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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相思 第18节

作者:陈小菜 字数:21470 更新:2021-12-29 12:50:57

    随即又想,反正他两个鸡腿就能喂饱,情哥哥就情哥哥罢,养活他一辈子,也没什么打紧。

    后来心里一直想问,那晚他叫的到底是亲还是情,但日子太长久,总觉得不用急着问,谁知一晃十多年,竟然就来不及问。

    那时候的每个夜晚,柳梢浸月天如水。

    朦朦胧胧中,叶鸩离又从水里浮了出来,面容头发笼着雾也似的不真切,眼睛里有从未见过的悲伤温柔。

    明明没有流泪,却让人心都碎了,苏错刀喃喃道“阿离不要哭,有我在”

    正想涉水去将他抱回来,耳边突然传来声音“苏错刀错刀”

    登时浑身一个激灵,已完全清醒。

    、第六十九章

    越栖见的声音极悠极远,却清晰如在耳边“错刀,我知道你没有死,你怎会这般容易就跳崖自尽你藏起来啦,是不是你快快出来,若没有力气,就叫我一声,我来救你”

    苏错刀神色不变,只屏息死死看着洞口。

    “错刀,你伤势极重,再不让我帮你疗伤,难道你真要当个废人或者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去死么你的武道、刀术、七星湖还有我,你舍得下么”

    停了一停,语气愈显柔和温润“错刀,我没有杀阿离,真的我只把他的庄生蛊虫取了出来,所以你感应不到他,只要你肯现身,我就让你们一起离开七星湖,我成全你们。”

    “苏错刀,你能躲多久四峰五山就这么大,山谷中藏身之处多不过千数,不出一个月,我就能把你丧家之犬阶下囚一般搜出来你是聪明人,何苦拿自己的性命跟我赌气你连被人施暴都不在乎,为何独独不能原谅我你这样躲着不见我除了自己难受,又有何益”

    苏错刀微微一笑,心中大定,越栖见终究没敢跳下来。

    其实只要他敢跳,虽是百丈深渊,但云生雾锁目不能及处,却有两株铁皮硬松,盘根石缝,槎牙鳞皴,历风雨寒暑而魁伟不老。

    纵身而下,无需轻功借力,自有枝干将人轻巧的弹入洞中。

    只不过若身轻如燕,自不必遭受硬砸入壁之痛,如苏错刀这等形状,却似被一记巨灵之掌拍入洞中,浑身骨骼只摔得堪堪将断。

    这山洞作葫芦形,洞口仅容一人出入,更有萝藤攀梭十分隐蔽,洞中却幽深,风灌入洞口,呜呜作响。

    山洞里生长着一些苔藓异草,洞壁粗糙湿润,隐隐发出青幽幽的石光。

    葫芦腰处一汪小小的水潭,水质清冽微温,有半尺长的小鱼活泼泼的游来游去,偶尔跳出水面,淬出一朵晶莹的水花。

    一个天然生就的灵芝状石台上,甚至还有半坛开了封的残酒,几块已经腐坏的鸡枞月饼,两颗干瘪的石榴。

    越栖见终究还是下手太早,苏错刀自幼长于七星湖,四峰五山里所有的山洞沟壑,自小便与叶鸩离一同踏遍,熟悉犹如自己的掌纹,只要容他有了个喘息之机,他便龙归大海。

    而这个山洞去年中秋叶鸩离生辰,两人便是在这个从小玩熟的山洞里,看那月亮圆滚滚的升起来,照得洞中通明如水。

    叶鸩离乱七八糟的噼里啪啦的笑着胡扯,道“这颗月亮像不像唐家老姑奶奶做的糯米团子月亮出来亮汪汪,汪汪,汪汪,哎,错刀,像不像狗叫”

    “像”苏错刀轻声道,猝然抬头,却不见那人。

    心嗒的一声轻响,上了锁,再没了钥匙。

    梦魂中识破天机,昨日强如今日,明日却不如今日。

    靠着冰冷的石壁盘膝坐好,苏错刀冷静的告诉自己,叶鸩离死了。

    苏错刀,你活该。

    但自己还没有死,也不会死,必将慢慢熬过去,纵然数日后越栖见或许会找到自己,但只要活着,就有无数的转折与机会。

    越栖见天明方回内堂,容色疲累憔悴,气度却高华,更有着一种意无狂而行无燥的沉静雍容。

    既已一无所有,那么只能愈发强大,若没有同伴,那么就孑然一身,踩着这条孤独而血泞的路,一步一步掀起黑红色的洪流,虽可惊可怖看似荒谬疯狂,但自己内心的光芒,依旧纯净而坚硬,从不失色的熠熠闪亮。

    天馋君新任首座何雨师,神色不定,匆匆上前禀道“宫主,叶鸩离的尸首不在湖里。”

    何雨师本是何家家奴,何逐空一手调教出的最得力者,割天楼大小事务也都熟稔在心,手段与忠心皆不逊苍横笛,使起来得心应手的顺畅轻松,越栖见初掌七星湖,有他坐镇内堂,可谓食也知味,寝可安枕,却不料他甫一接手,竟露出这样一张疑虑重重的面孔。

    越栖见眉心一跳,却镇定自若“不在湖里那在哪里”

    何雨师垂头,道“不见了。”

    越栖见略一思忖,淡淡道“去查这十天半月,哪些门派哪些人,曾进出南疆。再遣三十个内堂旧人,分作十组,每组你再派下一个咱们的人监督,搜出苏错刀的藏身之处。”

    何雨师心中虽奇怪苏错刀怎能逃出自家楼主的手心,却只道一声“是。”

    越栖见立于窗下,夏日晴明,给他镀上一层茸茸的金边,风仪雅致出尘,望之直若芝兰玉树,但神色间却有藏而不露的威煞之气,半晌道“尤其西一峰,一寸一寸的翻开找苏错刀便是死了,尸首也得在我手里。”

    何雨师答应着,忍不住劝道“宫主,大事已定,好生歇息几日罢,莫要太劳神大公子生前就是操心太过”

    越栖见一听提及何逐空,只觉眼眶滚热,心里的委屈顿时涌上,良久说不出话来,只挥手令何雨师退下。

    躺在床上,却辗转不能入睡,反反复复想得痴了“叶鸩离为了他,宁可天魔解体我却不能跳下山崖去寻他,是因为我性命太重要,不能这么任性挥霍的缘故还是我根本就不如叶鸩离至情至性可错刀若肯待我真心我也不要多,只求他爱我能有叶鸩离的一半,我必然会生死相随,对,一定是的便是他待我不好,我灭了整个江湖后,还是会好好陪着他,不使任何心计,就这么老老实实的,什么都不计较也不在乎。”

    三日后,越栖见传来黄吟冲,一起参详江南诸门派的势力分布,何雨师来精舍中求见。

    见着黄吟冲,何雨师略有迟疑,越栖见却道“不妨事,说罢。”

    又含笑道“本座与黄堂主虽没有十多年的情分,但黄堂主为人有义有责更有智,绝不会背逆七星湖之主。”

    黄吟冲稍有苍老之态,通身却修饰得整洁隆重,颇显敬意,亦微笑道“宫主所言极是。”

    何雨师便回禀道“宫主,属下着人日夜搜寻,但西一峰地势太险,进展颇慢,苏错刀还未能找着。”

    越栖见颔首道“还是快些罢,拖得越久,错刀的伤势越重。”

    何雨师道“是唐家有人进过南疆,昨日刚刚启程回蜀中。”

    越栖见道“唐家的哪些人”

    何雨师言语中透出些许慎重“唐家二少唐拙,还有唐家堡的管家姑奶奶唐飞熊另有一人,却是点苍剑派的华却邪。”

    越栖见失声大笑,突的转向黄吟冲,道“你说苏错刀他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说他假糊涂,偌大一个七星湖,拱手让给本座,说他真糊涂,你瞧他对叶鸩离,却护得滴水不漏,从不让人有半分可趁之机怀龙山上姓唐的给了个好眼色,回来就让叶鸩离去了唐家堡巴结认亲,这等眼力和用心,便是本座也远远不及”

    黄吟冲却笑不出来,叹了口气“错刀不糊涂,只不过遇上情劫罢了。”

    越栖见心头怦的一跳“情劫”

    黄吟冲淡淡道“我看着错刀长大,原以为他会是最让人放心的宫主,他也确实一手将七星湖带上了重回巅峰之路可惜他偏偏与你纠缠不清,还动了真心。七星湖之主的命数,当真是谁也逃不脱。”

    越栖见异常清醒而直接,笑意如暴雨天气里的松烟墨书于宣纸,纵然不浸水,却也氤氲模糊了“他对我,不过是始于血仇,再有欺骗,心存愧疚,有欲有怜,有知音之赏,眼前一亮,三年五载的新鲜罢了。”

    黄吟冲摇头,道“宫主,苏错刀待你若非真情,你扪心自问,哪里骗得过他”

    越栖见低眉垂眸,顺手取过一柄玉如意抚摩把玩,静静道“那他待叶鸩离呢”

    “自本座断指,得他救回七星湖,其后种种变故是非,我在他心里看似能与叶鸩离平分秋色,只不过我甲胄齐全枕戈待旦,已用尽了气力,十八般武艺一一使遍,叶鸩离却只是舒舒服服的酣睡未醒,试想若有一日,他的阿离一睁开眼睛,他心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么我纵是男子,岂能无妒乎”

    黄吟冲斟酌道“苏错刀曾言,两个都要,不分轻重的皆割舍不得。”

    越栖见微笑道“黄老莫要欺本座我若不想骗自己,普天之下,谁能骗我一言半语”

    当局者迷,苏错刀与叶鸩离或许懵懂过踯躅过,越栖见却打心底里从未有过半分含糊不清。

    自己是遥有冷香曲径通幽处的一枝梅,叶鸩离是贴身贴心的棉花堆,自己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叶鸩离是日日离不得的水,自己是五采争胜流漫陆离的海市蜃楼,叶鸩离却是他的一亩三分地。

    自己才华气质乃至身世性情稍缺一样,苏错刀投射过来的情苗欲种便会如风中之烛,瞬息消止。

    但叶鸩离莫说碧萝瘴之下容貌心智必损其一,且看他天魔解体成一堆血沫骨架,苏错刀也还会捧着爱着阿离阿离的喊。

    极简单的道理,自己怎会不明白

    因此唯一可行之策,便是出手毁掉苏错刀,毁掉苏错刀,一切迎刃而解,他只有自己,自己却不会抛弃他,至于他的爱或不爱,自己不介怀不在意即可。

    一时以玉如意轻击掌心虎口,道“黄堂主、何首座,此次江南一事,以三个月作为筹划展布之期,三个月后,咱们就去拿江南的两门三帮七派,江南各帮富庶,咱们只占水路要道即可,至于钱财屋地等物,分由白道其余名门大派,咱们一概不取。”

    黄吟冲答应着,径自去了。

    当年越家地处江南,父亲友善好客,母亲娴慧优雅,世交好友便有雁行门、虎丘剑派等,但遭庄崇光灭门之际,却无一帮一派施以援手。

    十多年前的悲愤、无助、仇恨与绝望,至今仍不褪色,亦永不能忘却。

    去年是雁行门做个开鬼门的先锋,今年则是浩浩荡荡的江南诸派一一开拔,九泉之下的父母双亲,将可瞑目矣。

    黄吟冲离去,越栖见轻声问道“唐家大少唐丑,可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寻个机缘,让割天楼主与唐家大少偶遇一场罢。”

    何雨师思忖半晌,道“唐丑与那任尽望,处事倒有三两分相似,另对金石古玩有收藏之癖。”

    越栖见一手支颌,道“唐家势大,只能徐徐图之此事不急,莫要落了刻意的行迹才是。”

    、第七十章

    七日已过,苏错刀浑身烫如火炭,却又冷得连骨骼都挤成了一团,筛糠也似要将心口里仅剩的一丝热气给抖落出去,呼吸已渐渐短促而衰弱。

    但自小养成的习惯,再严重的伤势,每次昏迷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因此能看到日出、日光渐移、日暮交汇,及至月升,月上而复落,清清楚楚知道七日光阴一擦而过。

    只要清醒着,苏错刀就不曾放弃再练廿八星经。

    奇经八脉虽断,苏错刀却在丹田气府膻中鸩尾之间做足文章,使得残余一点真气游走小周天,心无旁骛,只专注于毫厘微末。

    内力的修习,最为单调而枯燥,苏错刀却能从中得到最精微深刻的体察与领悟。

    一点一点聚拢微弱得可怜的真气,无休无止的尝试着如何牵引生发,无数次循环梳理,又散乱崩溃,再重建巩固,苏错刀终于发现了廿八星经真正的神奇玄妙之处。

    这门武功心法,说容易可谓天底下最讨巧最走捷径的武功,轻轻松松吸人内力,纳入丹田为自己所用,但说难,却又深若渊海包罗万象,步步皆有玄机,牵一发动全身,随意一念,则变数磅礴湍湍,果真上应无穷天象。

    而重新练起之时,更发觉一桩异处,自己内力虽尽皆渡与他人,丹田经络里却仿佛土壤尚在,种子根基犹存,现从头再来,竟如病树斫枝,枯木遇雨,体会着真息微弱却清晰如画的涨落盈亏,既熟悉却又陌生,以往是战战兢兢登堂入室,如今却是高屋建瓴飞流直下,若如此一步步当真琢磨得尽透,练出来的真气,可谓精中之精,纯而又纯,较之从前,更显筋骨莹澈,集萃去芜。

    苏错刀慢慢俯身,在水潭中饮得一口清水,想去捉一条小鱼聊以果腹,勉力抬手,却发现手肘处伤口已然腐烂,玉白色的骨膜隐约可见。

    一时不禁苦笑,垂死之际,终于悟得廿八星经的最精华之处,若能活着,只要三年,内力便能恢复旧观,甚至更上一层楼,但天意弄人,莫说三年,只怕不出三日,自己就会伤重而死。

    手肘膝弯的刀伤也就罢了,神素剑穿胸而过,便足以致命。

    脑中一阵晕眩,身不由己,直往水潭里栽,头脸甫一进水,只觉颈后一股大力,已被提出水面,随后整个人被一把掼倒在地。

    苏错刀是野草的命野草的身子,若此刻被人温柔照拂悉心救治,或许还要晕上半个时辰意思一下,但受了这既狠且重的一摔,不单毫发无损,脑中亦摔得一片清明,随即坐起身来,抬眼一看,只见一白衣人逆光而站,身材高大挺直,面目瞧不清楚,但气势风采,则如巍巍群山上古神兵,压迫性的令人神为之夺,好端端一个山洞,登时有不能存身之感。

    生平头一次,苏错刀心头微起战栗,百般滋味尽数涌至,目光落在来人腰侧狭长的乌鞘弯刀上,一字字道“长安刀谢天璧。”

    白衣人微一颔首,一言不发,却拔出长安刀,刀尖斜斜扬起,及至最高处,猛一振手腕,刷的一声,长刀下劈,这一刀毫不内敛,张扬霸道到了无以复加之境,但见刀光如月之清,如日之烈,璀璨光华满室流动。

    苏错刀仰头看着,眸光变幻异彩涟涟。

    只这一刀,谢天璧便可为师。

    谢天璧从洞外折下一段松枝,扔给苏错刀。

    松枝略弯,长四尺有余,苏错刀背靠着石壁站起,想了一想,以松枝为刀,扬手亦是同样一招,与谢天璧那刀如描如刻的一般无二,唯独精巧入微处,犹有胜之。

    谢天璧神色淡淡的不置一词,转手长刀横掠,连出两招。

    这两招与方才一刀截然不同,浑不着力,若春云浮空,大有流水不争先之意。

    苏错刀低头沉思了足足顿饭工夫,方抬起松枝,却只使出了一招,看起来与谢天璧的刀法并不十分相似。

    谢天璧眉梢却一扬,星沉大海也似的眼眸陡然发亮,如高手匠人得遇浑金璞玉,技痒而心喜焉。

    随即翻身进步,一套七式的刀法徐疾相继,挥洒自如,变如苍黄,静能生苔,重处如高山坠石,轻盈若流风回雪。

    一遍演罢,目视苏错刀。

    苏错刀慢慢坐倒在地,垂头伸出手指,在地上划来划去,忽快忽慢,良久摇了摇头,道“第五式不解。”

    谢天璧嗯的一声,道“你从第三式推演而行。”

    说罢将七式刀法打乱拆散又试演一遍。

    苏错刀眼眸热烈仿佛有太阳在里面升起,神色却极为恍惚,此一刻,心中如有一片汪洋浩瀚的大海,感觉之玄妙之深微到了无以名状之境。

    谢天璧这样一套刀法,这样的传授方式,手把手心贴心都不足以形容,完全就是凌驾超脱于一切外物障碍,以最简洁直接的方式,从自身直抵苏错刀,如此刀术中所有的精髓神采,皆一丝不落的得以感应。

    苏错刀握住松枝,缓缓吐出一口气,轻若一羽般划出,虽不携丝毫内力,松枝过处,却令人油然而生重逾千钧之感,似拥万物,若怀百川。

    这一刀使出,苏错刀自知刀术宗师之路,已从此一刻起,辉煌成型。

    原本视谢天璧为毕生至敌,如今却是亦敌亦师,以刀相谈,虽短短不过一个时辰,竟有一种心意相通的亲近感。

    于武道一路,聂十三、谢天璧与苏错刀,才是真正的师徒弟子,一脉相承而下,飞渡时光而达应和相知。

    苏错刀俯首,道“谢师。”

    谢天璧亦颇有感触,悠然道“不想今日江湖,尚有后辈能悟得我刀中之意。”

    伸手扶起苏错刀,似喜似叹“苏错刀,谢某佳弟子也。”

    离得近了,苏错刀方才发觉,谢天璧鬓如霜雪,眼角微有皱纹,虽轮廓依然英越深刻,身姿依然挺拔孤傲,却已不复年轻时。

    心头突的闪过一念,却不知苏小缺老了不曾

    一想起苏小缺,忍不住低声道“谢师,七星湖的规矩,弟子若能赢过师父,可杀之。”

    谢天璧似乎笑了笑,道“随你。”

    抱起苏错刀飞身上崖,随口道“方才那几刀,你若悟不通透,我已杀了你。”

    苏错刀也不惊讶,冷哼一声“可苏小缺要救我。”

    谢天璧漫不经心,道“你倒不笨不过说你伤势太重,早已身亡不就完了我骗他不止一次,再多一次,也不打紧。”

    这一瞬苏错刀真心敬服谢天璧,前辈就是前辈,连骗人都问心无愧,坦坦荡荡,天经地义,高山流水。

    相比自己,骗了个廿八星经,便赔上七星湖和一身内力,逊色得灰头土脸啊

    谢天璧见他神色古怪,也不屑问,干脆一指戳上睡穴。

    苏错刀即便昏迷,亦强提一丝神志,模模糊糊感觉身在舟车之中,一晃一晃,倒似回到了年幼时,与叶鸩离悄悄泛舟水中,得一时悠闲生趣的光景,但周身剧痛却冷冷的告知自己,自己险死还生,叶鸩离却是一去不返了。

    耳边依稀听得一人轻声道“伤重如此,也不知道吭一声,这又冷又狠的木头性子,倒有几分像你小时候。”

    这声音应是故人,只中气不足,更有一番澹然宁静之意,与记忆中颇不相似,但不知何故,心中却认定必是苏小缺,终于松了口气,昏昏睡去。

    谢天璧笑道“我到现在,才真正佩服小缺的眼光之毒救一个苏错刀,可为我长安刀的传人,至于你医术的嫡传弟子越栖见,更是个了不起的小魔头,我瞧他的志向,竟是鲲变鹏举,只怕眼下这个江湖都装载不下。”

    苏小缺沉默良久,低声道“栖见幼时教养极好,虽父母宠得娇贵了些,却十分聪慧知礼,性子也温文和气,因后来灭门惨祸,这才性情大变罢。”

    谢天璧但笑不语,显是不以为然,苏小缺的眼光,从他白鹿山勾搭上自己开始,就错足一世,差劲得无与伦比,越栖见此人,只待腾出手来,苏小缺乃至自己,恐怕都是他写上生死簿的亡魂。

    一时只问道“苏错刀的经络能治得完好如初么”

    苏小缺眉头微蹙,叹道“若只治得七八分好,很是容易,也能行动无碍”

    谢天璧打量着苏错刀的伤口,略一沉吟,道“不成,长安刀虽重意与神,但力道亦极讲究,再高的天赋,空有心而无力,精细幽昧之处也阐发不出我这就把他扔了罢。”

    苏小缺瞪他一眼“他是狗么便是条狗,折足断腿遍体鳞伤的,这么可怜怎么能扔了”

    “小缺。”谢天璧突然正色道“苏错刀宁可被抛诸荒野,也不愿意被人可怜,你这样的话,以后莫要说了。”

    苏小缺微微一笑,道“你说的是,你们既是师徒,这份儿傲气也该是一样的。”

    谢天璧伸臂揽过他,在他额头轻轻一吻“你也是有傲气的啊小缺,莫要恨我了,可好”

    苏小缺靠着他的胸膛,含笑低声道“恨也好,不恨也罢,咱们俩都是有得有失,伤过爱过,总归是一辈子的孽缘了。”

    言罢思忖道“若要错刀的经络复原无缺,必得一年时间,而且我手头还缺一味药咱们得顺路去趟唐家堡,求一株炉间铁草。”

    、第七十一章

    谢天璧道“你有所求,唐家必然没有二话。”

    苏小缺一笑,摸了摸苏错刀的脉,倒出一粒药来塞入他口中,叹道“到得这种地步,明知他作孽甚多,却也觉得越家那孩子下手太绝情了些”

    正说着,苏错刀遽然而醒,一双漆黑眼瞳便如寒星也似直望过来,神色堪称平静,但眸光一扫到苏小缺的咽喉时,整个人却猛的直拗而起,死死盯着那里一道细细的红痕,哑声道“天魔解体是了,你也曾练过天魔大法你,你用过天魔解体还是活下来了,是么阿离呢你救了阿离没有阿离没死,是么”

    七星湖巨变以来,苏错刀首次崩溃失态。

    心中深知,以叶鸩离的性子,那夜必是用了天魔解体以图玉石俱焚,而后庄生蛊消失鸩鸟报死,叶鸩离哪里还有可能活着

    但此刻被谢天璧所救,脱离绝境,又见苏小缺咽喉处天魔解体留下的痕迹,心头竟萌生出一个荒谬之极的奢望,或许苏小缺已救活了叶鸩离,一时心跳骤停,却又五内如沸,只盼着苏小缺开口说一声是,或者不说话,点点头也好。

    迎着他攫取如兽却又哀哀恳求的目光,苏小缺颇有些替他难过,柔声道“你说的阿离可是那位叶鸩离总管么”

    苏错刀一阵心慌,却不放弃,道“是,阿离从小和我一起在内堂的,你你大概没见过,但你救下他了,是么那天我告诉他,天魔大法不能走百会到膻中,得质气相转再行发散他若依言而行,即便天魔解体,也不至于只剩头颅与骨架”

    每说一次阿离,每问一句天魔解体,便是自割一刀在心里。

    说到后来,身形已是摇摇欲坠,却咬着牙,专注而期待的,只等苏小缺一个答案。

    苏小缺抿着唇,眸光复杂“错刀,近日江湖传言沸沸扬扬,都说你倾心相爱的,正是越栖见,为了他,你以一身内力相赠,甚至拱手让出七星湖,那阿离却又是怎么回事”

    苏错刀一怔。

    谢天璧已冷冷道“是谢某的弟子,就莫要做出这等小儿女态,叶鸩离无论是总管还是床伴鼎炉,死了也就死了,你难不成还要披麻戴孝”

    苏错刀心如火焚,当即口不择言“若是你的苏小缺死了呢他天魔解体死了呢”

    谢天璧呵斥道“小缺倒是想用天魔解体与我同归于尽,可我能当机立断废掉他的武功,保住他的性命那个阿离,你若有本事,自可保他无虞,你自己无能,却要别人去救他,你配当七星湖的宫主配得上长安刀”

    苏错刀脸色倏然惨变,一张口便是一蓬淤血呕出,胸口剑伤迸裂。

    苏小缺心中一软,终究不忍,安抚道“阿离我们虽没见着,但也未必就死了”

    一边说着,指缝中夹着数支银针,迅速刺入他几处穴道,看苏错刀阖目陷入昏睡,轻声笑道“他这口血吐出来倒是好事,淤塞积郁尽除,否则这一身伤定会留下绝大后患唉,现在这些孩子,好像比我们当年还要乱七八糟的混蛋些”

    谢天璧听他这话说得沧桑,不禁注目而视。

    苏小缺一身半旧柔软的青布衣衫,容颜不改,皎皎若冰雪,但一看便知早不是襟怀无忧的少年郎。

    他一双清浅如溪的眸子已混入了岁月时光,数番伤情刻骨的疼痛与生离死别,使得满目皆故事。

    人未老,眼睛却老了。

    谢天璧轻叹一声,扑头飞柳花,为人添鬓华,任谁也挡不住世事若流水,但身畔只要有他,无论是骗来的拐来的还是抢来的求来的,只要常伴常随,长相厮守,一大把一大把的韶华与之同掷,纵然百年一梦,亦是平生不负,愿春尽江湖,一起终老。

    自南疆入蜀,路途并不甚远,车马三日即至。

    巴山蜀水灵秀,唐家堡屹立其间数百年,扩而建之修而葺之,古朴大气又不失端丽神巧,早已融入山川自然,有生命也似能呼吸能生长,谢天璧下得马车,负手轻赞“这才是真正的江湖世家,唐家子弟代代俱有一时俊彦时至今日,我竟不知还有哪门哪派能撼动这庞然大物”

    苏小缺似笑非笑,道“赤尊峰啊,莫说在你手中时是名副其实的江湖至尊,即便如今退守塞北,亦是不动则已,一动必惊天下。”

    谢天璧白衣胜雪,气势之宏大嵯峨,较之当年犹有胜之,却轻握住苏小缺的手,道“昔日赤尊峰虽能胜唐家堡一筹,却也有根基稍浅之嫌,至于眼下谢复行更当不起唐门之敌。”

    他提自己的儿子,语气和提一块豆腐别无二样。

    倒是苏小缺眸光微黯,上前几步,对门房里一劲装结束的年轻人道“劳烦小哥,报知你们掌门,说故友来访求见。”

    那年轻人伶俐,忙倒出两碗茶来,笑道“贵客盈门,还请先来碗唐家的百草茶润润喉只不过老爷子近日有要紧事,早传下话来,不见任何外客。”

    谢天璧不待苏小缺发话,直言道“也罢,那就去告诉唐一星,说谢天璧携苏小缺,求唐家一株炉间铁草,救谢某的传人苏错刀。”

    那年轻人生在蜀中长于唐门,自问很见过一番世面,即便伏虎寺的秃脑壳当着他的面和慈圣庵的贫尼抢纯阳殿的牛鼻子,他也最多把舌头嚼啊嚼啊的吞下去,断乎不会形于色的给唐家堡丢脸,但此刻短短几句话一入耳,这孩子登时傻戳戳成了个瓜娃子,只掀眉瞪眼的站着不挪窝。

    谢天璧淡淡道“去,一字不许漏的告知唐一星”

    那年轻人身不由己,领命回身就跑,跑到门槛处时,前脚锁后腿,一跤磕倒,兀自不敢停留,做蛙泳状往前游了好几尺,这才幡然醒悟自家有腿,忙又爬起来接着跑。

    谢天璧、苏小缺再加上个苏错刀随便一个名字放出去,江湖都是翻天覆地一片腥风血雨。

    也正是为此,谢天璧才将炉间铁草之事说得透彻清楚,一株药草算不得什么,但牵扯到七星湖被废的宫主,更攸关自己的亲传弟子,其中还有苏小缺与唐家的血脉亲情,给与不给,由唐一星斟酌自主。

    谢天璧行事,宽可走马密不容针,抱着黄连敲你家门,送苦上门还能让人不得不拱手画押自登其船从此风雨同舟。

    苏小缺斜睨他一眼,狡黠神气宛然初遇时,道“听说地狱有十八层。”

    谢天璧大笑。

    正相顾无需言语之际,唐家堡大门开处,一高挑轻盈的女子,像一匹发怒的猛犸兽一样冲了出来。

    苏小缺忙退到谢天璧身后,并在他腰眼上捅了捅,示意他顶住,极小声的说道“这是我这一辈最小的妹妹,叫飞熊凶、凶啊”

    谢天璧定睛看去,但见唐飞熊一张清水脸不施脂粉,眉眼细长微上挑,体迅飞凫,飘忽若神,一条石榴红夹嫩黄的七破有间裙,走动时粼粼若水波落花,明艳无比。

    唐飞熊一手拿着只木匣,却指着苏小缺,道“你瓜兮兮的笑个铲铲”

    苏小缺低眉顺眼,道“小妹妹一向还好”

    唐飞熊不理,只问道“苏错刀那憨包呢咋个不敢露面”注

    谢天璧对女子一向偏好温和柔顺的,更不喜她对苏小缺恶形恶状,当下将苏小缺挡在身后,道“有劳唐姑娘,炉间铁草呢”

    唐飞熊啪的一声把木匣扔到他手里,冷笑道“怎么谢大教主收了个好徒儿,便不许我说他几句么”

    谢天璧神色自若,道“说几句怎么够解气唐姑娘真要教训谢某的劣徒,断魂砂尽可使出来。”

    唐飞熊怒道“你以为我不敢使么谢大教主不拦着就行。”

    谢天璧微笑道“我为何不能拦谢某就一个弟子,他被唐姑娘打成蜂窝,唐姑娘心满意足,谢某的长安刀却要传与何人”

    唐飞熊心绪本就激荡悲愤,当下干脆不讲道理了,道“谢大教主武功绝世,这是来消遣我唐飞熊么”

    谢天璧剑眉一扬,道“我武功绝世,是我自己练出来的,唐姑娘被谢某消遣,亦是自取其辱。”

    稍稍一停,道“若苏错刀此刻不是伤重昏迷,唐姑娘敢轻言用什么断魂砂”

    唐飞熊只气得俏脸煞白。

    她自十八岁便立誓终身不嫁,当了唐家堡的管家姑奶奶,泼辣却懂事,机灵而公正,暗器功夫好,相貌又生得俊,面面俱到,样样出色,因此唐门上上下下,无不敬重有加,不料这谢天璧成名多年一代枭雄,竟拉得下脸面,与她做这等既锋利又无聊的口舌之争,一时忍不住,数日来的担忧心痛尽数涌上,眼圈已然红了,哽咽道“阿离过年的时候在唐家还好好儿的,养得白白嫩嫩回的七星湖,还笑眉笑眼的说小姑姑我明年还来这才短短半年我从湖底捞他上来,他一身血快流得干了,哪里还有个人样我根本碰都不敢碰他”

    毕竟是年轻女子,说到惨烈伤心处,眼泪已滴滴滚落“阿离如今生死未卜,更身中剧毒,苏错刀这龟儿子还只顾着学长安刀天魔解体阿离被他们逼到了何等地步,才会对自家用这样的邪术”

    谢天璧薄唇微启,正待开口,苏小缺已厉声打断“天璧,够了”

    谢天璧冷笑一声,却当真不说话了。

    苏小缺瞧着唐飞熊泪痕满脸,想了半晌,柔声道“要么我去看看阿离的伤”

    唐飞熊擤了擤鼻子,砍瓜切菜也似呸的一声。

    、第七十二章

    正踌躇尴尬间,远远的一条人影掠至,及至近前,与唐飞熊并肩而立,却是一个轻衫薄靴的年轻人,这人拱手,气质如阳光下一竿竹子,清隽勃勃,明朗英秀“唐拙见过两位前辈。”

    谢天璧颔首,道“罢了。”

    唐拙则转头温言劝道“小姑姑,这事与人无尤,阿离自己傻,好在还有我们容得下他老爷子正要召集大伙儿商量碧萝瘴的解法,我们快些回去罢。”

    将行之际,唐拙却又含笑行礼“炉间铁草已赠出,晚辈先贺谢前辈收得传人,但唐家堡不喜恶客,往后两位前辈要来,老爷子自是倒履相迎,至于苏错刀”

    唐拙沉下脸,声音冷而硬“就不要再来蜀中了。”

    谢天璧一边赶车,一边笑得饶有兴味,他是看出殡不怕死人多热闹大,道“久闻唐家护短,还真是名不虚传。”

    苏错刀躺在马车里,嘴唇苍冷如覆着一层霜,昏迷中也不得安宁,噩梦缠身也似,不停的挣扎着要醒过来。

    苏小缺叹了口气,取出银针,刺入他玉枕风池等穴道,道“这短护得着实奇怪。”

    谢天璧道“哪里奇怪了天魔大法虽有人练,但百多年来,叶鸩离却是唯一一个豁得出去天魔解体的”

    言至于此,不禁一顿,低声道“小缺,你也试过,但我只要有一口气在,绝不会看着你血肉化尽每回想到那次我都又怕一次,再迟得哪么一瞬,你你可就不成人形了”

    苏小缺静默片刻,道“都过去了,你别怕接着说叶鸩离罢。”

    谢天璧道“叶鸩离这么烈的性子,换我是唐家,也愿意护一护短,而且听唐飞虎的意思,他与唐家来往颇密,想来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孩子。”

    苏小缺忍不住笑“是唐飞熊。”

    谢天璧假装没听见,道“江湖中又有传言,苏错刀为越栖见神魂颠倒,引狼入室这才使得七星湖大乱,叶鸩离因此天魔解体,唐家自然要把这笔账算在苏错刀头上。”

    苏小缺突然道“我从未见过叶鸩离。当年在七星湖时,只恍惚听说他是崇光的禁脔,天生的心毒手狠。”

    谢天璧摇头笑道“即便心毒手狠,也是个情生情死的情种小缺,你倒不妨猜猜,这苏错刀痴恋越栖见的传言,却是从何而来”

    苏小缺不假思索,道“猜不出。”

    “你不是猜不出因为你知道放出这个传言的,多半就是越栖见。”谢天璧直接笑着说道“小缺,你大可不必责怪自己。越栖见是什么人,做什么事,与你并不相关。”

    苏小缺轻声道“栖见家破人亡,尽是拜我所赐。”

    谢天璧不以为然,道“若你实在放不下,让苏错刀将来重夺七星湖时,留他一命也就罢了。”

    说罢笑叹道“这三人皆非凡物,偏偏凑做一堆必是纠缠一世不死不休之局。”

    苏小缺连日赶路,又得时时照看苏错刀的伤势,听得这话,只觉疲倦不堪,恹恹道“天璧,我要回豆子镇你着无质去接孟叔叔,任尽望不会为难罢”

    谢天璧笑道“任尽望不敢。”

    突的想起一事,道“不要告诉苏错刀叶鸩离身在唐家,更不要告知他叶鸩离未死。”

    苏小缺大惊失色“你又要做什么孽”

    谢天璧简而言之“学刀不可分心。”

    苏小缺略一思忖,点头道“也好他功力未复前,也进不去唐家堡。”

    三人晓行夜宿,转眼就是七八日光景,苏错刀不是昏睡,就是安安静静的自处,或打坐或看刀谱,绝少麻烦别人。

    他恢复力又极强,伤口几乎看得见的逐渐长出新的皮肉。

    这样的伤患,苏小缺生平仅见堪为最佳,啧啧暗赞之余,亦有些说不出的内疚怜悯。

    幼时救他回宫,不过是看他一张脸上有些许沈墨钩的影子,身处人命如草芥的七星湖内堂,却一味教他书画、音律、赏鉴等雅事,看着苏错刀一年一年的长起来,举手投足间,沈墨钩的痕迹也原来越浓重,心中自有一番感触伤怀的悲喜重重,却刻意忽略掉他偶尔遮掩不住的伤痕,更对他一双寒星也似,与沈墨钩没半分相像的眼眸视而不见,硬生生把一株野草搭棚浇水,充作名贵的茶花。

    苏错刀自小天赋惊人,无论何种技艺,皆是一学就会一点即通,但自己清楚的知道,他真正的心之所好魂之所系,只有纯粹的武道,而诸般风雅虽非发自肺腑的喜欢,他却也不遗余力的花时间勤学苦练,只是为了自己能专注的看着他,含笑一赞。

    小小的苏错刀,举着刚临的一篇欧阳询,满含期待的看着自己,但自己终究在他羽翼尚且稚嫩时,抛下了七星湖的一切,弃若敝屣。

    苏错刀对越家纵然有债,自己对苏错刀,又何尝不是心中有愧

    十余年后重逢,原本担心他对自己深怀怨怼,谁知他已自然而然的口称苏师,态度与对谢天璧不差分毫的敬重,却也疏远,仿佛幼时的依赖孺慕尽是毫不相关的别家往事。

    正值夏日,一路浓荫滴翠,路边草木丰腴,若笼碧烟。

    这天日暮时,苏错刀放下手中一卷书,抬头道“苏师,弟子想问一味毒药。”

    苏小缺略感奇怪,道“什么毒药”

    苏错刀睁着一双漆黑眼眸,缓缓道“苏师,碧萝瘴可有解药”

    苏小缺眉头一蹙,道“青囊药书中药毒经一篇,将碧萝瘴列为十二禁药之一,为的就是此毒虽不致命,却险恶无比,绝无解药。”

    苏错刀垂眸不语,脸色苍白如雪,浓秀的眉微微拧起,这般略显沉郁忧伤的模样,几乎就是当年的沈墨钩,苏小缺心中酸楚怜惜,不禁柔声道“说是没有解药,却也未必没有解法此毒行血而发,若能将一身的血都换了,必有效用。”

    苏错刀听了,沉默良久,道“多谢苏师指点。”

    苏小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正要出言细问,苏错刀却缩回手,淡淡一眼扫来,只见一双漆黑星眸,寒芒湛湛如刀光。

    又行得数日,三人到得江南豆子镇,镇子里有横竖两条长街,一不大的酒馆就在东西向的街头第三家,挑着一幅青布酒幌,上书太白遗风之句,门楹处一木牌,刻着葫芦坊三字。

    苏小缺笑对苏错刀言道“取一葫芦春色一葫芦酒之意。”

    苏错刀亦笑,道“苏师当垆卖酒,亦是一段佳话。风翻酒幔,寒疑茶烟,又是故乡苏师会偶然想起七星湖么”

    苏小缺无言以对。

    日头还未西沉,酒馆便已上了门板打了烊。谢天璧便绕到后门,抬手叩得两下,吱呀一声门开处,一短衫中年汉子露出脸来,喜道“主人回来了”

    这汉子面目普通,身量不高不矮,举止更是搁哪儿合适到哪儿,人堆里就像水珠入海,过目即忘。

    谢天璧一手将苏错刀抱下马车,交予那人,道“这位是无相,这是我徒儿苏错刀。”

    当年离开赤尊峰与苏小缺归隐,谢天璧却也带了两个贴身家仆,一名无相,一称无质,俱是忠心堪用之人。

    苏小缺进门便问道“无质呢可曾把孟叔叔接了来”

    无相道“孟老先生前日刚至,但病得着实沉重,只怕熬不过几天了,无质在给他煎药。”

    苏小缺低呼一声,脚步匆匆的去了。

    苏错刀四顾一瞧,见后院竟颇为宽大,遍载着桃梨海棠,东墙下葡萄架子青翠累累,又有一方小小药圃,一明两暗三间房舍,两侧耳房数间,院中一架青竹榻刚刚洗过,榻上蒲葵扇,扇柄手泽光洁,鼻端所嗅,有艾蒿花草之清,更有些幽浮酒气,当下轻叹一声,道“果然是大隐隐于市,神仙眷侣。”

    谢天璧吩咐无相收拾出一间房来给他住下,道“待小缺歇息几日,再开始为你接续经络,这些时日你手脚不便,却不必浪费光阴,大可潜心琢磨刀谱内力。”

    苏错刀只觉谢天璧字字句句都是正中心意,虽四肢无力伤势未愈,却油然而生一种海山苍苍我可立于巅的气魄,眸光瞬间如星河,道“是。”

    其后数日,苏小缺却未能得以一夕安寝,孟自在在白鹿山时,已是苟延残喘强自苦撑,待到豆子镇,有亲人后辈守在身边,心宽而意足,反而一下子油尽灯枯,饶是苏小缺用尽良药,亦不可延续哪怕一天之命。

    这天朝阳甫出,孟自在却已有回光返照之相。

    苏小缺跪在他身边,握着他一只苍老的手低泣不已,孟自在须发如雪后枯草,脸颊都瘪下去了,唯独一双眼睛,却出奇的晶亮清明“人生非金石,岂能有生无死小缺,天璧,孟叔叔这一辈子没犯过错,唯独这一次选了任尽望,却是九州生铁铸大错幸好死前,还能有你们在身边送终”

    谢天璧静静站着,突然道“孟叔叔还有未了的心愿么”

    孟自在苦笑,眼中含着浓烈的恳求期盼之色“天璧,小缺,白鹿山白鹿山就此沦落,你你们忍心么”

    谢天璧道“忍心。我赤尊峰的霸业都抛下了,白鹿山自然也不会去管。”

    苏小缺嫌他说话跟个通条似的,能把孟自在叉死,忙柔声道“孟叔叔,我与天璧既已归隐,就不会再插手江湖中事接你来,是想让你不再受制于人,也是成全咱们往昔的情分,救错刀,是为了长安刀的传承。再说白鹿山之事,既非一朝一夕所致,亦非一朝一夕能重振。”

    孟自在摇了摇头,眼中慢慢浮出一层泪光。

    苏小缺垂下头,半晌道“孟叔叔,你累了,闭上眼睛好生歇着罢”

    孟自在不语,微微偏过头去,看向门口,苦苦煎熬,始终不肯就死。

    作者有话要说来,猜猜孟自在为什么不肯死

    1、点了两根灯芯

    2、还没吃上大闸蟹

    3、老家没人跟他结婚,也没有未来,也没有小孩

    4、等着变丧尸

    5、等一个人

    、第七十三章

    苏错刀推开门,撑着一根木杖,艰难的一步步挪了进来,晨光在他身后,如一匹血混着金铁织就的锦缎,蔓延汹涌而入。

    他走近床边,凝视那濒死的老人,道“孟自在,三十年之约,苏错刀会守。”

    孟自在瞳仁里亮起一小束火光,颤声道“任尽望他”

    苏错刀神色平静,道“这是七星湖与白鹿山之约,与谁执掌白鹿山并无关系。”

    孟自在呵呵而笑,喉咙里气息不畅,听起来只是一阵怪异的嘶嘶声,眼中透出强烈的欢喜之色,满含激赏,却又有一丝狡猾的挑衅与期待“可七星湖在越栖见手中。”

    苏小缺心中一动,猜出孟自在所愿所求,正要出言相助,苏错刀却已斩钉截铁,道“我活着,我就是七星湖之主。”

    孟自在眼中泪水涔涔而下,似放心更似莫大的失落悲哀“好好孟自在谢过苏宫主只恨你为何不是我白鹿山弟子”

    一言说罢,含笑而逝,却也终究不曾瞑目。

    越栖见白纻轻衫,玉冠束发,风神高迈,正无言独立,静静看着树枝间一张蛛网,一只蓝彩蝴蝶翅膀被粘,拼命挣扎着,另一只在不远处翩翩盘旋,焦急无措,却又不忍离去。

    何雨师快步上前,报道“宫主,白鹿山遣人送来帖子,下月初十,任尽望正式接掌山主之位,邀宫主前往观礼。”

    越栖见淡淡道“扔出去。”

    “帖子么”

    越栖见道“连人带帖子一起扔,给任尽望带个话,本座先解决了江南诸派,一年之后,三年之内,毁他的白鹿山。”

    何雨师略一迟疑“任尽望联手之意极诚”

    “他不配。”越栖见淡然道,轻轻捏住蝴蝶翅膀,将这脆弱美丽的小生灵从蛛网中解救出来,一松手指,放他蝴蝶一双飞。

    却转头道“唐家近日可有什么动静那件满堂红的鸡血石印唐丑可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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