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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衣故人 第19节

作者:起天末 字数:7021 更新:2021-12-29 12:36:37

    侧耳凝听时,里面一片寂静,可任羲翎很清楚,人就在里面。

    他耗费许多心力恳求任桓才允许他来这里一会儿,然而当他真的来到门口,却又不知应当怎样面对里面的人,要怎样同他说话了。有时两个人越是熟识,到这个时候反而愈觉有种难以打破的距离。

    “为什么不进来,你不就是为了来见我的么。”

    屋内传出了那个熟悉的音色,如同五行宝殿那日一般镇定清冷,往日里的轻快与戏谑已然被洗脱得一干二净。任羲翎顿了顿,终是鼓足勇气推开了那扇两人之间的阻隔。

    阴暗房间的角落中,装束仍然一丝不乱的容澜正静静地闭目盘腿打坐,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是否打坐修炼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这仅仅是他长年造就的习惯而已。门外光线渗进来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睁开双眼,目送着任羲翎逐渐靠近,又将那在他身后闭门的沉闷之声清晰地听在了耳中。

    禁室中很快再度恢复了完全的黑暗,两名少年相对而坐,仅仅有轻微的呼吸声在墙面上懒散地回响着。

    阴暗将容澜的双目衬托得更加明亮,任羲翎只感到自己被牢牢锁在了他的视野中,一动也不敢动。这种压迫性的注视让他感到有些呼吸困难,那目光中所蕴含的情感太过复杂了,根本辨不清他究竟想表达什么。

    容澜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儿便垂下了眼睛,面容冷漠得有些木然。

    “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容澜……”任羲翎喉咙发干,开口有些艰难。

    “三日后就要处刑了,你以为你过来能改变什么吗。”

    容澜无情的声音刺透了房间中的静寂,在这种时候他反而一点都不担心了。当最后的希望都被剥夺的时候,人们所能感受到的便只有激烈之后的平静,而这种平静,便是在知道结果已经被无法改变后的麻木与无所畏惧。

    任羲翎重重吐息一次,身体略微前倾凝视着对方,神情里刻画着他所能做到的极限的郑重与认真。

    “容澜,你听我说,”他努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并不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只要你如实相告,他们会理解的。”

    他言简意赅地说完了这段话,可与其说他期待着对方的答复,倒不如说他害怕听到对方的答复。

    果不其然,容澜听罢,歪了歪头以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阵,唇边掠出一声诡异的嗤笑。

    “如实相告?我已经将事实坦明了,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你何必这样固执,明明就是还有回旋的余地,”任羲翎猛然抓住了他的双肩,几乎是在哀求,“你就和我爹说你是不小心碰到了,他会明白的!至少不至于……”

    容澜的眉头赫然压下,似是极其厌恶地甩开了任羲翎的双手,他捏紧的双拳青筋爆出,各种情绪在他的脸上扭曲成一团。

    “呵,不小心碰到的,你让我去这么说?很好,我们的任少掌门真是聪明绝顶才能想出这种办法。果然,就连你也不肯信我。不信就不信,在那里装模作样地扮什么慈悲?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去管那档子闲事。”

    任羲翎急声道“不是的,容澜!我怎么可能不信你,那个时候我们分明就是待在一起的,我……”

    容澜讥讽道“信我是么,那你好好想想,在五行宝殿那里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任羲翎语塞,他自己的声音在脑内疯狂地缠绕回响着,那些一时冲动的产物,令他如今想来忏悔不已。

    他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啊!

    都是因为他不够冷静镇定,就在阴差阳错之间将面前这个少年亲手断送。

    如果他还能再回那五行宝殿一次,他发誓他绝对不会再那样说,可他哪里还有重新回去的机会?

    “……对不起。”任羲翎从不知这句话还可以如此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甚至都无法抬头去看一看容澜。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是有多么的懦弱与无能。每次都是这样,除了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无谓的道歉词句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过了半晌,容澜方才开口,语气近乎绝情“行了。我不想听你道歉,对不起这三个字在你这里未免太便宜了,随口就能说。”

    可任羲翎觉得,这种过分平静的反应比破口大骂他一顿令他还要难受。

    最痛的伤不是流血,是锥心;最深的责不是痛骂,是无声。

    容澜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任羲翎,答应我一件事。”

    任羲翎几乎是用尽全部勇气才得以抬眼望了望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三日后的处刑,阿湘若是执意要来,无论如何都给我把她堵回去,”他顿了顿,继续淡声道,“你,最好也别来。”

    任羲翎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容澜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眼梢分明就是流露出了一抹几近微不可查的凄凉之意。

    “我怕你受不住。”

    任羲翎还是去了。

    他原本还在担心如果容湘非要过去该如何是好,不过事实要来得容易许多,那女孩可能是太过悲痛了,任羲翎过去的时候她已然在自己的房间里哭成泪人,一双漂亮的杏眼红肿不堪,这个样子就算别人要强行拉她过去都拉不动的。

    他来到演练场的时候,来看热闹的闲杂人等基本上都已经到齐了。他有些讶异也有些沉痛地发现来的人居然很不少,而且个个皆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他在人群中搜寻到了贾遇,那与他同龄的少年难得的没有面带嬉笑神色,而是极其严肃,两人目光对上之时,不约而同地苦笑了一声。

    将要受难的是他们的同窗好友,可他们竟然还是来看了这种残忍的场面,而且不知为何。

    两名弟子领着容澜上了高台,将他用铁索束缚在了台中央一根木桩上,又在他左腕的烫印处系了一根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长索,将另外一头递给了台边满脸阴霾的任桓。

    容澜似是对将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毫不畏惧,他淡然地藐视着两名弟子的动作,全程唇边挂着讥刺的冷笑。唯有在目光转到任羲翎这边的时候,神情微微动了动,随即立刻移开了视线,可任羲翎看不懂他那个表情的变化蕴含着怎样的意味。

    任羲翎只知触犯门规的弟子要被剥夺玄力逐出门派,可他从不知剥夺玄力的过程竟然如此凶残。他见任桓眉心紧拧地闭上了双眼,在指间的长索上一掐,连接着容澜手腕的长索即时闪动起了赤金色的暖光。

    玄力。

    而那看似极其温暖的光芒耀起的瞬间,容澜的表情僵滞在了脸上,随即面色陡然变得苍白。

    因为玄力已经深入体内,在剥离时那种强大的力流就会如同一把把利刃那样割裂血肉破体而出,所以这个过程完全可以被称为酷刑。很快,那少年的全身都闪动起了刺目的光束,每增加一道金光身上就多了一道迅速晕染开的血痕,喷薄而出的鲜血将身上的蓝衣,束缚的铁索以及背后的木桩尽数染红,触目惊心。

    容澜全身都在剧烈地痉挛着,他最初还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顽强地同那无法忍受的剧痛相抗,可很快嘴唇都被他咬破了,他似乎终于放弃了那点最后的尊严,仰天接连嘶吼出声声绝望而痛苦的悲鸣。

    那声音清晰而沉痛地刺入台下两名少年的耳中,贾遇双腿发软,嘴唇都白了,任羲翎则是眼前阵阵发黑,身体猛烈一晃险些坠倒,骇得贾遇连忙将他扶住。两个少年无助地倚靠在一起,身体仍是战栗不已。

    受刑的仅仅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观刑的亦然。

    折磨的根本不是一个人。

    容澜身上的玄力已然被剥离得所剩无几,他的衣服差不多已经被猩红染透,而他自己就连喊都喊不动了,头颅无力地垂在一边,双目无神,像个支离破碎的傀儡。

    当那温暖而冰冷的赤金色光芒终于沉寂下来的时候,任桓似乎也有点撑不住了,他面色铁青,甩开长索拂袖而去,留下两名弟子沉着脸上前慢慢解开少年身上的束缚。

    任羲翎彻底崩溃了,他推开贾遇,撞开堵在他面前的人群,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台上,在容澜无力地瘫向地面之前将他一把锢入双臂之中。两人一个紧拥着另一个双双跪地,任羲翎干净的衣装也被容澜身上未干的血迹染得尽是血污,可他根本管不了这么多,因为在他指尖下那仍旧在微微痉挛着的躯体几乎感觉不出任何温度。

    在场的群众目睹这个堪称颠覆的景象,一片哗然,很多人的脸色都忽青忽红,极其难看。

    容澜起初还强撑着挣扎了两下,大约是在介意两个男子汉这么搂搂抱抱实在不成体统,那苍白的面颊还透出了一点点羞赧的血色。不过他见任羲翎似乎没有要放开的意思,索性放弃,任由被这么抱着支撑着身体,因为他也实在是一点力气都不剩了。

    “这下……你高兴了吧。”

    他抬起沉重的头颅,几乎是拼了命才挤出这么一句话。方才的刑罚中他的喉咙被惨叫撕裂得完全沙哑,无神的双眼中瞳孔已经涣散,身上就连一处完好的地方都没有。任羲翎听他这么说,心尖狠狠一抽,将双臂收得更紧了。

    “说什么高兴,”任羲翎难受得连声音都要发不出来,差不多就是用气声呢喃出了这样一句话,“你都这样了,我为何要高兴?”

    “我要被赶出去了……从今以后就没人会想着死活都要超越你了,难道不值得高兴吗,”容澜轻声玩笑着,声音里是极致的宁静,“可以安安心心做你的少掌门了,难道不值得高兴?”

    任羲翎终于无法忍耐了,他已经压抑了不知多久,或许已经有几年的情感,在一瞬间尽数决堤。

    如果真的能就这样疯掉,大概会轻松许多了。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做什么少掌门!没有你一直想着要超越我我可能根本达不到今天这个修为!可恶……容澜你真是个白痴!”

    他以迄今为止最大的音量呐喊出了这句话,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脸色皆是愈发诡异了几分。容澜是听得最清晰的那个,刹那间他的身体就如同被冻僵了那样,那被碎发混乱遮掩着的脸庞上,是前所未有的动摇。良久,他微微垂下了眉梢,眉眼间隐约有些温柔的神色。

    “能忍你这榆木脑袋这么多年,大约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白痴吧。”

    任羲翎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周围的空气弥漫的都是容澜身上的血腥味,令人有些眩晕,也有些彻骨的寒。

    榆木脑袋是容澜对他的专属称呼,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有别人这样称呼他,而他也不想听到别人这样称呼他。

    容澜轻微扭动了几下身体,似乎是被抱得太紧了,有些不适。

    “任羲翎你松松手,不觉得害臊吗。”

    “我都快要见不到你了,还在意什么害不害臊。”任羲翎低声埋怨了一句,虽然觉得肉麻得要死,却也管不得这么多了。

    果不其然,容澜听到他这句话当即打了个寒颤。

    “甚好甚好,任少掌门居然得了我的真传,本白痴倍感荣幸。”

    容澜哑着嗓子,却仍不忘记说笑,任羲翎闻言,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一时间两个少年就那样搂抱着笑成一团。

    笑的时候,真的很痛。

    “任羲翎,”容澜收了笑声,低低唤了对方一句,“对不起。”

    任羲翎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眼中莫名开始滚热起来。

    “我终究还是没能让你等到被我战胜的那一天。此生,永不相见了。”

    “罢了,你又没有经历过,怎么可能理解。”

    “我知道我不聪明,但是我……我会努力去理解的。”

    “啰嗦。”

    “你要是睡不着就出去走走,别连累我也睡不着。”

    “你不是也没有睡着么,怎么你不出去?”

    “这是我们两人的帐子,我凭什么出去。”

    “……”

    “榆木脑袋。”

    “我可能真的是个煞星,和我亲近的人早晚要被我害死,保不准哪天就会克死你。你若还想好好活着,便离我远点吧。”

    “容澜你够了!什么煞星,什么克死我?就算我命定了要被你害死,我也不会远离你!”

    “……真蠢!”

    “不想让别人那么疏离地称呼你,那难道要称呼你澜君?”

    “任羲翎你是不是想死?”

    “好好好,我不叫你澜君,我叫你澜……叫你澜总行了吧。”

    “可恶……容澜你真是个白痴!”

    “能忍你这榆木脑袋这么多年,大约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白痴吧。”

    “任羲翎,对不起。此生,永不相见了。”

    ……

    笑颜,怒容,悲意,苦情。

    两个人的过往,原来承载了如此之多。

    任羲翎仍然在深秋的凉意中跪在五行宝殿前,那青龙真玉的雍容光华,七年以来从未变过。

    只是不知何时,那张年轻的面容已然落满了湿热。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有点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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