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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衣故人 第3节

作者:起天末 字数:24367 更新:2021-12-29 12:36:26

    “日出前的天空最是好看,你们两个小家伙从未见过吧。”

    吕执纶注意到任羲翎脸上的触动,心下有些得意。

    “确实”

    “日日都见。”

    容澜再次毫不留情地给吕执纶泼了一盆冷水,令他颇为难堪,脸上都挂不住了,连忙给自己找台阶下。

    “那看来容澜是有早起的习惯,如此甚好,清晨修炼通常最有裨益。”

    容澜听见吕执纶生硬的接话,竟然没有再补一刀,而是径自拍打着沾在袖口上的露水。任羲翎倒是首次听到这种说法,登时来了兴味,便侧耳等着师父继续讲下去。

    “清晨是天地之间气息最为纯净的时候,若在此时修炼,便可将体内浊气排出大半,吸入体内的则是至纯之气。以至纯之气练功,便可事半功倍。”

    这理论自是没什么问题的,并且适用于很多种功法的修行,不过对于两个连修炼的具体方法都不知道的少年来说,不免有纸上谈兵之嫌。吕执纶深明这个道理,于是他也没有教授过多艰涩的理论,而是直接席地打起坐来,并让两个孩子照做。

    “首先气聚丹田,让你们体内的气息尽量下沉,沉得越低越好,”吕执纶闭目而坐,随着气聚得越来越实,他说话的声音也逐渐变得浑厚起来,“感受到朝阳在你们身上留下的暖气,也要将它们收集起来聚集到丹田去,直到感到那团真气变得越来越温暖,这便是修炼内力的方法了。”

    吕执纶的语速很慢,他此刻并没有刻意去修炼内功,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感知两名少年修炼的情况上。两个孩子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不过半个时辰,他便感受到两名少年气息的情况都开始产生了变化,容澜甚至开始得还要更早些。此时因为刚刚开始修炼气息还不是很足,两个孩子的脸上很快就出现了疲意,然而修炼这种事本身就是急不得的,尚且不说他们还没能完全掌握要领,就算是已然修习多年的高手,若太过急于求成而强行推进修炼进度也会对身体造成极大的伤害。

    任羲翎此前并没有进行过类似的训练,然而他父母对他的影响令他很快进入了状态,当那种奇妙的力量在体内流动时,他突然觉得容澜说的没那么容易生病极有道理,在修炼内力的时候确实能够让身体暖和起来,又怎么可能会着凉。无非是当时容澜根本也不知道修炼内力有这种作用,只是因为看不惯任羲翎那副令人恼火的样子信口胡诌罢了。

    初学者不能够一次性进行太长时间的修炼,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吕执纶便让他们停下来休息了。这第一阶段的修炼已经让两个孩子很是疲劳,发着赤红的脸上还挂着些细密的汗珠,他们根本没想到修炼居然会这么耗费体力。吕执纶对他们解释说因为他们年龄还小而且刚刚开始练习,到后面修习就会越来越得心应手,进步也会比现在快得多。两人将信将疑地听着,倒也觉得挺有意思。

    “师父,你昨日对我们说的会教给我们的很重要的东西,难道就是这内力的修炼之法”

    任羲翎休息得差不多了,看到师父带他们来这里首先教授的便是如何修炼内力,便顺着想起了昨日拜师时对他们说过的话。吕执纶闻言,赞许地点了点头。

    “算是其中之一。你二人应当皆知天行门的功学乃是玄功与内功的结晶,至于这内功的修炼之法,整个天行门中未必有人能比我更精通,因此我才会有自信那样说。”

    “其中之一那余下的又如何”

    “余下的,自然便是与玄功相关的了,”吕执纶看了看他二人,接着说道,“不过玄功之事且待以后,要顺利学习玄功,打好内力根基极其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段回忆杀结束,修炼那段可以直接无视

    第12章 篇五 秋池一

    “玄之又玄,自阴阳起,五行生克。气聚丹田,经脉尽通。动乾坤之逆转,由始而终”

    任羲翎默念着师父教过他的修炼口诀,多年前这段话便已经深深刻印在他的脑海中。当时他还年幼,吕执纶亦比现在要年轻许多。他依稀还记得师父因为没有门派烫印,所以自己练不成天行门的玄功,也无法亲自演示,每次都是教他在认真背下口诀之后先让他自己体会那是什么意思,实在太过深奥的部分才会予以解释教授。当时为了解出天行门玄功口诀的奥秘,任羲翎不知有过多少个通宵冥思苦想的不眠之夜。

    任羲翎紧闭双眼,右手两指用力按在了左腕的烫印上,用尽全力催动起体内的玄力和内力。师父的话让他决定再尝试一次,就算再怎样绝望,他也不可能就此甘愿承认自己的修为已然废掉。吕执纶说过什么同样的事不想经历两次,虽然没有明讲,可他隐隐感觉到大约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令师父非常辛酸痛苦之事,就当是为了师父,他也要让自己坚持下去。

    “在尝试过所有方法之前,千万不要轻言放弃。”

    吕执纶低沉的声音盘旋在耳边,任羲翎定了定神,将注意力再度集中了几分。左腕上的阴阳图缓缓开始产生了热度,一股熟悉的暖流顺着体内的经脉四散流动,霎时间自丹田而起的那份汩汩热力将全身包围。他还是不敢懈怠,因为他能够感觉到这股热流的力量还是远远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标准,况且之前运功根本就不需要这么久。

    果然还是没有丝毫好转。任羲翎默默咒骂几声,心头涌上一澜烦躁,额角渗出的汗液也顾不上擦,他咬了咬牙,丹田猛一发力,再度加大了内力的输出。

    “你若是胆子够大的话,便试试用内力来催动玄力。只是这种方法实在太过危险,若掌握不好有可能丹田和自身因为承受不住而一同爆裂。不到万不得已,我着实不愿让你尝试这种方法。”

    吕执纶肃然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任羲翎此时已经被强行加大的内力输出压得喘不过气来,体内玄力那种呼之欲出的鲜明感受令他既紧张又激动,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前进一步。就如同被关在一间暗室之中,明明捅破窗纸便可逃出,可那层看似薄如蝉翼的窗纸却怎样都无法捅破,这种感觉简直可以将人折磨到崩溃发狂。

    左腕就如同被火燎那样的剧痛,强行发力让任羲翎的身体已经超负荷,他的心脏狂跳不止,随时都处在迸裂的边缘。随着一声要将喉咙也撕裂的痛苦叫喊,体内的一切喧嚣在瞬间静止,任羲翎眼前一暗,彻底失去了知觉。

    窗棂外传进来几声麻雀的叽喳,淡色的光线从窗户悄然探进来,照在了榻上那人的眉眼上,睫毛轻颤几下,青年眉头紧锁低低发出了一声喘息。

    青年的动作把趴在榻边小憩的女孩惊醒了,她连忙凑过去,却见青年正半睁着迷离的双眼侧头凝视着她。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分明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羲翎哥,你终于醒了,”女孩柔声呼唤着,用沾了温水的布巾帮他拭掉了额角的虚汗,“你足足昏睡了三天,大家都要担心死了,徐夫人根本就是滴水未进。”

    “阿湘,我娘她”

    任羲翎想要说话,开口嗓子却是沙哑得厉害,咳得痛苦万分。容湘见状,连忙端过备好的糖盐水慢慢喂给他喝下去,他的唇上才稍微有了点血色。他刚想坐起来,就被容湘一把按了回去。

    “躺好了,都病成这个样子还不消停,”容湘低声斥责道,“放心,徐夫人她没事。你好歹是醒了,不过在把病养好之前不准乱跑,明白没有”

    见任羲翎一副不敢苟同的表情,她又补了一句“吕前辈说的。”

    任羲翎怔怔地望着容湘,她的面色略显憔悴,见她都这样了还对自己关怀得无微不至,他突然就觉得心隐隐地痛起来。

    “阿湘,这几日你费心了。”

    “别这么说,若不是吕前辈及时给你渡了内力疗伤,兴许你现在都没命了,”容湘说着,眼眶竟微微有些泛红,“吕前辈已经都同我讲了,你是有多傻才会做那种事知不知道强行运力很危险的啊”

    任羲翎愕然,才发觉他居然有一次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伤害了身边的人,他固然是不再想着自我了断了,可这种做法何尝不是另外一种让别人为他担忧的自私行为

    “阿湘,我”任羲翎低声道,“我很抱歉。”

    他抬起双手捂住了脸庞,不知是在逃避抑或掩藏什么。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不可能了。”

    任羲翎的语气淡淡的,含着些鲜有的清冷,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指缝间透出的目光无神地望着上方,就像失了魂一样。容湘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不禁有些害怕了。

    “把自己弄到晕厥都无济于事,我是不是真的无药可救了,”任羲翎自嘲地扬了扬唇角,“是不是当初,还不如”

    直接倒在圣蛊门的暗器之下,从来没有被救回来过。

    “不行”

    容湘突然不晓得哪里来的气势,大声吼了出来,好容易忍回去的泪水在一瞬间决堤,接连地滴落在任羲翎的面颊上嘴角边,道不出的咸涩难当。

    “羲翎哥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不可以,你不准这么说”容湘胡乱擦拭着眼角边的泪液,声音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你要是这样我该怎么办我现在只有你这一个哥哥了”

    任羲翎早已心乱如麻,容湘的抽噎声如同一根根银针狠狠刺在他的心口,刺得千疮百孔不堪入目。然而当他听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那颗如同死灰的心脏却在刹那间猛烈地撼动了一下,让他一时间有些呼吸困难。

    “你说什么”

    现在只有他这一个哥哥了现在只有什么意思

    容湘似是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解释“不是,我不是有意让你伤心,我”

    伤心他为什么要伤心,真是越来越乱。

    “重复一遍,”任羲翎深吸一口气勉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阿湘,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容湘被他此刻铁青的脸色骇到了,却也不得不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重复着刚才说过的话“我说,你要是这样我该怎么办,我现在,只有你这一个哥哥了。”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说容湘她本来还有任羲翎躺在那里,表情震惊得近乎呆滞。

    容湘看着任羲翎这样的状态,越看越觉得不正常,这如同迷失了什么一般的神情,已经有七年未曾见过了。

    “羲翎哥,若我早知你会这么难受,是断然不会提起我哥的事的对不起。”

    果然,容湘她是有个哥哥的,曾经。而且她还说难受之类,那时是否发生过什么任羲翎努力回想着,想到头痛欲裂却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阿湘,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这回轮到容湘震惊了,任羲翎的表情根本不像在开玩笑,而且她很清楚任羲翎根本就不是那种喜欢开玩笑的人,此刻他脸上那一片茫然,分明就是在告诉她眼前这个人完全没有对那个部分的记忆。

    “我哥他,叫容澜,波澜的澜,”容湘轻声试探着,她的声音哭腔未退,显得有些闷闷的,“羲翎哥,你可是当真记不得了”

    任羲翎知道自己记性还算不错,只是唯独对于这个名字,他的记忆里面完全是一片空白。可是按理说,与容湘有关的人,必定也应当与他非常亲近,至少也能说得上熟络,没来由一点印象都没有。

    两人的目光在刹那间交织,同样的想法在彼此胸中了然。这个想法,令他们都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除非是他对于容澜那部分的记忆被抹去了,可是为什么会被抹去,又是被谁抹去的任羲翎知道他不可能去刻意遗忘某个人,那么只有可能是别人强迫他去遗忘,然而在任羲翎的认知当中,他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将一个人的记忆抹去。

    “抱歉。”

    他只能给出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答案,他本不想这么说,不想让任何一个人伤心难过,尤其是他身边熟悉的人,尤其是容湘。可是他没有办法,或许容湘会因为这个而对他产生厌恶,甚至对他失望,但他不会有怨言。他是最没有资格抱怨的那个。

    容湘已然料到是这个回答,任羲翎是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就算问再多遍,让他思考再多次,他也只会给出这样一个令她辛酸苦涩的道歉。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突然间有一个很荒谬,甚至有些诡异的想法浮现在了她的脑海,单单是一瞬间的闪过,已经让她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第13章 篇五 秋池二

    “就是这样,吕前辈。我很抱歉同你说这些,但是我觉得,我已经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羲翎哥目前的状况真的很糟糕,若他一直这样下去,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

    容湘颔首端坐在吕执纶的房间中,满面愁容,清秀的眉头紧锁难舒。吕执纶笼袖瞧着这个仅仅是名义上的弟子,甚至从来就没有唤过他一声师父的女孩,心下也很是为难,有些爱莫能助的苦恼。

    他很清楚容湘是个极其善良的女孩子,她对任羲翎也是真心的好,看到任羲翎这副一蹶不振的陌生模样,如今在天行门之中大约没有几个能比她更忧心的了。

    容湘和他说了很多,几乎是掏心掏肺,从考试那日任羲翎的异样一直说到了几日前她同任羲翎那段奇怪的对话。吕执纶还是第一次听说任羲翎记不得容澜的事情这样的说法。虽说他的名字在与任羲翎和容湘比较熟识的人之间已经有多年未曾提及,然而谁人内心都如同明镜似的,这个在天行门中一度极为耀眼的存在不可能这样轻易就从人们的记忆中被抹消。

    “你方才说,羲翎他有可能在什么地方遇见了容澜”

    吕执纶试探着问道,仅仅是为了确认自己对于容湘那些逻辑混乱的语句理解正确。大约是容湘的思绪实在是太乱了,连带着说出的话都是语无伦次,吕执纶几乎是费劲心力才勉强弄明白她原本想要表达什么。

    “吕前辈,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荒谬,毕竟我哥现在还在不在这世上都不得而知。我只是觉得,能够让羲翎哥突然将我哥忘得这么干净,大概只有可能是他们两个又接触到并发生了什么,或者羲翎哥至少是遇见了什么对我哥的事很清楚的人。”

    吕执纶看着眼前这个女孩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清的的焦急表情,觉得她还真是有点可怜。她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二人便是容澜和任羲翎,然而如今一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一个修为尽废心如死灰,都已无法再保护她并给予她安慰,而他这个名义上的师父,显然更是什么都帮不了的。他能够做到的只有同情她,然而同情,恰恰是最残忍的情感。

    “好吧,我明白了。既然你这么说,我会尽我所能去查清他们两个的事情,不过羲翎目前又什么都记不起来,这还真是有点难办。”

    吕执纶不是那等无情之人,落到这个地步若还执意不帮,他的良心会谴责他的。

    容湘黯淡的眸子终于闪现出了一点光彩。她的声音再度波动起来,然而这次不是因为悲哀,而是因为感激。

    “容湘知道,这种事本不应当麻烦吕前辈,只是凭我一人的力量,我实在没有那等自信。”

    “怎能说是麻烦呢,他们二人本就是我门下的弟子,帮忙处理他们的事,是我职责所在。”

    吕执纶说完,站起身来踱步到了门边,在容湘看不到的角落中,他嘴角的笑容逐渐褪去了。

    从吕执纶的住处出来之后,容湘没有心思立即回去,便在门派之中漫无目的地闲逛着,不知不觉间竟然来到了西北角落。这边的建筑本就稀稀落落,再加上平日里又极少有人来,显得越发冷清了。

    这里的建筑普遍是矮小的空房,独有一座稍显突兀的小殿。天行门虽贵为五门之首,却崇尚节俭,这么一座小殿竟算得上是是整个天行门中最为宏伟的建筑之一了。正面檐下悬着一块青底金字的牌匾,上面矜傲地彰显着“五行宝殿”四个篆书大字。

    这五行宝殿比四周的低矮房屋高出了不少,伫立在那里显得有些孤冷凄清,飞檐上铺的青蓝色琉璃瓦令整个宝殿周身寒气森森,仿佛哪怕水滴落在上面都能瞬间凝成霜花。容湘抬目远远望着,一股无名的哀伤自心上涌起。

    她缓步来到了殿门跟前,那门从来不上锁,轻轻一推便能打开。宝殿中央的石坛上,是一颗拳头般大的青色玉石,四周蒸腾着不知为何的雾气,正兀自高傲地张扬着华光,那傲气仿佛世上所有人都须得臣服于它的严威之下,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青龙真玉。

    不久之前它刚刚被不知何人触动,导致整个天行门中所有人积攒多年的修为遭到极大撼动,甚至有连续几个时辰门派内没有一人能够运功。当时任羲翎正是因为此事而受了刺激才出门派散心,结果一回来就变成了这种样子。因此容湘极其能够肯定,任羲翎修为受损,与这青龙真玉绝对脱不了干系。

    这所谓的门派圣物,已经不止一次威胁到了天行门的安稳,尚且不知以后还会酿成怎样更加无法可想的祸端。比起圣物,到不如称它为邪物还要更合适些,可经历了这许多,天行门依旧执意保留下这块小小的玉石,亦不知这玉石究竟有什么让天下人都为其着迷的力量。

    容湘忽然感到很是愤恨,这块华美的青色玉石在她的眼中瞬间化为难容的木钉。如若天行门当初没有拿到这块玉石,如若天行门没有成为五门之首,如若这青龙真玉根本就从未出现在这世上

    许多的悲哀,或许都可以避免了。

    此刻她极想冲进殿去,毁掉那块罪恶的玉石,毁掉带来不幸的一切,兴许这样任羲翎的无名病症就能被治愈。然而她知道她不能冲动,若真的犯下这样的错误,毁灭的不仅是她自己,还有任羲翎,还有吕执纶,还有所有人。

    容湘无法再想下去了,她的手指抓住殿门的门框,身体无力地瘫软下去,跪坐在那里无声地咽泣,热泪止不住地滚滚而下。

    一方手帕默默递到了她视线模糊的眼前,容湘惊异地抬头望去,却见那清俊而含着些贵气的脸庞就出现在自己面前,不同以往的是,此时那面容上竟瞧不出丝毫的痞意,而是难得地一本正经,倒显得有些可笑。

    “甲鱼,你怎么”其实容湘并不想叫他的戏称,只是因为带着哭腔的声音有些不稳,听到自己说出来的话令她有些忍俊不禁。

    容湘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接过手帕擦干了脸上的泪痕,那上面浸染着淡淡的贾遇用惯的熏香味道,她至今都没能弄明白那究竟是什么熏香,而贾遇也从未主动提起过。

    “路过罢了,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这里,大约是和容湘姑娘心有灵犀吧。”贾遇随口答道,他不说话还好,这一开口方才好容易树立起来的正经形象立刻便烟消云散。

    “胡说八道,我跟谁心有灵犀都不和你心有灵犀。”容湘忍不住骂道,抬手将手帕掷回贾遇怀里。

    “唉,容湘姑娘还真是同以往那样不留情面啊,”贾遇连忙接住手帕叹息道,“我还以为流泪的容湘姑娘会是个温柔的淑女呢,看来还是我想太多了。”

    贾遇戏谑的话语却在不经意之间再次触动了容湘的痛处,她默然将视线移向了地面,并不想看他。贾遇也不甚在意,语调意外地平静从容。

    “我懂容湘姑娘心里在想什么,换做是我,也定然不会轻饶动了青龙真玉的那人。”

    “岂止是不会轻饶,碎尸万段都死有余辜。”

    容湘几乎是从紧咬的牙关中硬挤出了这几个字,听得贾遇很是震慑。这女孩不是没说过狠话,只是大部分情况都是开玩笑的,可现在这句话,分明就是含着决绝的恨意。

    “好啦,容湘姑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如今就连那个人是谁都毫无头绪,随意说出这话岂不是过分了。”

    “装模作样。你要当你口中的君子就去当吧,我一介女流,当不了君子”

    容湘不耐烦地推开他,站起身来径自向外走。贾遇到底是脸皮厚,连忙也紧跑几步跟上,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容湘正烦得要命,甩了半天也甩不开,反而被抓得更紧了。

    “你很烦啊,放开我”

    容湘烦躁地扭过头来正要开骂,在看到贾遇的表情时竟猛然睁大了双眼。

    他的面容极为冷峻,眉眼森然,抿起的薄唇构成了一道锋利的线条,这种样子让容湘简直都要不认识他了。

    “你来这里不可能没有理由。容湘,究竟发生什么了”

    “”

    “同任羲翎有关是不是。”贾遇叹道。

    容湘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他说中了自己的心事,登时胸口被一种复杂的心绪占据,本能地想要逃避。然而手臂被贾遇牢牢地抓握着,令她根本无从逃脱。

    两人僵持许久,终究还是容湘被贾遇的目光灼得头脑发热,率先败下阵来。

    “这事,我只告诉吕执纶前辈还有你,人心难测,你千万不要出去说,”容湘环顾了一下确保四周无人,这才凑到贾遇耳边低语道,“羲翎哥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我哥的事了。”

    说完这句话,容湘忽然感到一阵脱力,这句话,她再也不想说了。

    “啊”

    贾遇压低声音惊叹着,看起来很是诧异,显然这个信息实在是太过出乎他的意料。

    “你的话我自然不敢不听,不过任羲翎这也太奇怪了吧,就算我们真的有七年未提,也总不会真的忘了,莫非是自我麻痹”

    “不会的,羲翎哥不是那种惯于逃避之人,我倒是觉得,我哥兴许还活着,而且他们两个没准还遇到了。”容湘轻声道。

    “什么”

    贾遇几乎跳起来,夸张地抚着自己的心口,仿佛他受到了极大的惊吓,魂都要没了。

    “容湘姑娘,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你哥是否还活着我不知道,可要说他们两个遇到,这可能性简直就是微乎其微,这应当只是你的猜测一厢情愿吧。”

    “我倒希望这仅仅是我的一厢情愿,若羲翎哥真的是因为遇见我哥或者什么相关的人而失忆,那岂不是就连最后的线索都消失了么。”

    容湘的表情也不是很确定,看起来很是委屈,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贾遇又将容湘说过的话细细回味了一遍,似乎理出点头绪来了,那种熟悉的充满痞气和邪气的笑容,终于再度回归了他的脸庞。

    “若真是这样的话,我倒觉得反而让我们有了希望,”贾遇的唇角斜斜一勾,“毕竟能有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第14章 篇六 问童一

    “长歌师兄,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这都出来一个多月了,我怎么觉得我们分明就是在像无头苍蝇那样乱转嘛”

    “子戒,我说过很多遍了,不要这样称呼我,”贺咏沉声道,“原本像你这种初级子弟,是根本不会被批准出门派的,你就感恩戴德吧。”

    “有什么关系嘛,这又不是在门派里,讲那么多规矩作甚,何况长贺师兄的字明明这么优雅好听,比我的好听多了,为何就这么不喜欢被别人叫呢,”卫则携着二人的全部行装,撇了撇嘴有点委屈地道,“我知道啦,若不是贺师兄在门主面前美言有加,我是绝对不会有这个机会跟着贺师兄出来的,所以”

    贺咏对于跟在他后面的小师弟卫则那些又是献殷勤又是抱怨的念叨置若罔闻。其实根本就不是卫则说的那般天花乱坠,不过是掌门让贺咏带个年轻些的弟子顺道稍作提携,他便随手指了一个而已,实际上二人在门派中并没有什么交集,话都没说过几句。好在卫则是个天生的自来熟,一来二去,路途上相处得还算不错。

    贺咏虽是五年前才入的门派,奈何因为天资极为聪颖又勤恳愿学,颇受掌门喜爱,已经允许他外出游学数次,不过这附近的地界他也是头一遭来,卫则亦是首次同他一起出行,人生地不熟,行进的速度不免就缓了些。此时已是深秋,道边的树木已然布满了萧瑟之意,显得有些凄清。

    他这许多次的出行,并非是真正为了去学些什么。说起来,他还是更加中意找些秘籍来自行研究,这一点与他奉掌门之命出来寻找的那人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情况着实不容乐观,还是在他已经掌握着重要线索的情况下。这些线索原本是孤尘门的绝密,掌门此次破天荒给了他,分明就是对他抱有极大的希望。他自是不愿辜负掌门的心思,这一路走下来,见过的人几乎都打听遍了,然而就连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无。贺咏虽惯然淡定,到底也是个会有正常情绪的人,事情进行到这个地步,就连他内心都开始产生些微的浮躁之意了。

    他从袖中掏出那个卷得规规整整的小卷轴,再次仔细端详起了上面的图画。这些天来他几乎日日都在研究这副工笔图,已经将上面每一道线条的位置背下来了,却仍旧参不出一点端倪。这图事关孤尘门的绝密,绝对不能被闲杂人等看到,贺咏将那画轴重新卷好收入袖中,轻轻眯起了双眼。

    “贺师兄,你不饿吗,我肚子都饿扁了”

    “”

    “贺师兄我好渴”

    “”

    “贺师兄我走不动了”

    “”

    “贺师”

    贺咏嘴角抽了抽,这小师弟的怨气已经让他忍无可忍了。徒步行了这许久他也很疲惫,但是现在他的思绪完全在其他东西上,根本没有那等闲暇时间去顾及什么吃饭饮水休息。何况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也很尴尬,附近全是寻常百姓家,就连一家哪怕简陋些的客栈都没有见到。

    “我知道了,你且忍耐下,应当很快就能有酒馆之类。包裹里不是应当还有些上次买的糍粑么,你先垫垫肚子也好。”贺咏强行按捺下心底的不爽答道。

    “贺师兄你忘了么,那糍粑可是五天前买的,早就吃完了,”卫则苦着个脸,显然空腹的感觉很不好受,平日里仿佛用不完的活力元气此刻在他身上一点都找不见,“再说贺师兄你总是说很快就能见到酒馆,可这都大半日了也没有见到啊。”

    贺咏被他这么一提,登时语塞,这才发觉自己路上关注的尽是要去哪里找人,对卫则甚是敷衍,完全没有尽到好好照顾这个小师弟的责任。卫则年纪尚轻,本就应当多加关照,想到这里,贺咏心下到底有些愧疚,便放缓了语气,这对他来说已是极其难得了。

    “我的不是,这样吧,我们暂且不赶路,去问问周围的人家看附近有没有什么酒馆或客栈之类”

    “两位哥哥要找酒馆吗这边都是普通人家,不过沿着这条路往前走走就到热闹的市集了,那边有好多酒肆和客栈呢。”

    耳边忽然传来的稚嫩声音令贺咏一滞,回头看时却见他们身边正站着个小女孩,穿着朴素的棉布裙子,说不上漂亮,但是一双明亮的眼睛显得很是活泼灵动。

    贺咏略微思索了下,便蹲身下来让视线和小姑娘平齐,唇角浮起的淡淡笑容竟然令平日里见惯的严肃面孔显得极为柔和。卫则在震惊之余心里还有点发涩,要知道他这师兄向来对谁都是冷冷淡淡,从来就没见过他的好脸色,难得露出一次这种表情,竟然是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小丫头。

    “原来如此,真是多谢你了。你可是这附近人家的孩子”

    “是啊,我刚才听你们说话的口音好奇怪,应该不是本地人吧,怪不得对这里不熟悉。”

    孤尘门地处徽州,这里则深入蜀地,两边距离可相差的不是一点点,口音更是差了不知多少个十万八千里,这小姑娘或许连十岁都不到,自己官话都还说不利落,竟然就能从两人简短的对话中辨认出他们的需求,着实不简单。

    “嗯,我们是外地人。那既然你这么聪明,可猜得到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卫则见贺咏竟和这小丫头聊起来了,而且还说到了两人的目的,不免有些心焦。正欲开口唤师兄,却又忽然意识到最好不要暴露二人的身份,眼睛一转便毫不犹豫地改了口。

    “长歌兄,我们该走了。”

    “无事,”贺咏摆了摆手制止他,他明白卫则这样称呼用意何在,便没有发难,“随便聊聊而已,有何要紧。”

    小姑娘倒是真的在认真思考,卫则一发声偏偏令她注意到了他身上的行囊,似是恍然大悟一般,蹙起的小小眉头在瞬间展开了。

    “你们带了这么多东西,要不然就是来玩的,要不然就是想要来加入天行门咯”

    天行门。

    两人的身体同时震了一下,互相对视一眼,脸色都微微地变了。小女孩既然能对他们说出什么加入门派之类的话,是否意味着已经被她发现了两人的身份非比寻常贺咏不动声色地拉过袖子,巧妙地掩住了腰带上挂着的那个内容物似乎很丰富的荷包。

    “怎么可能,我们不过是凡人而已,是没有那个资格加入天行门的。”

    “不是的啊,天行门又不一定非要是怎么样的人才能加入。别看天行门里的人那么厉害,在加入之前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

    贺咏脸上已经开始僵硬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遇到这个思维清奇的小姑娘显然再说下去也是欲盖弥彰,便向卫则使了个眼色,向小姑娘再度道谢后就告辞了。

    “现在的小孩怎么都这么可怕”卫则惊魂甫定,连连暗叹。

    “也不能这么说,她还小,能懂什么,应当只是我们想多了,”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但愿如此。”

    两人按照小姑娘的指引来到了镇上的集市,这里果然比方才的地方热闹了许多。两人稍作商议,便选了一家看上去还不错的走了进去,里面人不算多,不过打扫得很干净,木顶上挂着的灯笼散发出的昏黄暖光能令人在瞬间放松下来。

    酒肆的老板一看就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也对他们很热情。因为初来乍到,师兄弟两人对这里的菜色都不熟悉,老板便给他们介绍了很多店里的招牌菜,不想听着听着,卫则原本很健康的面色却开始在煞白和青黑之间来回转换。

    “贺师兄,这不是真的吧,难不成天行门这边的人都这么能吃辣”

    他们虽然没吃过这边的菜,多少都还是听过的,蜀地这边的辣菜闻名遐迩,而老板报出的菜名也确实一听就是那种满盘子辣椒的重口,卫则虽早有心理准备,可真正亲耳听到的时候那冲击力可不是一般的大。趁老板在和其他人聊天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凑到贺咏耳边低语,谁知他那位伟大的长歌师兄就像没听到一样,稍微考虑了一下便很淡定地点了几个菜,个个都是极辣的那种。老板是欢天喜地地去找厨子了,卫则则是觉得他可以去死了。

    因为人不算多,菜上的很快。徽州那边并非无人中意食辣,可怜卫则偏偏就是不吃的之一,他对着盘子中鲜艳的正红色发呆了很久,终于伸筷子夹了一小块看起来辣油不是那么多的蘑菇,刚咬了一口眼泪都下来了。再看贺咏时,似乎过分的辛辣对他并没有影响,唯一的变化仅仅是平日里浅淡的唇色在此刻被刺激得饱涨而鲜艳,与平淡无澜的目光形成了剧烈的反差。卫则从未见过他师兄的这种样子,一时间微微的有些发怔。

    “贺师兄,你不觉得辣么”卫则忽地反应过来道。

    “你觉得不辣么。”

    “那你怎么还能吃得下去,贺师兄你不会在这边长大的吧”

    “在这里除了这些没有别的,饿了就赶紧吃饭,别说些有的没的。”贺咏淡淡地抬眼看着他,缓缓饮了一口茶水。

    卫则欲哭无泪。

    这顿饭似乎吃得尤其的慢,因为吃得实在是太艰难了。一餐下来,卫则的喉咙已然辣到沙哑,一张挺可爱的脸被逼出的眼泪弄得可怜兮兮,贺咏根本就像没事人一样,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喝着他的茶。不过卫则还是看出来了,他今日的茶水明显喝得比往日多了不少。

    明明就是吃不了辣的,还在那里逞什么强。卫则在心里有些不满地嘟哝着。

    “贺师兄,我看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吧,天天吃这种东西真的要折寿的,再说贺师兄你说的那个人,他得有多想不开才非得到天行门这边来啊”

    “子戒。”

    他还未来得及说完,却听见贺咏低喝一声,用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连忙闭了嘴。视线随着贺咏的目光移过去,停在了柜台旁的老板和老板娘身上,耳边隐隐能够捕捉到他们的低声谈话。

    “唉,我这个老腰啊,大概是治不好喽。都是你,非要我亲自下厨,交给其他人做不就好了吗,我们又不缺那几个厨子。”老板娘撑着自己的后腰,一脸哀怨。

    “怎么,你之前不是还一直跟我显摆那个无偿给你施针配药的小郎中吗,终于不肯给你这个黄脸婆治了”老板奚落道。

    “说谁黄脸婆呢,能忍我这个黄脸婆到这个时候也真有你的。”

    两人说的是蜀地方言,不过还是能够勉强听懂大半。卫则见贺咏全神贯注的模样,虽然觉得这段对话对于他们找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帮助,可既然是贺师兄的命令,他仍旧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那小郎中才不是不肯给我治,就是前段时间突然就不见了,去问咱们镇上那间药房的老板,也说许久没见过他了,”老板娘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还挺想念他。在这民间还真是找不出几个能比他更好的年轻人了。”

    老板“啧”了一声,一脸的不敢苟同。

    “我倒是挺好奇,他究竟怎么个好法。不过你啊,别想着老牛吃嫩草了。”

    “瞎说什么呢,他自然是好了,不但年轻还那么俊。而且我还看到他腰带上好像总是佩着个特别好看的匕首,会不会是传家宝啊,没准他还会点武功”

    听到这里,卫则不由得心头一颤,扭头对上贺咏的目光,只见他的瞳孔中分明就是在闪动着一种异常明亮的色泽。

    “贺师兄,你听到了么”

    “当然,”贺咏锋利的眉梢轻轻挑起,“或许他,就是这么想不开。”

    作者有话要说

    副c出现

    第15章 篇六 问童二

    卫则托腮望着坐在对面的人。贺咏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十指交叉,稍微掩住了嘴唇,眉眼正因在严肃地思考着什么而略略凝起,垂落的眼睑之下,一对修长睫羽在光线之中在脸上投射下了浓密的暗影。

    “子戒。”

    贺咏早就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可是见他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丝毫也没有要移开视线的意思,实在是被盯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终于忍不住低低唤了师弟一声,语气中含着些不悦。

    “啊长贺师兄,有事吗”卫则方才回过神来,见到贺咏责备的神色,不由连骂自己怎么又开始发呆了。他莫名其妙地发觉,自从出了门派以来,他发呆的次数似乎比以前多了不止一点点。

    “你刚刚一直在看我。”贺咏淡声道。

    “什什么我”

    卫则整个人都凌乱了,原来刚才他一直都在无意识地看贺师兄吗完了完了,大概会被嫌弃死骂死的。他们两个难得一起出来一趟,而且他还是以帮贺咏办事的身份出来的,若是就这样被讨厌了的话,之后要如何是好

    他向来藏不住情绪,此刻脸上的表情堪称异彩纷呈,贺咏无言地看了他半晌,挤出来两个不知道含着怎样意味的字眼。

    “无事。”

    贺咏轻叹一声,这一番折腾,令他错过了一大段老板同老板娘的对话,不过他也不甚在意,简略听来之后的内容似乎都没什么他们需要的信息,便站起身去前台付了账,任由卫则一边乱七八糟地不知道在碎念些什么一边尾随着他屁颠屁颠地出了酒肆。

    两人在吃饭的时候并没有喝酒,可卫则只觉得自己头晕的程度完全不亚于灌了好几坛烈酒下去,出了酒肆让微冷的秋风一吹,这才清醒了些。在他不远处的前方贺咏依旧负手肃穆而行,就仿佛刚才那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一样,卫则不敢贸然靠近,谨慎而缓慢地跟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不知为何,他是真的非常担心得罪他的贺师兄,更担心被贺师兄嫌恶。

    “为何离得那么远,你在害怕我”

    就在卫则心中各种纠结之时,耳畔却忽然响起了他师兄的声音,禁不住抬头望去,只见贺咏已然停了脚步,半回过身来,在夜色掩映之下的目光竟然含着些复杂的情绪。

    “没有,我怎么敢。”卫则垂首道。

    “我总感觉门派中的师弟师妹似乎都不敢看我,我真的有那么可怕么。”

    卫则愣住了,因为他清楚地听出来了那句话尾音之中的波动。贺咏给人的整体感觉就是淡淡的。表情也清淡,音色也清淡,气质更是清淡得无人能及,就仿佛这世界上就仅有他一人而已,周遭的一切都同他没有任何关系,你同他讲话,他给出的回应也是浸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真是没人比他更适合用“孤尘”二字来形容了。正因如此,门派中除了掌门之外,极少有人会主动找他说话,因为那基本就相当于自找没趣。

    “贺师兄,你别这么说,”贺咏突然说出这种不符合他形象的话,令卫则一时间不知当如何应对了,“应当是贺师兄平日里给我们这些师弟师妹们的感觉就是太像个师兄了,不够亲切。我们不是不敢看你不想同你交流,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同你交流而已啊。”

    卫则一口气说完,脸上绽放出了一个极其欢快的笑容,可那笑容硬挤出来的痕迹实在是太过明显了。对于不够亲切这件事,大约没人能比他更有体会,毕竟他已经过了一个多月的身边仅仅有贺咏的生活。每次他说什么话,贺咏绝对不会对他爱答不理,但是那种回应让他觉得还不如直接爱答不理要来的好些。

    “不够亲切么,”贺咏喃喃地重复道,“我不知怎样对别人亲切。”

    “其实我觉得,若贺师兄不知道怎样亲切的话,就照你现在的样子也不差,”卫则强颜欢笑道,“毕竟大家都很尊敬贺师兄啊。”

    尊敬贺咏听到这种言论,不由得暗暗冷笑了一声。

    他从来没想着要受人尊敬,而且受人尊敬不代表不亲切。

    不代表没有之交好友。

    “青墨”贺咏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淡淡地抬起眼道。

    “不错。长歌,我希望你能帮我寻到这个叫青墨的人。”

    孤尘门的主殿中,贺咏身着一袭褐色门派衣袍,长身而立,气质极为简约清朗。就在他面前不过几步的紫檀木椅上,端坐着掌门肖岸,发冠高束,一对异常深沉的墨色瞳仁中书写着无比的坚定。

    “此人我从未听说过,为何门主忽然要弟子去寻他。”

    肖岸虽身为一门之主,却少了些作为掌门通常所应具有的的威严,相较之下,他的五官和气质似乎显得过于柔和内敛了些,眉眼几乎可以说成是微微下垂,唇形也不似寻常男性那般尖削刻薄,时常挂着温和的笑容,此刻面对贺咏的质疑,他的嘴角更是微微扬起了几分。

    “你没听说过便对了,此人离开孤尘,已有十五年之久。”

    “竟然如此之久,”贺咏微惊,“那么,门主可知此人为何要离开门派”

    “不知。”

    肖岸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在怀念着什么,过了许久才重新开口。

    “青墨他十五岁入孤尘,我与他同岁,因此当时我俩很快便玩到了一处,整个门派皆知我同他二人关系极好。后来等我二十岁取得雪涛一字,我们当时又正是年少气盛,在门派中风生水起,曾被旁人合称墨涛。”

    墨涛,贺咏默念道,忽觉这还真是个极好的合称,莫名的还有几分诗意韵味在里面,便问道“之后呢”

    “未曾料到,青墨二十七岁时,便忽然从门派中消失。当时没有一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就连我他也不曾告知,”肖岸说到这里顿了顿,“他离开孤尘门后,我便一直在亲自云游寻他,一年之后,父亲逝世,我不得不赶回来接任掌门之位。之后江湖大变,此事便耽搁下来,亦被我忘却了。然而不久之前处在天行门的青龙真玉突然有了动静,我觉得,青墨他或许会对此事感兴趣,趁此机会再去寻他,或许能有什么收获。”

    贺咏虽然对青墨曾经的辉煌事迹一概不知,也不是那等喜欢管闲事的人,不过有关青龙真玉他还是有所耳闻的。十年之前江湖曾经发生过一场巨大动乱,当时五门为了争夺青龙真玉纠缠得不可开交,最终天行门成功镇压这场动乱并成为五门之首,而青龙真玉也是从此时开始归天行门保管,不过江湖明里和平,暗里对这青龙真玉的垂涎和争夺则是从未休止过。

    “弟子明白。既然是门主所言,弟子定当全力以赴,”贺咏微微颔首道,“不过不知门主可否告知弟子,青墨可是此人真实姓名”

    肖岸苦笑道“这便是最麻烦的地方。当时我问他姓甚名谁,他却告诉我他也不知道,只知道人们都唤他青墨。因为他没有正规的姓名,就连字都无法取。”

    如此一来就连贺咏都甚是无奈,连姓名都不知道就要找人,简直太困难了。

    “不过,我虽不知他姓名,却知道有样东西,是定然与他有关的。”

    肖岸说罢,从椅上站起身来缓步行到贺咏面前,竟然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小小的卷轴递给他,道“这是他一个极为重要的所有物的图画,你按照图画去寻那样东西,一定可以找到他。”

    贺咏不解,却也没有立刻展开卷轴“门主,这是”

    “这上面所画的东西,本来可以成为孤尘门的镇宝,只可惜,他先行将它带走了。”肖岸说道,止不住地无奈苦笑。

    贺咏越发疑惑,不过还是郑重地收下了。

    曾经可以成为孤尘门的镇宝,却是为青墨所有。此人,究竟是怎样的来头

    贺咏离去后,肖岸转身回步,慢慢走到方才坐的那张木椅旁,上面还留有些许的余温,他稍稍弯下身去抚摸着椅子把手上的浮雕图案,瞬时有些恍惚。

    “青墨啊,那一夜,你可还记得”

    冬日的寒意中,小小的锻造间中的燥热融化了堆积在四周的雪迹。

    青年穿着简单的布衣,正专心致志地挥动着手中的锻造锤,锤头一下下地接连敲击在台面那块被烧得烫红的玄铁上,发出了清脆而有力的声响。额角偶尔有几滴汗液滴落下来,他也顾不上擦,只是始终专注于手边的工作。

    锻造间的小门被打开了,进来的却是年少有为的孤尘门少掌门肖岸,他走近埋头工作的青年,亦不知是锻造的温度过高还是兴奋所致,脸颊上透着些润红。

    “若是早先知道你为了这匕首可弄到废寝忘食,我绝不会委托你此事,可是已然两夜未眠了”

    不想青年并没有答话,仅仅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同时加快了手上的节奏,犹如疾风骤雨的十余锤之后,他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将还烫着的匕首小心翼翼地放入了冷却池,这才转身过来面对着肖岸。青年虽然因为没有休息充足而面色显得有些苍白,目光则是炯炯地闪烁着神采。

    “锻造之事,贵在一鼓作气,若能将所有步骤在不停顿的情况下完成,品质自当上乘,”青年笑说道,用衣袖抹了抹在脸上粘成一片的汗水和煤灰,显得很是滑稽,“锻刀如此,修炼亦是如此。”

    “此言极是,”肖岸大笑着接话,便拿出早已备好的烧酒递给青年,“青墨这几日真是辛苦了,稍微备了些薄酒便当犒劳了吧。”

    青墨拔开酒壶的塞子,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登时扑面袭来,他便认出那是他最钟爱的梅子烧酒了,直接灌了一大口下肚,肖岸连忙笑骂着让他慢些喝。

    少掌门眼角扫过还在冷却池中的物事,即便是隔着水他也能轻易辨出那真是一把难得的好匕首,通体乌黑铮亮,刀刃是薄如蝉翼的锋利。他不禁感叹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能有这样一把好匕首,足以撑起孤尘门的门面了。

    “话说啊,青墨,”肖岸一手托腮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凝视着青年喝酒的样子,唇角不自觉地轻轻翘着,“这匕首若要作为门派镇宝,总得有个名,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青墨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的目光移动并定格在了那把他亲手打造的匕首上,在炉火的照映下,竟显得有点温柔。

    “雪涛觉得呢”

    肖岸很认真地想了想,忽然耳尖诡异地有些泛红起来。

    “如果是我的话,大约叫墨涛还是不错的”

    “噗”

    青墨当场一口酒喷了出来,连忙别过脸用衣袖胡乱擦了擦,边擦边骂“操,别人乱说也就算了,叫这鬼名你他娘的怎么想的老子看错你了,原来你竟然是这样的肖雪涛”

    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因为过于尴尬,同时放声狂笑起来。

    “算了,还是青墨想一个吧,我向来不会起名你是知道的。”

    青墨缓了很长时间,这才咽下最后一口酒,望向身边的友人,沾了炭灰的脸上那笑容的俊朗分毫不减。

    “你我皆是孤尘门中人,孤尘虽小,聚集一处亦可吞噬万物,一如神兽螭吻,这匕首既是以玄铁锻造而成,便称它为玄螭吧。”

    “玄螭哈哈哈哈,甚妙甚妙。”

    雪夜中的锻造间里,传出了两名年轻人豪爽的笑声,既出身孤尘,自当有这般的豪爽伴身。

    玄螭之名本是孤尘门的两人一时兴起,却不想如今玄螭还在,它所联结的两人却已与孤尘门无甚纠葛了。

    作者有话要说

    墨涛不搞基的真的相信我

    第16章 篇七 乱神一

    任桓的房间中,端坐着四个人。桌上既没摆着美酒也没有什么点心吃食,真堪是贯彻了天行门勤俭的作风,穿着青底灰纹长衣的男人无甚兴味地端起那杯色味皆淡的绿茶看了看,在心底轻叹一声,摇摇头重新放下了。

    “怎么了执纶,可是这茶水不合你的口味”掌门夫人徐珩见男人并没有要饮的意思,赶忙忧心地询问。

    吕执纶被夫人的话噎了一下,发觉自己这样的确颇为失礼,毕竟任桓之前特意说过这是从紫麟山采来的上好秋茶,只得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寡淡无味的茶水在口中游移许久才咽下去,喝酒喝惯了,就算是再好的茶水入口亦是毫无兴味。

    “此茶入口清醇,回味悠长,果然是上好的茶叶烹制而成。”他慢悠悠地品评道,有意掩饰自己咽下茶水的痛苦。这种说法很聪明,既没有明确说出他是否喜欢,又将茶叶的品质大加称赞了一番。掌门夫人闻言,果然面露喜色,吕执纶内心则是有些无语。

    人生在世,还是得看人脸色说话。

    四人沉默地喝着茶,好像一时间都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谁都没有率先挑起话头。过了约半盏茶的功夫,吕执纶清了清喉咙,到底还是决定开口了。

    “诸位,其实吕执纶今日特地过来,是有事相求。”

    任桓的长子任羲羽听闻此言,微微抬起了头。作为整个房间中辈分最小的,他本没有资格率先发言,不过看到父母不解地面面相觑,似乎也不知该如何答话,也只有自告奋勇了。

    “羲羽自知失礼,不过吕前辈可否告知是有何事”

    他自幼都是跟着门派中资质极高的长老以及他父亲修习,并非师承吕执纶,因此两人根本说不上有多熟识,亲密就更谈不上了。任羲羽对吕执纶便只有对于长辈和前辈的尊敬之情,吕执纶对这年轻人也无非是颇为赏识他的天分和勤恳,只能算是和气相处。

    吕执纶望了那年轻人一眼,徐徐启唇。

    “不过是为了羲翎那孩子罢了。”

    实际上三人在见他过来的时候早已料到他意欲何为,然而在他们亲耳听到这句话时,还是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任桓父子三人曾面对面谈过,徐珩虽没有亲自参与,也知道个大概。之后任羲翎因为修炼不当导致昏迷的事他们则是亲身经历过,对于这孩子如今的景况,他们自然都是了然于胸的。

    “羲翎他又出什么事了吗”

    徐夫人心思细腻多愁善感,首先想到的便是令人不甚愉快的结果,立时便开始焦急了。其余两人面上不动声色,不过听到看到徐夫人的言语表情,多少有些不安,只是不便表现出来罢了。

    吕执纶心知任桓表面上很是冷淡,可这毕竟也是他的亲生儿子,不可能真的不闻不问,见到他握紧的双拳,吕执纶突然觉得有些可悲。身为掌门必须得学会压抑自己的真实情感,这样活着有多辛苦,吕执纶分明就是知道的。

    “徐夫人无需担忧。多亏容湘的悉心照料,羲翎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大约再过三四日便可痊愈。只是我想请求门主还有徐夫人一件事,”吕执纶侧过头,似是恳求般地望着依旧不明所以的两人,“等羲翎痊愈后,暂时先不要让他重新开始修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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