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云淡淡看了一眼,吩咐道“送到白府。”
蒙陀接过托盘,屏退了众人,问虞云“要告诉白昸琇实情吗?”
虞云垂下眼,沉吟了片刻,沉声道“不必了”
蒙陀大为不解“这是为何,说出实情,不就解开误会了”
虞云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与他之间的误会,又何止是一只手能解开的。无论那支箭是何人所射,莫剑离的死,我终究是难逃其咎。白昸琇若懂我,谅我,自然不用我解释。他若不懂我,不谅我,我又何必解释。”
蒙陀听得半懂不懂,不过他深信虞云做事自有自己的道理,只要虞云说是对的,那便不会错。
于是不做多问,拿布把那只右手一包,往大殿外走去,正好与曼娘打了个照面。
曼娘一走进来便闻到一股血腥味,柳眉微微一蹙,再看蒙陀手上渗出血渍的布包,大抵猜出那里面是什么。
“戴江海刚被拿住,戴则渊就到近水楼找小人了。”曼娘对虞云说道。
虞云不禁冷嘲,“他是想要回他那不成器的儿子么?”
曼娘微微颔首,手里捧着一轴画卷走上前,“戴则渊请少主近水楼一叙,还送了一幅画来,说是给少主的生辰之礼。”
“生辰之礼?”
曼娘笑了笑,温柔道“少主忘了么,今日是您二十二岁的生辰。”
虞云自是不会忘记,更不会忘记出生那日满天的赤云血色。只是自从双亲去世,他已有十年没有过生辰了。他记得,遇见白昸琇那一年,他在白家别院里与白昸琇朝昔相处了一个月,他十二岁的生辰也是在白家别院里度过的。生辰那日,他自己做了一碗长寿面,汤淡无味,面糊成团,白昸琇不明就里,抢着要用白米饭跟他换,他不肯,捧着碗躲在角落里,无味的面汤吃到最后竟泛着苦味,那是他吃过的最苦的、也是最后一碗长寿面。
而他与白昸琇几经离合,已纠缠了十年。十年的时间并不长,甚至不及半个尘轮,却足以缘起缘灭,终成往事。
曼娘见他久不说话,把手中画轴放在桌上摊开来。
那是一幅枫叶美人图,画中的女子站在满园的红色枫叶里,莞尔浅笑,嫣然不可方物。在画的右上角,端端正正题着两行字一叶飘红知秋意,万般不及王家女……
虞云的目光慢慢落在画上,在看清画上女子容貌的一刻,神色骤然一变,眸光闪烁不复平静,那画上的女子,分明是他的娘亲!
而那座枫园——虞云记得他娘亲曾说过,王家的后院也种了满园的枫树!
虞云握起画轴,双手微微颤抖,良久过后,方平复下心绪。
“这幅画是哪里来的?”
曼娘眼瞅他的脸色,斟酌着说道“戴则渊不肯明说,想来是要少主亲自出面,才肯开口。”
虞云眼色一沉,沉吟不语。
“还有一件事要向少主禀报。”
“何事?”
“皇帝陛下,已在午时驾崩了。”
虞云闻言微微一怔,转头看着她等待下文,他知道曼娘话里有话。
“陛下驾崩前,曾屏退众人,与戴则渊独处了半刻。”
虞云略一思索,说道“戴则渊是陛下心腹大臣,临终前有些顾命之言也属平常。”
“少主所言极是,然而奇怪的是,昨日陛下已当众下旨封戴则渊为顾命大臣,又何需再有顾命之言,连太孙都被挡在殿外。”
曼娘上身稍稍前倾,压低了嗓音道“无痕大概听到了一些,似乎与二十年前一桩命案有关。”
无痕是虞云暗地里安插在宫里的眼线,只听命于他,只有他与曼娘二人知道此人的存在,平日里只通过曼娘传达命令,传递消息。
虞云看了曼娘一眼,目光又落在画上,“你想说什么?”
“陛下午时方驾崩,戴则渊下午便送来这幅画,可见二十年前的命案,多半是王家的那场灭门大火。”
虞云看着画中枫叶下娘亲的音容笑貌,目光暗沉下去,握在画轴上的十指慢慢收紧。
进戴府的时候,前一刻还秋高气爽的晴天突然黑云压城,似有一场风雨袭来。虞云站在戴府大门外,眼前是两座屹立了数十年的兽神,彰显丞相府的显赫。十年前,他也是从这道门走进戴府,他安稳的人生,在他踏进戴府大门的那一刻天翻地覆。
戴则渊在正厅等候良久,下人早已退下,空旷的大厅里,只有炉上烧着的水壶发出沸腾的声响。
虞云在戴则渊对面席地而坐,戴则渊执壶烹茶,嫩绿的茶叶在杯盏里伸展开,一时间茶香四溢。
“这是今年的新茶,往年这头一份新茶都是留给你的,府里的下人一时改不过这习惯,还给你备着呢,少主品品如何。”
虞云瞄了一眼他递过来的杯盏,端坐如斯。
戴则渊扯了扯嘴角,把手收回去,说道“既然少主不想喝茶,那我便有话直言了。敢问少主,犬子现在何处?”
虞云眉梢一扬,半笑半疑道“大人为何有此一问?在下怎知戴少爷的行踪。”
“少主心里明白。”
“在下不明白,戴少爷与黑刹罗甚少往来,在下如何得知他的行踪,莫非,”虞云墨色的眼瞳骤然一冷,“是戴少爷在黑刹罗与在下背后搞了些什么鬼,被底下那些没眼色的给抓了,大人才有此一问。”
戴则渊沉下脸,“明人不说暗话,少主是聪明人,知道我的意思。”
“大人也是聪明人,该知我的脾性,”虞云抬起眼厉目冷对道“我早说了,莫剑离,我自己解决。”
戴则渊轻哼一声,“可结果呢,少主是否已经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虞云暗暗咬牙,与他四目对峙,过了许久,方开口道“大人,不把筹码亮出来,还做什么交易。”
“哈哈,”戴则渊高声笑道“少主好爽快,不过,本官要的,可不是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而是……”
“戴大人,”虞云直言打断他,“我们黑刹罗做买卖的规矩,向来都是先验货,再收货。”
戴则渊点点头,一脸笃定,“等少主得到了你想要的答案,这笔交易,自然就成了。”
虞云看着他脸上志在必得的表情,心底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一丝惶恐,总觉得自己已经身处悬崖,而他口中的答案便是一只无形的推手,要将他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戴则渊抿了一口茶,说道“二十几年前,盛都里有一首童谣,‘王是王,王不王,朝起仰皇宫,夕至观王榭,白玉高阶台,黄金砌楼阁,何为王?何为王?枫林唱晚是王家。’”
“枫林唱晚是王家,”虞云低声念了一遍,那副美人图上,母亲也是站在枫叶林里,王家的庭院里,曾经也种了满园的枫树。
戴则渊颔首道“不错,正是王家,也就是少主母亲的本家,少主的外祖家。而这首童谣里的另一个王,便是皇室。当年的王家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连无知小儿都知道,盛都里有两个王,王是王,王又不是王。”
虞云冷笑道“功高震主,所以惨遭灭门么?”
“不尽然,”戴则渊摇头道,“王家虽位极人臣,但几代忠良,忠心耿耿,你外祖父更是燕琌太子的师傅,正因有他坐镇朝堂,才遏制了党派之争。”
虞云心生疑惑“如此说来,燕琌太子与王家关系匪浅?”
“不错,你母亲,当年艳绝盛都的王家大小姐王鱼落,正是燕琌太子的心上人,”戴则渊的目光在他如画的眉眼间流连,“你跟你母亲这般肖像,想必燕琌太子也认出你来了,所以即便在你身份暴露之后,宁死也要保全你。”
燕琌太子对王鱼落的情意,虞云早已知晓,故而听戴则渊说起这些并不意外,神色平常。
戴则渊又道“可惜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燕琌太子对你母亲满腔爱意,三不五时的便让心腹羽林郎相授信物,倒成全了你母亲与那羽林郎。”
虞云眉心一动,问道“那个羽林郎,便是我父亲?”
“正是,而就在你父母情深日笃之时,北国派来和亲使臣,北国小皇子久闻王氏之女美名,愿结两国之好。当时燕琌太子并不知晓你父母的私情,执意要纳你母亲为妃以此来回绝北国,可是朝中主和派如何肯,陛下更是不愿与北国交恶,便斥责了燕琌太子。燕琌太子心中不忿,加之对北国积怨已久,一怒之下这才刺杀了北国小皇子。”
虞云不想其中竟有此渊源,感慨道“我父母情深意重,奈何天不遂人愿,竟生出这许多纠葛来。”
戴泽渊啜了一口茶,但笑不语。
虞云收起感慨,又问道“可是王家那场大火,又是为了什么?”
戴则渊放下茶杯,双目微凝瞧着他,静默不语。
虞云一脸狐疑,心里隐隐约约生出一些不安来,不由得绷紧了心弦。
许久过后,只听戴则渊慢慢吐出三个字来“为了你。”
虞云脸上有过瞬间的呆滞,只觉“砰”的一声,心里那根弦乍然断开,连着嗓音,都有些颤抖起来,“我……”
戴则渊点点头,说道“原本陛下已把刺杀一事压了下来,北国那边也是瞒得密不透风,这时候只需按照两国原来的约定,送你母亲去北国嫁给另外一个皇子完成和亲便可。谁料在这时,你母亲竟怀上了你……”
虞云不知自己是何时离开戴府的,只记得乌云密布的天空骤雨倾城,电闪雷鸣。他赤脚走在大雨磅礴中,空无一人的街道,只有他一人踽踽独行,硕大的雨珠敲打在身上,怒吼的雷声在头顶上轰鸣,戴则渊的话历历在耳,字字带血。
“你母亲为了保住你,宁死不肯喝下堕胎药。和亲之女有孕,必将祸及南朝,刺杀一事也可能东窗事发,莫剑离为保燕琌太子向陛下谏言诛杀知晓刺杀一事的几个羽林卫,你父亲便带着你母亲私奔,不知去向。陛下为掩盖此事,只能放火灭口,将那王家烧得一干二净,再谎称和亲之女命丧大火,以平息祸乱。”
“若不是你,何来这场祸乱,若不是你,王家何以满门灭口。”
一道闪电凄厉劈下来,将漆黑的雨夜劈成两半,“轰隆”一声巨响,虞云跌跪在地上,被打湿的脸庞被闪电照得煞白如霜,脸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在这轰鸣之中,仿佛又听到莫剑离的声音,阴冷如地狱传来的鬼魂之音——“你可知,那赤云红光,是王家两百多人的鲜血,他们,都是因你而死的。”
“都是,因我而死的……”
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一个煞星,他的外祖家因他而满门尽灭,他的双亲,因他惨遭毒害,而白昸琇,那个盛都里最明朗耀眼的少年,他原本安逸的人生,也因他而支离破碎,黯淡无光。
“啊——”虞云失声痛吼,无力仰起头,望着被雷电撕碎成片的雨夜,泪下磅礴。
可是,他又何其无辜……
第58章 君未归期
雷雨不止,冻雨如霜刃,刺骨遍体的冰冷。
虞云头顶的雨帘突然被隔开,戴则渊手执一柄伞站在他前面。
“少主何必如此自哀自怨,你的出生,本就不是你自己所能决定的。你的父母,也不过是一对可怜的有情人罢了,这世间的男欢女爱乃是人伦之常,又何错之有。”
虞云抬起眼,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戴则渊扶住他的肩膀,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错的是这个无能的国家,昏庸的皇室。你母亲有孕无法和亲有错吗,母亲护子那是天性使然,朝廷大可回了北国的求亲。可结果呢,皇室昏庸不敢得罪北国,就对你外祖家两百多口人命下了毒手,王家几代忠良,最终落的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成为政治的牺牲品,为这个国家的无能付出惨重的代价。”
这番话显然是触动了虞云,他脸上的迷茫之色渐渐褪去,眼神愈渐暗沉。
戴则渊扶在他肩头的手掌感觉到他身体在绷紧,心底暗暗满意,循循善诱道“你的仇人,不是当侩子手的莫剑离,更不是当傀儡的燕琌太子,而是整个燕氏王朝,若非燕氏无能,又怎会受制于北国,任由他们百般压迫,最后要拿你外祖家还有你父母做替死鬼!”
虞云双拳紧握,紧绷的身体抖得厉害,眼底酝酿起一股杀意。
戴则渊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加大力道握紧他的肩膀,“这样无能的皇室早该退位让贤,南朝的江山唯有另立新主才能不再受迫于人。少主,跟我一起共谋大业吧,为了南朝的将来,也为了你枉死的双亲和那些亲人。”
虞云看着他没有说话,目光森然无比,令人寒颤。
戴则渊笑了笑,他把雨伞交到虞云手上,起身说道“我恭候少主的好消息。”说完便转身走了,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虞云跪在雨夜中,长久没有起身,雨伞落在一边,大雨如注浇在他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又出现一道黑衣暗影,虞云缓重抬头,视线模糊中,看到黑曜晦暗不明的神情,在他身后,数不尽的黑衣门徒静默肃立,长长的队伍延伸向无边的暗夜,望不到尽头。
“站起来,”黑曜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虞云漠然看着他,他双亲的死,眼前的黑刹罗天尊,这个教养他十年的人,也难逃其责。
一道雷电闪过天际,照亮虞云苍白的脸庞,黑曜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隐忍了许久的恨意。
他蹲下身,抬手拭去虞云脸上的雨水,说道“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拦你,但在此之前,你要先成为黑刹罗天尊。”
虞云闭上眼,片刻后,睁开眼问道“我父母被害那日,天尊为何会出现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