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富生谢过了,又问“不知林先生来,是要问什么事?”
林仪也不绕弯子,直接问“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人要害你父子?”
“咳。”沈富生摇头叹气,“这事儿,我们心里是有数的。林先生不知道,这秦家的小女儿秦小妹,原本与她姑表兄弟郭二浪子相好,谁知我这女儿性子直,竟把他俩撞破了,我那亲家就不许郭二浪子再进他家门。这二人就此一直怀恨在心,才谋划着要害我父子啊。”
“那这一家老小,是她秦小妹和那郭二浪子合伙谋害的?”
“这……老夫就不知了。只听村里人闲谈说,出事那天,见郭二浪子从秦家后门里跑出来,慌里慌张的走了。这件事,公堂上我也和李大人说过,非但李大人不听,我们自己也没个证据,不能说他什么啊。”
“那郭二浪子如今哪里去了?”
“秦家出事后,我家也遭了官,再回来,就没见过他行踪。听人说,他是躲去平州城里了。”
林仪又去了平州。他没去找巡抚帮忙,只自己天天在勾栏妓院假装喝酒嫖妓,才不过几日,便在一家土娼院中见到了那郭二浪子。林仪当时不动声色,等他在院里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悄悄尾随到他家,进门三下五除二将他按倒,一顿威逼恐吓,那郭二浪子吓得差点没尿了裤子,立刻老实招了,原来秦家一家都是被他所害。
“但他们并不是死了!”郭二浪子被林仪脸朝下双手双脚在背后捆在一起,活像一只翻不过身来的乌龟,在地上扑腾着说“今年春天,我在县里酒馆喝酒时,遇到一个外地人,他说他缺钱,要把一个奇物卖给我,这东西,人吃了就和死了一样,而且脸上不青紫,关节不僵硬,任凭他仵作多么厉害,也验不出毒来。只因我表舅怎么也不肯将小妹嫁给我,我心里一时糊涂,这才犯下这样大错……”
“那药现在何处?”林仪踩着他的脸,问道。
“在,在我炕头箱子最下面那一格的最里面……”
林仪翻了翻,果然找到一个白色的小瓷瓶,他拔掉塞子,闻了闻,愣住了。
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
“那外地人和我说,这叫神仙醉。这东西甚是好闻,也怪不得神仙闻了也爱喝啊,嘿嘿,嘿嘿嘿……”郭二浪子自知此次在劫难逃,便开始想要讨好林仪,而林仪恍若未闻,举着那瓶子,若有所思,许久,才低声道“原来,你早就想好了……”
那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那天实在是非常普通的一天……这么说似乎也不太对,过去数得过来的每一天与未来可以预见的每一天,都不会与现下有什么明显的区别,既然如此,“普通”这个说法本身就很奇怪。
那又怎样,林仪无趣的摇摇头,反正原本自己就没有任何期待。
下到最深的山谷,林仪不紧不慢的走着。家里没什么下饭的吃食了,他想去瀑布下捉几条鱼来。
忽然就愣住了。
山谷深处,靠近岩壁的草丛中,一抹不显眼的蓝色。周围有红色的血迹浸染开来,刺目,惊心。
时间与记忆的潮水铺天盖地而来。如出一辙的蓝色衣衫,一样蜷缩着的身体,一样让人心痛的一地嫣红。
嘭的一声,那是林仪不自觉松了手,背篓掉在地上的声音。他像是被这样的声音惊醒,扑了上去,一个跃起已经落在了那抹蓝色旁边。
他跪倒在地,伸出簌簌发抖的手,轻轻覆上那人肩膀。
如同十年前一般,小心翼翼的扳平。
看到那张脸的同时,林仪听到自己如同窒息一般嘶哑的呼吸声。冰凉的既视感扑面而来,过去压抑的情感烧灼着心脏,两股极限的温度在喉咙口冲撞,逼得他不得不出声发泄。
“……师父……”
这不是普通的一天,而是命运来临的一天。
那天,他救起了一个误食了神仙醉,从山上坠下的失意举子。为了解他身上的神仙醉,林仪连夜去了趟华山,带着采来的药草,又去找了师伯帮忙,这才制成了解药。
神仙醉,是一种奇怪的草。它样貌普通,看起来就像这山中常见的丛生杂草,在这附近山中并不常见,而且生长的位置往往都十分危险,因此中招的人并不是很多,几年也遇不到那么一例。神仙醉的气味十分好闻,一闻到,几乎被诱惑着就会吃下去。此草并无毒,只是吃了这草的人,会陷入昏睡,而且心跳呼吸全无,如同假死一般。按吃的量多少,三四十天后如果还没有解药,便真的死了。这个举子运气太差,饿极了吃了这草不说,晕过去后竟然摔到了山崖之下,胳膊和腿都折了。林仪救活了他,并帮他治好身上的伤,他却也并不怎么感激,而且在伤好后的某一天不辞而别。
后来再见时,是林仪被青坪县乡民跪地请求,无奈之下,下山入住青坪县城的时候。那个举子,已经是县令李仲山手下书吏一名。他这才知道,这个人,叫顾思义。
他敢将这神仙醉提炼出来给郭二浪子,无非是知道自己肯定会出手相救。真是奇怪,当初山里相处不过一月有余,顾思义未曾开口与自己说过一句话,可竟然如此的了解自己,了解自己所有的长处……更重要的是,了解自己性格中所有致命的弱点。
就像是命运一般。
林仪回到鹅湖山,取回当日为救顾思义而剩下的返魂香,回到县城,让白谦之帮忙,准备了两间屋子,将所有门窗缝隙全用纸牢牢糊住,然后将秦家十一口人的棺材从地下取出,将人分男女放置在两间房里,再点起那返魂香。不出三日,十一个人先后都醒了过来。
命案终于告终,郭二浪子被收监,交由李仲山处置。此案算是告破。
白谦之在驿栈再次设宴款待林仪,这次只有他二人,酒过三巡,白谦之叹气道“总算此案算是完美了结,没有冤枉了一个好人。”
林仪仍是不愿意多说话,只闷头喝酒。白谦之有些微醉,话也多起来,道“这次在青坪,知道了许多事。白某在平州时也曾听说,李公刑法颇严,时有错杀之说传来,抚案大人只当是有心之人捕风捉影,这几日暗暗访查下来,却是让人心惊啊。”
林仪难得也生出些许兴趣来,问道“怎么了?”
“林先生也该知道,青坪县以前匪患厉害吧。白某听说,李公上任后,派人去追查强盗,如果追丢了,失去了行迹,在哪儿追丢的,他就命在哪里彻查,稍微搜出些蛛丝马迹,譬如一件衣裳,几个烂包裹,便认定这家人都是强盗,立即拖到县衙里严刑拷打,直至刑讯致死。殊不知这正是强盗的诡计,要陷害无辜良民!仅去年一个冬天,青坪县因强盗之事处死的,就有一百多人!青坪小县,人口不过几千,哪里来的这么多强盗匪徒?况且李公一边杀,强盗入城劫掠仍然猖狂,只可怜了那些枉死的乡民……”
“……”
“来之前,我听说青坪县境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居然都是假的。哪里是路不拾遗……谁敢去拾?一不小心,全家大小都要毙命!若不是从今年春天起林先生坐镇青坪,强盗们闻风不敢入境,不然,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枉死!”
林仪不说话,许久,问道“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最开始是听那个顾书吏说的,他似乎和林先生私交不错?其他的都是白某明察暗访的,都是事实。”
“白大人准备怎么办?”
“李公这县令,是不能让他再做下去了。我回去会禀告抚台大人,另换人选。”白谦之看着林仪,忽然笑道“其实林先生对政事没有兴趣,不然这青坪县令,林先生绝对做得。稍微用点心,加上抚台大人看重,不出一年,前途无量啊。”
林仪低着头,沉默半晌,忽然道“我向白大人推荐个县令的人选,不知行不行?”
第43章 四十三 天来横水
大魏历一一九年,刚过完年节的时候,鹅湖山里居然来了访客。鹅湖山离青坪县城并不远,但是山势险峻,且山中经常有伤人的老虎出现,几年也难得见到一个人,所以看到有人专程跋涉上山来,而且这么精准的找到自己时,林仪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透露了自己在这里的消息。
其时他正在自己的草屋顶上加固顶棚,那人一路跌跌撞撞爬上来,站在他用树枝编就的篱笆院子外作揖,道“阁下可是林仪林先生?”
林仪看着他,道“做什么?”
“小的是青坪县令李仲山大人的家人,叫李义,我这里有大人的亲笔信一封,吩咐了一定要交到林先生手里。”
林仪跳下来,走到李义面前,撕开书信,草草看了一遍,便将信和信封随手一丢,纸片轻轻飘落在地上。
“先生,这……”
“告诉你们李大人,”林仪拍拍手,重新跃上房顶,继续修他的草屋,“我是不会离开鹅湖山的。”
“先、先生,你这样,我回去无法交差啊……”
“你怎么交差是你的事,我管不着。”
李义着急了,想走进院子来,才刚迈出腿,一粒木钉“嘣”的一声插在了他脚前的土地里。
“我没说过你可以进来。”
李义不敢再越雷池一步,只能在他院子外来回绕圈子,恳求道“林先生,您再好好想想吧!我们大人说了,这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青坪县的父老啊!”
“青坪县的父老?关我什么事?”林仪将钉子按入木头,“黎民百姓于我又如何?我林仪只是个孤家寡人,不愿和任何人扯上关系,也不会帮任何人的忙。既然有强盗,就让他们小心门户,自求多福吧。”
“先生……”李义还想说什么,林仪冷冷道“我不留客,你请回吧。”
那李义并没有回去,而是在他院子不远的地方用树枝搭了个窝棚,准备休息。看来这是一场长期的斗争,林仪透过门缝看着,明白要想这平淡的生活继续下去,只能离开这里了。他收拾了下东西,准备入夜趁天黑离开鹅湖山。没想到天还没黑,外面人声越来越多,等林仪觉得不对劲时,出去一看,外面居然聚了黑压压一片人,他狭小的院子外,以及外面的山路上都是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鹅湖山山路险峻不是开玩笑的,这些人要上山到自己这里,怎么也得花一整天功夫,看来他们是一早就从青坪出发,李义只不过是个打头的。
见林仪出来,所有这些男女老少“唰”的跪了下去。
“求林大老爷救命!”
百来号人的声音在鹅湖山深处激起不小的回声,刚刚回巢的鸟群受惊,纷纷从树林中飞出,在天空中盘旋。林仪连忙上前,扶起一个白头发的老者,再去扶旁边的另一个老人,可是扶起这个,那个又跪下去,林仪连气都生不出来,只能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大人知道林先生必然不肯轻易下山,便在县城中招募了些自愿来山中请林先生下山的平民,求林先生看在这些人的份上,可怜可怜我这青坪县一县之民。”
陌生的声音,可是只靠气息,林仪也知道身后说话的是谁,他转过身去,果然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你……”
“在下顾思义,”顾思义像换了个人一般,见了林仪转头便露出温和的笑容,“是李大人门下书吏,此次陪同青坪父老来鹅湖山,求林先生务必下山入住青坪县。”
林仪看着顾思义,只觉得浑身不对劲。不对的,半年前的那个人,不笑也不说话,从来不会露出一点点高兴的表情。而现在眼前的这个人,笑容就仿佛是粘在他脸上的□□一般,剥都剥不下来。
“林先生大名,黄河一带谁人不知。”
他在黄河一带出名的,却不是“林仪”这个名字,只因顾思义知道,他不喜欢被叫原来那个名字。
“只要林先生肯在青坪县住下,时间一久,那些强盗贼寇畏惧林先生声势,定然不敢再来侵犯。”
“强盗贼寇不来青坪,还会去其他地方。”林仪扭过头,不愿去看那张让他心脏抽紧的脸,“你们这方法,治标不治本。真想要去除匪患,你们该让平州巡抚向朝廷上奏,派军队过来清缴才是。”
“林先生应该也知道,如今朝廷里不太平,哪里还能顾得上民间疾苦。就算治标不治本,救得一处是一处,青坪县几千父老,定会对先生感恩戴德。”
“是啊,林大老爷!”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拉着林仪的袖子,“你心怀仁慈,救救我们这些人,我老头子发了宏愿,要是能求得您下山,我情愿花光自己的积蓄,给您修庙,给您塑像,世世代代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并不是不知道,青坪县令李仲山黑白不分,冤枉良民的种种。林仪偶尔会下山去买些盐米之类,多多少少都有耳闻。这些乡民之所以不畏山路艰险,也要来鹅湖山求他下山,恐怕也是被逼无奈,想求一条生路。只是他总是告诉自己,这些都与你无关,与你有关的,十年前就已经死光了,如今再去和这些人扯上关系,只会让自己有新的舍不得,终究有一天,还是要受伤。
明知是这样,可看着那张脸,那个明显有其他图谋的人,面对着一地下跪的父老乡亲,他还是不能心狠。
他林仪,从来就不是个能狠得下心的人。他的狠心,十年前就早用光了。
从驿栈回来的路上,天空开始飘雨。不知为什么,今年雨水似乎比往年多一些,到了半夜,雨越下越大,屋外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从天而降,雨水沿着房檐流下,从门口望去,简直像个四方的瀑布。林仪看着对面的那扇黑漆漆的门窗,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很久。
他已经用自己作保,向白谦之举荐了顾思义,做这一县的父母官。
顾思义,我遂了你的意,你该满足了吧。
天亮后,雨稍微小了些,院子里排水不畅,汪出了一小片湖泊来,林仪早早起来,站在台阶上,却迟迟不见对面倒座厅里有人出来。他走到前面县衙办公事的地方,忽然听到了争吵声。
“……大人!你怎么不拦着白大人!?这么大的雨,他们怎么就走了呢?”
是顾思义的声音。他很少这么大声说话,林仪有些在意,便走了过去,立在窗下,只听见李仲山冷冷的说“白谦之岂是我能拦住的人?他说这雨再下几天,恐怕要发洪水,一时就难走了,所以执意要走,我就随他去了。”
“这么大的雨,路上只怕要出事!大人,请您立即派人,去把白大人请回来!”
“我为什么要去请他回来?他出不出事,都是他自己的事,与我何干?!顾思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你这两天不知道在白谦之面前进了多少谗言,想着要将我推下这县令的位置,让你来坐,你想得倒美!你不过是个屡试不中的举人,况且来路不明,只要我去告诉抚案大人,就算我丢了官,你也别想着能轮到你!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只不过看在你脑子还算利索,能帮上我的忙,才留你在这里。现在你已经起了异心,我是不会再留着你了!来呀,现在就去他房里将他铺盖卷起来,扔到大街上去!”
林仪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上前一脚就踹开房门冲了进去,厉声道“谁敢!”
他瞪着张口结舌的李仲山,毫不犹豫的站到顾思义面前。里面还有几个李仲山的亲信,见林仪进来,都慌忙围到了李仲山面前,而顾思义再没说什么,转身冲出了房门。
“你要去哪儿?”林仪追上去拽住他的胳膊,顾思义只低声说了句“救白大人”然后甩开了他的胳膊。林仪追着他一路小跑,一边问“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白谦之会有危险?”
“昨夜那么大的雨,今天之内必然会发大洪水,这一带的小埝都有问题,去平州的大路又在堤外埝内,大水一来,他必死无疑!”
“小埝有问题?什么意思?”林仪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追着顾思义一直跑到了县衙的马厩中,顾思义二话不说,牵出一匹马来,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子,“驾!”的一声,已经冲出了侧门。
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林仪也骑马追了上去。
顾思义骑得极快,林仪倒没想到他看起来文绉绉的,居然会骑马,而且骑起来居然这么疯,他勉力也只能远远跟上而已。二人在县城里横冲直撞,很快出了西城门,林仪好不容易与顾思义并驾齐驱,高声道“你这么追不是个办法,况且白谦之不一定就走大路——”
“他一定会走大路的!”顾思义紧紧盯着前方的路,看都不看林仪,“走大路沿浮桥渡黄河,不出两日就能到平州,走小路必须要等船,以白大人的脾气,他是不会去等的!况且……”
顾思义看着前方的大堤。
“不论大路小路,都是会出大堤的,离开了大堤,他的性命就难保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了大堤。雨势又开始转大,二人的衣裳都已湿透,雨点打到人脸上,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可顾思义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林仪有些无奈,一边跟着他一边继续劝道“好吧,就算这样,也不一定就是今天发大水吧?白谦之的运气就那么差吗?——”
刚说完,他心中突然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