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黑刹罗
走了半夜，出了盛都城门再走约摸半个时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虞云跟着那黑衣男子来到一座深林外，只见林中雾气弥漫，晨光仿佛被大刀从树林入口处劈开成两个世界，外面清朗明亮，林中却是茫茫一片深不可测。
黑衣男子回头看了虞云一眼，嘴角扯出一抹好玩的笑意，□□骏马怡然踱步朝深处走去，虞云进退为难，犹豫了片刻还是抬脚跟了上去。
不知走了多久，在林中环环绕绕无数个弯后，两人一马终于穿过迂回迷幻的深林，虞云的视野豁然开阔，眼前出现一座依山而建的山寨，寨门高大而粗矿，只用几根见尺宽的长木架出门的轮廓，顶上写着“黑刹罗”三个大字，字身是黑色的，底部却不知是何缘故淌出几条猩红的血痕，看着有些骇人。
还未走近，戍守在大门的一众守卫齐齐跪下，口中恭敬喊道“拜见天尊。”
这是虞云第一次听到“天尊”两个字，他抬眼偷偷看高坐在马上被称作“天尊”的男子，视线落在他的腰间，这才发现他腰带上别着一枚金制的带扣，扣上分分明明是一个“天”字，不时发出一道寒光。此刻他高坐在自己所仰望的地方，可不正是无法反抗的“天”么。
那时的虞云还不知道他脚下此时踏上的土地，是整个南朝最神秘最强大的杀手组织“黑刹罗”的腹地，而他一个错念之下所追随的那个黑衣男子，是这个组织的头领，南朝黑道的主宰者——“天尊”黑曜。
虞云又朝那些人望去，只见地上黑压压跪了两排衣着统一的黑衣人，各个腰间都佩戴着刀剑，垂首跪着无法看清面容，只看得到每个人额上皆是布巾束发，布巾上绣着银色的标志，看着像是飞鹰展翅，又不全然是。
走进山寨，便是一片密集而建的楼宇，黑的屋瓦与白的房墙，天地间似乎只剩暗黑与苍白，明明已是日上三竿，这里却不见半点阳光，始终笼罩在沉沉的黑云之下。而楼宇间，一座大厦鹤立其中，雄伟威仪，高耸入云，似乎要冲破天际，几只秃鹰在它顶上盘绕，不时发出几声刺破苍穹的鸣叫。
虞云随黑曜走进大厦，一路上到处都有持剑的黑衣人，见到黑曜，无不诚惶诚恐，一脸恭敬。所经之处，跪满了一地的黑衣人。
进了殿门，整座大殿广阔高峨，数尺高的大殿之上设了一座镂空镀金的宝座，两侧一阶之下又分立两把大椅，左侧一座正端坐着一位清丽妇人，那妇人着一身黑纱，齐腰的秀发高高绾起，气质出尘，神情淡漠，见到黑曜也只是坐在座上微微点了一下头，全然不似他人那般敬畏。
而那宝座后一排长剑依次从低往高罗列其后，在烛光之下泛着冷光。而大殿里竟是满室的金碧辉煌，精雕玉筑，一物一什无不精致华美，尽显奢靡。
然而虞云身在其中只觉每一个角落都透着一股阴冷，他看着走向高座的黑衣男子，心中十分迷惑，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那黑衣男子，又是什么人。
正想着，黑曜已一脚踏上台阶，朝那妇人走去，目光紧锁在她淡雅如菊的眉眼间，不等在座上做好，便对她低声道“路上捡了个小子，耽误了几天。”
那妇人正是黑刹罗的地阎青璃，她转眸瞥了虞云一眼，说道“模样倒不错，只是你甚少亲自收人，这孩子必定是有其他过人之处。”
黑曜暧昧一笑，“哪里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瞧他那气质有几分像你，便有心收着给你养着玩儿，你得空□□几下，兴许还能成个人物。”
青璃心中一动，盯了他一会儿，慎重道“让我□□？你的意思是……”
“我老了，少主之位空悬多年，是该准备了。”
青璃听了这才正眼望向虞云，眼神中多了几分好奇，“他叫什么？”
黑曜喝了一口酒，问虞云“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虞云踌躇不语，见天尊眼光沉了下来，这才张开嘴动了动嘴唇想要说话，谁知喉咙里像是被堵住了一般，竟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黑曜眉头一皱，眼中略带疑色。虞云心中着急，急得四处乱看，慌忙间发现左上侧的桌子上放了笔纸，便走上前，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捧着纸就要走上台阶举给他看，眼前突然横出一柄长剑，殿中随侍的人将他拦了下来。
虞云眸光一闪，抬头望向黑曜，黑曜道“无妨，让他上来。”
那门人立马收回长剑，侧开身来。虞云朝他微微弯了弯腰以示敬意，这才小心翼翼地拾阶而上，把纸条举到天尊眼前。
“虞云……”黑曜口中嚼着那两个字，扬了扬嘴角，“这名字倒衬你。”
他喝了一口酒，忽觉不对，又问他“不过，为何要用笔写？”
虞云指了一下自己的喉咙，低下头没有说话。黑曜这才想起来这一路上他从未开口说话，莫不是……
“来人，叫曼娘过来。”
不一会儿，从殿外走进一个少女，那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柳梢眉儿杏目翘，眉眼间尽是超乎年龄的风情与成熟，艳丽无方。
少女走到殿中，瞥了虞云一眼，清丽的瞳底闪过惊艳的光芒，不由得失了神。
好在她是风月场上混惯了的，失神不过须兒，很快又恢复如常。她微微俯身，对黑曜行礼“曼娘参见天尊。”
黑曜指了指虞云，“你给他把个脉，看他为何不能开口说话。”
曼娘点头会意，倒也不顾忌男女之别，径直抓起虞云的手把起脉来。过了片刻，她放下虞云，对黑曜说道“回天尊，这位公子多半是得了失语症。”
“失语症？”
“是，敢问天尊，这位公子可曾受过刺激？”
亲眼目睹双亲惨死，自是刺激过度，黑曜心里暗想道，点了点头，问道“这病可有法子治愈？”
曼娘面露难色，轻轻摇了摇头道“这病能否痊愈，全在天命，不可人力而为。若天可怜见，少则一月半载便可痊愈，若天不可怜，这位公子这辈子，怕是再无法开口说话。”
“那岂不成了哑巴，”黑曜转眼去瞧虞云，虞云只安静站在一旁，一直低着头，面上无一点神情，仿佛曼娘所言的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这倒叫他愈发觉得有趣，他走到虞云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撂下话，一边搂着青璃往大殿后堂走去。
“你带他下去，好好医着。天命又如何，我便是天，我看中的人，我说了算。”
养了几日，虞云仍未开口说话，不过气色倒是好了许多，一减之前的苍白，不辜负曼娘日日亲自调配补药的苦心。
而自来到黑刹罗后，黑曜再没有召见过虞云，倒是青璃在来的第一个夜里把他叫过去，命人给他沐浴更衣。当虞云躺在黑刹罗宽大的浴池里，身体被温热的热水包裹，水面上漂浮的花瓣在水雾氤氲香气环绕，叫他恍惚的隔世。
之后的几日，虞云整日里除了喝药，便是坐在房间外的长廊下，看着练武场上的黑刹罗门习武，一坐便是一个晨昏。黑刹罗门人都知他是天尊带回来的人，轻易不敢招惹，只有曼娘按时送来补药，还有一个叫蒙陀的中年男子时不时过来调弄他几下，虞云听门人尊他一声人主，所谓天、地、人，想来这个人应是黑刹罗大殿里那三把大椅的主人之一罢。
那蒙陀平日里就不是个正经的，最爱调戏长得俊的，现下来了个仙子一般的虞云，自是不肯放过，即便虞云从未正眼看他，他也兴致不减，逮着空便在他眼前晃悠。
黑曜耳闻后，一声令下，命他不许再招惹虞云。蒙陀敬畏天尊，不敢造次，总算安分了几日。
这日，黑曜有事外出，蒙陀憋了几日，这下得了空子，岂肯不钻。天一黑，他便带着一群人整装配刀，兴冲冲去找虞云。
彼时虞云正一心观摩练武场上领头教官的招式，身上是刚换上的收腰宽袍，雪白的绸面上绣着几朵青花，整个人看起来宛如修长精致的青花瓷。他方踏入黑刹罗不久，黑刹罗里的所有人便都知道天尊带回了一个美人。青璃吩咐绣娘给他做几套衣裳，绣娘不能僭越，远远跪在门外用目光测量，黑刹罗里的人个个身怀绝技，那绣娘自是女工超群，有以目测段的本领，不过几眼，心中便有了虞云的尺寸。绣娘一面惊叹这小美人身段极佳，一面偷偷瞧他的脸，见他修眉明眸，脸廓柔美，自然认定是位姑娘，于是隔天就呈上几套粉嫩鲜亮的收腰宽袍来。那会子黑曜正好在青璃房中，看到绣娘呈上来的衣裳，顿时乐得灌了一大口酒，青璃要把衣裳退回去让绣娘重做，黑曜想到虞云那张冰美人脸，突然起了恶趣味想看看虞云看到这些衣裳作何表情，就让绣娘给虞云送过去。谁想虞云完全不做他想，只是皱了皱眉暗道这鲜亮的眼神在黑刹罗里是否太过醒目，最后挑了几件素雅的来穿。
蒙陀一见到虞云这般出尘之姿，心中痒痒无比，屁颠屁颠地蹦过去。
虞云眼前突然蹦出蒙陀那张嬉笑的大脸，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惊愕之色。
蒙陀一脸心疼地哄道“哎呦，我的小云儿，吓到了吧，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虞云碍于礼数，只得朝他点了一下头，便没再看他，继续观摩那教官如何使的剑。蒙陀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他似乎对刀剑颇感兴趣，脑筋飞快一转，心生一计。
“小云儿，要不要我教你用剑？”
虞云不为他的诱惑所动，没有理会他。
蒙陀从身上解下一把短剑，递到他面前，“这把剑可是我的宝贝，多少人都求着呢，我都不肯给。你若肯跟我走一遭，我就送给你，如何？”
虞云眼神微微一动，忍不住去瞧那把短剑，不过很快又望向别处。
蒙陀见状，暗暗笃定一笑，站起身装作威严道“今日天尊不在，黑刹罗里我说了算。这是命令，你敢不从！”
虞云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那把短剑，眼神开始动摇……
是夜，虞云跟随蒙陀再次回到盛都内。夜愈发深去，子时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他一行人伴月潜行。
这时，走在前面的蒙陀突然停下脚步，大喝一声“什么人，出来！”
过了一会儿，从街边一个拐角里走出一个人来，只见那人流着哈喇子，翻着白眼傻呵呵囔囔“咦，茅坑里好多人哦，嘘嘘，一起嘘嘘……”说着一边朝他们走来，一边解裤腰带，当街就要撒尿。
蒙陀一脸嫌恶，挥手让人把他赶走，嘴里骂道“哪家的傻子也不看好，半夜跑出来恶心人。再让老子看见你，老子宰了你！”
那人被蒙陀手下推着往街边退去，依然一副傻笑的样子，眼睛有意无意地在虞云脸上扫了几下，最后一路撒着尿跑开了，没跑一会儿拐进一个胡同里，转瞬间便变了脸，对等在里面的几个狗腿子说道“快去回白少爷，他要的人找着了！”
蒙陀只当是遇到了傻子，没有多想，回头看了一眼虞云，嘿嘿笑了一声，把刀往肩上一架，迈起步子继续前行。
走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一行人来到一座大院前，蒙陀的几个手下翻墙进去，不过多久便人不知鬼不觉地押了一个老头出来。
那老头看到这群黑衣人布巾上的标志，再看蒙陀腰间别着的“人”字带扣，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豆大的冷汗顺着皱纹横流满面。他哆嗦着身体问道“老夫与黑刹罗素来无冤无仇，不知人主为何要杀老夫？”
蒙陀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银光冷冽的刀背，闲适道“有人花钱买你的脑袋，我只是拿人钱财，□□罢了。”
那老头一听，整个人摊软在地，哀声求道“老夫愿出更高的价钱，还请人主高抬贵手，留老夫一条狗命，老夫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做人要讲信用，我们黑刹罗既然收了钱，自然就要替人办事，怎能失信于人。”
那老头不住磕头，“求人主饶命，求人主饶命呀！”
蒙陀嗤鼻冷笑一声，走到虞云面前，把那柄短剑塞到他手里，一脸的诡笑。
“小云儿，要不要尝一尝杀人的滋味？”
虞云一听，身心不由得剧烈一震，手上短剑顿时脱落在地，发出叮咛一声脆响。他双目睁得直圆，怔怔看着蒙陀，整个人处于震惊与恐惧之中。
蒙陀见他反应如此之大，心下十分的满足过瘾，不由嘿嘿笑了起来，“小云儿，进了黑刹罗，往后比这可怕的事儿还多着，这才是第一课呢。”
虞云脑中轰然一响，一片空白，蒙陀的声音如一道道雷声在他耳边震响“小云儿，不怕，有我在呢，去，把他杀了。”
“小云儿，进了黑刹罗，你就是杀手了，你不杀人，人就会杀你。”
“小云儿，你有在听吗，小云儿？”
黑刹罗，杀手，杀人……虞云脑中嗡嗡作响，蒙陀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全然不知，只觉天地在不断旋转，眼前白茫茫的浑浊一片。
他这才意识到，为何黑刹罗里处处透着阴冷，为何黑刹罗里人人持剑习武，为何黑刹罗大匾会淌着鲜血。原来，他竟误入了杀手组织！
正当虞云失魂之际，周围突然嘈杂起来，似是蒙陀他们在叫骂着什么人。虞云迷茫四望，视线里尽是白色的烟雾，方才还近在咫尺的一群人被烟雾淹没，只能听到一阵杂乱声。
虞云像漂泊在海上的一片浮萍，无助而绝望，他想逃离，却不知该往何处逃去。
就在他茫然无措的时候，迷雾里忽然伸来一只手牵起他的手，不由分说带着他在雾里奔跑起来，奔跑中带出来的一阵风吹散了烟雾，少年修长的身影若隐若现。
虞云不知他是谁，只是觉得掌心相握间是令人心安的温暖，他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握紧那少年的手，直到白色烟雾渐渐散去，视线变得清晰，那少年回过头，冲虞云明朗一笑，双眸明亮如星，荧荧闪烁。
虞云错愕了一下，转而心头一暖——是他……
第8章 白昸琇
白昸琇带着虞云抄小道一路向大将军府跑去，跑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直到四周全都安静下来，黑刹罗的人无法再追上时，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累，累死本少爷……”白昸琇一手扶着腰喘气道，另一只手却还紧紧握着虞云。虞云口中也是微喘，双眼盯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
白昸琇直起腰来，这才有功夫认真看虞云，眼中的喜爱之情从虞云脸上渐渐晕染开来，顺着他领口的青花纹流连至细韧的腰肢，再是腰带上垂下来的一枚璎珞，在光滑无痕的绸缎上随风微微晃动，最后是被风吹起的袍角下纤瘦的脚裸。
白昸琇不由惊羡“你穿这身真好看。”握着他的手不觉又紧了几分。
虞云手心一颤，默默地要从他手中抽出手来。
白昸琇连忙放开他，清亮的目光炯炯如炬，热切地看着他。
虞云只觉耳根子都要被他看得烧起来，低下头再不敢看他的眼睛，低垂的眉眼更添几分可怜之态。
白昸琇见了，心中更是喜欢，笑道“这里风大，前边就是大将军府了，你坚持一下再走几步。”
虞云低头不语，只顺从地随白昸琇拐过几个胡同回到官道，最后停在一座府邸前。
虞云抬头一看，间大门上挂着一块宽大的牌匾，牌匾两侧分立两座石狮。他脑中顿时闪过戴府门前的那两座石狮，脚下不由得直往后退。
不能进去，不能进去！爹娘就是进去之后才被人追杀的！
白昸琇正要走进大门，忽觉身后有异，转身望去，便见虞云一脸惨白，眼里充满恐惧，正一步步向后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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