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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武宗野史 第53节

作者:celiacici 字数:8052 更新:2021-12-29 12:32:31

    文曲叹了口气,知与武曲多说无益,唯有指了指那春联。武曲也不愿再听文曲劝他,低头吻了吻文曲的耳垂,乖乖贴春联去了。

    文曲在武曲身后呆立了半晌,一抹红悄悄自耳根爬上了脸颊。分明比这更令人面红耳赤的事都做绝了,可如今,却怕起最寻常的甜蜜来。

    外头武曲欢天喜地地把对联贴了,搓着手冲里头喊“梓潼!梓潼!”

    文曲披衣出来,隐隐觉着什么,扭头看向院里那棵老槐,那老槐颤颤巍巍地抖动着光秃秃的枝桠,文曲走上前,掌心覆着树干注入了仅有的一丝仙力,随后才走向大门。

    可方至门外,便听了爆竹声中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那二位宦官有些面熟,领头的到了跟前一勒缰绳,深深看了二人一眼,拉长了音对武曲道“听赏。”

    二人齐齐跪了,听宦官传达口御后,武曲接了赏,这才站起来,目送二位宦官快马加鞭地离开。

    角子、屠苏酒、云锦……还有那接连不断的爆竹声,狠狠掷在二人心上。仅有的片刻欢愉也被那马蹄声带进了冰冷的夜里,仿佛那本是他们偷来的。之前,文曲不敢问的,武曲不愿提的,都成了一阵冷风,呼号在二人之间,将咫尺之遥拉长成了天各一方。

    那一晚,武曲紧紧拥着文曲,反反复复念着“待回了天庭,我总有法子跳脱六道轮回,与你长相厮守……哪怕只剩了一缕魂魄,也总要回来这里等你……”

    文曲应了声“好”,背对着武曲佯装睡去,可心却在火上烤着,烫得连胸膛都包裹不住,一同熔成了孤灯里烧着的油,燃尽于破晓之际。

    自那日后,文曲再未见过武曲,只能遥遥望一眼那棵参天老槐,望它守着武曲,保他平安。

    开春之际,仁宗赐婚,被收为义女的宫女魏氏红着眼跪在武曲跟前,她已有身孕,怀的是龙子,回宫中便唯有一个“死”字。仁宗深知,高墙困不住武曲,妻儿却可令他插翅难飞。

    文曲眼见着武曲娶妻生子,却无能为力,他唯有等。

    嘉祐元年,汴梁遭水灾,武曲举家迁至相国寺居于佛殿,举国哗然,仁宗不得不将武曲贬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离京出任陈州知州。文曲知武曲心思,赶往陈州相会。

    天从未如此热过,暑气从地底下钻出来,烤得马掌发烫。

    武曲的妻子魏氏识趣地带着吵闹的幼子退下,留一室寂静。武曲又戴了面具,却不是青铜鬼面,而只是随意找来的厚实的麻,裁成一块遮在脸上,像一整块人皮。可即便如此,也难掩掺着股中药味的酸败的恶臭。

    坐在床边的文曲险些呕吐起来,却仍是颤抖着,要去揭那面具。

    武曲一把拽住他的手,哑着嗓子道“我时日无多。”

    这一句,仿若晴空霹雳,打得文曲肝肠寸断。分明是长生不老的仙,此刻却惧怕起生离死别来。

    “你莫多想,这不值什么,待回了天庭便能团聚,我不过先走一步。”

    文曲回握着武曲酷暑里依旧冰冷的手,心也跟着凉了,仿佛天寒地冻里,看着武曲独自一人,踉跄着渐行渐远。

    武曲又断断续续说了好些个宽慰的话,文曲却只怔怔望着,并未听进只字片语。他的眼前,梅花胜雪,暗香浮动,汴梁的雨水,却淹没了来时的路,将那一只折成飞鹅模样的“闹嚷嚷”,浸湿成了散开的金色的线,丝丝缕缕地缠在身上,再是飞升不得……

    渐渐的,没了动静,文曲这才发现武曲说着说着,已是睡了过去。

    文曲迟疑着凑近了,在他微弱的鼻息喷在脸上时,一颗悬着的心才跌回胸口,跃动着将堆积已久的酸涩推出了眼眶。

    此刻,他方懂了情愁,懂了离恨,懂了生离死别的哀恸。他回握住武曲的手,直到他的体温灼伤了彼此的身子,烧穿了妙手回春的招牌。

    宫里来的“神医”不住地摇头,任凭魏氏痛哭流涕地给他磕头。一日后,武曲迷迷糊糊地喊了几声“梓潼”,文曲抛下句“准备后事”便策马而去。

    此时的武曲,面具早摘下了,那破了的毒疮,像极了一只只流着浓水的眼,一个挨着一个,挤得五官都没了轮廓。

    武曲是丑时走的,他被追赠为中书令,赐谥“武襄”。文曲称病,未去吊丧,却听闻仁宗当真因此大病一场。

    武曲走后的五年里,文曲鞠躬尽瘁地做他的贤臣,立朝刚毅,清正廉明。可每到武曲忌日,他都要去那物是人非的府邸上走一遭。门上贴的残败的对联与院子里奄奄一息的老槐,都知他痴心,都解他相思,却默然不语。

    熬着,熬着,终于病入膏肓,床头挂着的青铜鬼面,像他泥古不化的脸,守着,候着,说要厮守终老。

    是年,仁宗驾崩,举国服丧,天日无光。仁宗在位期间,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后世都道他是明君,是神仙下凡。

    文曲魂魄离体,回到天门之时,早候着的几位星君纷纷迎了上去。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文曲也顾不上与他们叙旧,直问武曲身在何处。几位星君彼此瞧瞧,都支吾起来。一股寒意自心中蔓延开来,文曲瞬间便飞移到了开阳宫前,疾步而入。

    虽只别了五年,却恍如隔世。当文曲终于寻到那石案边的身影时,步子都有些不争气地虚浮起来。

    “汉臣……”

    那是武曲说与他的表字,文曲初次这般唤他。若是从前,武曲该怎般欣喜若狂,可此刻的武曲,却只顾着蹲在地上不知摆弄什么,对文曲的话置若罔闻。

    文曲走得近了,才看清武曲手里持了截断枝,一笔一划地在泥地里写着,端的是一个“梅”字。

    “汉臣……”

    文曲又唤了声,这一声里藏不住的惄焉如捣,终于令武曲回过头来,怔怔望向文曲。

    然而不等文曲言语,武曲复又低下头去,一笔一划地模仿着文曲苍劲有力的笔锋。

    “荧惑星君于凡间为帝时,令道士作法,算准武曲卒日,于其墓室布了阵法,以京师水灾所聚怨灵束他魂魄。”不知何时站在二人身后的禄存星君一叹道,“待鬼门关大开,那道士令武曲随百鬼夜行,待其忘了前尘往事,再收入棋盘之中,待仁宗百年之后,二人便可连枝共冢,共赴轮回,双生双灭……”

    “幸而我等瞧出些端倪,早早禀报了玉帝,召回武曲魂魄,可仍旧晚了一步……”贪狼星君说到这里边也唉声叹气,“你道那道士是谁?他便是你那看似温良的门童!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下流东西!当初你好心救他!他竟对你生出妄念来!这棋盘也是他偷了去的!”

    之后的话,文曲已听不进了。

    他怔怔望着武曲反反复复在泥地里书写一个“梅”字,一如当年,他捂着他的耳,在爆竹声声中,唤他的表字。

    ☆、第一百零八章 仙童

    武曲平日里痴痴傻傻的,只知在地上反反复复地划一个“梅”字。无论文曲说什么,他都置若罔闻。文曲说着说着,便成了自言自语,恼了,夺了那断枝,武曲摸索不着,便用指尖在地上划。那手指仿佛不是他的,一道道鲜血淋漓,晕在心上,蔓在眼底,满是触目惊心的悲凉。

    怨灵邪煞,侵蚀了魂魄,武曲不记得两情相悦,不记得鸾凤和鸣,唯独记得一个矫若惊龙的“梅”字。爆竹声声中,暗香浮动,那模糊了的面容,提笔一蹴而就,昏黄的灯将抑制不住的欢喜烘得暖洋洋地上了脸,眉间却又起一道波澜,怕起了稍纵即逝,怕起了曲终人散,唯有一笔一划地临摹他的字迹,方觉着心安,方觉着好景常在。

    文曲被那一道道突兀的血色刺得松了手,断枝落回地上,武曲欣喜地捡了,复又在地上划起来。

    文曲便就这么怔怔瞧着,不知所措。

    前来探望的贪狼星君见文曲这模样,心中便来气,来回踱了几步,愤愤不平道“早知这般,何苦救他?救一个傻的,再来个痴的……”

    禄存星君忙用眼神止了贪狼星君的口无遮拦,看了眼失魂落魄的文曲一叹道“先前我等请命,召武曲回天庭破了那邪术,荧惑星君的魂魄却因此被吸入轮回盘,携至千年之后……如今,因了上一世造的冤孽,非要再投一次帝王之胎,方可使他仙魂归位。玉帝自然是向着这天潢贵胄的,他要你与武曲再陪他历一回劫……”

    正说着,本只安静地划着字的武曲忽地站了起来,文曲刚要过去,就见他扔了断枝便往宫外跑去。禄存星君与贪狼星君对视一眼,忙跟着文曲追上去。

    武曲也不知发什么疯,一股脑跑到南天门外,打伤了阻拦的天兵就要往下界跳。幸而文曲、禄存与贪狼星君及时赶到,一同以仙力制住了他,教他动弹不得,这才松一口气。可武曲仍不安分,决眦欲裂地吼着,挣着,勾勾望着下界,仿佛那里有什么勾了他魂魄,令他受摘胆剜心的苦痛。

    那两个天兵被武曲这疯癫模样吓着,偷偷溜去通风报信,不一会儿,好些个天兵天将便奉旨来拿武曲,用捆仙索将犹在挣扎的武曲捆了个结实,又将三位星君一同请了去。

    云霄宝殿之上,难得位列仙班的各路神仙都来得齐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犹在殿上做困兽之斗的武曲。

    玉帝看也未看武曲一眼,只自顾自道,武曲不过偶因机缘而凡胎飞升,本无仙骨,无福消受,才成了今日模样。此次冤孽虽非他所造,却也缘他而起,不如令他再辅佐荧惑星君一世,之后,便凭他轮回去罢!

    此言一出,皆是哗然。

    武曲魂魄本已为煞气侵蚀,轮回,又能熬得过几世?这便是要罢黜武曲贬为凡人,任他自生自灭?

    这天庭里谁人不知,这祸端都因荧惑星君而起,却无人敢说上半句!

    此时,武曲已挣不动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发丝狼狈地贴在脸上,一双眼却透出来,像树荫间斑驳的光亮。

    那光亮照在文曲冰冷的脸上,仿佛炮烙。文曲被烫得猛一转身,不顾几位星君的阻拦,腾云驾雾地离了云霄殿,直奔瀛海而去。

    一望无垠、雾涌云蒸的瀛海之上,浮着千万座佛塔,有的降魔、有的锁妖、有的缚仙。任凭如何道高魔重,都逃不出这浑然天成的隔绝灵力的水牢。

    文曲轻而易举地毁了法印,入得其中一座七层宝塔。他动了动手指,隔空将那被浸得气若游丝的仙童提出水面,欣赏一番他的罪有应得,冷冷逼问道“如何令武曲心魄归位?”

    武曲发狂,倒是点醒了文曲。怕是武曲仍受着魂魄相离之苦,才疯疯傻傻的。禄存星君与贪狼星君虽有心帮武曲,却都是看在他文曲的情面上,哪管武曲是否“完璧归赵”?这从中作梗的,必定是这拿武曲魂魄作法的仙童。

    那仙童本已因了瀛海之水的隔绝而奄奄一息,离水片刻,倒是稍稍缓过来些,一双湿漉漉的眼,仿佛生了长舌,肆无忌惮地舔着文曲的脸面,扯了个似醉如痴的冷笑“星君,你可来了……”

    这辜负了他一番好意的算计与亵渎,无异于火上浇油,文曲猛地五指一收,隔空掐住那仙童的颈项。那仙童憋红了脸说不出半句话来,去仍是扯着嘴角笑得志得意满。

    文曲终是要松手的,终是要留他一条活路,尽管心中早将他千刀万剐。

    他拿捏文曲的心思,就好似文曲拿捏他的真心,那真心早被弃若敝履,一具空壳,又何惧一死?

    那冰冷的笑意,仿若一把石灰,将文曲心中的火灭了,只留下死气沉沉的颓败。

    文曲渐渐松了力道,任凭那仙童被提在半空中咳了半晌。

    仙、魔,不过一念之差。

    那仙童回光返照般,一字一句地蛰向文曲“棋盘里武曲那一魂一魄,已被我施法附在了荧惑星君身上,随他转世去了。想要回那一魂一魄,除非武曲与他两情相悦,琴瑟相调……但即便心魂归为,因了经年累月的魂魄相离,记不得前尘往事,也是再寻常不过……更何况,玉帝哪能容得下又一个方头不劣的武曲?他不能开罪你们这些个犯了忌讳的上仙,但对付个凡胎飞升的武曲,却绰绰有余……”

    文曲的手指猛地收紧,那刺耳的话语便戛然而止。可一双眼,仍不甘地钉在文曲脸上,口不能言,一如千年、万年间的一厢情愿。

    犹记得当年,他不过一只百年修为的小灰鼠,误食了仙草为天兵拿了去,文曲淡淡一句便救了他性命。他甘愿为文曲在天权宫前守上个万古不磨,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那一颗文华清冷夺目,怎敢起狎昵之心?他不敢痴心妄想的,幸而旁人也求而不得。荧惑星君虽为贵胄,可也得不到文曲半分青睐。这般,文曲便总是挂在天边的白璧无暇,任凭他守着,念着,亘古不变。

    可偏偏,来了个不识好歹的武曲!不过是粗鄙可憎的凡胎,却将文曲从天边扯下,拉入乌烟瘴气的凡尘。自此,文曲不知茶凉,不知夜冷,他往门外瞧一眼,文曲那目光便越过他飘出去,恍恍惚惚,寻寻觅觅。

    那一刻,武曲便成了他心魔所指,哪怕万劫不复,也要教他魂飞魄散!

    “扑通”一声,仙童跌回冰冷的水面,苟延残喘,插翅难飞。重又浮上来,却只见着文曲拂袖而去的背影,唯有不甘地哑着嗓子追问“我守着你千年,万年,你可曾瞧过我一眼?他究竟有何能耐,教你弹指间便堕入魔道?”

    魔道?

    文曲消失在水天一线的尽头,脸上无悲无喜。

    若不择手段地夺回所爱便算是堕入魔道,那毁去修为逆天而行又有何妨?

    苍天无眼,莫道无情。

    带着棋盘回开阳宫时,武曲已被送了回来,只身上仍缠了捆仙索,抑制仙力。他蹲在石桌旁,依旧用枝桠一笔一划地写着那个“梅”字。

    文曲缓缓走到他身旁,一不小心遮蔽了他的光,武曲挪开一步,又挪开一步,离他远远的。那一笔一划,便仿佛在他心上划着口子,压抑已久的苦痛争先恐后地汹涌而出,沸反盈天后,却凝固成遥夜沉沉的孤寂。

    文曲摸出藏在胸前衣襟里的青铜面具,飞快地戴上,掩饰那不愿让武曲捕捉到的万念俱灰。

    尽管,武曲从头至尾,不曾看过他一眼。

    即便是跪在武曲病榻之前,他也未如此绝望过。

    一瞑不视,自欺欺人,事到如今却不得不承认,昨日那个还与他互诉衷肠的武将,早已不在了。

    什么“无了一魂一魄也仍记得”,什么“写一字说一句都烙在心上”,什么“跳脱六道轮回要长相厮守”……

    一夕之间,一语成谶。

    若不能信守,又为何要夸下海口?

    文曲忽然恨极了跟前这具无知无觉的空壳,一把拽住他沾满泥尘的手用力一扯,将他拥入怀中,任凭他拳脚相向,偏就不肯松手。

    发乱了,衣皱了,心却还不死,奄奄一息地描画着来世的光景……

    文曲下凡那日,依旧是几位星君相送。

    待该说的都说了,廉贞星君方迟疑道“你或有不知,武曲魂魄未全,此番下凡投不了凡胎,唯有投了只狐妖,先还上一世余靖的恩情。余靖此世投了个文官,名乔宇,你寻着他,便寻着了武曲。”

    禄存星君将一物递给文曲道“我知你想什么,也劝不了你,这棋盘是我替你收着的,你带着去罢!好自为之!”

    “那老槐,我已移到你投身之处了。”贪狼星君说着,又掏出荧惑星君送的那只玉司南佩,“这里头,有我从命格星君那处偷来的皮囊,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话说吴杰那厮,上回历劫似是犯了什么忌讳,又来此世走一遭,你遇上他可要仔细些,那一肚子坏水……啧……”

    文曲未料到几位星君待他如此,怔了半晌,竟说不出话来。

    几位星君将法器塞到他手中,又嘱咐了一番,这才道一声“珍重”。

    时日无多,文曲唯有深深一揖,彼此间都明白,此一去,便是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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