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昸琇心驰神往,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轻轻拨弄了一下虞云长长的眼睫毛。
虞云睫毛微微一颤,美目轻启,白昸琇眼中的温柔还有唇角的笑意尽数落入他眼底,令他为之悸动。在很长的一段时日里,每每夜深,虞云总妄想着次日醒来后的第一眼,能一如现在,看到的便是他,白昸琇……
那天过后,虞云面上虽然还是清清冷冷的,白昸琇逗他时,他还是会笑着回应他,白昸琇不在跟前,目光也总会不自觉地去寻找他的身影,等他回望时,又心慌躲开,常常是两人的视线不经意撞到一处后,各自红着脸望向别处,又不时地偷偷回望,别扭得很,又暧昧得很。
在他们看来,这样的宁静和安逸是最好不过的,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如意的,便是虞云的失语症一直没好,常常都是白昸琇一个人叽叽呱呱地说着,虞云在一旁安静听着,偶尔笑一下或点一下头。虞云也想过,如果他能开口说话,白昸琇便能听出他是男儿之身,到时候,白昸琇会如何待他?他又该如何待白昸琇?
这日天气晴好,虞云正坐在院子里读书,远远的听到一阵铃铛声,抬头一看,便见白昸琇笑眯眯骑着一匹马过来,“云儿,要不要我带你去骑马?”
原是白昸琇看虞云见天儿待在别院里,怕他闷出毛病来,便命狗蛋从大将军府马厩里送来一匹马,供虞云骑乐。
虞云看了那骏马一眼,摇了摇头。白昸琇心下会意,知道他不会骑马,笑道“没事,我带你。”
他弯下腰朝虞云伸出手,“云儿,上来。”
虞云见他兴致不错,不再迟疑,一脚踩住马镫,一手放到白昸琇掌间,白昸琇握紧他,手上一用力,虞云便轻轻盈盈飞上了马儿,安坐在白昸琇怀里。
“云儿,你真轻,”白昸琇在虞云耳边轻声说道,口中的热气呵在他脸上,弄得他脸上发痒,耳根发热,不自觉地低下头去。
白昸琇爱煞了他这幅模样,笑着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扬起马鞭,虞云的心口顿时如受惊的小花鹿狂跳不止,两手下意识里抓紧了马缰。
“哈哈,坐稳喽!”白昸琇豪情万丈地大喝一声,策马飞奔起来。
虞云从未骑过马,一开始难免有些受怕,两手紧抓着马缰,动也不敢动。白昸琇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贴心揽紧他不盈一握的腰身,温柔安抚“别怕,我护着你呢。”
他话里是难得的沉稳,腰上有力的臂膀教虞云十分心安,虞云慢慢放松了身体,倚靠在他怀里,任由他带着两人在宽广无际的山野上迎风驰骋。
暖风拂面,吹走虞云的悸动和不安,周遭的事物在不断飞驰,仿佛所有的过往都烟消云散。他放眼眺望,天青蔚蓝,白云飘渺,漫山的青草芳菲,遍野的野花绚烂,天地间豁然开阔,明朗万里,他郁结的心境在不知不觉中得以舒缓。
两人快意驰骋,不觉里已绕过几个山头。回去的时候,白昸琇怕虞云疲倦,只提着马缰慢慢踱马回去,两手自然地搁在虞云腰侧,把他护在怀里,一路低头专心与他说笑,一直到了别院外,迎面走来几个身着宦官服的人,正是燕琌太子派来传白昸琇进宫的。
这段时日,白昸琇一直待在别院,燕琌太子传了几次,他舍不得虞云都借口逃了,已有月余未进宫交功课。燕琌太子怕他又惹了什么祸,只得下了严令命他即刻进宫。
白昸琇对虞云道“你坐好了不要动”,说着翻身下马,牵过马缰。
为首的内官立马迎上前去,正要开口,白昸琇挥手制止,“不必多言,容我换身衣裳。”说完小心牵着马走进别院大门。
那几个宦官不得允许自是不敢僭越进入别院,低头安分候在门外,不过眼珠子却不由得望向虞云的背影,心想是什么人竟能让盛都第一少屈尊降贵亲自牵马。
白昸琇与虞云依依惜别,再三保证打更之前便会归来。虞云只点了点头,随手翻开一本书来,直到白昸琇离开也不曾从书里抬起头来。却不想看着看着,那字里行间慢慢地隔空画出白昸琇的眉眼来,脑子里回想的尽是方才与他同乘一骑驰骋天地的快意。
虞云口中长长吁了口气,终是放下书,坐到别院大门的门槛上,望着上山的那条路兀自发呆。
第10章 曼珠沙华
进了皇宫,白昸琇掰着手指头数时辰,太孙燕琪见状,打趣道“听闻你这段时日一直住在别院里,父王宣了你才肯进宫,这会儿又急着回去,莫不是你金屋藏娇,在别院里偷偷养着美人。”
白昸琇神神秘秘一笑,“那可真是一个美人,模样就跟仙子一般。”
燕琪脸上的笑意不由地一僵,旋即恢复如常,笑道“哦,是么,比之柳家小姐的绝色姿容如何?”
白昸琇得意道“胭脂俗粉如何与之相比,那美人才是真绝色。”
燕琪藏在袖中的双手握成拳,面上颇有兴致道“那我定要一睹真容了。”
“别,”白昸琇立马警惕起来,“你已指了婚,就专心想着你的妃子吧。”
“瞧你这一副紧张的模样,我又不会跟你抢,你怕什么。等你有本事说服了父上给你们指婚,我再去讨你的喜酒喝也不迟。”
白昸琇听他这样一说,不由得垂头丧气,要想说服太子,谈何容易……
入夜后,燕琌太子终于松了口放白昸琇出宫,白昸琇牵挂虞云,一得了准,立马飞出宫门。
狗蛋一早就等在宫门外,看到他立马跑上前,神色极为紧张。原是救虞云那晚被黑衣人瞧见样子的一个混混突然失了联系,他派人寻了几日也不见踪影。
白昸琇听了,命狗蛋多派些人出去找,便急匆匆往赶往别院。
山里林木茂密,身后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碎响,白昸琇回头探望,黑幽幽的树林里却没有什么不妥。他甩甩头,想道许是山里的小动物,不去多想,加快脚程赶回别院。
虞云等了一日不见白昸琇回来,心里着急,坐在大院的门槛上,一直望着上山的山路。
“云儿,”白昸琇远远的看到虞云,挥手唤道。
虞云听到声音,噌地站起身朝山下寻望,便看到白昸琇从山路那头跑上来。他喜出望外,含笑着迎上去,没走出几步,倏忽看到他身后的一棵大树上突然跳下几个黑衣人,其中一个正举刀朝他背后砍去。
虞云脑中轰然一炸,眼见那大刀就要砍向白昸琇,过往的碎片一幕幕在眼前闪现,母亲倒在血泊中朝他伸出手的最后一刻,乱刀砍在父亲身上飞溅而出的一道道鲜血,都如针刺一般刺痛他的眼。他喘了几口粗气,一直压在胸口的那些悲痛终于冲体而出。
“昸琇呀——”
当虞云冲过去时,白昸琇四周已围了一圈的黑刹罗杀手,他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已是不省人事,手上却紧紧拽着一包糕点,是日里分别时答应虞云要给他带的。
“昸琇呀,”虞云飞扑上前,急声唤道。
“看来,你的失语症已经好了。”
这时,一道低沉的声音从树林深处传来,虞云循声望去,只见黑曜正从林间阴影里走出,居高临下冷眼看他。
“你好大的胆子,胆敢背叛我,逃离黑刹罗。”
虞云双膝跪下,垂首道“这一切都是虞云之错,与他无关。”
“放心,他不过是晕过去而已,没有大碍。”
虞云听了,稍稍放下心来,“谢天尊不杀之恩。”
“不过你,”黑曜慢慢蹲下身,锋利的鹰目阴沉沉看着他,“背叛我的人,只有一个下场。”
虞云眼神一紧,只觉他身上戾气逼人,一股寒意罩顶而下,背后竟渗出冷汗来。
黑曜冷笑一声,眼底突然凶光毕露,五指如鹰爪一般飞快出击钳住虞云的咽喉,口中带着杀意道“背叛我者,杀无赦!”
虞云两手掰着他的手腕试图挣脱,可他身单力薄,如何能抵挡那一只凶狠而刚硬的铁臂。不过片刻,他已觉呼吸困难,身体昏沉无力,意识渐渐模糊。
“云儿,答应爹,要好好活着……”
活着,好好活着……放弃抵抗的一瞬间,虞云昏昏沉沉中想起父亲临终前说过的话,是啊,他要活着,大仇未报,冤情未雪,他怎能死!
他提起一口气,猛地睁大半闭的双眼,拼着最后一点意识恶狠狠直视黑曜近在眼前的眼睛,好似所有的不屈和不甘都化作一把利剑,大有宁可断剑也不屈服的气魄!
他在赌,赌他是否能顺住那黑刹罗天尊的鳞毛,赌他的眼神,是否是那黑刹罗天尊所想要的。
然而,他似乎想错了,黑曜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一分,口气更是凶狠,“小子,从没有人敢用这种眼神看我。”
“所以,你舍不得杀我,”虞云看着他说道,嘴角轻扯出一抹夹杂着轻蔑而笃定的笑意。
黑曜没有接话,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眼神高深莫测,叫人瞧不出他心里的想法。
气氛凝重无比,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虞云只觉时间走得太慢,心弦几乎绷到了极点,手心直攥出冷汗来。
“呵,”黑曜笑了一声,漫长的沉默后,终于放开他,“那你也得有让我舍不得杀你的本事。”
虞云咳了好一阵后方缓过气来,他说道“天尊尚武,自是爱惜武学奇才,当日你煞费苦心守了我三日,还带我回黑刹罗,不正是看中我是块学武的好料么。”
黑曜点头道“不错,你骨骼清奇,的确是块学武的料,但这又如何,没有武学天赋,即便是块璞玉,也不过是雕琢不成器的无用石头罢了。”
虞云环视了一圈林立在周围的黑刹罗杀手,垂眸想了一下,指着黑曜身后的护卫龙勇对他说道“他是你随从,想必在这些人中剑术最高,倘若我能破了他的招式,又当如何?”
黑曜眼底闪过一道惊色,“你未曾习武,更没有学过黑刹罗的剑术,如何破他招式?”
“不瞒天尊,我在黑刹罗那段时日看过他们练剑。”
“是么,”天尊眼光一亮,似乎大有兴致,当下便将手中长剑扔到他脚边,“好,我答应你。只要你赢了他,你便是黑刹罗的少主,但倘若输了,你,还有他,”他指了指昏迷中的白昸琇,“都得死。”
虞云握起剑柄,看了白昸琇一眼,闭上双眼,脑中飞快闪过黑刹罗练武场上几个教官的一招一式,渐渐地,那些招式仿佛与他的身体混为一体,心脏越跳越快,一股股热血从心脏处迸发出来,流向四肢百骸,整个人像是烈焰重生,几乎要燃烧起来。他霍然睁开眼,毅然拨出长剑指向龙勇,“出招吧。”
月冷如霜,锋刃上霜寒的银光交映在虞云漆黑如夜的瞳底,他的瞳底燃起一股超乎年龄的肃杀之气,阴冷,狠绝,而又无情,俨然是一个杀手该有的眼神。
龙勇不曾想到不过十岁出头的虞云竟会有如此令人心寒的眼神,心下一惧,神思骤乱,反倒比虞云先乱了阵脚,力道总使错了地方,又破绽百出。
虞云瞧出他的剑法,用另一套防守型剑法以退为进,一面抵挡,一面等待时机。龙勇见他竟能一一挡下,愈发气躁,终于露出一个致命的破绽。虞云瞧准时机,立马偏转剑锋,直捣黄龙!
“叮”的一声脆响,龙勇手中长剑脱落在地的同时,虞云的剑锋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
在场的众人皆是看直了眼,无不惊艳叫绝,虽说龙勇的剑术不算上乘,但从未习武的虞云,仅凭着在练武场上看了几眼的功夫便将他拿下,如此天资,如何不教人惊羡!
“哈哈哈……”黑曜放声大笑,很是畅快。他拍了拍虞云的肩膀,笑道“好,好!本天尊果然没看错人,从今日起,你便是我黑刹罗绝无异议的少主。”
众人的神色愈发惊羡,对黑刹罗中人而言,成为少主,意味着就要当做天尊接班人来培养,这是黑刹罗门人毕生最高的追求目标。自这任天尊继位至今,少主之位一直空悬,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爬上这个位置,如今这个象征着无上荣耀的位置却被虞云一朝夺得。
然而虞云对此似乎不是很在意,反而有些沉重,像是背上多了一道无法摆脱的封印。他神色淡然地单膝跪下,“小人愿追随天尊,但小人有两个请求。”
“你说。”
他转头看向白昸琇,“第一个请求,请天尊不要杀他。”
黑曜颔首道“你放心,他不是寻常身份,我自是不会自找麻烦。”
“第二个请求,”虞云抬头看他,眼里含着浓烈的恨意,“父母血仇不报,小人枉为人子。”
黑曜眯了眯眼,眼底飞闪而过一丝异样,他试探着问道“你可知杀你父母的是何人?”
虞云垂下双目,语气沉重,“小人不知。”
黑曜神色凝重,沉吟了片刻,方道“你要报仇可以,但不是现在。等时机到了,我不会拦你,不过,我也不会帮你。”
虞云俯身行了一个礼,“谢天尊成全。”
“好了,回黑刹罗吧,”天尊翻身跃上马,扬鞭而去,一众黑刹罗门人紧随其后,有条不紊地撤离。
虞云跪在白昸琇身侧,就着荧荧月光凝视他,不知几何起,双眸微红了眼,溢出了泪。他慢慢伸出手,指尖轻轻摩挲白昸琇阖上的眼,想起城门外的初见,他双目如星,盈满了漫天的阳光,温暖了他原本冰冷的世界。
他竟不知,自己对这种温暖已有了一点依赖,对白昸琇,竟有了不舍。然而,他们的缘分只能走到这里,他是天生犯命的煞星,美好单纯如白昸琇,有他自己似锦的前程,白昸琇的人生,本就不应被他所打破,他于白昸琇,注定是不适宜的人。
眼泪坠落的前一刻,虞云收回了流连在他眉眼间的那只手,决然起身离去,在走出几步之后,他转身回望,那滴含在眼眶里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别了,白昸琇……”
虞云所不知的是,这一个回眸,他遗落了多少,又留给了白昸琇多少……
回到黑刹罗后,那高高在上不可逾越的黑刹罗天尊,用一朵黑色曼珠沙华尘封了他对白昸琇的所有记忆。
曼珠沙华,绝情毒花,开在彼岸,败在彼岸,只见叶,不见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生生相错,相念相惜永相失。
他清楚地记得,当曼娘在他蝴蝶骨上刻了一朵黑色曼珠沙华后,天尊说的话——“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身上的曼珠沙华,否则,你们之间,必须有一个人死在对方手上”。
他问为何,黑曜只告诉他——杀手,是不能有情的……
自那以后,他冰封了所有的喜怒哀乐,短短的一年内,习得黑刹罗所有剑法,再之后,他以黑刹罗剑法人人可学亦人人可破为由,斩断黑曜亲赐的一把宝剑将之重铸成一对双刀,另辟奇路,独创一套刀法。他用五年的时间,让自己成为黑刹罗里最锋利的那把刀,把自己变成一朵带毒的黑色曼珠沙华,高傲而孤冷,绝艳而绝情,隐藏着最致命的危险。
—少年篇完—
第11章 蛰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