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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相思 第51节

作者:陈小菜 字数:7174 更新:2021-12-29 12:51:23

    黄吟冲白眉一轩,正色道“属下忠的,不是宫主,而是七星湖。越宫主是属下尊奉的第五任宫主,属下只要还活着,守着七星湖,或许还能等到第六任宫主……六代元老,岂非江湖上的一段佳话?”

    越栖见凝望他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温言笑道“既如此……须弥堂之事还得托付黄堂主费心了。”

    说话间,湖面咕嘟一声,浮上来一只半透明的琉璃瓶。

    越栖见明显的一恍神,随即飞身取回,见瓶口塞着的一团布料已浸湿,瓶壁里挂着几行水迹,倒似瓶子落泪一般,但瓶中白色蜡丸一粒不少。

    越栖见握着,眸光闪动,五指突然用力,啪的一声,琉璃瓶连同药丸,均化为齑粉,随风而散“错刀敢骗我,便让他的腿疼一疼罢。”

    说着淡淡吩咐道“留几个人,把尸首打捞上来。”

    随即飞身赶回西一峰。

    一路疾奔,夜风如浸水的羽衣,清凉柔软的拍过脸颊眼角,心头一片空明澄澈,沉渣尽去,已回复为那个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的越栖见。

    湖边远远的传来黄吟冲苍老的歌声,哀雅而悲凉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反反复复只这几句,却道尽了人生几何譬如朝露之伤。

    越栖见停住脚步,垂首听得半晌,轻叹了口气,逝者如斯。

    生命短暂而苦难,因此那些美好的情与感、神与思,如亲人、密友、挚爱,以及尊严、悲悯、善良,乃至山水、妙赏、深情,都格外值得珍惜不容亵渎,活着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应该如天空开阔明亮,如流水多情善感……奈何这江湖腥风血雨,总有人毫不珍惜的去挥霍去毁灭,剥夺了自己原本充沛丰美的人生与心境,逼得自己无法烟云水气,只存一腔仇恨满腹伤绝,这诸多门派,冷漠粗鲁,庸俗而世故,着实可憎可厌,无一有存在于世的资格!

    生平最憎杀戮,却不得不执凶刀施辣手,向整个江湖复仇,去行这最肃穆的黑暗与恶,以杀止杀,以破而立,于一片荒芜废墟中,求一个桃花源。

    却不知苏错刀,知不知晓自己的苦心孤诣所欲所求?能否真正的无限的靠近自己的灵魂,潜进去,再嵌入拥抱?

    罢了,他便是不懂,也还是自己的苏错刀,自己唯一仅剩的爱,心甘情愿,只寄于他一人之身。

    只要他是苏错刀,没有什么不可以,没有什么不能迁就。

    到得西一峰顶,但见崖高而危,月将西沉,苏错刀却已不见踪影。

    树下一双青木屐,染着血,沾着脏污,地上有人爬过的一道痕迹,艰难却不犹豫,直延至崖边,戛然而止。

    越栖见摇摇晃晃的立于绝崖,衣袖当风,有飘飘欲仙之姿,四顾而看,但山林寂寂,当真是杳无人迹。

    深崖下巨大壑口,如野兽张开的狰狞巨吻,莫说苏错刀内力全无四肢尽废,便是自己万一失足,也断无生机。

    越栖见身不由己,手遮着眼睛,往后踉跄退了几步。

    第六十八章

    苏错刀斜靠着洞壁,一身的重伤便是铁人也早该失去意识了,但他却一直苦苦支持,不知在等着什么。

    庄生蛊的感应由强而弱,再时断时续渐渐无踪无迹,蓦的心头一悸,如被一支细不可察的冰针穿透而过,体内的蛊虫略一扑腾,化血而湮逝,再不复存。

    苏错刀的目光跳了跳,随即如灰如烬,睫毛像是风雨里仓皇凌乱的一对翅膀“阿离……”

    仿佛最凶悍不屈的野兽,终于遭到了致命一击,连舔伤口的力气都完全丧失。

    偏偏此际,一只小巧的鸩鸟骤然从虚空中浮出,像是飞得太累,轮廓都有些模糊了,但血睛翠羽仍依稀能见,它停落苏错刀的手背,恋恋不舍的啄了啄,又俏皮机灵的歪了歪头。

    苏错刀嘴角微翘,拼命抬起手,要去摸上一摸,鸩鸟却已消弭散去,倏忽归于虚无,整个过程只在弹指之间,短促美丽如一闪念的情生缘起。

    阿离……你是在跟我道别么?

    你总是这样,把所有的天赋和聪明劲儿,都放在这些无用又孩子气的事情上,让人愁得牙髓都痒,却又不忍心认真责怪。

    我曾跟你说过,七星湖有一位宫主,以武功尽废之身,施蛊幻之术乱心迷神,困死白道十数位顶尖高手,那才是真正的幻术……你这个小废物,临死之际,最后的幻术,却还是只顾着给我报个活灵活现妙趣横生的死信。

    你可真是……死都死得不让人省心。

    苏错刀慢慢闭上眼睛。

    孤身缩在山洞里,苏错刀昏睡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过去的一寸寸时光并未消失,只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静静凝固着,风一吹尘灰就会散去,那并排而行的两双脚印就又清晰的,绵绵不绝的一直延伸下去。

    意识如在水中,忽沉忽浮,在梦境与遐想中徘徊不舍,总觉得叶鸩离就在身边,从年幼到如今,头一直搁在自己胸口,长发一荡一荡,呼吸细细的,像是怕冷的猫,却均匀悠长。

    苏错刀第一次见叶鸩离,是庄崇光亲自牵着叶鸩离的手,在内堂露了一面。

    小小的叶鸩离,清入肌骨,一尊剔透的玉娃娃也似,骨头都是冰雪捏成的,苏错刀远远看了一眼,便低头去想刚学的一式刀法,但不知怎的,呼吸间就有些小心翼翼。

    七天后,叶鸩离袖子里藏着他的金钱蛇,牵着一条抢来的卷毛叭儿狗,威风凛凛的,张牙舞爪的,打响了首次内堂称霸之战。

    其时苏小缺还在,隔三差五会亲自指点苏错刀琴棋画诗酒茶等雅事,因此苏错刀未能躬逢盛况,在硝烟将散之际才赶回来,只被叭儿狗追着吼了几声聊表不满。

    半年后,内堂称霸战告一段落,叶鸩离登顶加冕,从此爱打谁打谁,爱怎么打怎么打。

    原本庄崇光对他的偏疼宠爱就有目共睹,他得天独厚的就该是内堂之首,但叶鸩离却不要这唾手可得的馅儿饼,从不求庄崇光插手帮忙,甚至几颗乳牙被人用石块砸掉了也绝不告状。

    他只凭借他自己,狠心辣手的,无所不为的,得到了螃蟹横行的地位,并且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恶狠狠的宣布“我,建此功业,没卖屁股也没卖笑!”

    虽然那时候他还不懂得什么叫卖屁股。

    内堂里总是险若鳄潭。

    苏错刀曾亲眼见到两个比叶鸩离高出半个身子去的大孩子,一个拽着他的脑袋就往黑檀木的桌角撞过去,另一个握着根铁棍,直劈向他的脊椎骨。

    叭儿狗只在一旁又激动又风骚的嗷嗷直叫。

    苏错刀不假思索,飞身赶上,一脚将桌子往后一踹,刷的拔出短刀,去削那持铁棍的手腕。

    叶鸩离脑袋撞了个空,命一捡回来,他的反扑便敏捷而歹毒,一记膝撞跳着顶出去,正中一颗蛋蛋,一边直起腰来,抄起桌上的花瓶,砍上那孩子钵盂也似的额头,那孩子硕通一声就栽倒在地晕了。

    与之同时,铛的铁棍落地,另一孩子抱着血淋淋的手腕撒腿而逃,一路惨叫声比杀猪还难听。

    叶鸩离甩着手,小鼻子里咻咻的气喘吁吁。

    苏错刀上前一步,想扶他一把。

    叶鸩离警惕的一眼瞪过去,双脚一蹦,跳上晕过去的孩子的肚皮,指着苏错刀,喝道“土司,咬他!”

    他那便宜老爹是土司,他的狗就以土司为名。

    苏错刀看着他鼓鼓的腮帮子,踢了一脚色厉内荏的土司,没说话,转身走了。

    苏错刀大了叶鸩离四岁,叶鸩离乳牙还没换完,苏错刀已准备着抽条拔高,因此晚上总是肚子饿,但厨房却是徐荆二州乃兵家必争之地,晚上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扎堆在里面豺狗一般的打架抢食。

    苏错刀不喜欢馒头蘸着脑浆子吃,便一人担了巡夜的活儿,顺手捉些鸟儿青蛙烤着吃。

    这晚走到月翼湖边,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架起火来,几只鸟雀处理干净,又刷上盐巴,一会儿便烤得熟透,正待取下撕巴撕巴的啃了,不远处的玲珑石后突然绕出个细细的身影“我也要吃。”

    说着袖子抹了抹嘴边的口水,却是叶鸩离。

    这尊雪玉娃娃,不笑时只觉得精致清冷,笑起来却是大把的砂糖撒在大罐的鲜奶里,苏错刀就着火光看得有些出神,这样的笑容,配上烤得微作焦黄的鸟,正好入口。

    于是说道“叫我。”

    叶鸩离便坐到苏错刀身边,仰着头,笑眯眯甜蜜蜜的喊道“错刀哥哥!”

    苏小缺此时已极少身处宫中,庄崇光一人独大,他不喜苏错刀,内堂诸人自然也跟着从无善待,苏错刀日益艰难,叶鸩离月下一声哥哥,喊得苏错刀即刻掏出刀来,直接帮他把鸟骨头都剔净了,完整的一块肉捧到面前。

    叶鸩离牙不齐全,吃东西还挺快,咔擦咔嚓的吞完“还要!”

    苏错刀便接着给。

    吃完只,叶鸩离打个饱嗝儿,嘴边鼻尖却沾了些肉渣,可他那样的一张脸,怎么能怎么可以任由油渍刺眼且无耻的身其上?苏错刀着实容忍不得,抬手就去给他拭擦。

    手指刚刚触及,叶鸩离便是一愣,随即一蹦三尺高,远远的跳了开去,挥舞着拳头,骂道“做什么碰我?你敢碰我?大爷再漂亮,也不是给你摸来摸去泄淫欲的!崇光那个老兔子偷偷摸我也就罢了……你是个什么狗东西!”

    其实小时候的叶鸩离并不十分文盲,还会用淫欲这个词,长大了却只会说操啊干了,都怪庄崇光不许他读,苏错刀因此在心里很是给庄宫主记了个大过。

    劈头盖脸挨了一顿狠骂,苏错刀却只是凝视叶鸩离的眼睛,他一双秋水眼会说话,虽霸气侧漏的凶狠嚣张,却透着戒心深重,随时准备嚎啕大哭也似,这孩子……骨子里害怕得厉害。

    “胆小鬼。”苏错刀淡淡道“阿离是个胆小鬼。”

    叶鸩离白日见鬼也似呆住了。

    苏错刀自顾将火堆踩灭,道“还没杀过人吧?用不着多久,内堂所有人都会看出来你不敢……崇光总管也护不得你。”

    叶鸩离落荒而逃,第一次去找庄崇光告黑状“苏错刀摸我的嘴,还要我舔他!”

    庄崇光二话没说,天没亮就当着整个内堂,赏了苏错刀十记重鞭。

    用的是蛇骨犀皮鞭,伤口深可见骨,全抽在削薄的背上,苏错刀疼得昏过去又醒过来,却一声痛呼都不敢,不能示弱,周围全是闻到血腥味就蠢蠢欲动的恶狼秃鹫。

    叶鸩离眼睁睁看着苏错刀被抽,脸上笑得恶毒,心里却莫名的难受,更怕内堂有人会趁机去要他的命,但提心提神的逡巡戒备了整整三天,却发现根本找不着他的踪影。

    三天后,苏错刀回到内堂,一张脸苍白瘦削,但伤似乎已经好得利索了,叶鸩离啧啧称奇之余,心里轻飘飘的像放着纸鸢,半夜又溜到月翼湖畔,远远的蹲着看苏错刀烤青蛙。

    待香味散出,叶鸩离笑嘻嘻的就跑过去,直接伸手拿一只烤得最焦黄的嚓嚓啃完,啐了苏错刀一脸碎骨头,再笑嘻嘻的跑开,小孩子玩火也似,明知危险却忍不住,心惊胆战又欢乐开怀。

    苏错刀盯着他,不动声色,道“欠收拾。”

    第三次叶鸩离又来,苏错刀烤的是一整只小雉鸡,还特意从厨房偷了油盐酱醋,香味熏得叶鸩离眼睛直眯成了月牙儿。

    苏错刀也笑“过来吃。”

    叶鸩离迟疑了片刻,很抖机灵的问“你不打我?”

    苏错刀严肃的说道“当然不打你。”

    叶鸩离就放心了,高高兴兴的跑过来抓鸡腿。

    苏错刀出手如电,封住穴道,拉脱四肢,一气呵成,把他给扔进了水里。

    叶鸩离当即破口大骂,嘴一张,呜呜噜噜,整个人就是灌汤小笼包。

    以为自己要被淹死的时候,陡然吸到一口空气,却是一根空心芦杆塞到了嘴里,登时死死含住再也不放,若他是只小猫崽,以这个劲头去抢奶喝,猫妈妈别的孩子们都得饿死。

    叶鸩离拼命呼吸着,愤怒得毛都偧起来,一心一意盘算着出来后怎么搞死苏错刀,十鞭子是肯定不足以解气的,一定要让土司咬死他,土司咬也不够解恨,还是得自己亲自咬,只可惜昨天刚又掉了一颗牙,当真是世事多舛人生多艰……

    过不了多久,耳朵渐渐进水,鼻子也进水,越来越难受,骨气只得暂且抛到九霄云外,叶鸩离开始琢磨该怎么求饶。

    但身在水中,动弹不得,开口不得,威胁不得,连求饶都不可得,活脱脱要急死人了!

    叶鸩离嘴抿着芦苇杆,不敢有丝毫放松,牙齿嘴唇舌头都又酸又疼,时间拖得越久越是难熬,这可真是活地狱!

    苏错刀不急不慌,好整以暇,把一整只烤鸡都吃了,只留两条大腿仔细的用芭蕉叶包好,又躺在火堆边眯了半个时辰,这才神清气爽的把叶鸩离湿漉漉的提出水来。

    叶鸩离叼着芦杆呜呜的哭,牙关都松不开了,苏错刀揉了揉他的脸,捏开嘴,取出芦杆,道“叫错刀哥哥。”

    叶鸩离乖乖的喊道“错刀哥哥……”

    苏错刀便把鸡腿给他,鸡腿烤得浓香味足,又添了芭蕉叶的清香,叶鸩离一边意犹未尽的抽噎,一边吃得眉飞色舞的欢快,红润润的小嘴一张一合,苏错刀看着就觉得心里喜欢。

    叶鸩离注意到他的目光,抬头额外附送了两声甜的“好哥哥,亲哥哥。”

    他声音清脆,发音方式却软糯,又哭得鼻子囔住了,亲和情分不清,苏错刀还以为他叫的是情哥哥,吓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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