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说完最后一个字,便发出了一声略有吃痛的闷哼,是任羲翎猛然间将他用力揽拥入怀。任羲翎的双臂将他禁锢得非常之紧,几乎要将他生生碾碎融入自己的血肉。
任羲翎似是在低声呜咽着“你弃了我七年,如今……难道还要再弃一次么?”
“你这人真不会说话,怎么就成了我弃你了,”容澜抬手在他后背上拍了拍,强行压下声线中的波动哂道,“你倒是好好想想,哪次我不是被逼无奈?”
“为何你不反抗,”任羲翎木然地呢喃道,“七年前若是你不揽下那莫须有的罪名,方才若你不是执意要独自面对,他们哪个还能强迫你了?真正逼你的,一直都只有你自己而已。”
容澜将头搁在他的肩上,很是疲倦地合了双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任羲翎的脊背,像是在对一个孩子说话那样温言软语。
他可能是真的太累,累到就连插科打诨的力气都没了。
“任羲翎,你得明白,这世间有很多事,都不是能够轻易解释通的,”他顿了顿,继续柔声道,“就说七年前,若不是我非要作死弄出瓜田李下那档子事,谁也怀疑不到我头上。至于这次,即便我去了,都尚且不能保证秦玮那死老头不会再找天行门的麻烦;若我不去,天行门遭攻击,我也逃不了,一损俱损。非得抓着我这个执念不放,有何意义么。”
他每说一句话,任羲翎就感到自己的眼睑变热了几分,到最后,终于模糊了视线。喉头像是被什么涩住了,就连吐字都很困难。
“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来就没对什么东西特别执着过,可我就是放不下你。以前我不慎放手了那么多次,这一次你就别让我放手了。”
容澜闻言,又像是欣慰又像是无奈地深深叹息了一声,仿佛压抑许久的重负,终究得以释然。
“你若不愿放,那便不放吧。原本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可现今听你说了这么多,我忽然不太想死了,”容澜稍稍离开了任羲翎的怀抱,与他直面相对,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倒是可惜了,居然没机会让你弄明白双修是怎么玩的。”
任羲翎苦笑着揉了揉被他弹痛的额头,念及“双修”一词,他的脑海中便瞬间浮现出那令人浑身燥热的画面,不由得就有点面露赧色。
“若以后还有机会,还请……好好教教我。”
容澜亦有点脸红,半真半假低声骂了句“你这不要脸的”。再看时,任羲翎竟一点反应都没有,满脸的木讷呆滞,就跟灵魂出窍了般。
“任羲翎?”容澜不解,好笑的同时还含着几丝愠怒。
任羲翎没有说话,对他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凝住双目向着五行宝殿的方向沉默感知了一会儿,忽地面容上掠过几丝愕然,下意识地拽紧了容澜的手腕。
“那里面,有人。”他凑到容澜耳畔低语道,语气中讶异未消。
容澜听闻惊得眉梢一抖,忙也集中注意力,片刻之后,他的面色变得有些苍白,明显不敢置信。
任羲翎轻喘了口气,拉住容澜小心翼翼开始朝五行宝殿靠近过去。随着二人与建筑的距离逐渐缩短,那突兀闯入的第三者的气息也缓缓变得浓烈而清晰起来。任羲翎莫名觉得对这气息有点印象,却又比不上对容澜和容湘那般的熟悉,无法立时辨别出来。
两人悄然来到了殿门口,在看到殿内的景象时,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只见设在中央的石坛前正立着一个身着苍蓝色劲装的年轻身影,从背影看来显得极其悠闲,却没什么特点,依旧看不出这诡异的入侵者是何许人也。
只见那人缓缓抬起手臂,似乎正要作势去碰那青龙真玉,任羲翎再也无法保持冷静,疾声喝道“住手!”
那人的动作稍微顿了顿,倒是也很顺从地听了他的话,将手臂放下了。他的动作一直很从容,似乎并没有被任羲翎的突然出现所吓到,非要说的话,倒像是他早料到这番动作会被别人看到那样。
“任鸿亦,你可算来了。本少等你等得好苦。”
随着那带着笑意的轻浮声音响起,这边的两人双双石化,相视一眼,对方的瞳孔中皆是布满了惊惶之色。
会如此自然地自称本少之人,在整个天行门中别无其他。
贾遇整了整衣摆,悠然转身,那颇有几分俊秀的容貌上挂着熟悉的痞气笑意。
“啊呀,澜君也在,真是久违了。自从你离了天行门之后,我可是想念你想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那样理所应当,让任容二人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任羲翎很快恢复正常,冷声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你为何会在这里?”
贾遇灿烂莞尔“既然来了这里,你说我能干什么,再说你方才不是都看见我的动作了吗?”
容澜忽然神色一凛,似乎想起了什么,任羲翎用余光瞟了他一眼,心下有点不安起来。
“之前那两次,难道也是你?”他勉力将自己的声音压得冷酷,可任羲翎听得清清楚楚,那里面分明含着些难以察觉的颤抖。
贾遇很欢欣似的,抚掌而笑“不愧是澜君,真是太聪明了。若是天行门里的其他人都能有你这个脑子,那好多事都能避免了。”
容澜眉眼冷峻“你这是在讽刺我么。”
任羲翎听着他俩的对话,却是越听越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贾遇既然说好多事都能避免,难道他的意思是……
他造成的混乱,不仅限于青龙真玉?!
“你还做了什么?”任羲翎厉声质问。
贾遇挑了挑眉,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你难道不觉得,最近门内一直在发生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匪夷所思之事……
任羲翎的脑海迅速翻腾起来,将最近的记忆重新梳理一遍,忽然就有了头绪。
他屋中无故出现的圣蛊门香囊,他明明没有告诉任羲羽却在圣蛊门巧合般地相遇,向来身体都很康健的任桓突然发病……
这一切,简直衔接得太紧密了,看似正常,实际上却充满了疑点。
简直就是有什么人,想刻意将他们任家彻底捣毁一样。
而他也真的达到了他的目的。因为香囊事件,兄弟二人反目,任羲翎与徐夫人关系僵化;因为任羲羽追去了圣蛊门,害他中暗器,修为被废;任桓的发病,更是令天行门上下心志不稳,陷入慌乱。
任羲翎的眼神骤然清明,眸光中则蒙上了一层浅淡的绝望“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可如今为何要做这些事,为何竟会堕落至此?”
贾遇看着他的表情,听着他的话语,便知他已明白了,虽然脸上笑意分毫未减,说出的话则堪称无情“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你……”任羲翎简直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贾遇歪了歪头,非常坦白地承认了他的罪行“不错,这些都是我做的,但在我做这些事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恶心。任鸿亦,我这一生,就是不停地被人利用,如今我可算是落到你手里了,你可还满意?说吧,你还想怎么利用我?”
他这一席话如雷贯耳,在这后面,原来还隐藏着更大的黑幕!
容澜微惊“利用?你可是堂堂贾家少爷,谁有那本事利用你?”
贾遇眯了眯眼“澜君,你确认要听?”
容澜稍作犹豫,终于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
贾遇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放弃了隐瞒,双肩一塌,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
“你们可还记得,当时我们四人一同讨论青龙真玉那次?”他以怀念般的语气叙述道,“那次我们家来的客人,正是孤尘掌门肖雪涛,他与我们家可是故交。不过你们当真以为,孤尘门势弱,肖雪涛就必定是个窝囊废了?我告诉你们,被利用的,可不仅仅是我一个。”
任羲翎与容澜瞬间便明白了他所指,双双震惊。
虽然不知道肖岸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不过只要是被牵连进来的人,统统都在被他利用。除却贾遇之外,还有容澜以及任家之人,甚至贺咏与卫则都极有可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个局,设得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得多,尚不知还有什么是他们目前不知道的。
“如今我实在是太累了,不想再被他继续玩弄于股掌,因此才会想着有意被你发现我动作。落到你手里,至少比继续在他手里要干净。你拿了我,愿意怎样便怎样吧。”贾遇凉凉地笑道。
任羲翎不忍地闭了闭眼睛,他从未想过,他一直视若好友的人,竟是安着这样的心。在这遥遥天地里,还有谁人值得相信呢。
不过说白了,人间就是这样,互相算计,互相利用,并以之为乐,此乃亘古不变的真理。
或许终有一日,他自己也会被这般污浊的世道所染指,他只希望,这一日能够迟些到来,又或者,已经迟了。
他迟疑片刻,最终将右手轻轻搭上了贾遇的肩头,沉痛发声。
“贾隐之,我不想利用你,也不想伤你。但叛门之罪难辞其咎,请你……跟我走一趟吧。”
作者有话要说
狗血淋头
人物已经彻底被我写崩坏,对这个坑我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第49章 篇十六 晓镜(四)
主室中,贾遇很自觉地跪在徐珩面前。徐珩则无力地瘫坐在座位上,带着煞白的震惊之色,似乎整个人的精神都被抽空了。
“你,”她双目无神,喃喃道,“怎么会是你。”
“没错,徐夫人,正是我,”贾遇轻松道,“我知我罪孽深重,您要怎么处置我便随意吧。”
徐夫人缓缓抬起双眼,瞳孔中写满悲凉。如今天行门中已然足够混乱,圣蛊门还围在外面随时可能攻进来,谁也没料想到偏偏又闹出了这档子事。
她僵硬地扭过头望了望内间的方向,任桓正躺在那里面,还有好几个弟子正忙前忙后地服侍着,状况未卜。她的嘴唇不禁颤了颤,已然褪去了血色。
贾遇似是看懂了她所想,嘴角微微一翘,毫不留情地补了一刀。
“您是否觉得,以后对身边的人也该多加注意了呢?”
徐夫人痛心疾首,哀声责问道“贾隐之,我们任家欠了你什么,天行门欠了你什么!你为何一定要这般陷我们于不义?”
“你们什么都不欠我的,要怪只能怪你们太毒了。当初明明说好了要援助孤尘门抵御凌霄门的进攻,却突然反悔中途收手,还设计将青龙真玉收入囊中。你们天行门,难道就是这样为人的吗?”
徐夫人闻言,像是被戳中了什么陈年伤疤,面色陡变。
十年前五门之乱的结果,对外宣称的是天行门因成功镇压暴动,被其余四门共同推举为五门之首,并请将青龙真玉暂时保管于此。天行门义不容辞,结下了这个请求,此后数年江湖一直十分太平。世人皆归功于天行门,天行门名声更盛……
这背后有怎样的一场戏,却是被牢牢地封闭在了天行门内。
任羲翎眉梢一挑,他亦是当时被蒙在鼓里的孩子之一。不过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为何要将信息杜绝在他们那里,则是不得而知了。
不过说到底,到了如今,他已然没有兴趣再知道了。
徐夫人定了定神,勉强端住威严道“什么叫‘你们天行门’?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贾遇微微一笑“夫人,我们家虽然在这里小有名气,可我是出生在徽州。这样解释可还满意?”
“你……!”徐夫人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没错,肖雪涛是我舅舅,若没有孤尘门鼎力相助,你觉得我们一个要历史没历史要关系没关系的小家族能在这里混成这样?说起我是哪一边的,我自是要以血缘亲系为先。无非是我现在,不想再被他压着了而已。”
贾遇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房间内的几人似乎都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凝神一听,任桓内间的门侧,隐隐传来的抽泣的声音。
容澜瞬间认出了什么,瞳孔蓦地一缩。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贾遇便柔声唤了一句“容湘姑娘,别躲了,出来吧。”
容湘从内间奔出来,脸上挂满了半干的泪痕。在众人震慑的目光中,她几步跌撞到贾遇面前,抿着的嘴角抽搐一阵,毫无征兆地一巴掌狠狠甩了过去。
贾遇被抽得整个头颅都扭了过去,半边脸都泛起了触目惊心的肿红。他平静无比地重新扭过脸来,却没有抬手去碰受伤的位置,目光愈发柔和了几分,再也看不出富家少爷惯常的骄纵放浪。
“甲鱼……”容湘微微垂了头,双肩不住地抽动着,崩溃似的呐喊出声,“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王八蛋!”
“没问题。容湘姑娘,你随便打我,随便骂我。王八蛋、混帐、卑鄙小人,你爱怎么骂就怎么骂,我都听着,不会反驳一句。”贾遇淡然答道。
容湘哭得昏天黑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很快在地上积了小小的一滩晶莹。
“你以前难道还没被我打够么。”
贾遇慢慢伸出手去抚在容湘的侧脸上,用拇指很轻地替她抹掉了眼角欲掉不掉的薄薄泪液。徐夫人眼见着二人当堂的亲密举动,脸色稍稍有些涨红。容澜垂下的手亦是轻微地抖了一下,眼神有些复杂地瞥了瞥身边的任羲翎。
任羲翎很低地叹息一声,投过去了一个宽慰的眼神,示意他先不要冲动,看看事态发展再说。
贾遇勾了一下单侧的唇角,声音温和“容湘姑娘,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或许到现在我仍然搞不清所谓的对错。我都不知自己干过多少违心的事,说过多少轻浮伤人的话。我其他什么都可以说是假的,唯独我对你这颗烧得烫手的赤心,谁都不准说它是假的。”
容湘讶异地睁大了带着水光的双眸,喉咙却是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