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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相思 第24节

作者:陈小菜 字数:22071 更新:2021-12-29 12:51:03

    唐离在臂弯里睡得深沉而欣然,苏错刀心知这夜的索求无度,已把他累坏了,恐怕得躺个三两天才能行动如常。

    轻轻托起他的头,拿出手臂,唐离睡意虽浓,却也隐有所感,不安的动了动,蹭着脑袋去寻,苏错刀忙安抚的摸了摸他的头。

    唐离便抿了抿嘴,有几分委屈的稚气,复沉沉睡去。

    苏错刀为他盖好衾被,又怕捂着了他,端详片刻,不见他出汗,方觉安心了些许。

    手沿着他的额头,摸过脸颊,停留在他的嘴唇,唐离的肌肤光洁如丝缎,苏错刀指腹有粗糙的茧,反复抚摸其上,似能听到蚕食桑叶的悉悉索索细碎声,侧耳倾听之下,却是自己内心的钟情与忘我,流连忘返的眷眷难舍。

    仿佛只是短短一瞬,天光已亮,苏错刀俯身吻上唐离的唇。

    便是雪在泥土里融化,也没有这一吻的温柔虔诚。

    苏错刀此生所有的心意未能词达,却在唐离沉睡时的这一吻中,无声潜行进入了他的心与魂魄。

    知道唐离一定会懂得,他那么勇敢,那么聪明,他的生命如一幅刚展开的锦绣长卷。

    苏错刀起身,头也不回推门而去,怀里贴肉放着两人头发结起的同心结。

    若有神明,请护佑唐离活到老死,而自己会立在忘川河边,等着他。

    苏错刀黑袍如夜色,左手握紧长安刀,门在身后悄无声息的一关,爱与温柔尽留在了里面,走出去的,是七星湖之主,是一把出鞘必见血的绝世之刀。

    唐离知道自己这黑甜一觉睡得太久,却不知为何,就是溺于温泉水中也似,暖洋洋的不想醒来。

    枕上衾间还有苏错刀的气息,甚至呼吸间他的存在都挥之不去。

    有苏错刀在,自己自然可以睡到天荒地老,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能给自己支出个帐篷。

    隐约听到唐飞熊的声音,焦急的,脆生生的,大了几嗓子,又压得低低的模糊不清。

    唐离把头埋进了枕头里,心中毫不知羞的好笑,想着小姑姑看到自己的惨状,一定会飞熊附体,却不知苏错刀去哪儿了,敢不敢正面对上小姑姑的雷霆之威。

    一念至此,心中突的一凛,苏错刀不在身边

    猛的坐起身来,却见唐飞熊正坐在床沿,眼神中满是来不及掩饰的担忧与疼惜。

    唐离一颗心沉了一沉,问道“小姑姑,错刀呢”

    唐飞熊不答,起身亲自倒来一杯水,柔声道“阿离可算是醒了,你睡了快两天两夜渴了吧”

    唐离接过茶杯,喉咙确实烟熏火燎也似,当下慢慢将一杯茶水喝尽,道“小姑姑别瞒着我。”

    想了一想,唇角微挑,竟笑道“本座当唐三少之前,是七星湖的叶总管,从没有怕过什么事,即便唐三少,也没有畏畏缩缩的道理。”

    唐飞熊面色转霁,十分赞赏的拍了拍唐离的头,直言相告“苏错刀走了,我遣人去找,不见踪影。”

    唐离手一软,茶杯骨碌滚到地上,气得眼睛发直,几乎要晕过去“走了他把我操成这副德行,吃完嘴也不擦就敢一走了之”

    愤愤然磨着牙,仿佛衔着苏错刀的一块肉,唐飞熊看着他颈下露出的肌肤,但见指印吻痕斑斑点点,也不知这两个妖孽那夜到底怎么个折腾法,不觉面红耳赤,斥道“不许说粗话”

    唐离不服气的顶嘴“哪里粗了”

    说着只觉腰腿酸软,微微挪动了一下,险些痛叫出声,心道小姑姑没嫁过人,不知道错刀才是粗得不像话,念及自家情哥哥器大活儿好激情蓬勃,不禁又是喜来还是喜。

    唐飞熊沉吟半晌,眼眸里流露出几分钦佩之意“苏错刀颇能担当,自有他的过人之处。”

    “阿离,你不必怪他,也不用再想着他了。”

    唐离容色惨变,冷也似的齿关叩击出嗒嗒轻响,却沉住气,单刀直入道“我知道苏错刀骗了我,小姑姑,你告诉我他跟越栖见到底做了什么约定”

    见唐飞熊犹豫不决,静静道“那日在唐家堡外,我远远的看到棣哥了,他通唇读术,小姑姑不肯说,我会想尽办法,撬开棣哥的嘴。”

    唐飞熊端详着他,他脸色透白,清浅的瞳色却显出金石坚湛的意味,当下不再讳言,道“苏错刀与越栖见半年之内,一战决生死。”

    唐离倏的抬起眼睛,眸子阳光下的湖水一般,粼粼闪过震撼、痛恨、愤怒、了然,最后满溢而出的,是一种悲喜沉淀的温柔,无需多言,这约定的前因后果唐离已烛照洞见。

    整个江湖,最擅交易最懂谈判者,非越栖见莫属。

    此人一手捏着七星湖,一手扯上正道诸派,以唐家的名望安宁要挟,又捎带上自己,软硬兼施,既迫且诱,使得苏错刀于功力未复之际,答允与之死战。

    或许根本不用他逼迫,依苏错刀的禀性脾气,本身就不愿过多的受唐门庇护,更不能递柄于人,给将来的七星湖存一个屈居唐门之下的隐患。

    他手里被夺去的,必然要自己亲手夺回。

    果然,只听唐飞熊轻叹道“当时苏错刀一口应下,道七星湖宫主争位,无需拉扯上别的门派越栖见短短数年,便能扰乱江湖,凭空掀起腥风血雨,是个极厉害的角色,错刀不愿牵连到唐家和你。”

    见唐离眼睫低垂着若有所思,只当他心里难过,耐心的安慰劝解道“咱们家倒不怕越栖见,但留着七星湖的前任宫主,正道中着实交代不过去,而且这百十年来,唐家一枝独秀,早惹了不少眼毒听明德的口气,近日越栖见还要去攻打白鹿山,其实这何尝不是整个正道的意思聂十三当年压得诸派毫无颜色,一手调教出数个魔头,和尚道士们也只敢念经不敢歪嘴,如今白鹿山日渐式微,往昔结下的怨气,正道刚好借越栖见的手偷偷出个净”

    唐离听得白鹿山一事,微微一愣,神色间顿时有种古怪的讥诮之意,急问道“越栖见要去灭了白鹿山什么时候”

    唐飞熊点头,语气略显沉重“越栖见出手,素来雷轰电掣,他既与诸派透了这层意思,多半就在百日之内狼子野心,此番叫他得逞,更不知下一个又轮到哪门哪派看别人家里起火当烟花,殊不知火已烧到自家的后门屁股了这些名门正派,只一味的纵容唆使,却不知养虎为患,更不知谁做了谁的刀”

    唐离仔细听着,嘴角笑容越来越明亮“百日之内啊”

    侧头沉思片刻,笑嘻嘻的起身下床,连鞋也不穿,一手捂着生疼的屁股,在屋里转来转去的说道“越栖见对上错刀,真是枉费了太多心机,放着阳关一条道他不走,非要算计得七窍直流血的走羊肠路,还说什么知音妙赏分明就是砰砰猛撞那铜墙铁壁听回声呢,我都要可怜他了他根本就不懂得”

    “错刀这个该死的大骗子,有时候说话比唱戏还好听,却一个字不能信,连狗屁都不如,狗屁还能听个响,他的话却影子都捉不着,但有时候随口一言,却又落地生根,守得跟个道德君子也似”

    稍稍一停,眸中闪过骄傲之色“苏错刀一诺,五岳为轻。”

    唐飞熊看着他莫名其妙的欢喜雀跃,已觉心惊胆战,听得五岳为轻这一句,愈发毛骨悚然了,柔声道“阿离,你气傻了”

    唐离道“我才不傻,我不知道多聪明的”

    唐飞熊抚着胸口,心有余悸“那你跳得跟只野兔一样,出言又这般雅致的做什么”

    唐离得意的宣告“我文武双全嘛小姑姑,我要洗澡、吃饭我脏死了,也饿死啦”

    唐飞熊忙吩咐赶紧把唐家小少爷洗刷干净再喂饱,热水手巾澡豆香胰子送来,唐飞熊还赖着不走,一边眼光光的看着他脱,一边闲磨牙“收拾利索了就去见你阿爹,你睡着时他来看过好几回,心都为你操碎了,哎你个不孝的瓜娃子这里怎么都肿了苏错刀那砍脑壳的咬的还是捏的”

    饶是唐离脸皮厚,也不敢接着脱下去,提着裤腰恼羞成怒道“小姑姑你还知不知道害臊还是不是女人哪”

    唐飞熊老熊当道一般不容撼动,掐着腰站了个玲珑浮凸的姿态“你小姑姑我,唐门第一美人的名头坐了十年了。”

    见唐离一脸警惕,生怕自己过去用强扒了他裤子也似,便风致楚楚的拉了张椅子,舒舒服服的坐下来,细眉高高挑着“接着脱,我就知道什么是害臊了。”

    唐离手无寸铁的对着这么一个强徒恶霸,哭丧着脸想了想,干脆噗通一声头冲下扎进水里。

    唐飞熊冷哼一声,上前一把将他拽起,柔声细语的痛骂道“你以为小姑姑多想看你的光沟子你个昧良心的憨包恨得我抄个板子给你来顿笋子炒肉,沟子给你龟儿子的打肿,你才晓得锅儿是铁倒的好生洗干净我去给你做碗抄手”

    裙裾飞扬着出门之际,还意味深长的强调“不放辣子的清汤抄手。”

    唐离顿时深刻的觉得女人就是虎狼,连长房二哥家刚满周岁的唐小罴唐九姑娘也是。

    第九十二章

    唐离洗沐完,狠吃了两大碗鲜鸡汤的抄手,换上洁白精细的苎麻夏衫,打着饱嗝儿,一朵云也似飘到唐一星的住处。

    暮时将临,院子里的青石地浇过水,凉爽无比,唐一星坐在一张宽大的竹藤椅上,唐离见了,也不行礼,笑眯眯的直接爬上椅子“阿爹,我想你了。”

    唐一星看他一副乖怜相,一颗为人父的心已是柔得化开了,笑道“阿离睡醒了今天高兴么”

    “高兴。”

    “你高兴,阿爹就高兴了”唐一星低声叹道“不过阿离,唐家堡全族上下几百人,我也不得不多些顾虑,你哪天若是伤心,阿爹或许只能陪你一起伤心。”

    唐离懂得他言下之意,心中却只有温暖感激,整个人都偎依到唐一星的怀里。

    他乖起来当真有些小动物气,这等幼稚的举动做出来,也让人丝毫不觉做作别扭,反而一派自然的天真讨喜“阿爹,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唐一星微笑不言语,人情有厚薄,便是父母子女,都得看个缘分,唐离怀龙山上一式拼却玉石俱焚的灵犀互指,刚好撞上了心里数十年来未能解的情结,初始时,只不过在他身上看另一个人的影子,但时移事异,机缘巧合之下,唐离在唐家死而复生,一睁开眼,像只刚出壳的雏鸟,瞳孔如婴孩,没有半分杂质,那时起,他就是唐家的孩子,是自己疼进心坎儿里的幺儿。

    唐拙匆匆进得院内,见父子两个正言笑焉焉,不禁奇道“老爷子阿离也在”

    唐一星听他这话来得蹊跷,唐离已笑着解释道“阿爹,是我假传了你的话,让拙哥来的。”

    起身替唐拙搬来一张椅子“拙哥请坐。”

    又道“阿爹、拙哥,江湖如今虾蟹横行,咱们家也不妨掀点儿风浪如何”

    唐拙与唐一星交换了个眼色,心中隐约知晓,他必是想求唐家出手救下苏错刀,当下不由得微叹了口气。

    谁知唐离轻声一笑,却道“咱们唐家本就不拘小节,更不是那等蝇营狗苟之徒,既如此,为何不快意恩仇一回,秉侠义之道,救助白鹿山,一举摧毁越栖见之势”

    唐拙颇觉意外,唐一星目光微动,却无半点惊讶之色,只道“为什么”

    唐离神色清冷端严,长身玉立,一言一语均是三思后的精到扎实“越栖见图谋白鹿山,打的幌子是孟自在勾结七星湖,与苏错刀有三十年守望互助之约。”

    “正道暗地里给越栖见鼓劲,却是为了白鹿山昔年的荣耀,以及翻算谢天璧这几位魔头的旧账。”

    唐拙颔首,唐一星眼神里有精光一闪“说得很是。”

    看唐离侃侃而谈,清清楚楚的剖析要害,想来他执掌七星湖内堂时,便是这般挥洒自如的风范,唐一星一时竟有老怀安慰之感。

    唐离踱开几步,道“如今孟自在已死,便是有罪,也罪不及门人,而七星湖的宫主越栖见莫说守望互助,根本就是要一口吞了白鹿山,当日的协约早已算不得数,又怎能举着当牌坊再说越栖见夺位,任尽望曾出手暗助,好歹也略尽了走狗绵力越栖见要打白鹿山,先是欲加之罪,再有恩将仇报,侠、义、信哪一条沾得上便是邪派,恐怕也做不出这得正气凛然之事。”

    唐一星但笑不语,唐拙沉吟片刻,实言相告“其实老爷子与我这两日一直也在权衡此事。”

    起身拍着唐离的肩,眼神坦承明朗,道“越栖见在灵鹫寺对丑哥出手,更对唐家蓄谋已久,咱们与他迟早会有一战,但眼下去白鹿山,只怕会犯众怒。”

    唐离摇头,道“拙哥,既然必有一战,那何时战、何地战为何不占个先手主动”

    说到此处,笑容恶劣狡诈“何况咱们去白鹿山,也不会敲锣打鼓迎亲也似的去,咱们人衔枚马摘铃,出其不意潜藏突袭,多半能一举击杀越栖见。”

    唐一星突然开口,淡淡问道“阿离,你觉得白鹿山是唐家最好的时机么”

    唐离道“是。”

    唐一星神色略显凝重“为什么”

    唐离睫毛垂着,良久方道“越栖见武功再高,白鹿山上也腾不开手来对付唐家。”

    不待追问,眼睛里亮晶晶的似有泪光,断然道“因为苏错刀错刀一定会在,会拼死而战。那三十年之约,正道只会当个笑话,但苏错刀会守,哪怕孟自在死了,哪怕任尽望帮着越栖见害过他”

    说罢不免惴惴,苏错刀的禀性自己知根知底,但唐家却不一定肯信,一时只恨不能挖出心来,反复道“阿爹,你信我的话,就信这一次,好么”

    唐一星颔首,温言道“阿离的话,我句句都信白鹿山的武学传承,本就是聂十三谢天璧再到苏错刀一脉相继,白鹿山危难,苏错刀自然会去。”

    唐离倏然抬起眼,已是感激得又笑又想哭“阿爹”

    唐一星含笑道“但若正道诸派群起攻之,咱们又该如何阿离是不是也已思量妥当”

    唐离观其颜色,知其心意,眉梢眼角早飞上几分轻盈的粲然之色,道“自然是正道那么讨厌,恶人还需恶人磨,我早给他们备下了最狠的一剂药。”

    唐拙忍不住笑着插话“可是谢天璧”

    对正道而言,谢天璧就是一头活阎王的存在,纷纷对之既恨且畏,却也毫无办法,而白鹿山于谢天璧有授艺之恩,他纵然与苏小缺退隐,却也不会任由着白鹿山被人宰割践踏,唐家若出手救下白鹿山,谢天璧自然不会吝惜些微助力。

    这人心黑手狠,名声好比一面万人捶的破鼓,偏偏身手权谋又是万人敌的凶残,用来作恶再合适不过,乃至会有牛刀杀鸡之憾。

    唐离心有戚戚焉,笑道“只待越栖见上白鹿山,谢天璧就去杀几个正道高手,告知江湖,若白鹿山覆灭,他谢天璧则大开杀戒,不问青红皂白,一个个的狗头切下来卤好等过年,如此一来,唐家力保白鹿山,便是既主持了公道,又替江湖免去一场浩劫,岂不是烧香顺便偷和尚,一举两得”

    唐一星笑着,轻轻拉过唐拙的手,与唐离的握在一处,道“阿拙昨天就要遣人去豆子镇,我让他再等等,看来你们倒是想到了一处你们两个,都是将来要撑起唐家的聪明孩子,白鹿山狙杀越栖见这事我允了,阿拙和阿离你们俩好好筹谋就是。”

    唐离大喜,捏得唐拙手指生疼,秋水眼里明光璀璨,连声道“阿爹你真好阿爹你怎么这么好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人”

    唐拙涮了涮嗓子,心中好笑,他自己不跟唐一星争宠,就坏心眼的祭出苏错刀,故意挑拨道“那阿爹好,还是苏错刀好”

    唐一星登时沮丧,好比吃完甜桃儿吃酸杏,捂着一颗沧桑老父心,忍不住追击了一把,虽是笑着,语气却不见半分玩笑“苏错刀若能重夺七星湖,阿离你要做叶总管还是唐家的小少爷”

    唐离想了想,跪在他膝前,正色道“阿爹,唐家永远都要我么”

    唐一星道“要。”

    唐离在他膝头轻轻一蹭,乖巧无比的说道“那我就是唐家的阿离。即便回到七星湖,也还是唐离阿爹,拙哥,你们家的小少爷出息得很,将来还能坐上七星湖总管之位,唐家顿时越发蓬荜生辉了起来,是不是”

    他这话有情有义,却也又刁又恶,唐一星不免磨着牙,问道“阿离,若你今日不曾说服我插手白鹿山呢”

    唐离道“那也不打紧,到时候我自己去白鹿山见错刀。”

    微微一笑,仿佛遇到了什么价廉物美的大好事,道“我发过誓的,要伤苏错刀,除非我身首异处,血流得干了一滴不剩。”

    他笑得嘎嘣脆的清甜,唐一星却陡然想起他天魔解体后被送回唐家的模样,顿觉心疼,犹有余悸,世人再有多情种,却痴不过唐离。

    一时感触如潮翻涌,挥了挥手,道“阿离,你脸色不太好,白鹿山之事,急也急不得,让阿拙送你回去先歇一歇,再说其他。”

    唐离笑着应了,一站之下,眼前却一片森森然的晕眩,忙一把捞住唐拙的胳膊。

    唐拙隔着衣衫也觉出他手心冰凉,暗暗用了些力气,一路牵着回同笑居,到得门阶处,唐离停住脚步,顺着唐拙的方向抬起头来,嘴唇有些发白,受了惊也似,轻声道“拙哥,怎么办我的眼睛又看不清了。”

    话音未落,人已轻飘飘倒在唐拙怀里。

    他身体根本没缓过来,因苏错刀更是万蚁噬心也似又疼又慌又急,更拼尽全部心力促成唐家白鹿山之行,终于不堪支撑,这一场病有根有因并不奇怪,但唐拙担心的,却是碧萝瘴余毒复发。

    唐飞熊闻讯,带着唐凤等人匆匆赶来,一番诊治后,只道性命无忧,但眼睛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还得等唐离清醒。

    唐离发着高热脸颊绯红,却昏睡得十分安静,甚至做着什么美梦也似,嘴角还微微翘着,到得入夜,突然小声唱起歌来,唐拙正要剔亮烛火看闲书,手不由自主的停住,耳畔听得清楚,正是一首南疆的小调

    “下雪鲤鱼死水底,为霜冻死那个知,天旱路边蛇脱壳,为晴不死脱层皮牙骨筷子一双双,想你想得断肝肠火烧骨头一堆灰,我俩连情不用媒,阎王批你一百岁,让我活到九十九,陪你陪到白了头,为你守坟再三年”

    唱得凌乱,却一字字明亮的散落一地,唐拙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月下的精灵。

    七星湖一下雨,处处就流淌着湿润旖旎的柔光,便是天色已暗,花木亦浓淡有致,枝叶上水珠闪烁,如晕染锦上缀着的珠玉。

    精舍中一盏银灯雪亮,越栖见端坐灯下,广袖轻衫,正与自己对弈。

    琉璃屋瓦鳞次相叠,雨点落在上面,叮叮咚咚,再有聚起的细细雨线顺着屋檐潺潺而下,入耳便是天籁成曲。

    越栖见的性子,无人赏,便默然自赏,最衬这清幽雨夜,当下左右手各拈黑白棋子,逐一敲落榧木棋盘。

    不出半个时辰,棋盘上黑白子已历百余手,但见犬牙交错,竟是短兵相接之局,其中刀刃贴肉之险恶,几如实质欲脱枰而出,连密雨敲窗声,亦有了冰河铁马的杀气隐隐。

    越栖见曾见过苏错刀与唐离弈棋,唐离虽不精文墨,棋力居然不弱,擅围虚空,中盘杀力既果断且紧峭,刀刀见血,胆子又大,常出妙手奇招,但棋风不够厚重,官子也收得不细腻。

    苏错刀的棋风与自己颇为相近,都是韧劲十足后发制人,只不过苏错刀有时失于壮阔而疏,自己则更加擅忍而后谋,更懂弃子取势。

    他二人对弈,越栖见冷眼观瞧,原以为苏错刀灭唐离只在信手挥洒之间,不想苏错刀却每盘都输,而且输得原因各异,全无刻意痕迹,输得不落窠臼,极富想象力,比如会在唐离偷换棋子的时候,扭过头去看窗外的猫用力伸出爪子进池塘捞鱼。

    越栖见也曾私下问他“为什么故意输”

    苏错刀道“阿离好胜。”

    阿离好胜,他便输着哄,越栖见笑了“你心里瞧不起阿离,是么把他当不懂事的小玩意儿逗呢,是么”

    苏错刀摇头“打小儿习惯了。”

    越栖见沉默片刻,柔声安慰道“是庄崇光宠他的缘故吧我小时候跟你一样,无论什么事,都不敢赢桑家表哥。”

    苏错刀有些出神,也不知听没听清,眉目间却有温存的意味,只道“跟崇光宫主无关。”

    越栖见低下头,看着自己断指的伤痕,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么你肯故意输给我么”

    “不。”苏错刀叹了口气,吻了吻他的嘴唇,笑道“我根本就不喜欢下棋。”

    苏错刀的确不喜欢,在一起那么多日子,从没有陪自己下过哪怕一盘棋,那时越栖见看着他的眼睛,心中就起了一个极为无聊却固执的念头,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与唐离放手一弈,杀得他片甲不留,杀得他哀鸿遍野,什么不争而争的优雅,清远通幽的玄妙,统统可以抛诸脑后。

    只求一个血腥的痛快。

    这局棋里,越栖见手执的黑子,便完全照足了唐离的棋路去走。

    正凝神长考,屋门传来轻叩声,何雨师立在门外禀道“宫主,唐家有消息。”

    越栖见微一分神“进来说。”

    何雨师断了一臂,虽有越栖见尽心医治,脸色到底有几分失血的苍白,越栖见看他一眼,温言道“你伤势还得多多歇息调养,有事让空图来报不就行了何苦亲自冒雨跑一趟”

    何雨师感激的一笑,低声道“唐家的事,属下不能怠慢唐离碧萝瘴残毒复发,据传已经目盲垂危,唐家正四处求医。”

    越栖见心头猛的一跳,舌尖磕到了牙齿,嘴里便有了腥甜的血味,却垂眸思忖,良久方道“是么”

    语气中颇含疑心。

    何雨师斟酌道“唐家少主唐拙原本已与蜀西薛家定亲,为着此事,纳采之礼暂缓。”

    越栖见拈起一枚白子,道“唐家还有别的动静么”

    何雨师道“唐家将族中一些得力弟子,如唐棠唐凤等都遣出堡外,守唐家各分堂,成拱卫之势。”

    越栖见点头,唐家对七星湖已有提防,这一招撒网守株,若七星湖进犯唐家堡,各分堂便来个围而困之瓮中捉鳖,唐一星的手段倒是老辣深算,如此一来,唐家堡这块饵随时能化作稳坐中军帐的巨蛛。

    但这般一布置,却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姿态,唐家堡显然并无主动出击之想。

    越栖见微微一笑,心神俱定,修美至极的两指夹着白子,啪的一声,正落中腹围空之地,凌空飞点,直挖心肝“八月十五,咱们趁月一游白鹿山。”

    第九十三章

    何雨师领命,事已禀完,人却不走,嘴唇动了动,似有言语未尽之意。

    胜局已定,越栖见伸手拂乱棋盘,幽然叹道“逐空大哥去了,真正知我心意的,也只剩下你,你我之间,难道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言还是我逼于无奈断你一臂,你心里还在怨我”

    何雨师又急又惶恐,道“不,不是属下怎会怨公子只是,只是这话怕公子不爱听”

    咬了咬牙,开口直言道“宫主,既然练了廿八星经,那便用些鼎炉罢内堂中属下已挑出资质上佳的男女各五人,采补双修,皆如良药一般。”

    越栖见脸色一沉,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是嫌恶、羞耻,甚至阴冷的杀意。

    何逐空低着头,只作看不见,道“属下虽眼拙,却也瞧得出灵鹫寺中,苏错刀的刀术造诣,只怕已不逊昔年谢天璧,宫主与他一战,唯有内力远胜”

    越栖见打断道“本座内力已尽够用了。苏错刀半年内就算夜夜采补,也绝无胜我的可能。”

    何逐空不肯就此放弃“可”

    越栖见冷冷道“我不愿做那等事无情而欲,太脏。”

    何雨师无奈,只能先行退下,越栖见对武学颇不在意,对双修又太过在意,原是个泥沙俱下不拘枝节的绝顶人物,偏偏这方面犯了犟脾气不知轻重起来,心中着实不解而忧虑。

    但到了八月十五之夜,看着许约红五十招内死于越栖见刀下,何雨师终于略感放心,越栖见的内力,的确足以横行江湖。

    白鹿山江河日下,人力无可挽回,任尽望眼睁睁目睹最后一根可堪支撑的柱石轰然倒塌,面色如死,心中只存绝望之意。

    自己殚精竭虑,处处逢源,如操舟波涛汹涌的海上,谨小慎微,并无弄潮之心,唯求平安渡水,不想还是浪急舟翻,守不住这百年圣地的白鹿山。

    凤鸣刀银光冰鉴,贯胸不沾血,越栖见收刀入袖,眼神中微有惊色,只知许约红剑法极高,却不知他竟高到了如此高山仰止之境。

    许约红本就不问世事潜心剑术,两年前与苏错刀一战后,更是磨砺而突进,单论剑法,连明德亦逊色三分。

    但只恨剑意高绝却病入膏肓,沧浪剑偏又是险绝狠辣的路子,几番立判生死之机,均是意到而气不能至。

    越栖见极擅把握机会,早看准了他心肺两处脏器已是衰弱不能支,待他真气经行肺俞穴,骤然以泰山崩压之势,一刀力斩而出。

    这一刀如强弩破帛,内力直透许约红新力未续之隙,轻而易举的震断长剑,再透胸刺入,一击奏效。

    许约红紧握断剑,胸口血如泉涌,枯瘦的脸上却浮现出若有憾焉的神情“一样用刀,你远不及不及他”

    言罢双目未闭,已气绝身亡。

    越栖见点头,淡淡道“何总管,好生收敛许前辈,厚葬。”

    俨然已是白鹿山主人的口吻。

    任尽望立于众弟子身前,持剑当胸,事已至此,唯死战而已,深吸一口气,正待下令,只听越栖见吩咐道“让开一条路,放他们走。”

    任尽望一口气登时不上不下的堵着,愤然道“越宫主何意”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越栖见低叹道“我本就不愿妄造杀孽,此地血流得已经够多,任兄带着门人弟子离开白鹿山罢。”

    短短几句话,情恳意切,山风吹过,他月白色走银线云纹的衣袖轻动,映着一轮银盘宝镜也似的月,不沾半点尘埃血迹,整个人有种风烟俱静之姿。

    任尽望一怔,剑气微散,心头不能自禁,涌上些许死里逃生的庆幸来,但转念一想,若真这般逃了,岂非叫江湖中人指指戳戳,耻笑白鹿山门人贪生怕死当下左右为难,颇为迟疑。

    越栖见一眼扫过,便知他心思,眸底藏着几分讥诮之意,道“任兄,需知胯下之辱尝粪之耻虽难熬,但其后却是十面埋伏越甲吞吴,忍辱而奋发,先前的辱,只待雪耻功成之日,便摇身一变,成了人人称道的佳话。”

    任尽望沉默不语,目光游移不定,桑云歌已急道“山主,咱们不能走”

    越栖见微微一笑“为什么不能走难道非要做出轻抛头颅的蠢事才叫英雄为何不替白鹿山留得一点薪火将来弟子中若有出类拔萃的,贵派必有重振之日,甚至年后,你任尽望若有能耐会盟诸派,重夺白鹿山亦无不可。”

    任尽望深以为然,说到韬光用晦,眼前的越栖见便是一例,今日纵有千般威风,不也曾雌伏苏错刀身下欲成一番事业,又何必在意世人一时的青白眼便是自己声名狼藉,脊梁骨被戳烂,不过集罪于一身,一死以谢历代山主也就是了,其余弟子大可昂首挺胸以图将来。

    主意既定,任尽望也不罗嗦,当即收剑,撂下一句场面话“多谢越宫主指教,今夜暂别,他日相报罢”

    越栖见侧身笑道“月白风清,任兄好走。”

    任尽望将要动身,突听桑云歌嘶声喊道“任师兄,咱们不走”

    他这一声喊,高亢激昂,有泣血之音,众弟子一怔,随即纷纷往桑云歌身边站去,有人眼睛已是红了,个个神色凝重悲壮。

    桑云歌眼神亮得慑人,字字清楚如重锤击落“任师兄,咱们一下得山去,便是真正的丧家之犬,从此白鹿山根本不会有再起之日,只能永沦不复。”

    任尽望低声喝道“闭嘴先随我下山往后的事,慢慢再议”

    桑云歌摇头,剑刃横于胸前,不屈而凛然,其余弟子亦默不吭声的凝神待战,均是热血激荡,不能自已,有位最年幼的师弟性烈无比,大声道“桑师兄,咱们就战死日观峰,拼得一个是一个白鹿山弟子,只败死,不逃命”

    任尽望拧着眉,见越栖见似笑非笑,一双温良秀美如鹿的眼眸里却没有一丝情绪,不由得心慌焦躁,忙劝道“各位师弟,莫要逞一时意气,需知留得青山在的道理”

    桑云歌道“早已留不得了任师兄,你先走罢,白鹿山山主之位,且让桑某担这最后几个时辰”

    任尽望大急,猛的伸手一把握住桑云歌的剑刃,掌中鲜血登时哗哗流下,惨然一笑“白鹿山保不住,我已愧对历代山主,你们的命,我若再保不住,岂不是连活人都无颜以对云歌,你以为师兄只是贪图自己这条命”

    顿了顿,涩声劝道“一下山去,我就自刎于山脚清泉。任尽望用尽心思才谋得山主之位,断然不肯传与他人白鹿山毁于我手,江湖中尽人皆知,所有过错,亦只在我一人,你们云歌,你带着师兄弟们,都要好好活着活着回来。”

    桑云歌握牢任尽望鲜血淋漓的手,声音发颤,却坚定无比“师兄,败不要紧,死也不可怕,咱们若苟延求活,不过一群行尸走肉,永不得心安你既是山主,便要有山主的担当大伙儿拼力一搏,慨然赴死,哪怕挫骨扬灰,也是给白鹿山埋下复兴的种子”

    任尽望咬牙,一低头,热泪滴在手上,伤口剧痛难忍,心头却是陡然的开朗与平静,一切放下,坦坦荡荡做一回江湖中的血性男儿,道“好。”

    “表哥”越栖见握刀在手,微笑着思忖片刻,道“你的担当,就是一死”

    桑云歌定定看着他,神色既恨且痛“栖见,你可真是真是活生生一出人鬼变啊我爹待你颇有苛刻之处,我又技不如人,坐视你被苏错刀强掳去七星湖,你若记恨,只杀我只毁桑家便是,为何这一年多来,行事竟如此丧心病狂你从小心地纯善,连只鸟雀都不忍心去伤,怎会变成这样”

    “你不懂是么”越栖见垂眸凝视凤鸣刀,唇角微翘,淡淡道“你爹当着你的面,对我百般虐待折磨,你不知道,我蛊惑诱使宋无叛采补你爹,你还是不知道你这样的蠢货,怎能懂得我”

    他笑容像是一片雪花落在温水里,凉飕飕的倏忽消失“表哥既一心求死,那本座就成全了你,可好”

    桑云歌已知宋无叛是杀父仇人,此刻惊闻越栖见竟是幕后推手,登时被一记重拳直击心脏,身形摇摇欲坠,任尽望在旁看了,忙伸手按在他背后,一股真气输过去,助他宁定气血梳理内力。

    半晌桑云歌吐纳平复,点了点头“山主,云歌先战一场”

    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手中长剑取开门见山之势,剑尖直指而出,道“越宫主,请教”

    他口称越宫主,心里一掠而过的,却是第一次在桑家初见,那个眼睛里犹有泪光的孩子,刚经过一场家破人亡的惨痛,怯生生的面对陌生的一切,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凄惶无措。

    原本自己的世界里只有意气风发的飞扬快乐,那一刻却被一种深而重的心疼怜惜俘获住。

    再后来,越栖见常坐在四四方方的院落里,仰着头看天上一群大雁飞过,安静,乖巧,虽年齿尚幼,却如临风居水,已有雅韵欲流,见着自己,他会微笑着站起身来,不说话,眼睛里有真切的亲厚之意。

    原来这长长的十年,自己只是看到了他强自言欢的一张皮。

    越栖见看桑云歌神色变幻,已知他心意,不禁笑道“表哥不忍伤我不打紧的,桑家欠我的,岂是你不忍伤我就能偿还你不必心软,其实很小的时候,我就想砍下你的脑袋,想过无数遍”

    弯刀在手中轻轻一振,隐有血光腥腥映照,一瞬间温言浅笑的面具脱落,眉宇唇角,煞气纵横如修罗。

    弓拉满箭在弦的一刻,蓦的一个声音悠然响起“栖见,要杀人,就不必太多废话。”

    众人皆是一惊。

    八月十五并非七月半,为何这一晚神鬼尽出齐聚

    任尽望更是要昏倒的模样,这声音从孟自在生前所居的屋中传出,而且颇为熟悉,语调清冷硬朗,一时也不知此人如今是友是敌,喃喃道“苏宫主苏错刀”

    屋门打开,月色下走出一个人影来,腰悬长安刀,神态自若“苏错刀,履约而来。”

    越栖见抿了抿唇,脸色覆了一层霜也似,撇下桑云歌,急步上前“苏错刀,我现在不想杀你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走”

    苏错刀扬了扬眉,道“本座此行,一是与你一战之约,二是与白鹿山守望互助之约。”

    这一击简直就是飞来横祸,越栖见为之一愕,茫然道“孟自在与你那三十年之约你你不知道孟自在死了还是不知道这姓任的助我夺位”

    急怒之下,再无半分月佩风襟之态,无法自控,斥道“你疯了不成赶着来为这个破落门派送死你你这个大傻瓜连这种协定都当真”

    苏错刀欣赏着他的脸色,仿佛十分满意“我当真的。”

    越栖见脸颊潮红,胸口烧灼也似疼痛,话尽堵在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原来自己根本不曾真正明白过苏错刀,唐家堡一番苦心孤诣百般手段,竟是一场独角戏也似自寻烦恼的笑话

    突的一个念头巨灵之掌般攫住心脏,苏错刀赴约白鹿山,自己不知,但唐离会不会知道而唐离若知,唐家数月前纷纷将出挑的弟子遣出唐家堡,摆出个以守为攻谨慎老成的蛛网阵,难道是遮人耳目的暗度陈仓甚至唐离的碧萝瘴复发,也只是一个为自己量身定做的阴险圈套

    一念至此,从天灵盖到足底涌泉,瞬间如被冰锥穿透,看向苏错刀的目光,已有疑惑惊恐之色。

    苏错刀直视过去,颔首道“阿离知我。”

    他眼睛漆黑深邃,里面有一整条的星河浩汤闪烁,越栖见一颗心直坠而下,冷汗湿透衣衫,秋风一吹,直贴肌肤的冰凉沉重。

    、86第九十四章

    任尽望惊魂乍定,指着苏错刀手指不住的哆嗦“你你怎会在我师父的房间里”

    苏错刀瞥他一眼“我没别的地方去。”

    苏错刀行事,看似过疏,却自有玄机,唐家堡既待不得,自己又无家可归,干脆直接住到白鹿山,守株待兔,以静应变。

    而白鹿山上选来选去,也就孟自在的住处既清静又舒适,偶尔隔窗远眺瓶子峰,更觉苍穹无涯,心旷神怡。

    至于衣食,苏错刀本就不讲究,一身灰扑扑的旧衣衫,也不知是从那个杂役身上扒下来的,穿脏了也不洗,出去再扒一套干净的,有时入定或是打坐,天的只靠一坛清水几个冷馒头,也活得无比自在,盛夏的蟋蟀一般活泼泼的成长着。

    任尽望心中真是五味陈杂,脸皮更是火辣辣的热得慌,低声道“苏宫主我罔顾师命,暗助七星湖内乱,你你何苦还来相助白鹿山”

    明月如霜,树影如藻,映得苏错刀脸上光影分明,轮廓如山川“令师曾言,门派并无黑白之分,然心有正邪。”

    看任尽望只顾愣愣的杵那儿发呆,一副等着吃月饼过中秋的模样,不由得冷下脸,提醒道“任山主,你很悠闲”

    任尽望不明其意。

    苏错刀道“越栖见是我的,白鹿山可是你的,你若还当自己是山主,就领着弟子门人,稳住局势,不使倾覆莫要在唐家人面前丢了聂十三和谢师的脸面,唐家只是来助你一臂之力,并不会替你接掌白鹿山。”

    任尽望不敢置信“唐家”

    苏错刀道“若我所料不差,唐门今夜必来”

    对着任尽望惊喜过望的眼神,停了一停,毫不负责的说道“若不来桑兄方才说得极是,你们就以身殉山也好。”

    越栖见轻咳了两声,插言道“任山主可知,苏错刀为何坐视本座杀许前辈却又在本座要杀桑家表哥时现身”

    不待回答,自顾笑道“只因为苏宫主亦是枭雄之心,无非要借白鹿山的力,夺回他七星湖的位,许约红不死,不足以鼓动血勇,桑云歌若死,则又气泄”

    上前一步,仰头凝视着苏错刀,眼神里有一种破碎的安静“错刀,我说得对么”

    “许前辈十天前见过我。”苏错刀颇含敬意,道“他的病就在这几日了,你不过助他兵解。何况他与你一战,亦是想让我看看你如今的刀法许前辈死得其所。”

    越栖见漫不经心,道“那我刀法如何”

    提及武学,苏错刀自然而然便有令人屏息凝神的气度“你根骨并不出色,又未遇明师,招数未见真拙,已过于老熟。”

    越栖见眸光一凝,笑道“如此说来,今夜一战,你有几分胜算”

    苏错刀道“或有三成。”

    何雨师一旁听着,略松了口气,低声道“宫主,要不且放过白鹿山,”

    越栖见衣袖轻扬“不必。唐家若不来,白鹿山是掌中物,唐家若来,也断断不容我们安然撤离”

    略一思忖,吩咐道“战罢。”

    说着转身直掠而出“错刀,咱们瓶子峰顶一决胜负”

    苏错刀紧随其后,身法若飞电,一路行来,与越栖见始终只差一步之距。

    瓶子峰险峭,形状如一个倒立的石锥,攀至峰顶,顿显开阔,更有一池碧玉也似的湖水,却是白鹿天池。

    越栖见停足,静静端详苏错刀,明明是一如既往的华美容颜,却感觉他整个人已是变了。

    山风猎猎中,他漆黑长发随意结起,脚上一双旧麻鞋,一身粗布衣衫,袖口裤脚还有几个破洞。

    从未见过这么能糟蹋自己色相的人,初见时的优雅矜贵仿佛一层蝉蜕,毫不在意的被他随手撕掳干净,但这样的苏错刀,卸去了后天刻意养出的五光十色,本真水落石出,是一种粗糙而自在的锋利,夺人而来,不可相抗。

    越栖见情不自禁的被蛊惑,微微战栗,更被一种奇异的倦意牢牢攥住,几乎就想走过去靠在他的胸膛,心甘情愿屈于其下,抛下所有握住掌中的以及将要摧毁的,再不问世事,流年虚度,直至老死。

    一低头,却见水波中,自己形单影只,不禁怔了怔,随即叹道“你与阿离早已设好今日之局”

    苏错刀摇头“不曾,也不必。”

    语气中有遮掩不住的骄傲之意“但阿离必知我会守约,也必有法子使得唐家插手白鹿山。”

    越栖见轻声道“是么你就这么信他”

    一轮月高吊于穹之顶,苏错刀的眼睛却比月华更照彻清明“我对敌时,可将背后交与阿离,我受伤时,可在他身边安枕无忧,这不单是信任,更因为他有这个能力。”

    “阿离厌恶你,但从来不曾小觑过你,你却总是瞧不起他这一次,你行险太过,已是输了。”

    越栖见垂下眼睫,声音低而柔软,缠绵入骨“行险么错刀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偶尔想起我,在心里给我留那么一点点的安身之所”

    一言未尽,袖中嗤的一声,银光如瀑,一挥斩落

    他骤然而袭,便是一轮急攻,连续数十刀密若羯鼓惊马,刀刀挟风,力道流畅磅礴如川流。

    苏错刀只架了第一刀,肩头衣衫即被割破,刀气及体,划出一道伤口,鲜血沁出。

    但三刀之后,长安刀毫无征兆的巧妙逼入,苏错刀揉身抢近,反守为攻。

    两人一动上手,不见起承转合,直接就是以死相拼的激烈,不留半分余地。

    越栖见稳上风,他深谙扬长避短之理,绝不与苏错刀多作招数上的纠缠,凤鸣刀虽短而薄,却纯以内力压人,一招一式,交代得清清楚楚,每刀都出得无比光滑流利,瓷实得毫无瑕疵,亦绝无花哨。

    刀光中不时有血珠链般抛洒滴落,苏错刀的打法却是惊心动魄的悍然恣肆,刀路被切割得零碎不堪,裂痕处处,却反而有一种奇特的留白与起伏,始终不失酣畅淋漓之意,宁受一刀,不失一先。

    五十招一过,越栖见一背的冷汗,心头只觉庆幸,内力悬殊之下,苏错刀竟仅凭刀术,让自己完全没办法一击致命。

    他刀中动静之变之奇,简直羚羊挂角不可捉摸,而随心所欲之处,在对战之际更让人有种无可奈何的错力感,收放都极为难受。

    苏错刀的内力只要再强上一成,此战自己必败。

    而他虽屡屡中刀,但身法如飞鸿逝水,刀刃刺入,亦是一沾即走,只不过皮肉轻伤。

    越栖见愈战愈是心焦,却也愈发凛然谨慎,内力刀气的挥洒,已至前所未有的控制得宜,沉住了气,以拙胜巧,如巨石碾压,如虎踞熊立,一步步将苏错刀逼往崖边。

    十余刀过后,越栖见凭空构建出一座铁笼也似,苏错刀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一足踏定,一足已悬空,衣襟破裂,胸膛处一记剑伤赫然狰狞。

    越栖见气息略显粗重,手腕却稳若磐石,凤鸣刀一声清唳,荡开长安刀,抵上苏错刀的咽喉“我行险太过么”

    苏错刀没有一丝动容,道“是。”

    越栖见笑了笑,嘴唇苍白得凄厉“可我哪来的底子去求全责备我若不敢行险,便走不到如今的地步每次出手,我自问都是刀尖上走一遭,赌的就是江湖这帮魑魅魍魉人心鬼蜮,只要有哪怕三成的机会,我都会去做错刀,这些时日,没有一晚我能入睡,但越栖见,凭一人之力,对抗整个江湖,千百年来,谁能与我相提并论”

    他的眼神就是一个疯子在冷静的积蓄着发作“再说我输了么”

    刀尖往前一送,浅浅刺入皮肉“我不会输,也输不得我根本没有自己的家,没有可以安枕无忧舔伤口的地方,只能不停的走下去我只要杀了你,再领着众人撤离白鹿山,便有再战之机”

    苏错刀道“你不妨一试。”

    越栖见沉默片刻,眸中却有泪光漾出“终有弱水替沧海错刀,我愿做弱水,你应了我,我不杀你,可好”

    苏错刀漠然道“我应了,你肯信”

    “我信。”

    苏错刀眼眸是纯粹的漆黑,却又清澈得透明“可我不想骗你即便弱水,我那一瓢也是阿离。”

    越栖见微微一闭目,柔声道“苏错刀,是你逼我杀你你,你对不住我。”

    凤鸣刀直刺而落,这一刀计算精准,不多不少的入喉寸半,正是必死之击,而刀上贯注的内力,更足以震碎咽喉颈骨。

    此刻月上中天,长空皎洁无一丝云翳,一瞬间,苏错刀身子后仰,绷腰、揲腕、翻手,长安刀从肋下斩出。

    这一刀天外神来,完全有悖武学常理,稍有不慎便有自毙之险,但这一刀,目空一切,明月天涯,于无意处动,于无声处听惊雷。

    越栖见的刀气内力,陡然被撕开一道巨大的缺口,长安刀从容不迫,切入,夭矫,爆破般冲垮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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