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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武宗野史 第8节

作者:celiacici 字数:21440 更新:2021-12-29 12:31:59

    在王勋府邸过了一晚,翌日,几人送萧滓到城门,萧滓对江彬道“今日方知江统帅并非池中物,来日若能尽绵薄之力”

    “求之不得。”江彬也觉着与萧滓颇为投缘。

    王勋又嘱咐萧滓几句,这才道了别。

    荷笠带夕阳,青山独远归。

    往回走时,王勋忽道“明日我启程去浙江”

    几人互看了眼,王勋祖籍在杭州,清明将近,自是要祭拜。

    江彬瞥了眼腰间鞭子道“我与你同去。”

    孙镇与张輗也在一旁附和,王勋道“你们早祭过了,不如留下照看嫂嫂。”

    二人答应了。

    江彬只带了汤禾随王勋前往浙江府。

    一路经过山西、河南、南京两人聊得投机,便也未觉着路远。王勋的身份本有些尴尬,但有江彬这锦衣卫指挥使作陪,自是顺畅许多。

    两人歇了一晚,刚要出南京城,却听一人道“公子这扇袋别致得紧”

    江彬扭头,就见了茶铺里坐着一人,正悠然自得地摇他的描金扇,他身旁坐着的,正是江彬留在大同的那几名锦衣卫。

    江彬顺了把坐骑的毛,装没瞧见,王勋却装不了,于心不忍地拍了拍江彬的肩“我去抓药。”说罢便牵着马朝药铺走去。

    江彬将马拴在茶铺边上,瞥了眼本该在筹备祭祀的正德皇帝。

    “路过怎也不说一声” 话未完,就被飞奔来两位的衣衫不整、气喘吁吁的内阁大学士梁储和蒋冕一左一右给逮住了,几个同来的“大汉将军”竟都落在后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两位阁老把正德皇帝拉到一边,紧箍咒似地说教了一通,这才注意到恨不得钻到马肚子底下去的江彬。

    江彬对二位行了礼,义正言辞地和正德皇帝撇清关系“我与故友同往杭州祭祖,途经此处”

    “与我私会。”正德皇帝摇着扇子接道。

    两位阁老并不想知道二人是否预谋好了,一人拽着正德皇帝一边袖子,生怕这活祖宗再跑了。正德皇帝见老人家一脸苦样,便也不再为难,上前使劲捏了把江彬手腕“瘦了。”

    江彬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牵了马昂首阔步地走了,转身时将正德皇帝塞给他的纸条又往袖子里推了推。

    王勋提了药材出来,正见了一脸无奈的江彬,于是调笑道“江统帅真乃祸水一瓢。”

    江彬掐下树上未熟的杏子丢过去,王勋接了咬一口,呸地吐了,牵着马与江彬一同往城门走。

    按江彬交代买了些滋补品和金石玉器的汤禾早候着了,江彬见他另一袖里掩着支桃木簪,不禁一笑。

    一路颠簸,终于赶在清明前一日到达浙江杭州。

    王勋带着江彬去见他姑母与母亲,两位妇人家颇为不好意思地收了江彬的礼,随即便拉着江彬嘘寒问暖。

    “倒似你才是王家孙似的。”王勋在被嘱咐带江彬四处走走时不免抱怨道。

    柳暗花明春正好,重湖雾散分林沙。

    江彬望着西湖苏堤,想起正德皇帝塞给他的条子,于是道“听闻前段时日,市舶司出了些岔子”

    王勋倚着香樟树道“来的一路略有耳闻,说是两队倭人商船先后到了宁波,市舶司却先款待了后者,前者一怒之下夺了前者船只回国,沿途烧杀抢掠”

    江彬点了点头“待清明过后,我去市舶司走一趟。”

    王勋爽快道“我替你打点。”

    翌日,家家户户皆担提尊榼,轿马后挂楮锭,满道都是前往坟前扫墓的素服。

    王继因死无全尸,并未埋在占着风水宝穴的祖坟边上。王勋先去祭祖,让江彬和女眷晚些出门。

    王继的坟地是王勋定的,就在王继与他儿时嬉戏的小山丘上。山丘上就王继这一座坟,坟建得朴素,边上一棵老槐,替王继遮去渐渐毒辣的日头。竖着的墓碑刻着王继的姓名、籍贸、家世、经历以及逝世年月、葬时葬地,这段碑文以及四言铭文,都是王勋亲手执笔的。

    碑文往往溢美过誉,王勋写的却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我们小时候总想着将来长得与这槐树一般高,却原来,我们长,它也长,永远都够不着。”王勋芟剪着坟前草木对江彬道。

    由姑母和丫鬟扶着的王勋之母,吃力地将酒满上,江彬看着那模样便觉着不忍,但也知这必是亲力亲为的。

    王勋除草添土,随即扶着母亲,姑母,和江彬一同跪拜。拜完将酒洒在埋了王继的坟土上,将楮钱置于坟头。

    最凄凉,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身素服的江彬,不知该如何安慰身边的二位妇人。哭到伤心处,都不愿离去,王勋又为坟头除草添土一番,这才令两名丫鬟扶着妇人们先回去了。

    王勋带着江彬往前走,走到园圃芳树下,便拉着他坐下同饮。江彬只陪着喝几口,怕醉意上来,当着王勋的面说些不该说的话,徒增伤感。

    王勋从始至终都未哭过,只靠着树发怔。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西湖边的古刹上,直到南屏晚钟荡开层层叠叠的雨雾,方低声道“倘若确有轮回,恰如这日落日出”说着,又摇头苦笑,“即便有,也未必能遇上上苍不曾厚此薄彼,我只是不服”

    雨笼青山,如晕开的水墨。

    “当年,我与兄长比高,总差这么一截,他便安慰我道,厚积薄发,将来,必走得比他长远”望了眼暗下的天色,“可谁要这长远”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海棠依旧,谁犹在喃喃自语。

    、第三十九章 市舶司安远驿大兔子

    王勋喝多了,第二日醒来,喝了几万醒酒茶,又恢复成往常模样,拉着江彬四处游荡尽地主之谊。江彬被拖着爬山泛舟的见识了各处景致,王勋方道“宁波那处我托了人,你便也当回皂隶罢”

    江彬面不改色地戳王勋脊梁“睚眦必报”

    王勋一副你能奈我何的得意神情。

    杭州府与宁波府离得近,水路走得快些,江彬在杭州湾吐了两回,到宁波又被王勋灌了回来。吃饱喝足,王勋便带着江彬“赴任”。衙门里的关系,是孙镇的表亲,王勋送那人几坛酒又给了一串钱,江彬与汤禾便各自领了套青衣。

    翌日,江彬顶着这皂隶身份由衙门上司领着去了名为安远驿的市舶司。

    市舶司沿袭前朝之制,掌管海外诸国朝贡及贸易事宜,市舶司内置提举一人、副提举二人、属下吏目一人。市舶司的提举正是正德皇帝亲自指派的太监赖恩。赖恩内书堂出身,面目俊朗,博古通今,年纪轻轻却深得正德皇帝宠爱,便将这份差事交予他。由他坐镇的市舶司,还未出过岔子。然而正德皇帝前往南京前,一封奏章却令他生出些担忧。他不信,事情当真如奏章所述,单是倭人间的纠葛,于是侯着途径南京的江彬,塞了纸条给他,命他暗中彻查。

    市舶司隶属于布政使司,税收权原掌握在布政使司手中,但因了赖恩的兢兢业业,正德皇帝特批他全权负责税收。对于此等肥差外流,布政使司自然不满,此次纰漏他们也没少参奏,暗指此中猫腻。

    江彬打听之下得知,赖恩告假回乡祭祖,尚未归来。江彬在衙门上司的引荐下,见了副提举一面。那肥头大耳的副提举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看了眼江彬呈上的三十六两雪花银,说起话来嘴里像含着颗核儿“但说无妨。”

    江彬恭敬一揖道“我表嫂屈身于一倭贾,几日后他便途经安远驿去会一台州商贾,能否请大人通融,先查其货报其税”

    那副提举抖了抖脸上横肉“我原也想通融,可前段时日出了些岔子”

    江彬忙接道“可是那两队倭贾之事”

    副提举颔首,看在银两面上摆了说书架势“倭人宗设与瑞佐,各率一队先后至我司。提举大人却命人先查后到的瑞佐货物,并于设宴款待时令瑞佐居于上座。宗设一气之下召集倭人追杀瑞佐,瑞佐逃至城外,宗设仍不罢休,沿途烧杀抢掠,夺船回了倭国。”

    江彬听罢,沉吟片刻后道“提举大人可与那瑞佐相识”

    副提举一听哈哈大笑“你一衙役,连这都不知那瑞佐身旁的译官宋素卿原是京城人士,至我司当日便送了提举大人金缎一端、绸绢十匹、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

    江彬心中不禁叹了口气,向来志向高远的赖恩竟也逃不过这一劫。又使了些计量,求一丈赖恩分于副提举的绸绢。又留了几日,与汤禾共同打探得人证物证确凿,这才鸣鼓收兵,与王勋一同回了杭州。

    又逍遥几日,江彬不得不回京赴任。

    王勋送江彬到城门口,唠叨几句,被江彬笑话婆妈,这才道别。

    江彬翻身上马,王勋却又叫住他“有句话不当说,但我怕你日后”

    江彬扭过头,就听王勋郑重其事道“当年于大同斩鞑靼来使,并非我本意。”

    江彬一愣,拽紧了缰绳。依他对王勋的了解,王勋确不会因了一时冲动而罔顾大局

    江彬不敢往下想,硬生生说了句“保重”,一挥鞭,扬尘而去。

    王勋望着那逃也似的背影,兀自叹了口气。

    江彬一入京,便被正德皇帝派遣的一队人马大张旗鼓地迎进宫里,不知道的还当正德皇帝又抢了哪个有夫之妇。江彬见了正德皇帝便呈上那些个赃物、供词,将来龙去脉都说了个仔细。

    “赖恩当年因家里揭不开锅,被双亲阉了送到皇城外,要不是张永看他可怜”正德皇帝一叹道,“未料,终究是逃不过这眼前利”

    江彬挠着望微脖子,没搭话。

    正德皇帝也伸手帮着挠“赖恩毕竟竟是张永提拔的之后,便交给东厂罢”

    江彬不动声色,心中却想着自己千辛万苦,不过又给正德皇帝卖了个人情。

    正德皇帝看江彬那模样便知他心思,摸着望微肚子道“此事不单单是拉拢,若今日不先动作,恐市舶司要被文官们撤了去。到时那些富贾仗着各自势力积欠倭国商贾货款,即便倭国商贾向乡绅求援,也不过是引狼入室。日积月累,狗急跳墙,那些个地方官必会反咬一口,唆使朝廷答应出兵剿灭倭寇,若倭国胜了,必占我岛屿。若我军胜了,从此便断了往来。若僵持不下,则劳民伤财。”

    江彬愣了下,未料到正德皇帝想得长远,想来还是自己鼠目寸光了。

    “这几日可还过得舒坦”正德皇帝似也不愿多说此事。

    江彬从袖里掏出一物递过去。正德皇帝接过了,见是枚仿春秋战国时期的雕了兽面纹的赤玉指环,玉料中等,做工却不俗,古朴中透着灵气。套拇指上试了试,大小刚好,之后又怕见光会化了似的,小心翼翼地用绒布包了收进锦盒里,找了个柜子锁上。

    江彬脸上有些发烫,他也就在逛古玩店时觉着有眼缘随意买的。

    正德皇帝绕到江彬,下巴搁他肩上“抽屉桌里,那些钱哪来的”

    江彬抬了抬肩,正德皇帝却又把胳膊环了上来,江彬唯有无奈道“吕携给的,还有吴太医那处做些营生。”

    “哦什么营生”

    “生药铺。”

    “他足不出户,要这些钱作甚”

    “吴太医说是”江彬顿了顿“养兔子。”

    宁王府里,吴太医每日相夫教子伺候着一大一小两只兔子。但两只兔子并未在吴太医的调养下长多少肉,依旧挑食挑得连吴瓶儿都有些看不过去。

    吴二奶常在窗边托腮想“兔子怎能不吃萝卜呢”

    于是某日,吴太医在午膳时准备了两盘葱拌萝卜,对小兔子附耳道“吃完这些,明日便带你去后山打鸟。”

    小兔子立刻捏着鼻子将跟前的一大盘萝卜倒进嘴里。

    吴杰又对边上直皱眉的大兔子道“不吃萝卜,这几日便不与你欢好。”

    大兔子掀桌,佛袖而去。

    吴杰面上带笑,却动了真格,当晚便睡到了小兔子屋里。如此这般持续了半个多月,府里众人都觉着有些透不过气来。罪魁祸首吴太医倒是每日神清气爽,与王府众人磕瓜子唠家常,好生逍遥。

    寒食节的前三日,月黑风高。

    吴太医正在书房看医书,门板忽被“砰”地一声踢开。

    一只大兔子,背着月光走进来,披头散发,气势汹汹,手里还端着一大盘清水萝卜。

    吴太医抬头,就见大兔子一仰头,将萝卜尽数倒进了自己嘴里,鼓着腮帮子将盘子掷到桌上,“哐”的一声。

    吴太医对着跟前憋红了脸瞪他的大兔子瞧了片刻,扔下书卷猛一个饿狼扑食,将大兔子按倒在桌上拆骨入腹。

    、第四十章 吴太医那绝对是精

    吴太医又和宁王大人同房了,这让王府众人都松一口气。

    只张锦总躲着吴瓶儿,吴瓶儿却总故意堵他玩。 肥水不流外人田,宁王大人一脸坦然地等着被戴绿帽子。

    清明前,宁王大人问吴太医,清明可回去,吴杰这笑说“无人可祭”。

    朱宸濠满脑子都是“举目无亲”,脑子一热便道“那边同我去怀玉山吧”

    吴杰自然答应,收拾行李时又道“见我那直裾没袖口有些脱线的。”

    大兔子摇摇头。

    清明节那日,朱宸濠让吴后妈留在府里带小兔子,自己则和吴杰在正德皇帝的首肯下一同前往怀玉山。

    怀玉山,自浙江边境向西南蜿蜒,半山腰便能见着鄱阳湖与钱塘江。玉山北境的玉京峰下,好些个采茶人正在忙碌。吴杰买了袋玉山茗眉,说是可入药。朱宸濠让侍卫在县口等着,自己则牵了马,与吴杰一同往深处去。

    雾气还未散去,仰头望不到顶,只透出薄薄一层光,流转于素服上。朱宸濠手里提一叠纸钱,吴杰一手提酒,一手拿了把铲子。越往前走,越凝重,吴杰赶上朱宸濠的步子,一把握住他的手。

    一股暖意从掌心传来,紧绷着的朱宸濠忽就觉着安心许多。

    红豆杉的包围中,两座无碑的坟冢并排立着,坟的周围盛开着成片的白牡丹,艳露凝香,千娇万态。牡丹可不似寻常野花,需有人看护。那白发苍苍的老仆,正修剪弱枝,见了二人起身一礼,随后知趣地退下。

    朱宸濠将纸钱交到吴杰手中,取过他手里铲子,给两座坟冢除草。

    吴杰捏着那些个纸钱,觉出上头些许潮湿,似是之前朱宸濠掌心的汗。

    “我来吧”吴杰握住朱宸濠的手。

    朱宸濠在府里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做得来这个。朱宸濠却固执地不松手。吴杰无奈,看着他将那坟冢上的杂草一颗颗铲了,再添些新土压实。

    吴杰给朱宸濠擦汗时,朱宸濠终于道“我娘出生青楼,她怀我之事父王并不知晓她生下我后,便靠着养蚕为生,但那夜,忽然去了”

    那夜,雨湿了窗纸,雷打个不停,女子痛得抓破了风韵犹存的脸面,喉咙里发着嘶嘶的响,挣扎片刻后,她猛地绷直了身子,目光死死钉在角落里蜷着的朱宸濠身上,想说什么,张口却吐一口血。当时朱宸濠懵懵懂懂的,只觉着怕。直到第二日,阳光洒在死不瞑目的尸身上,朱宸濠才明白,娘是再不会醒了

    多年之后,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却在每个雨夜,听到母亲在耳边“嘶嘶”地喘着气,怕得蜷成一团。

    吴杰将看似平静的朱宸濠搂进怀里,手上的泥土沾在他素白的衣上,仿佛雨水冲刷后留下的泥泞。之后的事,他都知道。朱宸濠那眠花宿柳的父王朱觐钧,因无子嗣而将朱宸濠接回府中。而那被朱宸濠称为“母妃”的女子,却对朱宸濠百般刁难。而之后朱宸濠娶的那位妃子,正是他“母妃”的幺妹。

    “她难产死的。她总说恨我,却还为我生下了孟宇”

    吴杰轻轻抚着朱宸濠的背,朱宸濠将脸埋在他怀里,这么多年来,他始终被愧疚折磨着,即使每年来看望她们,为她们在坟前种满牡丹,也无法消减日久弥新的痛苦。

    吴杰看朱宸濠那模样,心下不忍,想了想,拉着朱宸濠一同跪到坟冢,恭敬一拜道“鄙人吴杰,若二位泉下有知,已不怪罪宇梁,望能借物还魂,使其宽心。”

    话音方落,那些个白牡丹便无风而动,整齐划一地朝二人点了点头。那被红豆杉遮斑驳的光亮,在娇嫩的花瓣上映下一个又一个光点,仿佛含笑的眼。

    朱宸濠被吴杰牵着往回走时,仍在发呆。

    眼看到了县口,朱宸濠猛地刹住步子道“你何必使这妖法”

    “妖法”吴杰含笑看他。

    世上哪有靠渡气便能治病的太医,又哪有凡人能轻易采到南山那黄花红鄂

    他倒不是怕妖要吸人精、食人心的传言,而是怕吴杰哪日被老道收了去,或自己莽撞,不知忌讳,平白无故地害了他。

    “原来你早知道”吴杰看朱宸濠那模样,忍不住逗他道,“也罢,我便说与你,免得你日后见我现了原形,怕得去请道士。”

    朱宸濠想反驳,却又忍不住好奇吴杰真身究竟是什么。狐妖猫妖狼妖

    “萝卜精。”吴杰一本正经道,“你自幼不吃萝卜,留在地里,久而久之便成了精。”

    宁王大人愣了会儿,才明白被笑得偏过头去的吴太医骗了,气得拂袖而去。吴太医唯有噙着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就差变出根尾巴惬意地摇上一摇。

    还记得出门前吴瓶儿道“你那直裾不是长腿跑了,是你家王爷偷学针线活,给补坏了。”

    大狐狸想到这里又禁不住傻乐,舔舔嘴,蹦上去逮住气呼呼的大兔子“吧唧”一口,臊得等在县口的侍卫个个红了脸。

    、第四十一章 丁忧

    万寿圣节将至,正德皇帝吵着要贺礼,江彬唯有一筹莫展地独自在京城闲逛。挑了半日,却没什么中意的。正德皇帝什么都不缺,这礼着实难办。一时也没主意,便逛到了与吴杰合开的生药铺前,进去看看,里头百姓也打量他,猜想这位俊俏公子光转悠不开口,莫不是有什么隐疾。

    江彬想着自己的事,也没注意旁的眼光,进里头和账房聊了几句便掀帘子出来,却见门边候着儒士打扮的一人。

    茶楼里,说书的正提着嗓子讲到兴头上“这赤脚大仙过惯了天上日子,哪肯下凡玉帝无法,唯有答应遣文曲星君与武曲星君下界助他赤脚大仙这才投胎成了皇帝,只一出生便大哭不止,催促文曲、武曲速速下凡。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凡这天上星宿下凡都要先去南斗星君处记上一笔,取一张脸谱戴上。那日武曲与文曲来取脸谱,南斗星君与北斗星君棋下得正酣,将二人晾在一旁。文曲星君才高八斗,却是个急性子,擅自取了南斗星君的乾坤袋,从里头摸了张脸谱便匆匆下界投胎去了。而武曲星君生性木讷,待到二位星君下完棋方说明来意,南斗星君找来乾坤袋,却如何都找不到那武将脸谱,无法,唯有将文士脸谱给了武曲星君。武曲星君投的那武将,生得眉清目秀,却自幼喜欢舞刀弄枪,练就了一身武艺,精通兵法谋略,成为宋朝的一员骁将,南征北战,屡建战功。但因容貌清秀,出征时常戴着个鬼面,人称“面涅将军”。而错拿了武将脸谱的文曲星君,虽生得早,却是个不讨喜的黑炭脸。幸而二十八岁中了进士,成了万人称颂的一代清官”说到此处,那说书顿了顿,“在座的可有知这二位身份的”

    座下立刻便有人道“不正是北宋大将狄青与包拯包青天”

    那说书一拍止语,“啪”的一声“正是”

    听客中便又有人道“可惜狄将军死得冤啊”

    他这一说,下头附和声四起,那说书人跟着感叹几句,便又讲起面涅将军狄青的累累战绩。

    二楼窗边的杨廷和收回目光,抿了口茶道“江大人以为如何”

    “无稽之谈。”

    杨廷和放下杯盏,眼似秋波横,眉如远山黛,江彬忙别开眼。

    “惟中性躁,多有得罪,望江大人莫与他计较。”

    严嵩,字惟中。江彬估摸着这并非杨廷和来找自己的缘由,满口答应着,等他下文。

    说书人此时又说完一段,拍了止语道“且听下回分解”,便抛下一众伸长脖子的茶客大摇大摆地走了。座下不满地议上几句,声音也便弱下去。

    第二壶茶上来,江彬终于盼到杨廷和开口。

    “江大人,皇上心思,你我都明白,若哪一日,鹬蚌都知了被渔翁拿捏戏耍,江大人以为,该从何处着手”

    何处着手“渔翁”正德皇帝未失德也未失民心,“鹬蚌”反不了他,自是拿他身旁的“佞臣”开刀,但那又如何江彬从揣着那三十两银子回去时便知道,心机深埋了这些年,开枝散叶了总要讨个说法。

    “首辅多虑了,皇上心纳天下,若真有这一日,区区何须挂齿”

    杨廷和一双眼,始终不离江彬面上,听了这句,方往下移,直落到他腰间。

    “这司南佩,当真能趋吉避凶”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江彬也不再绕弯,喝尽杯中茶道“杨大人请回罢”

    万寿圣节前三日,西官厅又有兵士闹事,马踏死两个孩子,一家人去衙门伸冤,又被活活打死。此事惊动了京城内外,在内阁带领下,百官跪于午门外,恳请正德皇帝将边军驱逐出京。这些都是递了奏本的官员,名为请求,实为威逼。幸而杨一清、王琼、乔宇、王守仁、萧滓以及一干武将不在此列。

    正德皇帝登上高台眺望了一下那黑压压的一片,对着江彬唤一声“妲己”。

    江彬当没听见,低头看下头密密麻麻的脑袋,杨廷和与杨慎不在其列,严嵩却是首当其冲的。蓄谋已久的大刀阔斧才刚开始,正德皇帝绝不会轻易妥协,可如此僵局,该要如何收场

    正德皇帝命人端了把椅子来,手搭凉棚看天道“这天似是欲雨。”

    果真到了午时,雷声滚滚,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正德皇帝兴高采烈地看着文官们都淋成了落汤鸡,可怜好几个身子骨不够硬朗的老官员,淋了会儿便挺不住,身子一歪被人抬了下去。

    正德皇帝望了会儿觉着无趣,招呼江彬、张永等人一同摆了桌马吊牌。江彬对着牌上的宋江发呆,总觉着这事有些蹊跷,正德皇帝这般笃定的无所作为,是料定了结果,还是另有隐情

    雨淅淅沥沥下不完似的,到了傍晚,下头的已少了三分之二,剩下些年轻力壮的,尽管饿得两眼昏花,但依旧跪得腰板笔直。

    正德皇帝挥了挥手,回了豹房。

    翌日一早,也不上朝了,命人在高台上搭了个棚,和江彬边用早膳边观赏下头摇摇晃晃的官员。

    江彬被那几双愤世嫉俗的眼,瞪得如芒在背,想走却又走不得,直到一声惊雷,张锐带着几个宦官趋步而来。

    “禀皇上,杨首辅之父三日前已病逝。”

    按着祖制,朝廷官员父母去世,无论官职,都得从得知丧事那日起,回祖籍守制三年,此谓丁忧。想到之前杨廷和亲自来寻,江彬才恍然大悟,那时杨廷和该已知父亲病逝,只为了今日这一局,秘而不发丧

    “那便代他发丧”正德皇帝漫不经心地捻起一块糕点喂进望微嘴里。

    张永匆忙退下了。

    片刻后,便有宦官高声道,钦差已去杨廷和府上传旨,正德皇帝挽留三日前丧父的杨首辅,令他不必弃官去职,不着公服,素服治事。

    已精疲力竭的百官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呆若木鸡。这便是说,暗中挑他们与皇帝对峙的杨首辅,三日前便已丧父,按规矩该回去丁忧这一群龙无首的变故,令群情激奋的胁迫,沦为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文官们还未反应过来,便又有钦差上前宣旨凡带头闹事上书驱逐边军的,统统廷杖二十,并伐两个月俸禄,以示薄惩。

    二十大板的确算不了什么,更何况正德皇帝有言在先,要手下留情。然而这些个文官跪了一夜,饿了两顿,又淋了场雨被剥了裤子打时,先前还挺有骨气地忍着不叫,后头就已是叫不出声了。

    江彬瞧着跟前严嵩,他身上已湿透,几缕发丝狼狈地贴在前额,因忍着痛,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一双布满血丝的怨恨的眼,死死瞪着高台之上的江彬。

    江彬五指一紧,想移开视线,却忽地瞥见严嵩袖子里,探出的半支桃木簪

    受了廷杖的文官们,一个个被抬了下去,其余的都抖得筛谷似的。幸而正德皇帝并未再降罪,手一挥,由着他们去了。

    看着这些个平日里飞扬跋扈此时却失魂落魄的文官,江彬忽然觉着有些疲惫。他扭过头,看正德皇帝眼下的两弯青黑,心道若留他一人在这场无休无止的权力倾轧里,是否会有些孤寂

    、第四十二章 中旨

    杨廷和坚持丁忧,正德皇帝再三“挽留”都无济于事,杨廷和三日后便要起程回祖籍四川。大学士,除置身事外的杨一清之外,皆引咎辞职,为正德皇帝温旨慰留。而那些个想效仿内阁的参与示威的官员递上辞呈后,正德皇帝大笔一挥,全都恩准,让不过为做个姿态好继续为官的墙头草们霎时傻了眼。

    正德皇帝还嫌不够,特意派东厂与锦衣卫上门催促,送几头驴,赠一两白银,即刻起程。那些留在京城宅子内的财物家什统统充公入豹房小金库。

    严嵩自然也递了辞呈,但却是少数几个真心想要归隐的官员之一。

    严嵩走的时候,江彬远远看着。

    严嵩尚未痊愈,却不愿接受正德皇帝的好意,趴在马上,由几个仆从牵着往城门走。

    尽管严嵩对江彬怀着敌意,但江彬对严嵩却并无怨怒。毕竟严嵩对他的仇视,更多地是来自于他兼济天下的理想与辅佐君王的抱负,他是良心未泯的官员,只初出茅庐,尚需磨砺。

    江彬相信,有朝一日他归来,必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

    严嵩并未察觉江彬的视线,在等待出城时,频频回首,似在等什么人。江彬想起之前杨家宴上,严嵩望着杨慎的表情。总听闻严嵩仰慕这位不可一世的少年郎,但对方却并不将他放在心上。更何况杨廷和不得不离京丁忧,如今杨家多忙得不可开交,哪有空顾得上严嵩这个外人

    严嵩凝神眺望许久,见无人来,唯有认命地动了动唇。

    马驮着他,渐渐远去,日暮苍凉,前程未卜。

    回到豹房,正德皇帝已歇下,这几日似是心累,都睡得早。

    江彬去练了会儿箭,便回房里睡了,晚上起夜,却见一人偷偷摸摸地往外走,江彬忙披衣跟上。

    那人脸上蒙块巾,到了门口,露半张脸,守门的忙给开了门。似怕惊动谁,他也不牵马,步行往宫门走去。

    江彬一路跟着,毫不避讳地掏了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给守卫瞧。

    那人出了宫城,停下步子,抹了把汗,抬头看看半弯月牙,又继续往前走。

    最终,他停在了崇文门前。崇文门外便是酒道,美酒佳酿大多从此入京上酒税,酒税由祟文门指定的十八家酒肆统一收受,好些个酿酒的小作坊,为避税于夜间挂着装满酒的猪尿脖偷偷翻过城墙,这“背私酒”的要被抓着便是死罪论处,故而崇文门也有“鬼门关”之称。

    半边身子披了月光的正德皇帝,在这“鬼门关”前兜兜转转片刻,随后一屁股坐在了一家酒肆前的石阶上,低着头发呆。

    大拇指上的赤玉指环,在月色下暗淡无光。赝品终究是赝品,与他赠与的玉司南佩不可同日而语。

    江彬还记得杨廷和“点拨”的那些话,他不过是正德皇帝韬光养晦的障眼法,不该逾越,可今日却又忍不住跟了出来。

    夜,就好似无形的鬼魅,掩藏不为人知的欲望,也勾出内心最深的恐惧。

    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直到东方吐露了一抹鱼肚白。整条街随着黑夜被驱散,也渐渐苏醒过来。蒸笼里尚未成形的甜香,勾着人肚里的馋虫,红彤彤的一轮娇阳,裹着朝霞徐徐游动,预示着又一日的晴朗。

    终于,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江彬看着马车停在城门前,看着那人云淡风轻地下了车,站在正德皇帝跟前。

    正德皇帝的目光顺着那双靴子移到他脸上,被夜风吹了一晚的木然,渐渐糅成一个僵硬的笑容。

    那凤目,颠倒众生,眼中的淡漠,却似绕着正德颈项狠狠一勒。正德皇帝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仍是端着笑,扯了扯衣领道“师傅倒来得早”

    杨廷和俯视着神色憔悴的正德皇帝,淡淡吐一句“路长日暮。”

    路长日暮,无心仕途

    正德皇帝喉咙里“咕噜”一声,似笑非笑“师傅当年言,谷王优柔寡断。如今,当真是言传身教”

    杨廷和露了个浅淡的笑“皇上青出于蓝,棋高一着,微臣颇感欣慰。”

    一道旨意位极人臣,却又在剑拔弩张之时迫他返乡。但那些个陈年旧账,翻出来撕破脸,也决计讨不了好。

    两人默然立了会儿,直到对面街上黑米莲子糕的甜香随风飘散过来。

    “儿时只道莲子清甜,偷摘莲蓬剥了绿衣,入口却难以下咽。”一阵风将他的阔袖掀起一角,“原这莲子也有芯,唯有剖了,舍了,方离了这苦。”

    正德皇帝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忽地一把拽住他袖子恶狠狠道“首辅所言极是当初是我非要整颗吞进肚里自食苦果首辅高风亮节,谁可染指”

    十岁那年,大病初愈,杨廷和亲手喂了他一块莲子糕,却被坏心眼地含了指头不松口。向来冷淡的杨廷和忽地笑了,那一笑,仿佛湖面上折出的春光。看得痴了,含着的糕点渐渐化成微苦的甜,至今仍停留在舌尖,一心贪恋

    这一去,便要三年。

    恨他的辜负,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也恨自己的执念,求而不得,却义无反顾

    疯狂滋长的的毒蔓一夕间要连根拔除,但那心上的千疮百孔,却一刻不停地渗着血

    五指拢处,衣褶聚得宛如皱起的眉。微喘的失态,他眼中,却依旧波澜不惊。

    城门徐徐开启,心上两扇门却拖着沉闷的尾音拢在一处,直到最后一丝缝隙透出的光亮,消失在渐渐弥合的绝望之中垂了手,看他的背影从浓重到浅淡,从灵动到凝固。

    当初,怎不知这芯苦

    强求的,不是圆满,而是哪怕玉石俱焚也要葬在一处的天理不容

    江彬独自一人先回到豹房,躺在榻上,任望微舔着手心讨事。须臾,跟前一片影,睁开眼便见了中规中矩候着的内官“督主令我转告江大人,六年前,吴太医曾为首辅人之父杨春医治脾胃,杨春前年因不慎落水烙下病根,缠绵病榻,近日方不治而亡”

    江彬疲惫地支起身,招呼陆青取了银两与那内官“代我谢过厂公。”

    张锐这消息来得及时,只可惜此时听来,无异于雪上加霜。他原也猜测,这并非巧合。只知了这始末,愈加心烦。吴太医倒是好手段,时间掐得感刚好。

    正德皇帝午时方归来,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寻花问柳的痞相。翌日,命杨一清代任内阁首辅,杨一清立刻以身体抱恙为由恳请告假还乡。内阁里余下的几位尚在“戴罪立功”,正德皇帝连下两道中旨,命孙镇为大同中屯卫指挥佥事,张輗为大同卫指挥同知,内阁都未敢吱声。

    举朝哗然之际,兵部尚书王琼又上书奏请整治九边。内阁票拟态度暧昧,正德皇帝朱笔一挥准。

    想了想,又追加一条命“朱寿”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封“镇国公”。

    、第四十三章 威武大将军朱寿

    江彬自那日回来后便找了个借口搬离豹房,回到自己宅院,与正德皇帝分居两地。

    正德皇帝也不多问,先前几天还时常去江彬宅院前晃悠,过了半月便也拉不下这老脸,回豹房宠幸起马昂送来的妹妹马氏与小妾刘氏。对此,江彬只道江山社稷后继有人真乃天下幸事。张永、吴经等一干宦官也闹不明白二人间究竟怎么回事,劝过几次便也罢了。

    马氏与刘氏得宠一事不胫而走,几位嫔妃忍不下这口气,纷纷跑去夏皇后与张太后那处告状。夏皇后淡然处之,张太后却想抓着这把柄扳回一局,气势汹汹地怂恿几名言官上书劝谏。但如今文官缺了杨廷和,群龙无首,言官再怎么蹦跶,没了内阁撑腰,也闹不出多大动静。

    之后,户部言山东盐引奏开半年无人报,辽东防守兵马见驻山东民力困敝,供亿不继,请如巡抚都御史赵璜议盐课减价上纳,原拟解送辽东者即留山东以给军饷及赈济,正德皇帝从之。

    四川叙州府地震,各方支援,正德皇帝命朝官前去安抚。

    以虏入境不能防御,夺辽东参将耿贤俸一月,都指挥李端常钦等各三月。

    升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戈瑄为南京刑部尚书,改南京刑部尚书孙需为南京吏部尚书。

    翰林院检讨张衍庆请送幼子还乡,正德皇帝许之。

    诸多琐事,邸报上密密麻麻地罗列着。至高的权利伴随而来的,是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

    那一日,江彬自左军都督府归来,便见一堆轿子停在宅院前,里头的望微吠个不停,那些个官员罗纱湿透,见了江彬纷纷涌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着正德皇帝举着牌子赖在吏部大堂替“威武大将军朱寿”讨薪的胡闹之举。

    江彬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仍是乖乖进了宫。

    吏部大堂内,吏部尚书、左侍郎、右侍郎、司务、郎中、员外郎、主事早就跪了一地,正德皇帝端坐在一旁,身后两名大汉将军扛着块牌子,上头龙飞凤舞九个大字“拖欠俸禄者豹房侍寝”。

    “别白费功夫了,搬什么救兵来都无济于事,今日非得给我个”话未完,一扭头就见了带着陆青、汤禾等锦衣卫前来的拉长了脸的江彬,于是一个蹦跶上前握住江彬手道“吃过了”

    江彬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负众望地扭了扭僵硬的脖子。

    正德皇帝终于放弃讨薪,牵着他二奶去了“天下第一大酒楼”。傍晚生意红火,正德皇帝去了楼上厢房,点了一桌子菜,不停給江彬斟酒,嘘寒问暖。江彬看着碗里堆起的那座小山,暗暗叹了口气。他吃不下,便只管喝酒。末了,始终滔滔不绝的正德皇帝略带迟疑地询问,过几日可否随他去宣府一趟。

    江彬扭头看看寂寥的月色,点了点头。

    正德皇帝忽然道“你可觉着那吕携眉眼与一人颇为相似”

    江彬想了想,头一低,醉了。

    三日后,宣府,江彬眼见着正德皇帝头戴盔帽,拿着图纸指挥营建威武大将军朱寿的“镇国府”。

    江彬本以为正德皇帝是来巡视宣府的,见他不过来建这一处玩乐之地,想着杨廷和之子杨慎正是翰林院修撰,将来明史中涉及他的这段必定是浓墨重彩。几日之后,正德皇帝便又带着江彬四处转悠。

    值得欣慰的是,被调入宣府的京军果真按着正德皇帝的旨意,于操练之余担负起修葺吊桥、清理皇堑之责,而之后王琼上书的戍边建设的建议,也都在按部就班地执行扩展宣化城,城上设角楼和铺宇,修整独石口和锁阳关关隘

    回京前,江彬终于有机会前去探望李时春之妻,却意外地得知她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回京后第一件事便是杀到李时春府上,逼他挖出酒窖里的好酒对饮。

    “这等喜事怎不知会一声”江彬将一个木匣子搁到桌上。

    李时春赧然,道谢收下了,见是枚玲珑的翡翠锁,那锁也两片指甲大小,正面是围着寿字的九只蝙蝠,反面雕着“长命百岁”。李时春不懂玉,但也知价格不菲,本想还给江彬,被江彬一瞪只得自罚一杯。

    “说来嫂嫂即将临盆,可想好名字”

    江彬自然没忘了妇人起名的嘱托,只思来想去几个名,都觉着美中不足,至今仍未定下。

    提起王继,两人又沉默一阵,喝到二更,李时春硬要遣人送江彬回去,江彬推脱不了,便上了轿。没走多远,却见了夜色中站着发怔的一人。

    “不是早让你回去”江彬掀开帷幔。

    陆青不作声,江彬凑近了才发现那浓烈的酒味不是自己身上的。

    “可遇着什么不顺心的”

    陆青垂头站了许久,好几只虫儿围着灯转悠,掌灯人挥了挥手,缺赶不走这纠缠不休的烦闷,许久后,他终是在树叶沙沙中低声道“江大人,当真要将青梅许配给汤禾”

    江彬一愣,这才想起前段时日随意提及的话。汤禾与青梅,郎有情,妾有意,江彬还道陆青也会赞成这姻缘

    “你可是对春梅”

    陆青一双眼直愣愣地瞅着江彬,半晌,方摇了摇头。

    江彬心中生出个想法,忽然有些心虚,也不敢多问,扶着陆青上了轿,缩手缩脚地挤作一团。

    、第四十四章 脱缰

    陆青在江彬宅院睡了一晚,翌日便是万寿圣节,江彬嘱咐吴伯照顾好陆青,天未亮便进了宫。

    其实也没什么用得着江彬的地方,一切自有鸿胪寺操办,江彬不过是奉命来给正德皇帝解解闷,也对得起佞臣的名声。

    无了杨廷和的内阁,疲软得像剔了刺的鱼,那些个围绕内阁转悠的文官们,见了江彬也都收敛许多。

    逼走李东阳,召回杨廷和,又早将他父亲的病情算计在内,好教杨廷和因了文官们极力维护的祖制而不得不回乡丁忧,正德皇帝的目的,无非是架空内阁,然而这个局面,总教江彬嗅出些异样来。一来,杨廷和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二来,正德皇帝掌权后似有些过于安分了。

    这般想着,不知不觉便已到了池边台榭,廊道上一群宫女娉婷婀娜地端着瓜果小食向水榭走去。看模样正德皇帝该是在那儿,江彬拐过个弯儿远远跟着。

    水榭半边架在岸上,半边伸入水中,是赏景的好去处。那软绵绵的一轮,惬意地裹了朝霞映在水中央,风一吹,便皱起一层红光,惹得岸上笑语频频。

    正德皇帝左拥右抱,惬意地与佳人赏景。那二人江彬认得马昂的妹妹马氏与小妾刘氏。总听人说二人颇得正德皇帝宠幸,今日却头一回见识。

    正德皇帝着一件紫红的圆领袍,头戴网巾,时不时凑上去喝一口美人手中的酒,引来一阵娇笑,熏了香的汗巾在跟前晃得眼花缭乱,不远处守着的张永恭顺地垂着眼,似与眼前的寻欢作乐全无干系。

    江彬站在假山后,一时间也无人注意。这池边,正德皇帝曾向他诉说对李东阳的不舍,也曾拉着他一同祭拜朱天菩萨,他曾于此动摇过追名逐利的念头,想着若能辅佐他,得个国泰民安的盛世,也不枉这一世。

    腰间刺绣的扇袋与拖着长穗的玉司南,被夕阳一照,好似凑在正德皇帝跟前的谄媚的红唇。

    假山上歇脚的鸟儿,好奇地打量着转身离去的江彬,随后扑棱着翅膀一声婉转,消失在皇城深处。

    当日,红光满面的正德皇帝御西角门,免文武群臣及外夷大礼,只行五拜三叩头礼,赐晏,并赏织金文绮彩币钞锭等物,一派其乐融融。江彬也得了赏,转手就给了陆青与汤禾。宴上喝了些酒,回去时想起两颗虎牙的王勋。

    是该找个时候,再回去看看。那个疑问,在心中盘桓已久。

    颠簸间,似见了王勋一双含笑的眼。借着酒劲脱口而出,却将自己惊醒过来。猛地直起身,才发现仍在往自家宅院去的轿子里。心突突地跳着,庆幸这只是半梦半醒间的呓语。

    外头,轿夫依旧稳稳地抬着轿,全当没听见江彬的言语,随轿而行的汤禾脸上却掠过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翌日,江彬醒来仍有些头痛,外头下起了绵绵细雨,江彬不喜别人打伞,随手提了把出门,撑开了才发现伞面上有正德皇帝的名讳,草书末尾一笔还连着只微笑的小猪。雨水打湿了伞面,那小猪的尾巴骤然晕成一团墨色,江彬收了伞,淋着雨步入轿子。

    早朝前,雨停了,正德皇帝却并未出现,百官互相打听,才从内官嘴里得知,正德皇帝带着马昂敬献的两位美人去宣府镇国府逍遥了。乱作一团间,便有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了江彬。同情有之,取笑有之,冷眼旁观有之,幸灾乐祸有之,江彬只看着那空荡荡的龙椅发怔。

    正德皇帝在宣府流连忘返的第七日,江彬带着李时春媳妇缝制的几件小衣裳告假前往大同。然而仇瑛产期竟是提前了,江彬到时,已见她怀抱着一个婴儿。

    那男婴哭得小脸通红,五官皱成一团,也不知眉目如何,特意赶来的孙镇站在床边摸着下巴道“哭得如此中气十足,将来必是个练家子”

    张輗白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愿赌服输,当初怎说的这义父之名可得我先担着”

    “做不得义父,做师傅还不成”孙镇不服气道。

    萧滓见二人斗嘴,不由笑道“虎父无犬子谁都教得,只怕宠天上去”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逗得仇瑛眉开眼笑,只王勋笑着笑着便不言语了,江彬看他那模样,泛起一股酸涩。

    仇瑛毕竟身子弱,经不起疲累,几人嘱咐奶娘好生照顾,又将孩子抱了一圈,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去。

    府上早备了好酒好菜,孙镇吃到一半,又给江彬满酒,问他为何给孩子取名为“欣”。

    “王欣,字常悦,自是希望他一生逍遥。”张輗代江彬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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