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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武宗野史 第50节

作者:celiacici 字数:10042 更新:2021-12-29 12:32:29

    江彬惊魂未定地回头张,却见“自己”扭曲着脸孔惊叫着,被拖回到那寒气逼人的万丈深渊中。江彬一退,险些坐到地上,他不明白此时的自己是什么,方才的自己又是什么。怔忡间,衣袖里藏着的几只侥幸逃过一劫的莹绿字符竟探出脑袋张望一番,确信无碍后,速速围在江彬身旁,齐心协力地拽着他往高处飞去。

    腾云驾雾间,眼皮沉得很,江彬睡眼惺忪地想着,这些可通人意的字符,究竟什么来头?可会是谁指派的?若真如此,那人又为何要帮他逃脱杨廷和的桎梏?只可惜未吐出只字片语,江彬便一不留神睡了过去。

    睡梦中,那令他不寒而栗的声音道“逃得一魂一魄又如何?总是我的。”

    再醒来时,是因了那仿若粉身碎骨的疼痛和一起一伏的水声,睁了眼,觉着视野低矮得很,低头打量,霎时愣住了——这黄白杂毛,短小身子与绒绒的爪子……

    江彬呆呆抬头望去,就见了一双皮靴,皮靴的主人靠在圈椅上,正望着掌中一方镶着红豆雕着兔儿的白玉牌发怔。那熟悉的脸面因了身子里鸠占鹊巢的魂魄,而现出违和的神情来。旁的或分辨不出,可江彬日日对着、天天念着,又怎会看不出端倪?

    江彬惊得往后连退几步,这点动静便惊动了那人。他的视线转向此处,漆黑的一双眸像极了那死里逃生的黑洞洞的深渊。那省视的眼神,看得人发毛,江彬险些以为要被认出来,然而却只听他道“来人!”。

    匆忙进来伺候的小太监,是从未见过的,垂手听命,乖巧得很,得了吩咐,便命人端了盘肉恭恭敬敬地摆在江彬跟前。江彬不吃,只瞧着那张冠李戴的一身皮囊,可身体里却有股欲念,蠢蠢欲动地膨胀起来,直挤得江彬无处可逃,疼得愁肠百结。迷迷糊糊的,却见着“自己”扯着脖子狼吞虎咽起来,这才忆起睡梦中听的那番话,揣度自己是靠着那些个殄文逃出了一魂一魄,此时,寄宿在了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望微身上,可望微的魂魄犹在,顺着本性违拗他的意愿。

    待望微饱足了,江彬的疼痛方缓和些,复又能主导这犬身,小心观察着“正德皇帝”的神色。

    他老了许多。

    那触目惊心的苍老,是枉费心机后的叩阍无计,是离情别恨后的肝肠寸断。江彬无从知晓,他这一睡究竟错过了多少年,可他能确信的是——宁王的魂魄仍未有下落。

    他忽然有些同情起吴杰来,可那同情,很快便被恨意所掩埋。吴杰尚有盼头,能攀附着寻找宁王的一线希望,以正德皇帝的身份活下去。可他江彬呢?他成了一条狗,载着羸弱的一魂一魄,他要找杳无音讯的正德皇帝,岂非大海捞针?

    江彬正对着“正德皇帝”出神,忽然冲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一把将它抱了起来扭头就往外跑。

    “回来!”

    那穿着红金曳撒的孩童不情不愿地站住了。

    江彬被他搂得死紧,贴近了瞅着那张熟悉的小脸。长了几岁的粉嘟嘟的脸上再无往日的天真烂漫。冷冷瞥上一眼,便令人芒刺在背背。更何况眉眼间,又像了他父王几份,这避之不及的模样,则能不令吴杰揪心?

    可他又能辩解什么?说他并非孟宇的杀父仇人,他是吴杰而非正德皇帝?他做这一切全是为了朱孟宇的父王,可到头来,连个说体己话的都没有。

    吴杰瞪了梗着脖子站着的小孟宇片刻,忽然泄了气般一挥手“你走吧……”

    他长长叹了口气,最后却是笑了。那发不出半点声音的卡在喉头的苦笑,却令恨不得早早离了的孟宇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半步。他回过头,定定看着将双眼埋在掌中笑得肩膀颤抖的吴杰。半晌,竟是小心翼翼地挪了回来。

    吴杰听到脚步声,这才止了笑,抬眼瞧孟宇。孟宇一双眸子乌黑得仿佛曾经在指尖逗留的青丝。

    “这玉佩……原是父王的。”

    吴杰愣了愣,这才明白过来,孟宇是想问他要回来。如今的孟宇,已不会如当初那般不吃不喝地哭闹了。他知道,父王是回不来了,无家可归的他,不过想留下些睹物思人的东西。

    “可给了你,我还剩什么?”

    不过一副不得下葬的遗骨,和行尸走肉的皮囊。

    ☆、第一百零二章 归宁王府

    朱孟宇不答话,只拿眼瞧着“正德皇帝”手中的玉佩。

    冗长的沉默后,吴杰用下巴指了指江彬,朱孟宇看向江彬时,眼神倒是有了些熟悉的稚气,两三步上前一把抱起了他,顺了把毛。江彬此时方借着孟宇的高度看清外头的景象。随风而动的大片的芦苇中,一群白鹤正闲庭信步,几艘渔船远远飘着,隐隐的渔歌中,山光水色尽收眼底,可跟前二人却都无赏景的兴致。

    这新筑的水榭,多半是吴杰的主意,此时,他望着那鄱阳湖起伏的水面,就像望着宁王起伏的胸膛,可那胸膛里却再无一颗为他而跃动的心。

    这生离死别的愁苦,落不经事的朱孟宇眼里,不过是个痴心妄想。他被好几个小太监“护送”着抱着江彬出来,兜兜转转地穿过一片竹林,来到一处布置得雅致的厢房。厢房里,一女子正做香囊,听了动静抬起头来,却是许久不见的吴瓶儿。

    吴瓶儿倒没多少变化,只眉目间少了分锐气多了分沉静。她将朱孟宇拉到榻上坐了,替他搓着小手“脱成这样也不怕冻着?前日送来的斗篷呢?”

    朱孟宇眼中的冰冷随着那手掌的热度渐渐化了,他将脑袋搁在吴瓶儿肩上,眼神却空洞洞的“他给的,扔了。”

    吴瓶儿不禁叹一口气,“他给的?你这条命都是他给的!”

    这话戳中了朱孟宇的痛楚,他合上眼,仿佛见着自己的心被剜出来抛在一起一伏的湖面上,泡得发白,却死不瞑目……

    “他既修缮了王府,你便回去住着!我与张锦总不会离了你的……即便你要如何,也得先保住这条命!”

    回去?那曾被付之一炬的王府如今已不是心心念念的家,而只是囚禁他的牢笼。这三年里,早熟的朱孟宇已明白,他不过是只被剪了羽翼的鸟儿,供人赏玩罢了。

    “吴太医可有下落?”孟宇不愿再提王府。

    吴瓶儿摇了摇头,将香囊挂在朱孟宇的腰间“他总是记挂着你的,可如今这情形,即便他有心,又如何来见你?待张锦忙完修缮之事,再好好打探一番。”

    朱孟宇抿了唇,半晌方道“我不过是个累赘,从前他待我好,也是因了父王……”

    吴瓶儿“啪”地打在朱孟宇的手背“说什么?不过一时不得见罢了!他必有他的难处……可别教他白疼你一场!”

    朱孟宇垂了头,自知失言,却仍是辩一句“三年了,若还安好,怎会杳无音讯?”

    吴瓶儿此时也寻不出话来劝慰,只拽着孟宇手道“吉人自有天相……”

    这些话,不过给心上添堵,二人都不说了,只依偎在一处,各怀心思。温存了片刻,吴瓶儿又叹了口气,理顺了香囊上的穗子,哄孟宇歇午觉去。孟宇并不困,尽管被软禁的这些年里,他从未睡得踏实过,但仍旧依言去了。

    孟宇走后不久,张锦便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前脚刚跨进门,又退出去,抖了抖身上泥尘,这才进得屋里,一口气喝干了吴瓶儿递来的茶。

    “今日不过拾缀拾缀,明日他看过便完了!你说他可是存心刁难?一草一木都得和从前一般,我如何都记得?”话至一半,一低头瞧见坐在角落里的江彬,不禁苦笑道“呵,我可不就和他一样?整日里被呼来喝去的,倒成了他养的畜生了!”

    吴瓶儿知道张锦心里有气,接了茶碗替他更了衣“说这些丧气话干什么?待过几日住进去,总是比如今自在些!”

    “自在?里头的太监、侍卫都是他点的,哪处没双眼盯着?”张锦想到这里便来气,“当初非把我们拴在他身边,如今却又假慈悲,放虎归山,你说他打的什么算盘?”

    这话倒提醒了吴瓶儿,她望着湖面出了会儿神,荻花中不知什么鸟儿扑棱棱地飞起一片,吴瓶儿不知是被这场面惊了还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扭过头来望着张锦,却是欲言又止。

    张锦会错了意,愤愤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不过是几颗棋子,你还道他真念旧情?”张锦始终觉着“正德皇帝”对于朱孟宇和他夫妻二人的宽待都是别有用心的虚情假意,他既设计杀了宁王,又为何要留着他们这些个后患?怕是时候未到,惺惺作态罢了!

    吴瓶儿瞥一眼门外,摆了摆手,张锦懂她意思,也便没再说下去,随即又觉得窝囊,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腿。江彬见并没个人留意他,便趁此机会悄悄出去了。

    他要花好些时候才能适应此时的身子,那低矮的视野,灰暗的色调,都不是他所熟悉的。方才偷听来的那些,已令江彬确信他的这一魂一魄不知为何竟来到了三年之后。他记得棋盘,记得锁魂犀,记得和正德皇帝的点点滴滴,可如今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又顶什么用?要知道些心心念念的事,唯有摇尾乞怜地依附于人了。所幸,他还活着,以这样可笑的身份活着。又或者他已经死了,不过靠着一息尚存的魂魄借尸还魂。如今他究竟是个什么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但若成了这样便放下了,那便不是凡人了。

    或许,他本不是什么凡人,若能选,他宁可唯有此世。于此世,遇到个狂放不羁的正德皇帝,为他背负骂名,为他千刀万剐。即便死得凄惨,可终究是不负彼此的圆满。可偏偏,冒出个什么星君,他是正德权倾朝野的恩师,是江彬与世无争的叔父,是乔宇言听计从的恩人,是前世错拿了面具的黑脸文官,是此世步步为营的布局之人。

    江彬忽然想起茶楼里听说书时,杨廷和眼中透出的冷,那是千年的冰寒,是被活埋的执念。江彬不敢想,若有一日,这情愫死而复生,破土而出,会是怎般的光景?在那张仿佛看透了世事的淡漠的脸上,可会现出玉石俱焚的癫狂?

    仙人,原也是会动情的。

    只是冰作心、雪作胎,从不知情为何物,冰天雪地里埋没得久了,忽一低头,瞧见心口跃动着一簇火苗,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捧在手中怕灭了,烧旺了它,又怕身子就此化成了雪水,而那煽风点火之人若道是无心之过,就此烟消云散了,又值什么?或因如此,化为杨廷和的文曲星君,才如此处心积虑地要将移情别恋的江彬禁锢在身旁。

    赢不得,却也输不起的,唯一个“情”字。

    思及此处,江彬又觉着惶恐,似乎自从知道杨廷和对他的执念后,那恨意里,便掺杂了些令他胆战心惊的暧昧不明。他不知,这百口莫辩的游移,是属于他江彬的,还是扎根于武曲星君魂魄中的由来已久的情愫。

    这般思前想后,渐渐地,困意便袭上心头。体内望微的魂魄挣扎着要出来,早便觉着乏力的江彬也便顺势让位于它,躲进深沉的黑暗之中。

    翌日,再醒来时,正酒足饭饱地舔着爪子。江彬抬起头,发现自己坐在朱孟宇身旁,颠簸着不知去向哪儿,但看半明半暗中,裹着斗篷的朱孟宇复杂的神情,他也猜到个大概。

    重建的宁王府,伫立在秋风中,就好似它从未遭遇过一夕之间的灭顶之灾。他冷眼瞧着新一任的藩王,在九五之尊浩浩荡荡的仪仗队的引领下,来到了它的跟前,却只静静站着,仿佛跟前不过是一座埋着枯骨的坟冢。

    瓶儿握紧了朱孟宇冰凉的手,张锦在后头忧心忡忡地跟着,“正德皇帝”的步子却在石阶前顿住了。

    他仰起头,望进那朱门里,朱门里,锁着南柯一梦。

    梦里,正德皇帝送来的长颈龟,慵懒地在池边的石头上晒太阳,吴杰在亭子里做了个口型,朱孟宇一瞥,忙将那兵法背下去。身边人冷冷瞥一眼,假作不知他提点,夜里门却关得死紧,任凭吴杰如何讨饶就是不应。屋里博古柜上,蛋壳灯搁在三只泥偶旁,兔子父子与笑弯了眼的狐狸,头碰头靠在一处,直教人来气。

    伸手去取,却被从后头抱住了,怔忡间扭过头来,想责问守门的小厮,却被那不庄重的咬住唇狠狠狎昵了一番。愤愤然推开他,他听他哎呦起来,道是方才翻墙摔折了脚,求王爷可怜。王爷慌忙撩起他衣摆瞧,却被他一把扛到肩上,没羞没臊地往里屋钻。

    外头几个帮凶收了梯子,隔墙问可还好,里头得了钱的小厮嘿嘿一笑。墙外,典膳宋慕抚了抚心口道,酒有了。张锦松一口气,可睡安稳了。吴瓶儿戳了戳怀里小孟宇的脸蛋道,可别再忘了温书。小孟宇眨巴眨巴眼,问父王可是旧病犯了,为何屋里这般动静,三人忙驾着小王爷溜了。

    屋里,一对白玉牌重合在凌乱扯下的衣上,镶嵌的红豆好似相望的眼,凝眸之间,极尽缠绵。颠鸾倒凤间,还待细看,却见他忽地决眦欲裂,青丝贴在渐渐浮肿发白的脸上,随着湖水起起伏伏……

    “正德皇帝”猛地回过神来,背后竟湿了一片。

    跟前,那新漆的朱门,像是被血泼了几层。他不敢再看,转过身时,恰对上孟宇来不及收回的冰冷的眼神。就此,还残存着奢望的心,也被彻底丢弃在了腥臭的湖里,随着他心爱之人死不瞑目的浮尸,渐渐沉入水底。

    直到此时,他方知,他才是那张裹着腐肉的自欺欺人的人皮。

    ☆、第一百零三章 祭扫

    张锦以为他听错了,那个斤斤计较到一草一木都要恢复成往日模样的“正德皇帝”,竟在王府修缮完毕以后,只在门口望一眼便说要走?

    朱孟宇也望着“正德皇帝”的背影发怔,恨意让位于一股不明就里的熟悉感,他甚至觉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与他有着同病相怜的悲凉。可当理智重振旗鼓地占据了微红的眼后,朱孟宇便将方才那突如其来的直觉扭曲成了这个男子对他父王的痴心妄想。无依无靠地被软禁在皇宫的这三年里,朱孟宇已窥清了他父王惨死的真凶,尽管掩藏得很好,可每当“正德皇帝”透过朱孟宇的眉眼缅怀他死去的父王时,朱孟宇的心里便翻涌起难以遏制的厌恶,恨不能往他脸上啐上一口。他确信,求而不得,就是“正德皇帝”设计溺死他父王的理由,而吴杰的失踪,必定与这位心狠手辣的皇帝脱不了干系。可尽管知道,他却无计可施,他不得不冷着脸活在“正德皇帝”的庇佑中,因唯有活着,才可为父报仇,才可找回失散的吴杰。

    只是暗中留意着“正德皇帝”一举一动的朱孟宇万万没料到,“放虎归山”的这一日竟来得如此突然。之前他便算过,王府竣工之时,正是他父王祭日将近。当初,因了与王太后的内斗,他父王发丧的日子要晚了足足半年多,而那个叫嚣着要立他为太子的张太后,已疯疯癫癫地消失在了“正德皇帝”的棋盘里,再无人提及。朱孟宇是见识过“正德皇帝”的手段的,所以此刻,他深信这个忽然选择离开的看不透的男子,必是因了什么别有用心的目的,而绝非是他所表现出的如此浅显易懂的落寞与悲伤。

    他有什么可悲伤的?坐拥江山,千秋万代。哪像自己,只余下个空壳似的王府,和被恨意填满的躯壳。那恨意就像追赶着他的饥肠辘辘的野兽,他不得不奔向与仇人玉石俱焚的结局。这世上,能令他停下步子将他护在怀里轻声安慰的,都已不在了,哀又有何用?他必要以牙还牙地了解这伤痛。

    “皇上……”张永轻声唤着,却不见“正德皇帝”回他。

    此时“正德皇帝”的脸上,无悲无喜,他只木木望着前方,脚下虚浮。

    他眼中所见的,是凭空而生的无数张如出一辙的眉目如画的脸面,或嗔,或怒,或喜,或悲……它们从背后的朱门里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雪白的脖颈纠缠在一处像千万条扭曲的蛇,它们用熟悉的声音嘈杂不休,问他怎不相伴,问他何不停留。

    吴杰合了眼,眼前便泛起了冰冷的湖水,一直没到他腰间。他低头,便见了一具飘在跟前的浮尸,那浮尸蓦地伸了手拽住他衣袖,他一个踉跄扑入水中,刺骨的寒冷冻住了他的身子,他只能眼见着自己随着那白色的袍子渐渐沉下去,直沉入水底。

    水底,那拽着他的手终于松开了,他去瞧,那人也望着他,唇蠕动着,冒出一串气泡,漂到耳边,竟是“回去”二字。

    吴杰刚想说什么,一张嘴,那腥臭的湖水便灌进来,紧接着无数只手拉扯着他,将他拽了回去。

    吴杰猛地睁开眼,才听了耳边有人连连惊呼着“皇上”,而扶着他拽着他的,正是张永和新提拔的几个小太监。他们都浑身湿透,一脸惊恐地望着神色迷惘的吴杰。吴杰定了定神才发现,前一刻还在宁王府前的自己,此刻竟浸在鄱阳湖里,且那湖水已没到了他的腰际……

    天边连绵的火烧云,像伏在夜色之上的巨蟒,倦鸟归巢,渔歌唱晚,一派宁静中,沐浴更衣坐在炭火盆边的吴杰,听着跪在地上的张永诚惶诚恐地叙述他离开王府后如何一言不发地回到水榭,如何魂不守舍地踱向鄱阳湖,如何中了邪般往湖里扑。

    可这些惊心动魄的片段,却从吴杰的记忆里消失了,就好似谁抽丝剥茧地拽走了几缕,绕在指尖,玩味地笑着。吴杰皱起眉来,即便他相思成狂,也从未有过这般失态。究竟是何处出了错,又或是何人布的局?

    他低头,看微痒的掌心,竟发现,那上头裂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口子,从那仿佛裂开的嘴的口子里,正探出只有他能见着的丝丝缕缕的魂魄。

    吴杰猛地收紧五指“回京。”

    回京路上历经的四个昼夜,江彬始终兢兢业业地扮着一条忠犬,寸步不离地跟随在吴杰左右。而心事重重的吴杰也并未注意到江彬暗暗观察他的眼神。之前吴杰“投湖”时,江彬就站在岸边被晚霞映得血红的荻花中,他看着吴杰怔怔地望,看着吴杰着魔般地扑入水中,还道他是熬不过相思之苦的煎熬,旧地重游便起了殉情之意,然而,吴杰之后的一反常态,又令他明锐地察觉出是遭了什么变故。这几日,吴杰在他跟前并不刻意遮掩,他也便瞧见了吴杰左手掌心裂开的一道口子。那口子每夜都长上一寸,且以狗眼视之,竟能见着从那裂口里生出的仿若发丝的缕缕的红。江彬不知,究竟是皮囊出了差池,亦或是吴杰的魂魄起了什么变化,但他隐隐能猜到,吴杰回京,是寻何人。

    这一猜,便成了梦魇,竟是轮不着望微的魂魄出来,夜里反反复复地梦着,梦到棺椁,梦到棋盘,梦到内丹,梦到殄文,梦到那口深渊般的井,梦到拽在脚踝上的灰白色的枯爪。

    往下拽,往下扯,江彬慌乱中使劲一挣,便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并不在那粘了好些毛的蒲团上卧着,而是在荒郊野外,江彬低头看看自己身子,月光透过他照在地面上,几只秋虫沙哑地叫着,像车轱辘转动的声响。江彬知道,自己怕是又出窍了,只这里杂草丛生,陌生得很,也不知究竟是何处。

    正想着,就见了不远处飘着一点光亮,飘飘忽忽地近了,竟是个灯笼。而提着灯笼的男子的面容,映在江彬的眼中,就好似个鬼魅。五年前初见,与他剑拔弩张,却在交锋后心心相惜,哪知这所谓过了命的兄弟,竟会不动声色地出卖了了他和他的义兄们,帮着吴杰将他们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羊羔酒、九节鞭,是真心或是假意,又何须再辨?王继之死,便是那场秋雨之始,淅淅沥沥地盘桓在心头,久久不去。江彬能感受身受他的丧亲之痛,却不能接受他的处心积虑。若他真一刀结果了江彬,江彬也无话可说,可他何必拉着萧滓、张輗、孙镇陪葬?仇瑛知道了,该怎办伤心?欣儿长大了,可会追这一场杀戮?王继若有在天之灵,可能真正得到宽慰?

    这般想着,便不由自主地跟在那人背后,好似他手中提的,是盏引魂的灯。

    王勋一脚浅一脚深地走着,随后,在一处杂草丛生的地方停下了,他搁下手里的食盒,拨开及腰的草,摸索了会儿,终于寻找了什么,拔出腰间的锄头忙活起来。这一忙就去了大半个时辰,待周遭的野草都被除尽了,江彬才借着依稀的光亮看清,那原是一处隆起的坟冢,坟冢上插了快墓碑,碑上刻着——“义兄江彬之墓”。

    未写官职,未写碑文,未写年月,也未署名。

    王勋拿袖子擦拭了一下墓碑,将食盒里的小菜一样样摆出来,又解下腰间背着的酒壶,斟了两杯。

    “我酿的,你尝尝!”说着,将其中一杯洒在墓前,“三年了,我未曾来看过你,你也未必想见着我……这坟冢里并无你尸骸,想来你是听不到的,可有些话,过了今晚,便说不得了。”

    王勋搓了搓冻僵的手,端起自己那杯,浅酌一口“萧大哥死在午门后,我便买通狱卒,让说是萧大哥的旧部,偷偷放走了张輗和孙镇,又找了两个死囚替他们死于狱中……明日赏灯时,他们便会趁乱来取我性命。”

    俯视着王勋的江彬愣了愣,一时有些回不过味来。

    “我等这一日许久了。仲秋也好,即便没颜面来见你们,也总是个勉为其难的团圆。”王勋又喝了口酒,看着墓上江彬的名字,“嫂嫂仍不愿见我,我给她置了田地,买了布庄,教人照看着,你大可宽心……九节鞭我给了欣儿,如今他已会背兵书了,眉目间,像极了我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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