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宸濠苦笑了一下,唯有谢恩。他孤注一掷,此刻也只能耐着性子等那消息。
正德皇帝带着一干人等回了下榻之处,江彬这回倒跟来了。正德皇帝也不理他,传了饭,摆了桌,自顾自吃着。
江彬垂手侍立,毕恭毕敬。正德皇帝吃到一半,筷子一丢,挥手让人都下去。踱到江彬跟前,端详他片刻道“你往宁王身上弹的什么?”
方才与朱宸濠一同看那画像时,分明见了江彬指尖动作。
“皇上上回擦于我伤口上那花粉。”
“哦——我险些忘了。”正德皇帝冷笑道,“这会子想着引蛇出洞了,才跟了我来?”
江彬不答,此刻他尚是戴罪之身,去何处都显可疑,倒是向正德皇帝讨饶更像些佞臣模样。见江彬那看似恭顺实则冷淡的模样,一股邪火窜上来,正德皇帝扯开他衣领便咬在他颈上。那颈上尚且包裹了几层,之前都湿透了,被正德皇帝一咬,立刻渗出血来,看着触目惊心。
江彬吃痛地皱了眉,却不做声,正德皇帝松开了,摸到他胸前挂着什么,掏出来见是那司南佩,并一个锦囊,便又将他按在墙上吻得透不过气来。血腥气与焦臭味都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却非要凑着吸着,狠狠咀嚼那杀伐决断所不能解的情之所系。
推推搡搡地倒在榻上,江彬拗不过那发了狠的力道,被他撕烂了袍子,扯碎了衣带,顺着就往里摸去。
瘦了,当真是瘦了,瘦得没心没肺,只剩了把磕人的硬骨头。扯下那司南佩与锦囊丢在一旁,用唇描摹那轮廓与旧时的伤。战栗与推拒,不过烧旺了那一股非他不可的怨愤。
这冥顽不灵的一截朽木,丢开了偏就想着,到了跟前,却又恨不得劈了他当柴禾使。这一番心思,免不了意惹情牵,凤倒鸾颠。
待抱着入浴,又去舔那耳廓,觍着脸问他,做何感想。
江彬精疲力竭地靠在他怀里,半晌方道一句“撩蜂剔蝎。”
正德皇帝不怒反笑,撩拨他胸口道“你便招惹了!”
说罢又一阵翻云覆雨,直到江彬没了声,这才命人换了水重头来过。
江彬本就疲惫,这一睡,便到了夜里。
朦胧间听得好些个脚步声,来来回回地喊着什么。挣扎着凝神分辨,说的却是宁王不知所踪。
江彬猛地坐了起来,却又因酸痛而险些跌回去,只好用手肘支着身子。
在小兵伺候下穿衣出去,外头已乱成一团。这里本是江西布政使司衙门,之前宁王谋反,这里早人去楼空,如今正德皇帝驻兵南昌,便在这一处权且住下。此时,那本留给朱宸濠住的厢房,已是被烧得坍塌了一角,灯下,兵士们来回奔波着提水去浇灭那躲在缝隙里的火苗。
张锦、张冲、吴瓶儿及一干守门的兵士跪了一地,张锐正低声向正德皇帝禀报着什么。
正德皇帝一扭头,便见了不远处的江彬,忙解下自己斗篷给他披上。江彬此时也顾不上这些,只反手抓了他袖子道“王爷在何处?“
正德皇帝替他系了斗篷,轻声安抚道“方才起了场火……我已命王勋他们分头去追了。”
江彬几步走到那厢房查看,里头陈设、家什倒未怎么烧着,显是从外头起的火。
这时候,朱宸濠断没理由逃走,定是为人胁迫的。可这守备森严的,又有张锦、张冲在边上厢房,怎会中了这声东击西的招数?
正德皇帝见了江彬神情,便知他想什么,冷笑一声对跪着的三人道“我也无暇再审,只望尽快找你们王爷回来,也不辜负你们衷心一片。”
最后一句,一字一顿,江彬自是听出那话里的弦外之音,也知若无内应,此事断不能成,幸而他早动了些手脚。
待到了廊上,江彬轻声道“那花粉之事,可有说与他们?”
“说了的。”正德皇帝轻轻勾了他手指,“你只歇着便是!”
江彬不语,只瞅着正德皇帝。正德皇帝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终是一拍那朱漆栏杆道“罢!罢!我与你同去!”
这般,二人蒙了头脸,只露一双眼,后头跟着张锐和一干太监,一同骑马出了南昌城,往鄱阳湖去了。
江彬身下疼得厉害,却咬牙忍着,正德皇帝小心观察他的脸色,故意放慢些。
半路,有小兵来报说,人已抓到,在鄱阳湖西边的王家渡,江彬未听完便拍马朝着王家渡去了。
远远的,便见了渡口处密密麻麻地围了好些个人马,都举了火把伫立着,还有人在马上喊话。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渺,但江彬却认出那为首的是王勋。
一片流云遮了月色,江彬皱了皱眉勒住缰绳,正德皇帝已带着张锐等人赶到,将火把递给江彬。风有些大,江彬耐着性子按辔徐行,近了才见那围着的一群,无一例外地举着鸟铳、快枪、弓弩等,只对着中间那人。
这该是插翅难逃了。
江彬还未看清被围之人的容貌,头顶那流云却已散去。
月色下,就见巴掌大的数十只蛾子,绕在那人周遭。奇的是,不远处的渡口边,也飞舞着零星几只。
江彬顺着望去,隐隐见那水里浮着一团什么。
此时乔宇已过来了,下马朝正德皇帝一跪,瞥了眼马上只扭头看水面的江彬,低低道了句什么。
江彬猛地回过头来,见了鬼般瞪乔宇片刻,旋即调转马头就往湖边去了。
渐渐近了,终是看得分明。
那浮着的一团,是他月白色的袍。
他的发髻散了,丝丝缕缕,舞在水中,宛若亘古不化的情思。
被泡得略微浮肿的苍白的脸上,一双半睁的眼,静静望着天际。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却只落了个,魂消梦断。
那些个蛾子,循着香,依依不舍地舞着。翅上荧斑,宛若一对眼,望着,叹着,只道他痴情薄命。
一只手伸过来,将他颤抖的手握在掌心,轻声道一句“别看了……”
江彬甩开正德皇帝的手,策马往另一处去了。
满腔的悲愤,都化作淬了毒的恨意。
是谁?究竟是谁?
这活该千刀万剐的祸根!死不足惜!
“躲开!”江彬马不停蹄地冲进包围圈里,在惊呼声中勒住缰绳。
那罪魁祸首一袭素色道袍,背对着江彬,负手而立。数十只蛾子,绕着他飞得起劲,他却只旁若无人地望着湖面,仿若那里暗藏着什么玄机。
“文宜!”王勋骑着马过来,按了按江彬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旋即又想对那人喊话,却见他缓缓回过身来。
江彬猛地拽紧了缰绳,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吐不出只字片语。
那一瞬,他看见了院里的老槐、老旧的书卷、残破的棋盘、碧绿的粽叶……
依稀年少,躺在那人怀里,看漫天星斗,听他道神仙故事。
那一年,邓伯的妻女尚在,来求他题春联。邻里街坊起哄,要他左右开弓。写罢,便有个自京城来的算命先生道,这左手一蹴而就的一联,蚕头燕尾、行云流水,竟像极了太子太师杨廷和的墨迹。
那一日,梅花间,那位高权重的阁臣,折枝写就的,可不就是那春联为首一个“梅”字?
命之修短,实由所值,受气结胎,各有星宿。
江彬望着月下的江梓卿,想起汤禾的那幅画,当真是造化弄人。
☆、第八十四章 阴阳两隔
千丝万缕,都指着二人的河同水密。
夜风凉得刺骨,一阵阵笞在心上。江梓卿望着江彬的眼神,神闲气静,仿佛从未有过离别,从未有过隔阂,也从未有过这一场珠胎暗结的算计。恬淡寡欲、与世无争,都不过是包裹着神机鬼械的一张画皮。教他文韬武略,令他入朝为官,都不过是举无遗算的环环相扣。
故乡的老槐,守着黄粱一梦。是画中仙,是水中月,直教人目断魂销、椎心泣血。
王勋见江彬失魂落魄的模样,轻声问道“你可认得?”
江彬苦笑,何止认得?
王勋见他不答,知是有苦衷,回头看了眼已赶过来的正德皇帝,正德皇帝后头跟着去别处寻无踪迹,此时方赶来的乔宇、王守仁与伍文定等。
正德皇帝端详江梓卿片刻,又看他周遭飞舞的蛾子,忽就想起那幅画来。
“抓回去审!”
王勋领命,刚指着江梓卿要下令捉拿,却见水波不兴的鄱阳湖上,忽地弥漫起一阵雾来。那雾在月色下幻化着流光溢彩,无风而动,迅速朝着岸上来了。
兵卒们哪见过这般场面,顿时吓得惊呼起来,甚有几个已扔了火器跪在地上磕头念佛。
王勋、伍文定等文臣武将,也不曾见过这妖雾,护着正德皇帝迅速后撤。
江彬顾念着江梓卿,仍原地望着,奈何身下坐骑惊得嘶叫着连连后退。他想弃了马去找江梓卿,那雾却已到了跟前。
一团红紫钻入口鼻,那似是什么花香,又似丸香、似庙香,似美人香……闻之令人忘忧,只觉尘气倐灭,飘飘欲仙……
这般如痴似醉地怔了片刻,直到那雾散去,重复清明,这才如梦初醒。
环顾四周,哪还有那妖雾踪影,虽是毫发无伤,却又似魂离片刻,都是面面相觑,惊疑不定。马儿们也都一副方醒的模样,东张西望地打着响鼻。
江彬暗道糟糕,望向岸边,哪还有江梓卿的身影。
“什么妖术?”正德皇帝此时也回过神来,喃喃自语一句,又高声道,“分头搜!”
只这一眨眼功夫,料他也是跑不远的!
几队人马方要领命去了,却又听人惊呼。
循声望去,就见那水波不兴的湖面,忽来一艘小船。那船无帆,却也如那妖雾般无风而动。而他出没之地,恰是江梓卿方才眺望之处。
众兵士又惧怕起来,不知这妖雾过后,怎会凭空生出艘小船来,莫不是触怒了鬼神,才生出这些奇闻异事来?
“皇上……”乔宇皱眉想劝什么,却被正德皇帝一扬手止了。
说话间,那船已近了。
船首赫然立着名白衣男子,月下衣袂纷飞,飘然出尘。见岸上众人都如临大敌地瞪着他,一对酒窝便浮上来,朗声道“你们怎都在此?可还别来无恙?”
那嗓门并不大,却是字字句句清晰地传入每人耳中,倒像是在身侧说的一般。
此时,江彬与正德皇帝方认出他。
不过别了一季,却恍如隔世。
他眉宇间依旧凝着份沉稳,举手投足却更为洒脱。
见无人搭话,吴杰未待船停稳便跳上岸来,几步踱到脸色惨白的江彬跟前“怎的?都将我认作索命鬼了不成?”
江彬只觉得一股凉意自脊背窜上来,无知无觉地扯了缰绳,竟是退开了一尺之遥。
吴杰见江彬如此,愈发奇怪了,又举目去瞧被重重围着的正德皇帝。见他也是怔怔望着自己,还道是受了惊吓。摇头啧啧道“只别数月,倒将我当了天魔星了!”说着便去摸挂在腰间的乾坤袋,“我这一去,也是说来话长。今夜归来,缘是因一故人……”话至此,却忽地顿住了。
那目光落在几丈外的湖面上。
那一处,浮着一团死气沉沉的月白。
吴杰霎时面无人色,怔了半晌,才缓缓挪了步子。
万籁俱静中,又起了风,吹得湖面涟漪阵阵、浮光跃金,连带着那一具冰冷,也起起伏伏地,好似不忍让心上人看他这模样,要往水中躲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