,西风满院,阵阵胡琴声正从内传出。萧墨存与梅香对视了一眼,问“这是谁住的地方”
“回公子,侍妾林氏。”一个小厮垂手答道。
又是侍妾,这个变态到底在府内藏了多少个女人萧墨存想着,耳听阵阵胡琴凄哀无比,在寒夜中竟如声声刀割,令人耳膜生疼。他伫立了一会,道“进去瞧瞧吧。”
门被轻轻推开,发出一阵难听的嘎吱声,也不知多久没人去用力推过。庭院内结满枯藤,青石圆墩边,一个瘦削的女子怀抱胡琴背对他们而坐,一头久未打理的长发乱蓬蓬垂到腰际,一身青色单衣襦裙在寒风似乎瑟瑟发抖。那女子对他们进来充耳不闻,只是用力拉着琴,琴声凄厉,似乎全身力气都用在这曲这弦之中。
萧墨存有些诧异,难道这么多人进门来,这个女子竟然没有察觉么他朝梅香看了一眼,梅香会意,上前道“林氏,公子来看你了,你还不迎接”
那女子头也不回,继续垂头拉琴。
一旁的小厮见状,也上前道“林氏,你耳朵聋了公子来了,快跪下相迎。”
那女子仍然奋力拉琴,琴声越发凄惨。
两个小厮见那女子仍然不理,又看了一眼萧墨存,似乎面目间有不豫之色,忙撸了袖子上来就要夺那个女子手里的琴,琴声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声无比惨烈的尖叫,萧墨存呆了呆,眼见那女子死死抱住怀里的胡琴,拼命挣扎,仿佛那把胡琴是她唯一的依靠,是活命的泉水,他被那个女子的尖叫震住,从没想过一个女人能发出如此凄惨的声音,仿佛一把尖利的刀子,硬生生割裂了公子府粉饰太平一般的宁静,这个女人,侍妾,又是遭遇了什么才弄到今天这样的田地他心里乱糟糟地想着,忽然,一声男性的惨呼惊醒了他,只见一个小厮捂着手腕,抬手就给了那个女人一嘴巴,骂道“哎哟,这个疯子咬我”
那女人被打到在地,黑发铺了满脸,犹自抱着胡琴瑟瑟发抖,嘴里呜咽着,仔细一听,竟然是在笑。
一种空洞的,没有所指的笑。
小厮还待补上一脚,萧墨存忙喝止“干什么呢我还没死,在我面前就这么没规矩”他脸色发青,梅香知道他的心思,最看不得男人对女人动手,还是在自己面前,忙上前扬手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