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不祥的声音传入了耳朵。
二人的马又往前奔驰了一段,忽然也都猛然停了下来,怎么也不肯再往前走。顾思义用马鞭狠狠抽了马屁股一下,他的马猛的扬起前蹄,原地站了起来,顾思义一下没抓牢,从马上掉了下来,林仪眼疾手快,翻身下马接住了他,他看着顾思义,正要说话,却见顾思义眼睛只盯着西边看。
——他也终于听到了。
林仪是习武之人,所以耳朵要比一般人灵敏些,感觉到得比较早。最开始,只是很轻很轻的,如同天外的雷声一般,在看不见的地方翻滚。雷声连绵不断,越来越响,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白色的线,然后白线越来越宽,最后变成了黄色——那白色,只是洪水最前端翻出的白色的泡沫。巨大的轰鸣声渐渐覆盖了所有能听见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顾思义在林仪怀中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就算再吵,林仪还是能听见他低声说了句“……完了。”
洪水转瞬已到眼前,如同一条黄色的巨龙,要吞噬所能见的一切。二人的马早已受惊逃走,林仪抱紧顾思义,腾空跃起,在洪水追上二人之前,轻飘飘落在了大堤上。顾思义一言不发的从他怀中跳下来,站在大堤上。奔腾的洪水拍打着大堤,不时卷起的浪花几次都浇到了顾思义身上。林仪怕他危险,上前拉着他往后退“小心大浪过来,把你拍下河堤,那样的话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你的命了。”
顾思义任自己被他拽着倒退了几步,眼睛仍然看着堤内滚滚洪水,忽然低声道“现在的我,活着不活着,已经无所谓了。”
青坪县周围沿黄河的小埝在洪水来时几乎没有起到一点点作用,堤外埝内,正是千顷良田,人口密集的地方,一天之间,成了人间地狱,死了多少人,根本无从统计。李仲山不知所踪,听人说,昨日傍晚时有人看到几辆马车驰出东门,往东南方向去了,估计是想逃去隔壁的林州。林仪在心中冷笑一声,恐怕这李仲山最终是要自己葬送了自己的命。一日后,也就是顾思义追白谦之出青坪县城的第二天凌晨,大堤失守,无数灾民涌入青坪县避难。林仪带着县衙中剩下的差人,先开门放灾民入城,在天亮之前,重新锁紧四门,用搜集来的衣裳布条将门缝死死堵上。天空仍然乌云密布,太阳迟迟没有出现,等云彩泛出银灰色的光时,城墙上的人纷纷惊叫起来“来了!来了!”
林仪翻身跃上城门,看见巨浪滔天,以吞天没地之势冲来,最前头的浪头如同不知死为何物的凶兽一般飞速奔来,遇到阻碍仍然没有减速半分,片刻后,咆哮着,狠狠的撞上了青坪县城的城墙。
第44章 四十四 勇贯天,智穷地
城门发出吱吱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碎裂开来。如果这城门失守,洪水涌入城中,这一城之人都别想再有活路。一时之间,城内上千人居然齐齐噤声,视线都落在那城门上,耳朵都听着那木质的老旧城门因为承受水压而发出的哀鸣,心都随之提到了嗓子眼,一些老弱妇孺开始低低的啜泣,哭声很快传染开来,不一会儿,青坪县城就变成了一片哭泣的海洋,哀声震天。林仪从城墙上跃下,看着周围慌乱的人群,高声道“我需要有人帮忙!有胆量的,愿意出力的,都站出来,和我一起想办法堵住这城门!”
人们互相看看,有个人忽然上前一步,道“我来!”
林仪看着他,问“你叫什么?哪里人?”
那人虽然如今也蓬头垢面,但看衣裳颜色倒也不像穷苦出身,他冲着林仪一抱拳“小人叫张升,就是这青坪县人!”
“好样的!”
林仪有些欣赏的拍拍他肩膀,看向人群,“还有人要来吗?”
也许是张升的带头作用,又有三四十个人站了出来,连上县衙内还剩下的十几个差人,他们分了工,一部分人将老弱妇孺全部遣散到城墙上去,一部分人则和林仪一起想办法堵住眼看就要不支的城门。想了想,林仪对差人赵文徽道“把能收集得到的土包全部集中起来,送到四个城门口。这西城门迎面撞上洪水,承重最大,要额外多一些土包,快去!”
“土包的话,各个城门倒是都有,尤其西城门,这两侧的房子后面,估计还有几百个土包!”
林仪愣住了“哪里来的这么多土包?”
“去年的时候,顾书吏向县太爷建议准备的。”张升插嘴道,“我爹是县里的师爷,所以我知道。”
“是啊。”赵文徽道,“那会儿叫了些役夫累死累活装了五天,我们还说他小题大做,要这么多土包做什么,没想到现在居然派上用场了……”
现在的情况不容林仪多思考,为什么顾思义会提前准备这么多土包,他带着人,将土包搬运过来,一层层在城门前垒实。在他们忙碌的同时,雨势渐渐减小,土包的固定作用也显现出来,城门终于不再发出那让人心惊肉跳的嘎吱声了。人心渐渐安定,他们都聚在城墙上,将沿着洪水冲下来的难民拉进城内,一直忙忙碌碌了一天。
入夜后,林仪才有了空闲,花了不少时间,才在城墙的一角找到了顾思义。找到他时,他正坐在城墙的垛口里,背靠着一边,脚抵着另一边,看着外面漫天的洪水。城墙深厚,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发现不了坐在那里的人。
林仪并没有放轻脚步,可顾思义对他的到来却似乎丝毫不觉。林仪走到他身边,也静静的站着,没有开口说话。天已经放晴,月亮升了起来。日子已近十五,加上连日大雨将空气清洗得无比洁净,圆了大半的月亮倒比往日的满月都要明亮。月光下放眼望去,白天泛黄的洪水现在看不出颜色,在月光下反着光,看起来如镜面一般,只时不时的有东西漂过。那些东西中,有上游人家的家具、房梁、树木、看不清楚是什么动物的尸体,什么都有。顾思义就这么看着,忽然开口道“林先生在这里站着,不怕城内灾民们哄抢粮食么?”
“方才已经处置了几个想要作乱的家伙,如今差役们在县衙前支起了几口大锅,正在熬粥,保证所有人都能吃到热饭。”林仪从侧后方看着顾思义的脸,道“此事还是托你的福,要不是你预先在县中粮仓屯了那么多粮食,就算我能镇住这许多人,大家的肚子也撑不了几天。如今粮仓里的粮,总也能撑大半个月,到时候水肯定退了。”
顾思义仍然看着水面,慢慢的说“这水,暂时是退不了了。”
林仪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忍不住追问“为什么?”
“林先生难道真的没有发现吗?”顾思义在城墙上站了起来,转身过来,面朝着林仪坐到城墙垛上,指着身下的水面“你看这水的深度,已经逼近一丈了。这是一场洪水就会有的效果吗?”
他转头看着远方。
“这说明,黄河和淮河之间的大坝已经决口了。两河的洪水混在一起,不光是青坪,包括林州,平州在内的这些地方,都会成为洪泛区,水……永远都不会退了。”
林仪只觉得心中一片冰凉,顾思义继续道“当然,这水困不住林先生你。趁着天黑,你就可以离开青坪,回到你的鹅湖山去,继续过你闲云野鹤,梅妻鹤子的生活。”
“……那你呢?”
“我……”顾思义低下头,“就和这青坪县内的一千多人一起死在这里就好了。”
林仪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了半天,才开口道“事到如今,你居然和我说出这种话来?你这是在威胁我!”
“威胁?不是的,林先生,”林仪以为顾思义又要笑了,可他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以前我确实想方设法,胁迫你帮我做些你不愿意做的事。但是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必要‘威胁’你了。就算再怎么想方设法,白谦之一死,我的所有的努力,都已经白费了。”
林仪简直觉得他不可理喻。
“……升官进仕,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顾思义没有回答。林仪攥紧拳头,看着他道“你想留白谦之在这里,无非是要冲他好好表现一番,你加固了青坪的城墙,准备了对抗水灾的物资,所以会有大水灾你不说,小埝有问题你也不说,黄淮会并道泛滥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说!你从很早开始,就等着这一场好戏了是不是?”
“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林仪已经出离愤怒了,他上前一步,怒吼道“你知不知道这一场水灾,要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为了你一个人的私欲,多少人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我当然知道……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你到底有没有心,有没有良知?”
顾思义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他看着城外一望无际的水域,道“林先生说过,人都要自求多福,在这件事情上,我的态度也是一样的。”
林仪被气得手指都在抖,说不通了,和这个人根本没法正常对话。他不再多说,转身就走。
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一个人顶着这样一张脸?他宁可顾思义是个乡野农夫,自己陪着他种一辈子的地也好,为什么偏偏是这么一个居心叵测的人?或者他有点其他兴趣爱好也行,为什么非要处心积虑投机钻营?……
走了老远,又觉得不甘心,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种份上,不行,他一定要知道原因,他从来没问过顾思义,这次不行了,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他必须给自己一个理由。林仪重新气势汹汹爬上城墙,从台阶上转过弯来,正好看见顾思义以一个诡异的姿势窝在城墙垛上。
什么情况?没等他走近,顾思义身体向前倾,如同一片树叶一般,向城墙下缓缓坠去。
“!!!”
林仪想也没想脚尖点地,毫不犹豫的冲出了城墙,踩着城墙头朝下蹿了几步,终于追上了顾思义的身体,他将顾思义拦腰搂住,在空中翻了个身,人已经快到水面。他在水面上连踩几步,才将顾思义下坠和自己冲下来的力道卸掉,重新跃起,回到城墙上。
怀里的身体瑟瑟发抖,借着月光仔细一看,才发现顾思义的脸苍白得可怕。
“……顾思义?你怎么了?”
顾思义没有回答,只是抖得越来越厉害,带着他的呼吸都在一起抖,那声音活像一个漏风的风箱。林仪摸了摸他的额头和手,才发现他浑身冰凉,他心里一沉——糟了。
“我,得、得了,瘴气……”顾思义上下牙打架,发出咯咯的声音,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短短的话。
瘴气,在洪水泛滥的时候最容易发生,依靠蚊蚋传播,患病者时而发冷时而发热,最后多因五脏受损,衰竭而死。顾思义像是抽搐一般,不受控制的不停发抖,林仪脱下自己的外衣、中衣,将他一层层裹起来,可似乎并没有减轻他的寒冷。林仪揉搓的他的胳膊,试图让他的身体暖起来,顾思义一边剧烈的抖动,一边伸手抓住了林仪的手腕。
“林,先生……”
“先别说话。”林仪紧张的揉着他的冰凉的脸,“积攒些体力。得了这病,你可得做好准备,要好可得花很长时间……”
然而顾思义仍然只是急切的看着他,抓着他的手战栗着,怎么也不肯松开,林仪感觉得到,为了抓住他的手腕,顾思义全身绷紧,几乎用上了所有的力气。
“我,我死,不足惜……林先,生,顾某自知,做了许多,强,人所难的事……很抱歉,只,是,希望你,看在,我,和那个人,长得像的份上,帮顾某,一个大忙……定感激不尽,来世,来世……”
话没能说完,顾思义已经失去了意识,身体仍然不停的簌簌抖动着。林仪将他紧紧按在自己怀里,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就好像是同一个人,又要在自己怀中死去一遍一般,这次不光是大脑,整个人似乎都要被掏空了。
“呃……”
顾思义开始发热了,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整个人仿佛有什么被点着了一般,烧得烫手。他难受得不断呻|吟着,无意识的扯着胸前的衣服,在昏迷中仍然喃喃道“水,水……”
林仪坐到他枕边,从身后将他扶起,将茶碗送到他嘴边。顾思义微微张开嘴,机械的吞咽着。因为没有意识的缘故,大量的水倒进口中又流了出来,将衣服的前襟浸得湿透。好不容易喂完,林仪放下茶碗,将他放倒,盖好被子。一直站在他身后看着的张升道“先生……”
林仪冷冷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瘴气是靠蚊子传染,又不是在人和人之间传染。”
“可是留他在城中,总是搞得人心惶惶。”张升站在林仪背后,不敢再向前靠近一步。他已经算是很有胆量了,自从林仪将昏迷的顾思义带回县衙,县衙就变成了一片无人区域,连住在前面的差役也都偷偷搬了出去。“再说,他顾思义又不是什么好人。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来我青坪不到一年,想尽方法阿谀奉承,哄得李大人一愣一愣的,大家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林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现在你居然还把那个抛下你们自己逃走的人叫‘大人’?”
“咳,”张升有些尴尬的擦擦嘴,“我这不是习惯了嘛。”见林仪从砂锅里倒出一碗褐色的东西,又将顾思义扶起来,连忙问道“难道林先生有灵丹妙药,能治好这瘴气?”
“这是我用从药房搜刮来的几味药熬的,不一定有效,不论如何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林仪的神情一点都不自信。药不苦,闻起来只有一股酸酸的味道,放到顾思义嘴边,大概是仍然很渴的缘故,顾思义张开嘴一口一口喝了下去。张罗完这一切,林仪放下碗,才转过身来看着张升“我让你办的事,都办好了没?”
“好了。赵文徽他们已经在城里搜集到了很多艾蒿,晚上点起来驱蚊了。到目前为止,发现发病的也只有他顾思义一个人。
“是吗……”林仪看着顾思义烧得通红的脸,伸手摸摸他的头,仍然热到烫手。
“哎,他终于也有失算的时候。准备了这么多,想着要一举成名,没想到居然被瘴气给放倒了。”张升的口气还算客气,这是看着林仪的面子,说的话却是饱含讽刺。以前没注意,加上人们大都以为林仪和顾思义是一路人,也并不在他面前表现出来,所以直到现在林仪才发现,许多人都瞧不起顾思义,对他怨怼已深。林仪倒不怕他们对自己也有意见,这些人不会拿自己有办法的。只是这样下去,不知道顾思义还能坚持几天。他看看窗外,今天开始,天空又阴云密布,恐怕又要下雨。如果再不想办法,恐怕真的要再次面对这样的死亡了。
“林先生也是,何苦对这样的人这样好?”
林仪蹲下来,看着顾思义的脸。
“他和我一个故人长得十分相似。”
“哦……”
“当然,只是相貌而已,人品简直相差太远……可就算这样,我也不想让他死。”
林仪抓住顾思义的手。那手也是滚烫。他低下头,将那手抵在自己额前。
“张升,帮我找几个人,去扎个筏子。我要带他走。”
第45章 四十五 千垂百练
仿佛置身熔岩地狱。炙热,滚烫,烧灼得全身疼痛起来,他张开嘴,火苗似乎就能从喉咙深处喷出来。他不禁流出了眼泪,可泪水也同汗水一样,似乎瞬间就被蒸干了。生不如死,要犯下多深的罪孽,才该承受这样的惩罚?……
不知在地狱中挣扎了多久,也不知是自己习惯了,还是温度真的降下来了,周围似乎没那么热了,变成了适宜身体的温暖,熨帖着五脏六腑,他轻轻叹息一声,翻了个身,看到了紧贴着自己后背,侧躺着的那个人,目光似乎也带着温度,照得自己的脸微微发烫。
“醒了?”
嘴唇贴了上来。
“还难受吗?”
手指在自己身上游移。
“我还想要你。”
然后停在了不得了的地方。
“真的要停下来吗?”
他感受到了被贯穿的疼痛。整个世界都在一耸一耸的摇晃,唯一能看清的,是离得极近的那张脸,听得清的,是他与自己同样紊乱的呼吸。
“明明那么想要的,为什么不老实说呢?”
……
他终于还是诚实的遵从了自己的欲望,明明知道不应该,可身体被填满的同时,胸腔里似乎也被某种感情填满,这种充实的感觉让他留恋,他舍不得放开覆在自己身上的那个人。跟随着他的节奏缓缓的摇动着,喘息着,他抬起头,看着那张微微汗湿的脸,以及眼中无限的爱意。
那是一双会让人看上瘾的眼睛。他痴迷地看着,却忽然愣住了。
那双眼睛中的温度骤然消失了。那已经变成了另一双眼睛,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腹中是仿佛要烧穿他的刺痛,眼前是老师苍老的面孔,眼中的恨意,看得他浑身冰凉。过了这么些时间,平时根本想都不敢想起,偏偏这个时候,梦境就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痛得要死,却又割不掉。
“佞幸,畜生,我瞎了眼看错了你!你魅惑圣上,死有余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