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深叹了口气,道“前几日,我召众臣商议,想对高车用兵,然而那群文官没一个同意的。我知道他们的意思,刘弦之乱刚刚平定,一旦开战,难免人心不稳,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谁都无法预测。”
他翻了个身,在床上抱成个团。
“身为皇帝,却总是被种种制约掣肘,顾承念……有的时候,我真的很不甘心,也不服气。可是……又没有办法。”
顾承念沉默了片刻,轻轻地走到床边,跪下,低声道“皇上。”
感觉到顾承念的声音忽然靠近,刘深转过头来,便看见顾承念跪在他身边,直直地看着自己。
“如果……如果微臣一直陪在皇上身边,皇上的心情是不是会好一点?”
刘深心里忽地一跳,急忙反问“什么意思?”
顾承念仍然看着他,道“皇上不肯告诉微臣,可见前朝,已经因为微臣的事情起了争执吧?”
“……”
“臣左思右想,皇上执意不肯听从朝臣们的进谏,也实在不是长久之计。要解除眼下的争执,或许……皇上可以下诏,免去臣的官职,改换当年殿试的名次,再撤销当年臣会试名次……”
刘深看着顾承念。
“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
顾承念又看了刘深一眼,低下头,道“如此一来,皇上便可以将臣收入皇宫,归为内侍……这样的话,皇上既可以将微臣留在身边,也——”
“你要做男宠?”
“这样的话,皇上和朝臣们之间的矛盾就解决了……”
“我是在问你!做个男宠,你甘心?”
顾承念看一眼刘深,缓缓摇头。“没有什么不甘心的。仅因微臣一人,使得皇上和朝臣们发生了这么大的矛盾,本就罪不可恕,若能因此解决,对于微臣自身,对于朝廷,对于皇上,都可算是一件幸事。微臣只是担心,前朝的大人们不可能轻易答应此事。毕竟我空读了一肚子诗书,不同于宫里那些只跟着教习认了些字的内侍,如若有人觉得我在宫中会说些什么蛊惑皇上,骗得皇上不近妃嫔,恐怕……”
刘深抿着嘴,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顾承念向着刘深叩首,道“臣所言如有一字不是真心,便是欺君了。”
刘深挣扎了下了床,蹲在顾承念
刘深转身,背对着身后的人躺下,一言不发。两人的谈话似乎到此为止,顾承念跪在床边,不知该怎么办。许久,他甚至觉得皇上可能已经睡着了,刘深却忽然开口道“你让我说什么好……你的脑子到底怎么长的?大魏的律法你最清楚不过,内侍不可参政,成了内侍,你这一辈子就都再别想还能踏上宦途了。什么治国平天下,什么国政方针,还有你那些磨磨唧唧的治水策略,就都不是你分内事了,连议论都不可以议论。你能做的,就是我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这还得看我愿不愿意带着你。”
“如能就此化解争执,臣虽万死……”
“不行。”刘深背对着他,闷闷地道。“你不是应该去做这些的人。你可以过得更好,而不是过得更糟,我不想看到因为我,而让你变成这样……顾承念,我从来没想过要毁了你的人生。”
他咬着嘴唇,半晌,道“实在不行,我会下旨,让你去两广或者福建,要么去西北……”
“不行!”
顾承念忽然提高声音,打断了刘深的话。刘深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为什么?”
顾承念深深地看了刘深一眼,俯下身去。
“……皇上说过,若想找林先生,要微臣自己留下来找……”
不用抬头,他都知道,皇上的脸在瞬间僵住了。但他死死地抓着身下的地毯,声音没有一丝停顿。
“离开了京城,离开了皇上,再要得到林先生的消息,就没那么容易了。”
头顶上的人安静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啊。”再开口时,声音居然带上了笑意。“是啊,没错,你不说,朕倒忘了。”
明明是笑着的,但顾承念,还是听出了其中的酸楚,那酸楚,刺得他的眼眶都要发红,他死死地低着头,努力不露出一点破绽。刘深一边自嘲地笑着,一边点着头。
“朕明白了……明白了。你放心,你们的深情厚谊,朕……一定会成全的。”
而在京城中,小巷中,茶馆里,各种传言,伴随着真的假的匪夷所思的,从好事的闲人口中,一起以肉眼难以计算的速度传开。
“咱们皇上今年都已经整整二十岁了,后宫中却只有一个皇后,且这皇后也是当年迫于无奈才册封的,还和刘弦勾结意图造反,差点害了皇上。皇上如今一直不肯再册妃,都是因为这个顾承念!”
“居然能把皇上迷到这种程度,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听说啊,他原先就住在外城一家药铺里面,据说人长得冰清玉润,比那些个女子都要好看呢!”
“按说皇上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也只有倾城绝色,才能让皇上这般神魂颠倒吧!”
“可不是吗!据说他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还会扮成女子模样唱曲儿呢!”
……
茶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两个人。两人衣着不俗,却挑了这样一家不上台面的茶馆,只要了一壶茶,一人斟了一杯,却谁也没有动过。年长的那个一直盯着年少的那个看,而年少的那个盯着手中的茶杯,全副心思,都在周围人的茶余闲聊中。听了一会儿,他忽然笑了笑,对年长的那个道“你听听,说得神乎其神。听他们一说,我倒觉得见过那人的不是我,而是他们了。”
年长的那个看了看他,没有应声。年少的那个也只是说一说,并未一定要他回应什么。又听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年少的那个才站起来,道“走吧。”年长的那个闻言立即站起来,随他一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茶馆。
两人出了茶馆,沿着大路缓步前行。年长的那个开口问道“王爷为何要特地来外城这种乱糟糟的茶馆?”
“当然是来听,关于皇兄和那个顾承念的各种传言啊。”
“传言?听这些做什么?”
“听了,才知道我该用什么方式,向皇兄道歉啊。”
“……”石崇看了看身侧的刘濯,又走了两步,才低声道“王爷也不必太过自责,当初,王爷也是为了皇上好才……”
刘濯看着前方,一面走,一面道“很多事情,初衷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就算我的初衷是好的,可结果是,两年前顾承念几乎被逼死,两年后的现在也被朝臣们万般唾骂。刚才的闲话你也听到了,他现在,已经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最有意思的谈资。”
那些带着玩味的话语,就算本身没有恶意,听在他这个无关的人耳里,仍然觉得刺耳。
石崇问道“这个顾承念现在去哪里了?”
“一个月前,他被太后打入大理寺大牢,之后又被皇上救出,此后,便没人知晓他的去向。恐怕,还是被皇上藏起来,想避一避风头。只可惜,如今我看朝里的势头,皇上不给他们个说法,是难以平息这一场风波的。”
“皇上呢?”
“听说皇上龙体渐愈后,和大臣们的矛盾愈演愈烈,这几日都在太庙祭奠先帝,以此为由拒不接见任何人。”刘濯道,“走吧,不论如何,我都该去觐见皇上了。”
太庙寝殿前,两个太监一起推开那扇厚重的大门。伴随着“吱呀”一声,光线透入,一进门处屏风上华丽的龙凤和玺图显现在视野中,空气中的微尘在阳光下漫无目的地飞舞着。刘潇略扫了一眼,便转过头,直接走进大殿。
绕过屏风,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寝殿是平日里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规格比前面的享殿低一等,内部却仍然大得惊人,几十根金丝榆木的柱子和戳灯隔开了视野,沉香木的大梁恢宏壮观,因为太过高大,甚至看不清上面那些金色的线条到底描画了些什么。由于终日不见阳光,这里比外面阴凉了许多,一瞬间甚至觉得心都凉了起来,这大概也算得是使人心迅速静下来,肃穆地敬祖的好方法吧。
刘潇绕过几根柱子,才看见了跪在先帝神龛前的刘深。大魏的皇帝此时身着素服,背对着正门而跪,在这沉闷的气氛中仍然挺直了腰板,显示着他清醒的思绪和坚定的态度。
看看自己身上华贵的云纹湖绉袍服,刘潇有一种自己走错地儿了的感觉。回想起刚才在戟门外看到的,和皇上差不多姿态的文武大臣们,他开始有点头疼。
不同于其他的几位哥哥,刘潇是个标准的安于现状的王爷。他对军事缺乏兴趣,对政治也没有好感可言,在这么多年的生活中,他扮演的角色一直是一个乖巧的、在自己权限范围内尽量让自己活得舒心的藩王。所以,现在这种情况,让他觉得异常烦闷,因为他突然得扮演他兴趣以外的职责。
刘潇又盯着哥哥的背影酝酿了一会儿说辞,这才走过去。身后早有太监赶上来,替他挽起袖子,又捧来银盆、手帕和香盒等物,刘潇先不说话,净了手,上了香,又在刘深身后的绒毡上跪下,拜了四拜。再站起来,向着刘深跪拜。
“臣弟叩见皇上。”
一系列礼仪无半点可挑剔之处,若说刘潇是最为守规矩的王爷,也不为过。刘深微微睁开眼睛,转头看了五弟一眼。“起来吧。你怎么来了?”
刘潇又站起来,走到刘深身后,像他一样跪下来。
“没办法,蔡大人他们天天缠着臣弟,让臣弟来劝劝皇上。”
刘深不说话。
“外面闹得很凶啊。刚才进来时,那群大人们跪着拉着臣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要臣弟一定劝皇上回心转意。此外,御史秦大人准备在外面绝食,到皇上处置顾承念为止……”
“哼,每次都是这一套。”
“二哥你往太庙里一躲,大臣们都只能到戟门外,他们急得什么似的,别说我了,搞不好再过两天三哥四哥都要被喊回来了。”
“胡闹!”刘深回过头瞪着眼怒道“老三守着边境,他回来,高车人打过来烧杀抢掠,那群老家伙就开心了?”
他气势汹汹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和弟弟说这些没用,只得转回头来,看着眼前青烟缭绕的香炉,沉默着。刘潇静静等了会儿,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又道“原本以为,皇上肯定会呆在配殿里大哥的牌位前的,没想到居然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他便立刻敏锐地发现,二哥的气势迅速低沉了下去。
果然,这是二哥永远的弱点。
第77章 七十七 釜底抽薪
皇兄的存在,皇兄的死,皇兄的一切故事,对于刘深都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刘深觉着,自己多半是有些恋兄情节的。大哥刘清大他七岁,当刘深稍懂事些时,这位长子已经开始以太子身份辅助监国了。大概是看够了父亲与弦皇叔之间的明争暗斗,刘清一直很在意地维护与几个弟弟的感情,作为年龄最近的弟弟,刘深受到了最多的关照。他也确实很争气,当时负责教导几位皇子的陆敬业一再感叹,二皇子大概是他见过的最为聪颖好学的孩子。那时,刘清的身体状况已经不是太好,有时病发晕厥过去,醒来时看到守在病榻前的弟弟,他便会宽慰人似的露出笑容。
“深儿。我很放心。就算我死了,这里还有你,大魏就一定会是安定的。”
想起了皇兄,刘深突然就觉得有些心虚。他一直固执地不肯坦白自己的癖好,很多时候,就是怕承受不了皇兄失望的表情。现在一切公之于众,事到如今,他甚至还没有勇气进配殿里去给皇兄上个香。
如果皇兄看到现在如此任性地和朝臣们抬杠的自己,该有多失望呢。
“朝臣们指责朕蔑视祖制,弃江山社稷于水火之中,乃大不孝之举。朕为了说明自己孝敬,当然得到父皇神位前来了。”他顿了顿,恍惚间眼前又浮现出皇兄那张苍白的脸,他心里有些颤抖,忍不住开口道“老五。”
“嗯?”
“关于这件事,你是怎么看你二哥的?”
“这个啊……”刘潇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沉吟片刻,道“怎么说呢,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从小我就觉得,虽然说不上什么确定的区别来,但皇兄确实和我们其他几个兄弟有些不同。”
“是吗。”
“但是皇兄大可不必过于在意,我记得母妃说过,皇兄是可以收男宠的,皇兄大可以在怀恩院——”
刘深叹了口气“要是可以这样,倒也好了。”
“——呃?”
“算了……无妨。”他站了起来,刘潇见他起来,也随他起身。
“不论如何,先走吧,早上就传回了消息,你四哥要回来了。”
太庙里任何人不得骑马坐轿,刘潇随着刘深走出大戟门,侍从们忙去牵马,还没等马过来,已经在门外跪了一天的大臣们围了过来。
“皇上万岁万万岁!皇上……”
刘深皱着眉头看着黑压压的各色冠冕,本想不理他们,就这么走过去,看这情况却没那么简单。他只得在戟门的台阶上站住脚,站在廊檐的阴影下,背着手,将在太阳下晒了几个时辰的众臣扫了一眼,道“众位爱卿,何事在此?”
“皇上,”丞相蔡辛上前叩首,道“先皇曾经有言,天子隔日必朝。依祖制,皇上逢一逢五,必须临朝会见大臣,处理朝政。皇上已有一月有余未曾上朝了,如此怠忽国政,实非明君所为,万请皇上——”
刘深打断他的话“朕怠忽国政了吗?你们呈来的奏本,朕都看了,都批了,也都发至中书省外放了,哪点疏忽了?”
“呈上去的奏折,确实几乎都已批回,只是关于前大理寺卿正、翰林侍读学士顾承念的奏折,全部都留中不发……臣以为,此举大为不妥。”
留中不发,就是天子把臣下的奏章留在宫禁中,不交给中书省合议也不批答。刘深此时压下的这类奏折,恐怕不下百本。他冷笑一声,问道“为什么不妥?”
没想到皇上居然当着群臣的面充愣,蔡辛一时词穷。此时,吏部尚书周静上前来跪下道“皇上万请三思!如今刘弦一党方才伏诛,局势尚且不稳,见风使舵者仍然不少,长此以往,吉凶未卜啊!皇上何苦为了区区一人,背上千古骂名……”
“千古骂名?”刘深忽然冷笑,道“为什么会有千古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