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白了,却还是不甘心,所以才会斗胆来问皇上。”
“……不甘心?”
“皇上,微臣四岁识字,八岁通读四书五经,十六岁童试,十九岁乡试,二十一岁会试,十数载寒窗,总以为苦读诗书,是为了有朝一日克己复礼,修治齐平,是为了能够继文守业,继体守成。可如今……”
顾承念抬眼看着刘深,他几乎从来没有直视过刘深的眼睛,忽然这么近距离的看进他眼底,刘深忽然觉得有一瞬间的心慌。
“如今的微臣,算是什么?”
甚少谈及自己想法的人,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天子的眼睛,静静道“即便是女子,要成就夫妻人伦,也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茶小礼,三媒六证,方可共居一室,肌肤相亲。而微臣身为男子,没有任何可以确立的名分,却与皇上行此逆伦之事,罔顾礼仪伦常,皇上可曾想过,这样是否妥当?”
刘深说不出话来。原来顾承念一直所想的,都是这些事情吗?
“微臣不明白,微臣多年努力,难道到头来,为的就是承欢于圣上卧榻,做个人人不齿,被后世唾骂的娈宠?那微臣从小到大,头悬梁锥刺骨,囊萤映雪又有何意义?”
“……”
“也许皇上觉得,做娈宠,做佞幸都无所谓,可微臣心里,却无时不刻不因此而愧疚,仰愧于天,俯愧对地……就算皇上针对的不是微臣一人,可为何这个罪名,却偏偏是微臣背负呢?”
顾承念的眼里有眼泪,他看着刘深,低声问“为什么,偏偏就是微臣呢?”
第33章 三十三 汤镬在前
顾承念平日话很少,刘深为了逗他多说两句话,经常要花很大功夫,然而没想到,当他真的与自己说了很多很多话时,自己却没有一点点开心的感觉。脑内乱作一团,他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情,原以为自己可以掌控顾承念的一切,却忘了去了解,顾承念想要的,是怎样的人生。
其实就算现在,顾承念也没有强烈的挣扎。是的,他从不敢反抗自己,如果自己就这样亲吻他,压倒他,他也一样会屈服,可实在的占有感也只会让自己感到空虚。
怎么会这样呢?每日与自己肌肤相亲的人,因此而痛苦,因此而怀疑人生的价值,那就算自己可以占有,又有什么意义?
顾承念走后,刘深一人呆呆坐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怎么办,顾承念不愿意啊,他根本就不想与自己纠缠,从头到尾,都是他刘深强迫他屈服,都是他刘深一人一厢情愿啊。
不知为什么,刘深又想起了去年春天,在畅春园的时候,顾承念把他拽进了水里。在那之前,也是在讨论他的婚事。明明那时对这个书呆子一点好感都没有,每一个场景却都牢牢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他记得顾承念刚开始死活不肯拉他的手,还记得顾承念呛了水,拼命咳嗽……真奇怪啊,他被拉下了水,明明很失态,很丢人,却完全没有生顾承念的气。现在想来,遇见他以后自己真是没少做奇怪的事,但是也不觉得后悔。
顾承念改变了自己这么多,可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想改变什么。
——不行!刘深咬咬牙,不论老爷子说什么,他都不许顾承念入赘冯家!他开始转动脑筋,他想好了,他要命令顾承念去告诉老爷子,家里从小已经给他定了亲,虽然还未过门,但是万万不能辜负的,之前未禀明望老爷子谅解……
不行!这个呆子,恐怕早已告诉自己老师未曾定亲之语……那就改改,让他去告诉老爷子,最近家里修了书来,说给他在家里那边定了亲,让他过几年回去完婚。
没错,就是这样……刘深孤身一人坐在床上,说出了刚才在顾承念面前说不出口的话。
“……就算你不愿意,可是我离不开你啊。”
距千秋节,也就是皇上的生辰已不到十日,鸿胪寺内越来越忙碌,署里上下人等连走路都用跑的,顾承念手头的活堆了一大堆,忙到连饭都顾不上吃,却听门口说,宫里有太监来传旨。
陆太傅不在署里,鸿胪寺少卿连忙带着一众下属跪下接旨。那几个太监等所有人都跪齐整了,才走了进来,却是一道口谕“奉太后懿旨,宣鸿胪寺礼宾院书佐顾承念进宫,即刻起行,不得有误。”
那太监左右看看,“哪位是这顾承念顾大人?”
顾承念从人堆中站起来,朝那太监行礼。几个太监相互看看,递了个眼色,转回来向他作了个“请”的手势,道“顾大人,走吧。”
大家都愣了愣,都没想到皇太后竟会召见他。顾承念从未见过皇太后,他的官职并不容他在后宫走动,更无法参与重要活动,只听说白太后是个贤德之人,平日里并不干涉政事,很少召见外臣,更别说是特意下一道口谕来。顾承念不解其中意味,却也不能多问,便在身后众人的议论声中跟着那太监出了鸿胪寺。待进了懿安宫,一路向里,走至正殿,那太监在槛外行礼道“启禀太后,顾大人已带到。”
顾承念刚要跪下行礼,里面却道“叫他进来。”
顾承念有些犹豫。
白太后的声音清细却不失威严“愣着做什么?”
“禀太后,”顾承念弯腰道“按照我朝则例,五品及以下外臣觐见后宫,只得在正堂外叩见,微臣区区小吏,只恐……”
“你只管进来就是了,本宫都已准了,你有什么好说的。”
顾承念只得敛声屏息,躬身而入。殿内空荡荡的,后面遮着帷幔,并不见太后的身影,顾承念也不敢细看,连忙跪下行礼。
一个老太监在身后将门关上,也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后。周围安静得反常,顾承念觉得不像有什么好事,跪在地上心乱如麻,许久,都开始怀疑那帷幔后究竟有没有人,才听到太后的声音,命人将帷幔掀开一条缝,又让顾承念往前凑一点。
“……长相平平。”放下帷幔,白太后道,“顾大人。”
“微臣在。”
“你可知今天为何传你来?”
“……微臣不知。”
“不知?”白太后冷笑起来。
“那的话,是该让你知道知道了。郭公公。”
“老奴在。”
“你过去。掌他的嘴。”
“是。”
这话清晰地传入顾承念的耳朵。
他有点怀疑自己在做梦,转念一想,忽然似乎了然了。抬起头来,只见那一直站在身后的老太监走到他身前,不紧不慢地绾起袖子,扬起了手。
刘深很快得到了消息,然而等他赶到懿安宫,已经是宫门紧闭,他根本等不及陈习通报,自己冲上去拍门。
“开门!快给朕开门!”
“皇上?”门里传来宫女的惊慌的声音,“太后吩咐了,今日不论是谁,都不许放进来……”
“谁都不许?包括朕?你们都不要命了吗!连朕的命令都不听,活够了吗?”
那几个宫女吓得啜泣起来,却听里面又跑来一人,气喘吁吁道“皇,皇上,太后说,您要是还把她当母亲,就立即回仁政殿殿去,太后今日……”
“朕怎么不把她当母亲!”刘深眼里突然寒光毕现,道“你们到底开不开门?”
里面一片惊慌,却无人再敢应声。刘深冷哼一声,道“陈习!”
陈习连忙应声“奴才在!”
“即刻拟一道口谕,”他冷冷地看着紧闭的宫门,“凡今日将朕关在此门之外之人,目无君主,罪同谋逆,须严厉查处,首犯凌迟处死,诛九族,直系亲属全部车裂,并悬于宫门之上,以警宫闱!”
陈习听得冷汗直往下滴,知道刘深是真的发了狠,正不知如何答话,“吱呀”一声,宫门终于打开,里面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纷纷哭喊“皇上饶命!奴婢们只是遵从太后吩咐,并不是有意触犯君威,求皇上开恩……”
刘深原本就是吓唬他们,门一开,他看都没看这些人一眼,急忙冲了进去。
懿安宫里面一路门都紧闭,看见正门都开了,也不敢再造次,都纷纷打开门跪了下来。传报太监高喊“皇上驾到!”
到了正殿,刘深上去一推,也是从内栓着的。他急得一掌拍了上去“母后,快开门!”
顾承念没听见刘深的声音。
确切地说,他现在无暇他顾。最后一个耳光落在脸上,他几乎无法保持跪姿,摇晃了几下,伏下身用两手支持着地面,才没有倒下去。殿内没有了声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郭公公收了手直起身,回头恭敬地弯着腰道“回太后,整整四十个。”
帷幔又一次打开,白太后露出脸来,看着伏在地上的顾承念。
“才四十个嘴巴就这样了?呵,你也不比这宫里的女人们经打。”
太后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彼方传来。头疼得厉害,相比之下,脸颊上的火热之感反而不是很明显,大概已经麻木了。耳朵里嗡嗡作响,似乎有千万只虫子在脑袋里飞舞,嘴里有股血腥味,大概是嘴角被打破了。视野在晃动,模模糊糊觉得太后走到他身边,寒冷的目光扎在他身上,仿佛针一般刺入他身体。白太后忽而转过头,扬声对外面道“来了?皇上消息真灵通,比哀家想得要快了许多。”
“母后!快放朕进去!”
“皇上急什么?”白太后绕着顾承念走了一圈,道,“现在,哀家想请皇上重新解释一下,不愿意成婚的理由。”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让朕进去!”
殿里沉默下来。白太后的目光又落回顾承念身上。这个人一直没有开口,更没有半句求饶的话,这等于就是默认了他和皇上的关系。她本来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是刘濯弄错了,可如今……
“荒唐……太荒唐!”
是啊,这是多么荒唐的故事。大魏的皇帝,迷上了男人!
刘深见白太后始终不肯打开门,只得又叫,“顾承念!你怎么样了?你说话!”
顾承念轻轻一颤,抬起头来,正对上了皇太后泛着冷光的眼睛。他连忙又低下头,不敢出声。白太后看着他,冷笑起来“堂堂七尺男儿,殿试第二名的才子,好大的本事啊!引诱得皇上不肯成婚也就算了,现在都打到本宫门上来了!”
“母亲,不是这样的,这一切与他无关,都是朕用了强的,他才……”
“你?!”白太后气得脸变了颜色,声音都在颤抖,“好,就算是你的主张!他既然是大臣,就应该拼死劝阻你,怎么能纵容你!他还是有错!”
白太后突然瞪了一眼此时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喘的老太监,甩手道,“还愣着做什么,打!继续打!”
“娘!住手啊!”
刘深的心都要揪起来,他拼命地撞了几下门,然而这殿门厚实得很,根本纹丝不动。陈习这时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柄剑,请他让开,沿着门缝插了进去,终于挑开了门闩。推开门,便看见顾承念仍然跪在地上,郭太监正要再打,看刘深闯了进来,连忙跪下。
刘深三步两步过来,搀起顾承念。他日常戴的冠已经被打掉,头发散乱,两面脸颊都肿得老高,有些地方甚至已被打破,血渗了出来,嘴角也沁着血丝。刘深心疼的扶着他,愤怒的抬起头瞪着白太后。
“母后为什么要下这么重的手!”
“重吗?宫女们犯了错,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既然他要像后宫的女人一样以身事主,那本宫也就用制裁后宫的刑罚伺候他!他若懂得礼义廉耻,何以至此!”
以身事主……顾承念低着头,身体却不由得抖了抖。刘深牵着他的胳膊,自然感觉到了,他以为顾承念是疼的,也顾不得别的了,回头向陈习道“叫御医来!”
“慢着!”白太后喝住了刚迈出一步的陈习,站起来走到刘深面前。刘深也不退让,事已至此,他干脆一手圈住顾承念的肩,直视着太后。白太后见他态度如此,一时气结,竟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道“皇上……怎么这么糊涂!”
“孩儿不糊涂。”刘深冷静地看着白太后,“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您是太后,是朕的母亲,今天您打了他,孩儿也不好说什么,要解释什么也可以,但是要等给他治了伤以后。”
说完,拉着顾承念往外走。
白太后追了两步,高声道“皇上!如果你眼中还有我这个母亲,还挂念你的兄弟们,如果你心中还在担心国家的存亡,百姓的疾苦,就请三思,重新考虑你现在的所作所为!皇上如今被他蛊惑,如此纵容他,总有一天要后悔!长此以往,不仅皇上皇位不保,恐怕你我性命堪忧,恐怕天下不得安生啊,皇上!”
刘深拉着顾承念的手只管走。顾承念却被这些话震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皇太后流着眼泪,站在台阶上,看着越走越远的两人。他挣扎着想要停下,却被刘深不容置疑的脚步带着,离开了懿安宫。
没人能体会顾承念对皇上的心情。
顾承念有一个过于执念的父亲。顾览乃是一清贫书生,一辈子孤标傲世,以管仲,乐毅自比,却连乡试都未曾中过。二十六岁方才娶妻,安家在胜州雕阴城外,仍然只是不甘心,成天也不下地干活,也不帮扶家务,只是窝在家里看他那些圣人典籍。
他认定自己是不世之才,终要大展鸿图,却拖累得妻子林氏为了生计终日操劳,种了自家的地,再去帮别人家翻土,洗衣服,一年里拆东墙补西墙,终是操劳过度,好不容易怀上一子,生产时却险些要了母子二人的命,此后再不能生养。
妻子成了这般,眼见一生膝下只得顾承念一子,顾览仍然毫不在乎,只管泡在书堆里,对这儿子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
直到那么一天。
顾承念记得很清楚,那时正是夏天,他还不到五岁,白天母亲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他一人在院子里玩。天气燠热难忍,后院父亲的书房向来阴凉,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去那里乘凉。
所谓的书房,其实不过是在家里后院靠墙的地方粗搭的一个草棚,顾览嫌前面靠街吵闹,看书时便会呆在这里。小承念平日里从未和父亲亲昵过,总觉得父亲又神秘又可怕,他胆怯地摸到门边,探头向里看,却发现自己的脚步声早已引起了父亲的注意,顾览站在窗边,正回身看向门这里。
小承念怯怯地缩回头,躲在门外,顾览也懒得理他,只管自己继续抄着手背诵。念到“人而无信”,却突然想不起下面的句子了。顾览回头看看,发现小承念不知何时又将头探了进来,此时正扒着门边,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自己。他不好意思拿起桌上的书来看,只得又反复念了几遍“人而无信”,几乎要抓耳挠腮之际,小顾承念却小声接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第34章 三十四 情怯惧情
稚气的声音让顾览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