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彬一点头上了马,与萧滓带着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往正阳门去了。
寒风迎面吹着,吹散了日暮的浮云,也吹落了一地萧瑟。
江彬握着缰绳的手冻得发麻,展开看,便是条贯穿手掌的红痕。犹记得儿时,看手相的先生捧着他的手自言自语道“算不出,如何就算不出了?”。身旁的江梓卿点他掌心道“终是个变数。”
是谁命里的变数?抑或是大明的变数?
似为静候这变数的道来,十万兵马,只有行军动静,却无半点人语声。正阳门通往永定门的大道,恰在京城的中轴线南端,江彬还记得正德皇帝给酒楼选址时曾带他风风火火地走过这一段。那天寒地冻中迅速涌向正阳门的冗长而沉默的军队悬浮着点点火光,好似借道的阴兵,一双空洞洞的眼。在这队伍中,由京城被调入九边的居多,总盼着能回来,可如今回来,却是以这等身不由己的身份,好些个连仗都没打过一回,便被推着与曾经的战友自相残杀,如何提得起士气?江彬早料到这情状,却并不作多想,这些少年人不过是还未经过迫在眉睫的命悬一线。“死”字当头,或是溃败,或是疯魔,没有谁能逃得脱这一场赌局,如今已无退路。
远远的,终于见了平日里只走皇辇宫车的正阳门,那火炮的巨响与短兵相接声敲打着士兵们的耳膜,令他们惊弓之鸟般抬起头来, 分明什么都瞧不见,却仿若见了牛头马面来招魂,蓦然握紧手中兵器,步子也沉重起来。此时,已到了三里开外,江彬一扬手,整个军队便刹住了步子,江彬拽着缰绳扭头看萧滓,城门未开,也无接应信号,强攻自是可取,却又怕因贸然闯入而乱了局面。
“士气本已如此,必得坐个决断,退,怕是退不得的。”萧滓自然也知道一鼓作气的道理,多拖一时便少一份胜算。
江彬点头,方下令推上大炮,却听得一阵骚动,抬眼去看,城门竟是缓缓开了。
那挪动的声响,好似寒夜里从窗缝里挤进来的风声,呜呜咽咽,似凄婉的笛音,又似冤魂的哭诉,这宛如聊斋的开场,现身的主角,自然也并非王琼与李时春。
那马上的人影在火光中仿佛迅速跳跃着,东一个,西一个,最后连成一片黑压压的影,遮天蔽日。
近了,江彬才看清是百名档头与番役,簇拥着马上的东厂督主张锐。
张锐的刀尚在滴血,铠甲上斑斑驳驳的血迹也不知是谁的。他从门里斜睨着门外绵延的军队,只一句“皇上在何处?”
江彬在宫里的时日,算得与张锐相熟,知他善于权谋,必不会站在向来看不惯他的张太后一边,方才那句语气中也透着急切。江彬与萧滓对望一眼,终是如实道“外城。”
张锐一皱眉,不等江彬与萧滓明白便带着人马径自冲出了城门,惊得军队一阵骚动。
此时,江彬等才看清正阳门内的景象,这哪是分庭相抗,分明是一边倒的杀戮。
都是京军装束,系着鹅黄头巾的却已是死伤过半,只有逃的份儿,落在后头的便被一刀斩于马下,那折在地上的黄旗被火烧得只剩了一角,隐约可见“锄奸”、“外戚”等字,下一瞬却又被溅了一层血。
江彬见此,忙下令撤军。萧滓断后,江彬则去追张锐。
张锐的马快,江彬总落下一段。好不容易近些,却忽听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间在跟前炸开连片的火光。江彬还来不及喊趴下便被震得险些落马,幸而他用腿夹住马肚藏在马下才勉强躲过藏在弹药里的飞散的钉子、石子。
抬眼望,那带着血腥味儿与焦臭味的烟雾中一片鬼哭狼嚎。好些个火人尖叫着奔出来呼救,被炸得重伤的几个东厂的番役在地上蠕动着想逃脱一死,却又被马蹄给踩得陷进土里。
张锐的马早被炸得开膛破肚,还好张锐躲得及时,蒙了脸一滚,趴在地上,如今用刀支着身子喘息,也看不清披风下究伤得如何。雾又散去些,江彬菜才发现死伤人数众多,那穿着打扮,分明是自己一营的兵士,直到火光烧了近处的旗帜,才知遭伏击的竟还有原本紧随其后的孙镇、张輗的兵力。
可这究竟是谁做的?
慌乱中,就听了一阵轻快的马蹄声,肆无忌惮地踏着残肢断臂到了跟前。身侧的人举着火把,将那人的脸面映得通红,但那张熟悉的脸上,却只扯了个冷到极致的笑容。
“二哥躲什么?”
江彬呆呆看着那张倒着的脸,心道王勋怎会在此,他不是在陪都吗?乔宇呢?怎不见他?王勋既是从吴杰那方向来的,又怎会无人知会……
心中狐疑,乱麻似的,翻身上马,却见王勋马后用绳子拖着血淋淋的两人。
那灰头土脸的,已是看不清原本容貌,只听得其中一人大骂“小王八羔子!你对得起你大哥吗?!”
孙镇!是孙镇!而他身边同被拖着那人,越看越似张輗。
这一惊非同小可,江彬紧紧拽着缰绳回头看一眼,自己带的人马早散了,而萧滓也还未追上。
“怎的?尝到心灰意冷的滋味了?”
脸还是那张脸,却为何,陌生得仿佛只是穿戴了王勋皮囊的厉鬼?
王勋细细打量着江彬神色,仿佛那不可置信的惊异与愤然是牌位前绝佳的供品“你早知我大哥死得冤枉!”
江彬仿佛被当头棒喝,浓重的火药味熏得他一阵头晕目眩,需得紧紧拽着缰绳才能稳住身形。
王勋知道,原来他知道!
他知道王继死于江山社稷,死于一个机关算尽的借口。
江彬想起那个雨夜,想起那两壶羊羔酒,想起王勋在他坟前喃喃说着“可谁要这长远?”
是谁?是谁告诉他这些?
再睁眼,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却似乎在黑夜中,扭曲成王继的模样,咕噜一声,从脖子上滚下来,死不瞑目地瞪着他这个同流合污的罪人。
江彬猛地拉扯着缰绳退后一步,却听马儿一声嘶叫,身子一斜便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不知谁摘了他头盔,拉扯着他的发将他脸按在焦黑的泥地上,双手反剪捆了个结实。
江彬嘴里一股血腥味,也不知是嘴里破了,还是从心口泛上来的急火攻心的绝望。
有谁在耳边高呼万岁,马蹄声交错着盖过麻木的心跳,鬼魅般的黑影簇拥着一人来到他跟前。
江彬被一把拽住发髻不得不抬起头来,就见了马上俯视着他的“正德皇帝”。
同样的脸面,到了跟前,却只是笑。那笑锋利得能削铁如泥,一刀刀割着,剜着,直到江彬浑浑噩噩的仿佛只剩了一副摇摇晃晃的骨架,轻轻一触,便不中用地成了飞灰。
那人身下的马儿还认得他,轻轻刨着地,呼哧呼哧地俯身瞧他。
“皇上早知你与东厂张锐、兵部王琼、李时春串通好了,借着攘除外戚的名义将皇上骗至此处,再着意离开,让早便埋伏好的人手行谋逆之事,幸而我等救驾及时——”
王勋朗声说着,江彬却已听不分明。跟前,仿佛又亮起了宫灯,一盏一盏,绵延到宫殿的尽头。
那里,有个人背着手等他,听了脚步声,低低问一句“是福是祸?”
☆、第九十六章 诏狱
坐在冰冷的地上,望出去,便是隐在暗处的半墙刑具。拶指、夹棍、剥皮、断脊、堕指、刺心、琵琶……当初接手诏狱时,手下的锦衣卫便溜须拍马地找了几个曾风光一时的官吏为他一一演示这些刑具的残忍,江彬看不过去便借口不适先回去了,又有谁能料到,如今那些个酷刑都将落到他头上。犹记得受命探望被冤入狱的江西巡抚王哲,当时还遇了踯躅不前的乔宇,一时心软,便牵扯出之后诸多事端。
算计,又是算计。无时无刻不活在各怀鬼胎的谎言里,可彻夜未眠,江彬也无从揣摩假扮正德皇帝的吴杰与为兄报仇的王勋联手,究竟为的什么?那一日鄱阳湖的狂性大作,不似作假,既如此,吴杰走到今日这一步,必是为了一人。或许,从他见到死得蹊跷的宁王的那刻起,便已入了魔。兴风作浪,斩尽杀绝,都难化解这彻骨的恨意。也难怪吴杰恢复神识之后,如此豁达,仿佛那惊心动魄的一段不过是害了一场病,病好了,便不记得当时的疼痛……到头来,那不过是不动声色的等待,等一场焚巢荡穴、掀天动地的彻彻底底的颠覆……
这个阴谋与正德皇帝有何种牵扯,江彬不得而知,但吴杰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与王勋合演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必已有了足以把持朝政的势力。替他人做嫁衣裳的张太后,如今必是性命难保,到头来她也不过是一颗棋子,只是当初,究竟是谁唆使她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想到那晚与正德皇帝在水中偷听到的对话,文臣,自然是文臣,而最能翻云覆雨的文臣之首,便是为正德皇帝逼着致仕的首辅杨廷和。
杨廷和遣严嵩来试探,或不过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好牵出江彬的叔父江梓卿,混淆视听。吴杰同江彬回宣府,多也是为拖延时间,好让这谋逆之计行进得更妥帖些。而这一路上的种种,都是早就布下的局,一环连着一环,让江彬无暇揣摩。那玉司南佩,藏着仙家与凡人勾心斗角的阴谋,恐怕吴杰早知此中蹊跷,那正德皇帝的皮囊,不定也是他设计弄来的,好顺理成章地以正德皇帝的身份调兵遣将,再将他们一网打尽。没了这些武将,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正德皇帝便是孤立无援、插翅难飞的了,吴杰鸠占鹊巢的把戏,也无人能破。
合了眼,又见那静得令人发憷的湖面,湖面宛如镜子,俯身去瞧,却见自己宽衣大袖的打扮,肤色黝黑的额上,毛笔画了个“王”字。
敛眉去擦,却被身后人捉了衣袖“落子不悔。”
回头去看,那人眉目如画。这样貌再熟悉不过,却如何都记不起他。
蹙眉瞧着,那人忽地凑了过来,慌忙躲开,便就这么醒了。
一室昏暗,提醒着江彬如今不堪的处境,竟是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何处漏着风,似桀桀怪笑。身上仅一件满是血腥味的战袍,合着干草里马粪的味道,令江彬想起最初随军征战的日子。那时只想着功成名就,谁又知道,这兜兜转转的,只落得这么个下场。
没有窗,不知几更天了,双腿发麻,想扶着墙起来走走,无意间却摸到些划痕。江彬重又坐下,将身后那堵墙摸了个遍。那断断续续凿刻的字迹,越到后面越浅,渐渐的便不见了。
寥寥几句,都是陈述冤情的,江彬却心惊肉跳——“江西”、“宁王”、“宴请”、“入狱”……那些字眼,无不拷问着江彬,令他颓然靠在墙上,直愣愣瞪着跟前。
跟前,仿佛悬着个冤魂,诉说着他的忠心耿耿与枉死的不甘,当真是一报还一报。
自嘲地笑了笑,却忽地感受到一股视线,循着望去,便见黑暗中浮着张惨白的脸。
江彬一惊,却见那张脸缓缓扯开个玩味的笑“我来瞧你。”
江彬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来人是王勋。
王勋背后插着不知何时亮起的火把,脚边搁着一坛酒,地上摆了一对碗。酒坛上的泥封散了个缺口,那一角暗红微微翘起,仿佛长在酒坛上的一张嘴,不怀好意地吐着勾人的酒香。
这酒,是江彬亲手交与的,他还记得那夹着羊肉味的糯米香,入口却是苦的,像搀着泥腥味的雨,满是故土的愁与仇。
“不等我死了,再去他坟前喝?”饿了一夜的江彬早冻得嘴唇发紫,话语间带着落魄的颤抖。
王勋笑了,牢门那手臂粗的栅栏将他的脸分割成两半,一半愁,一半欢 ,仿佛他当真不忍江彬经受这些磨难,却又乐于见到他的凄凉。
“凌迟。瞧着昔日情分,特来知会一声。”
江彬只觉得心和双腿同样麻木着,已无力支撑这沉重的躯壳“何罪?”
“谋反。”王勋俯□,透过牢笼端详披头散发一脸狼狈的江彬,“有的是陪葬,权当我送你的厚礼。”
“你连萧大哥他们都不放过?”
萧滓、张輗、孙镇,当真是将王勋视作幺弟的。
“斩草除根,你若是我,不也如此?”这水到渠成的语调,不带半点犹疑,好似之前那些称兄道弟的情真意切,不过是一壶喝尽的酒,醉了,醒了,便记不起昨日种种。
“你当真信那些挑唆?”
“挑唆?”王勋拍开泥封,倒了满满两碗,“你能知道的,我有何不可?你既为了护那昏君而昧地瞒天,我又何须手下留情?”
“你是从何时起,盼着这一日的?”
“久到时日都记不清了。”王勋递过一碗酒,洒出好些,顺着他的手腕滴在地上,仿佛王继死的那天,本该他流的泪,“度日如年地熬着,不过为他泉下有知。”
那语气,好似个说书人,拍了止语,便不再多置一词。
“是你找的吴杰?”江彬盯着那碗酒里映出的一团不详的死气,并不去接。
“是。”王勋收回手,仍旧搁地上。
“你说是皇上害死了宁王?”
王勋只一笑。
“他信?”
“为何不信?”
“放了那把火,挟走宁王的是谁?”
“张冲,我。”
“张冲是什么人?”
“杨廷和的耳目。”
“张锦可知道?”
“不知。”
“谁害的宁王?”
“江梓卿。”
“他与杨廷和有何干系?”
“你是他侄儿,反倒来问我?”王勋脸上显出些许疑惑,好似他当真不解。
江彬想起那团挥之不去的瘴气,想起那些忘了他的同乡,想起正德皇帝说的查无此人,只觉得他的出生,也是这场阴谋的一部分,若这一生都活在荒谬里他也认了,可上天何苦要他醒?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延续,却无力回天。
“为何非要将宁王带到鄱阳湖?”
王勋抿了口酒,歪着身子笑“自是为了候吴杰回来,好让他早些见着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