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彬一路跟着,毫不避讳地掏了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给守卫瞧。
那人出了宫城,停下步子,抹了把汗,抬头看看半弯月牙,又继续往前走。
最终,他停在了崇文门前。崇文门外便是酒道,美酒佳酿大多从此入京上酒税,酒税由祟文门指定的十八家酒肆统一收受,好些个酿酒的小作坊,为避税于夜间挂着装满酒的猪尿脖偷偷翻过城墙,这“背私酒”的要被抓着便是死罪论处,故而崇文门也有“鬼门关”之称。
半边身子披了月光的正德皇帝,在这“鬼门关”前兜兜转转片刻,随后一屁股坐在了一家酒肆前的石阶上,低着头发呆。
大拇指上的赤玉指环,在月色下暗淡无光。赝品终究是赝品,与他赠与的玉司南佩不可同日而语。
江彬还记得杨廷和“点拨”的那些话,他不过是正德皇帝韬光养晦的障眼法,不该逾越,可今日却又忍不住跟了出来。
夜,就好似无形的鬼魅,掩藏不为人知的欲望,也勾出内心最深的恐惧。
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直到东方吐露了一抹鱼肚白。整条街随着黑夜被驱散,也渐渐苏醒过来。蒸笼里尚未成形的甜香,勾着人肚里的馋虫,红彤彤的一轮娇阳,裹着朝霞徐徐游动,预示着又一日的晴朗。
终于,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江彬看着马车停在城门前,看着那人云淡风轻地下了车,站在正德皇帝跟前。
正德皇帝的目光顺着那双靴子移到他脸上,被夜风吹了一晚的木然,渐渐糅成一个僵硬的笑容。
那凤目,颠倒众生,眼中的淡漠,却似绕着正德颈项狠狠一勒。正德皇帝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仍是端着笑,扯了扯衣领道“师傅倒来得早……”
杨廷和俯视着神色憔悴的正德皇帝,淡淡吐一句“路长日暮。”
路长日暮,无心仕途?
正德皇帝喉咙里“咕噜”一声,似笑非笑“师傅当年言,谷王优柔寡断。如今,当真是言传身教……”
杨廷和露了个浅淡的笑“皇上青出于蓝,棋高一着,微臣颇感欣慰。”
一道旨意位极人臣,却又在剑拔弩张之时迫他返乡。但那些个陈年旧账,翻出来撕破脸,也决计讨不了好。
两人默然立了会儿,直到对面街上黑米莲子糕的甜香随风飘散过来。
“儿时只道莲子清甜,偷摘莲蓬剥了绿衣,入口却难以下咽。”一阵风将他的阔袖掀起一角,“原这莲子也有芯,唯有剖了,舍了,方离了这苦。”
正德皇帝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忽地一把拽住他袖子恶狠狠道“首辅所言极是!当初是我非要整颗吞进肚里自食苦果!首辅高风亮节,谁可染指?”
十岁那年,大病初愈,杨廷和亲手喂了他一块莲子糕,却被坏心眼地含了指头不松口。向来冷淡的杨廷和忽地笑了,那一笑,仿佛湖面上折出的春光。看得痴了,含着的糕点渐渐化成微苦的甜,至今仍停留在舌尖,一心贪恋……
这一去,便要三年。
恨他的辜负,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也恨自己的执念,求而不得,却义无反顾……
疯狂滋长的的毒蔓一夕间要连根拔除,但那心上的千疮百孔,却一刻不停地渗着血……
五指拢处,衣褶聚得宛如皱起的眉。微喘的失态,他眼中,却依旧波澜不惊。
城门徐徐开启,心上两扇门却拖着沉闷的尾音拢在一处,直到最后一丝缝隙透出的光亮,消失在渐渐弥合的绝望之中……垂了手,看他的背影从浓重到浅淡,从灵动到凝固。
当初,怎不知这芯苦?
强求的,不是圆满,而是哪怕玉石俱焚也要葬在一处的天理不容……
江彬独自一人先回到豹房,躺在榻上,任望微舔着手心讨事。须臾,跟前一片影,睁开眼便见了中规中矩候着的内官“督主令我转告江大人,六年前,吴太医曾为首辅人之父杨春医治脾胃,杨春前年因不慎落水烙下病根,缠绵病榻,近日方不治而亡……”
江彬疲惫地支起身,招呼陆青取了银两与那内官“代我谢过厂公。”
张锐这消息来得及时,只可惜此时听来,无异于雪上加霜。他原也猜测,这并非巧合。只知了这始末,愈加心烦。吴太医倒是好手段,时间掐得感刚好。
正德皇帝午时方归来,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寻花问柳的痞相。翌日,命杨一清代任内阁首辅,杨一清立刻以身体抱恙为由恳请告假还乡。内阁里余下的几位尚在“戴罪立功”,正德皇帝连下两道中旨,命孙镇为大同中屯卫指挥佥事,张輗为大同卫指挥同知,内阁都未敢吱声。
举朝哗然之际,兵部尚书王琼又上书奏请整治九边。内阁票拟态度暧昧,正德皇帝朱笔一挥——准。
想了想,又追加一条——命“朱寿”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封“镇国公”。
☆、第四十三章 威武大将军朱寿
江彬自那日回来后便找了个借口搬离豹房,回到自己宅院,与正德皇帝分居两地。
正德皇帝也不多问,先前几天还时常去江彬宅院前晃悠,过了半月便也拉不下这老脸,回豹房宠幸起马昂送来的妹妹马氏与小妾刘氏。对此,江彬只道江山社稷后继有人真乃天下幸事。张永、吴经等一干宦官也闹不明白二人间究竟怎么回事,劝过几次便也罢了。
马氏与刘氏得宠一事不胫而走,几位嫔妃忍不下这口气,纷纷跑去夏皇后与张太后那处告状。夏皇后淡然处之,张太后却想抓着这把柄扳回一局,气势汹汹地怂恿几名言官上书劝谏。但如今文官缺了杨廷和,群龙无首,言官再怎么蹦跶,没了内阁撑腰,也闹不出多大动静。
之后,户部言山东盐引奏开半年无人报,辽东防守兵马见驻山东民力困敝,供亿不继,请如巡抚都御史赵璜议盐课减价上纳,原拟解送辽东者即留山东以给军饷及赈济,正德皇帝从之。
四川叙州府地震,各方支援,正德皇帝命朝官前去安抚。
以虏入境不能防御,夺辽东参将耿贤俸一月,都指挥李端常钦等各三月。
升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戈瑄为南京刑部尚书,改南京刑部尚书孙需为南京吏部尚书。
翰林院检讨张衍庆请送幼子还乡,正德皇帝许之。
诸多琐事,邸报上密密麻麻地罗列着。至高的权利伴随而来的,是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
那一日,江彬自左军都督府归来,便见一堆轿子停在宅院前,里头的望微吠个不停,那些个官员罗纱湿透,见了江彬纷纷涌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着正德皇帝举着牌子赖在吏部大堂替“威武大将军朱寿”讨薪的胡闹之举。
江彬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仍是乖乖进了宫。
吏部大堂内,吏部尚书、左侍郎、右侍郎、司务、郎中、员外郎、主事早就跪了一地,正德皇帝端坐在一旁,身后两名大汉将军扛着块牌子,上头龙飞凤舞九个大字——“拖欠俸禄者豹房侍寝”。
“别白费功夫了,搬什么救兵来都无济于事,今日非得给我个……”话未完,一扭头就见了带着陆青、汤禾等锦衣卫前来的拉长了脸的江彬,于是一个蹦跶上前握住江彬手道“吃过了?”
江彬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负众望地扭了扭僵硬的脖子。
正德皇帝终于放弃讨薪,牵着他二奶去了“天下第一大酒楼”。傍晚生意红火,正德皇帝去了楼上厢房,点了一桌子菜,不停給江彬斟酒,嘘寒问暖。江彬看着碗里堆起的那座小山,暗暗叹了口气。他吃不下,便只管喝酒。末了,始终滔滔不绝的正德皇帝略带迟疑地询问,过几日可否随他去宣府一趟。
江彬扭头看看寂寥的月色,点了点头。
正德皇帝忽然道“你可觉着那吕携眉眼与一人颇为相似?”
江彬想了想,头一低,醉了。
三日后,宣府,江彬眼见着正德皇帝头戴盔帽,拿着图纸指挥营建威武大将军朱寿的“镇国府”。
江彬本以为正德皇帝是来巡视宣府的,见他不过来建这一处玩乐之地,想着杨廷和之子杨慎正是翰林院修撰,将来明史中涉及他的这段必定是浓墨重彩。几日之后,正德皇帝便又带着江彬四处转悠。
值得欣慰的是,被调入宣府的京军果真按着正德皇帝的旨意,于操练之余担负起修葺吊桥、清理皇堑之责,而之后王琼上书的戍边建设的建议,也都在按部就班地执行——扩展宣化城,城上设角楼和铺宇,修整独石口和锁阳关关隘……
回京前,江彬终于有机会前去探望李时春之妻,却意外地得知她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回京后第一件事便是杀到李时春府上,逼他挖出酒窖里的好酒对饮。
“这等喜事怎不知会一声?”江彬将一个木匣子搁到桌上。
李时春赧然,道谢收下了,见是枚玲珑的翡翠锁,那锁也两片指甲大小,正面是围着寿字的九只蝙蝠,反面雕着“长命百岁”。李时春不懂玉,但也知价格不菲,本想还给江彬,被江彬一瞪只得自罚一杯。
“说来嫂嫂即将临盆,可想好名字?”
江彬自然没忘了妇人起名的嘱托,只思来想去几个名,都觉着美中不足,至今仍未定下。
提起王继,两人又沉默一阵,喝到二更,李时春硬要遣人送江彬回去,江彬推脱不了,便上了轿。没走多远,却见了夜色中站着发怔的一人。
“不是早让你回去?”江彬掀开帷幔。
陆青不作声,江彬凑近了才发现那浓烈的酒味不是自己身上的。
“可遇着什么不顺心的?”
陆青垂头站了许久,好几只虫儿围着灯转悠,掌灯人挥了挥手,缺赶不走这纠缠不休的烦闷,许久后,他终是在树叶沙沙中低声道“江大人,当真要将青梅许配给汤禾?”
江彬一愣,这才想起前段时日随意提及的话。汤禾与青梅,郎有情,妾有意,江彬还道陆青也会赞成这姻缘……
“你……可是对春梅……?”
陆青一双眼直愣愣地瞅着江彬,半晌,方摇了摇头。
江彬心中生出个想法,忽然有些心虚,也不敢多问,扶着陆青上了轿,缩手缩脚地挤作一团。
☆、第四十四章 脱缰
陆青在江彬宅院睡了一晚,翌日便是万寿圣节,江彬嘱咐吴伯照顾好陆青,天未亮便进了宫。
其实也没什么用得着江彬的地方,一切自有鸿胪寺操办,江彬不过是奉命来给正德皇帝解解闷,也对得起佞臣的名声。
无了杨廷和的内阁,疲软得像剔了刺的鱼,那些个围绕内阁转悠的文官们,见了江彬也都收敛许多。
逼走李东阳,召回杨廷和,又早将他父亲的病情算计在内,好教杨廷和因了文官们极力维护的祖制而不得不回乡丁忧,正德皇帝的目的,无非是架空内阁,然而这个局面,总教江彬嗅出些异样来。一来,杨廷和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二来,正德皇帝掌权后似有些过于安分了。
这般想着,不知不觉便已到了池边台榭,廊道上一群宫女娉婷婀娜地端着瓜果小食向水榭走去。看模样正德皇帝该是在那儿,江彬拐过个弯儿远远跟着。
水榭半边架在岸上,半边伸入水中,是赏景的好去处。那软绵绵的一轮,惬意地裹了朝霞映在水中央,风一吹,便皱起一层红光,惹得岸上笑语频频。
正德皇帝左拥右抱,惬意地与佳人赏景。那二人江彬认得——马昂的妹妹马氏与小妾刘氏。总听人说二人颇得正德皇帝宠幸,今日却头一回见识。
正德皇帝着一件紫红的圆领袍,头戴网巾,时不时凑上去喝一口美人手中的酒,引来一阵娇笑,熏了香的汗巾在跟前晃得眼花缭乱,不远处守着的张永恭顺地垂着眼,似与眼前的寻欢作乐全无干系。
江彬站在假山后,一时间也无人注意。这池边,正德皇帝曾向他诉说对李东阳的不舍,也曾拉着他一同祭拜朱天菩萨,他曾于此动摇过追名逐利的念头,想着若能辅佐他,得个国泰民安的盛世,也不枉这一世。
腰间刺绣的扇袋与拖着长穗的玉司南,被夕阳一照,好似凑在正德皇帝跟前的谄媚的红唇。
假山上歇脚的鸟儿,好奇地打量着转身离去的江彬,随后扑棱着翅膀一声婉转,消失在皇城深处。
当日,红光满面的正德皇帝御西角门,免文武群臣及外夷大礼,只行五拜三叩头礼,赐晏,并赏织金文绮彩币钞锭等物,一派其乐融融。江彬也得了赏,转手就给了陆青与汤禾。宴上喝了些酒,回去时想起两颗虎牙的王勋。
是该找个时候,再回去看看。那个疑问,在心中盘桓已久。
颠簸间,似见了王勋一双含笑的眼。借着酒劲脱口而出,却将自己惊醒过来。猛地直起身,才发现仍在往自家宅院去的轿子里。心突突地跳着,庆幸这只是半梦半醒间的呓语。
外头,轿夫依旧稳稳地抬着轿,全当没听见江彬的言语,随轿而行的汤禾脸上却掠过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翌日,江彬醒来仍有些头痛,外头下起了绵绵细雨,江彬不喜别人打伞,随手提了把出门,撑开了才发现伞面上有正德皇帝的名讳,草书末尾一笔还连着只微笑的小猪。雨水打湿了伞面,那小猪的尾巴骤然晕成一团墨色,江彬收了伞,淋着雨步入轿子。
早朝前,雨停了,正德皇帝却并未出现,百官互相打听,才从内官嘴里得知,正德皇帝带着马昂敬献的两位美人去宣府镇国府逍遥了。乱作一团间,便有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了江彬。同情有之,取笑有之,冷眼旁观有之,幸灾乐祸有之,江彬只看着那空荡荡的龙椅发怔。
正德皇帝在宣府流连忘返的第七日,江彬带着李时春媳妇缝制的几件小衣裳告假前往大同。然而仇瑛产期竟是提前了,江彬到时,已见她怀抱着一个婴儿。
那男婴哭得小脸通红,五官皱成一团,也不知眉目如何,特意赶来的孙镇站在床边摸着下巴道“哭得如此中气十足,将来必是个练家子!”
张輗白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愿赌服输,当初怎说的?这‘义父’之名可得我先担着!”
“做不得义父,做师傅还不成?”孙镇不服气道。
萧滓见二人斗嘴,不由笑道“虎父无犬子!谁都教得,只怕宠天上去!”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逗得仇瑛眉开眼笑,只王勋笑着笑着便不言语了,江彬看他那模样,泛起一股酸涩。
仇瑛毕竟身子弱,经不起疲累,几人嘱咐奶娘好生照顾,又将孩子抱了一圈,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去。
府上早备了好酒好菜,孙镇吃到一半,又给江彬满酒,问他为何给孩子取名为“欣”。
“王欣,字常悦,自是希望他一生逍遥。”张輗代江彬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