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彬稍作休整,便带着望微马不停蹄地前往南昌。
城门外,亮了腰牌给守卫,便被重重围了,五花大绑地押送至城内。
被捆在马上,途径宁王府时,江彬不可置信地扭过头看着。颠倒的视野中,满是火烧后的满目疮痍,那些雕梁画栋,早成了无人问津的残垣断壁,有兵士说笑着踢那王府断成两截的牌匾道一句“不过如此”,也有人从废墟中翻出那只被烧死的长颈龟,敲碎了龟壳说是日后卖与药铺。
江彬还能清晰地忆起不久前,朱宸濠抱着小孟宇站在门边,正德皇帝上前捏小兔子圆嘟嘟的脸,逼着他叫大伯……
久未散去的焦味无孔不入,层层腐蚀着,直到又从坟里挖出那个雨日血流成河的苍凉。
那场雨不曾停过,淅淅沥沥地下到南昌。
生灵涂炭,在那野心勃勃的九五之尊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为守这江山,为开这盛世,他比谷王彻底,比杨廷和狠心,比朱宸濠无情!
束手就擒妄图令他回心转意,才当真是痴人说梦!
果不其然,江彬被直接押往衙门大牢,来见他的,唯有兵部尚书王琼。王琼看他半晌,递了壶酒“江大人这是何苦?”
江彬嘴对嘴把酒喝了个底朝天,打了个饱嗝靠在墙上笑“王尚书,皇上曾问我,他于大明,是祸是福……阳明先生也曾问我,顺应天理,孰是孰非……我不曾知晓,却一意孤行,当真是罪该万死!”说罢抓起酒壶在身侧砸了个粉碎,捡了块锋利的便往颈项刺去。
☆、第七十六章 南辕北辙
再度睁眼时,便见了撑着头瞧他的正德皇帝。见江彬醒来,当即抽了手,默默对峙着。
颈间的疼痛盖过心上的波澜,原以为是水火不容的相逢,到头来,却是相顾无言。
张永守在一旁,见此情形,便问可还要让御医瞧瞧,正德皇帝略一点头,张永便退了出去。
颈间的伤药,散着淡淡苦味。分明是二人相对,却一室寂寥。
正德皇帝终是端了碗水,扶江彬坐起,小口小口喂着。江彬咽了,疼得厉害,抬眼看正德皇帝的眉眼,声音嘶哑得仿佛秋末的虫鸣“阳明先生曾问我,何谓顺应天理……我以为,那一夜皇上问的是治国之道……”
如今想来,早在发现宁王有贰心之时,便已想得周全,王琼与王守仁,都是今日平乱主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正德皇帝搁下水碗,语气中透着浓重的疲惫,仿佛这一切非他所愿。
“吴太医身在何处?”江彬还记得那个甜甜唤他“江大人”的世子,还记得与他并肩蹲在草丛里听墙角的王爷,还记得慎重其事一拜的瓶儿,还记得那烧得面目全非的王府。
正德皇帝却不答他,只别开脸道“既是来了,便好生养伤。”
江彬一把拽住又想逃之夭夭的正德皇帝“于陪都,皇上曾言,这世上,穷兵黩武也无从攻陷的,唯有人心。”
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换来的,当真能高枕无忧?
“于民是祸,于大明是福,便不枉此生。”正德皇帝看着江彬骨节泛白的手指,一字一顿道。
好一句不枉此生……
“在皇上眼中,臣不过是妇人之仁?”
正德皇帝看江彬片刻,一点一点地从他手中抽回绣着云雷纹的衣袖,扯出心上千丝万缕的苦楚“我留了棺椁与你,你一日不来,我便一日不走……别的,我许不了你。”
江彬看着最后一角布料消失在指间,只觉着怀抱着的仅剩的一根浮木都被浪头打散了,一转眼就被吞没在一潭死水中。
绝望的笑,梗在喉头,仿佛垂死之人的喘息。
正德皇帝略一皱眉,伸手捂住他重又渗血的伤口。
那一点红,晕开了,仿佛山河卷轴上的一点污墨,抹不去,也遮不住,只能眼见着它贪得无厌地吞噬纸上精心绘制的太平盛世。
从未有过海誓山盟,但情动时的一句“昏君”,一句“佞臣”,该是心意相通的无怨无悔。
可如今,他那言之凿凿的劝谏,和那些道貌岸然的文臣,又有何不同?
杜鹃啼血,声声不绝。
猛一挥手,一片碎裂之声。一把扯下他腰间刻意挂着的玉司南佩,脸上再无之前的淡定从容“这里头藏了边军旗牌!你何不砸了它,与我反戈相向?”
江彬只觉得一瞬间,血在眼前凝成淡红的帷幕,雾里看花,当局者迷。
他从不知晓,这定情信物里,竟还藏着这样一份“厚礼”。
留着它,便留着来世相伴的约定,碎了它,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永不相见!
正德皇帝要他选,情,或是义。
他算不得心怀天下的君子,却也非唯利是图、背信弃义的小人。
江梓卿教导的礼义廉耻,横在跟前,他做不到为了江山社稷平添杀戮,助纣为虐。
“皇上早知结果,才软禁我不是?”
分明是早料定了二人的南辕北辙,也料定了任谁都无法悬崖勒马。
正德皇帝死死瞪着江彬,呼吸粗重起来。
江彬垂了眼,看那紧握着玉司南佩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手猛地举过头顶,似是要掷出去,然而悬了片刻,却又松了力道。
玉司南佩落回到被上,悄无声息,却又仿佛雷霆万钧、穿云裂石。
正德皇帝终是合了眼道“你走吧……”
☆、第七十七章 鄱阳湖王家渡
江彬带着正德皇帝的手谕离开时,扯下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递给前来劝他的张忠“劳烦公公。”
张忠知留他不住,唯有递了伤药叹息道“刀剑无眼,沙场相见,难保周全。”
江彬笑了笑,将伤药揣在腰间“公公保重。”
门外候着两匹马和一位少年,马上坠了大包小包,少年着一身短打,腰间已无了锦衣卫的腰牌。
江彬一皱眉道“回去!”
陆青梗着脖子道“我跟你走。”
江彬拿他没辙,牵过其中一匹马挥鞭走在前头,陆青忙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江彬甩不掉陆青,只得带着他出城。
他想起被留在正德皇帝那处的望微,不知它可会想念二人相伴的日子。
到达王家渡时,已近日暮,朱宸濠已带着先遣部队扎营完毕。
士兵们正在岸边生火做饭,江彬和陆青的道来,立刻引来一阵骚动。
搜身,缴了二人的绣春刀,那几个小兵又要去抽江彬腰间的九节鞭。江彬皱眉挡开了,便听了齐刷刷的拔刀声,被草木皆兵的一群给团团围住了。
正在此时,一身着铠甲的清瘦男子走了过来,冷冷朝江彬拱了拱手“江大人!”
江彬记得他,精通医术的右副都御史王纶,那双细长的眼总透着股轻蔑,似乎谁都入不了他的眼,但就是这么一个骨子里透着清高的男子,却首当其冲地成了降官,当了朱宸濠的“兵部尚书”。
王纶并未为难江彬,让搜身的小兵退了,领着二人往主帐去。
站在帐外,等着王纶进去禀明,听着里头似在商议战术,嗓门大的那个拖长了音道了声“多是夜袭”,王纶进去便瞬时安静下来,听不清之后说的什么。
片刻后,王纶出来,陆青被拦在外头,江彬拍了拍他的肩示意稍安勿躁,独自进的营帐。
刚踏进去,几双眼便齐刷刷钉在身上。有提防、有狐疑、有猜忌、有讥讽、有事不关己,却唯独没有友善。连宁王朱宸濠看他的眼神都是冰的,仿佛他不过是正德皇帝遣来游说的弄臣。
几人仍穿了铠甲,头盔搁在一旁,风尘仆仆的模样。吴瓶儿的父亲吴十三,江彬早见过。而吴十三身旁两个肤色黝黑的壮汉,也在吴瓶儿的合卺之礼上见过的吴十三的表兄弟。剩下的两个长得白净的,该是谋士李士实和刘养正。
“他可在此?”朱宸濠沉默许久,只问了这么一句。
分明比上次相见要憔悴许多,但那双眼盯着江彬时,却慑人得很,仿佛高高昂起头颅的毒蛇。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八章 蛾子
“我并未见着……”江彬心里明白,这多是个陷阱,要将朱宸濠打得方寸大乱,只要一人姓名。
“那你来做什么?”朱宸濠脸上并无波澜,仿佛早知如此。
“我并非来劝降,也并非来投诚。我说服不了皇上,更劝不了王爷……如今尚不知吴太医下落,却已矢在弦上。阳明先生用兵如神,不可意气用事,需避其锋芒……”
“王爷!不可信他!”瘦得腮帮子微微凹陷的李士实打断道,“他多是那狗皇帝派来离间的!巧舌如簧!”
“我也听得此人靠着谄媚得那高官厚禄,与那狗皇帝关系非同一般,他又怎会向着王爷?怕是另有打算!”刘养正一对三角眼打量着江彬附和道。
江彬从之前朱宸濠中了王守仁计谋怀疑二人通敌便可断言,朱宸濠并不真信得过这二位自诩聪明的谋士,不过是用人之际,权且凑合罢了。江彬方才说那些话,也是故意诱他们,只等着朱宸濠发话。
果不其然,朱宸濠一改之前态度,略一沉吟道“你且把话说完。”
“如今,我众敌寡,阳明先生恐多使得诱敌、伏击之策,打得人疲于奔命,首尾不相顾。且于九江、南康周遭布下兵力,若王爷于此时命九江、南康军队回援,必无收复之日。阳明先生便是要王爷倾巢而出,好赶尽杀绝!”江彬点了点那案上摊开的图纸道,“其水师,不如王爷精良,神机营的火器,却不可小觑。”
“难不成,你要我弃了水师?”
“阳明先生必定料不着王爷会出此下策!”江彬指尖沿着鄱阳湖的轮廓描画了一段道“那些个火器尚在船上,若从陆路攻其不备,必占了先机。若吴太医当真在城内,皇上必会以他相要挟,使那缓兵之计,到时,便以我性命相逼,换吴太医回来,我自会说服皇上退兵。若吴太医并不在此,赶尽杀绝也无济于事。我尚有信得过的武官在朝中,已去打探吴太医下落。”
“若我听信于你,却仍不得音讯,那狗皇帝岂会放我条生路?”
“我自有法子保王爷周全。”江彬腰间的司南佩,仿佛拉扯着他沉入永无天日的深渊。
“你道我会苟且偷生?”
江彬知朱宸濠的骨气,知他不愿祖上蒙羞,唯有低声劝道“王府虽化为灰烬,却还能再建,但若王爷不在了,吴太医回来,岂不当真无家可归?”
话音方落,一只手猛地扼住了颈项,力道之狠,令江彬措手不及地憋红了脸,伤口也渗出了血。
跟前人,却全然漠视江彬的挣扎。一个外人,凭什么来戳他的痛楚,寻他的晦气?
江彬使劲扒着朱宸濠的手腕,却仍被掐得喘不过气来,他从不知道,这位看似病弱的王爷,竟有这般气力。刚想抬腿扫他下盘,就听一声惊呼。
朱宸濠的手瞬间松开了,江彬重重咳嗽着踉跄一步,被冲上来的人一把扶住。昏昏沉沉好一会儿,才看清跟前正是一脸焦急的吴瓶儿,和赤手空拳打翻了俩兵士冲进来扶他的陆青。
“王爷答应过我什么?!”
朱宸濠负手而立,却不吭声。
江彬总算缓了过来,对吴瓶儿摆摆手,却听她沉声道“王爷,孟宇也是我心头肉,但我并未将他安置在王爷吩咐那处……王爷若对江大人不利,其下落我必不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