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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相思 第13节

作者:陈小菜 字数:21416 更新:2021-12-29 12:50:53

    他答得冷静而直接,黄吟冲却摇了摇头,斜插入鬓的长眉挑起“若非见你与鸩离一心一意,我当年也不会诸多护持,甚至暗暗推波助澜,助你稳固宫主之位。”

    银丝拂尘挥出,一根从旁逸出的树枝咔嚓落地“七星湖无需两位总管,更经不得内乱。叶鸩离执掌宫务数年,并无任何差错,他只是有些过于依赖宫主罢了。”

    苏错刀淡淡道“黄堂主,若我现在死了,阿离能掌得了七星湖”

    黄吟冲一怔不语。

    苏错刀道“可越栖见能,而且名正言顺,既有血缘且有师承。”

    黄吟冲沉吟片刻,道“属下历经数代变幻,看着七星湖由盛而衰,到得垂暮之年,终是等到了你宫主年纪虽轻,却是最有为也最能为者,七星湖离不得你,为何要轻言一个死字”

    苏错刀待黄吟冲颇为尊重亲厚,微笑道“难道你还指望我长命百岁苏错刀虽为宫主,亦不过七星湖的一块砖石一支薪火,越栖见与阿离并存,七星湖就更多了一重保障,我死,阿离若掌得了七星湖,栖见即可任内堂总管,若栖见夺得宫主之位,阿离可领外三堂,有唐家遥为倚仗,栖见再怎么势大,也伤不得他。”

    黄吟冲沉默,双目陡闪过一丝老辣的亮光“错刀,你跟我说实话,你寻回廿八星经,又谋得白道七席,之后是不是就别有心思了”

    苏错刀点了点头,漆黑眼瞳神光凝定“我要以刀求道,得窥武学的无上之境。”

    黄吟冲心头一震,喉头微起颤栗,只觉惊魂动魄。

    此一刻,苏错刀的身姿气势,以七星湖之四峰五山幽谷碧湖,亦显局促狭小,不堪容纳伸展。

    “我需要对手。”

    黄吟冲隐有所感“谁”

    “谢天璧,聂十三之后的江湖第一人。”苏错刀顾盼神飞,眼神锋利如开刃“去年白鹿山孟自在曾说,若生死相搏,我三十招内会死于谢天璧之手,若切磋刀术,百招而败。”

    “此后我廿八星经大成,刀法更有突飞猛进却不知如今或是数年后,能否与谢天璧一战”

    黄吟冲亦不免动了豪兴,悠然神往“若你能战而胜之,七星湖才是真正的压赤尊峰一头,一扫多年屈居其下的闷气。”

    自家宫主如此出息,黄老妖道的操心也就少了几分,老爷子胡子长,不操心了八卦忙,眼珠一转,问道“宫主啊,我近日来有一事颇为不解,盼着你能为我老人家宽一宽心才好。”

    别有意味的一笑“越栖见还有阿离,你心里到底喜欢谁”

    苏错刀道“我两个都要。”

    见黄吟冲笑容瞬间僵硬,反问道“不行么”

    黄吟冲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道“错刀我的意思是,你更喜欢谁多一些他二人总有些不同罢”

    苏错刀道“自然不同。”

    遥遥看向远处崖顶云生,声音里几许怦然心动“栖见是空山新雨后,月出东斗。”

    黄吟冲绝非不解风情,当即颔首“倒是个妙人,阿离呢”

    苏错刀道“阿离他只是阿离。”

    黄吟冲没听懂,皱着眉直摇头。

    苏错刀想了想“栖见是快雪时晴帖墨韵五彩,阿离字还没认全。”注

    黄吟冲悠悠叹了口气“阿离的体质可是万中无一的天生内媚。”

    苏错刀看他一眼,道“那也跟你老人家无关。”

    黄吟冲被他咄咄逼人的眼神杀了一记,却悍然不退,依稀当年独守金江的血衣魔道风采“可是宫主,你还是说不清楚你更喜欢谁。”

    这可真是当头棒喝,一棒把苏错刀打懵了,当下驻足于道中,低着头,十分用心的冥思苦想。

    黄吟冲相隔数步回头看,但见他眉目宛然一个少年沈墨钩,只不过沈墨钩天生情种,墨即是色,即便年少时,已见情深入骨,宿命难全,眼前这人于情一字,心里却住着个大傻缺,眼前乌鸦扑扑的飞,两眼一抹黑黄吟冲不敬的腹诽,并哀怨着如此大好皮囊,竟被此人不当回事的平白辜负,岂非明珠投暗珠玉委尘焉

    良久,苏错刀抬眼看他,道“我想不清楚,太难了。”

    黄吟冲的脸顿时堪比一张半生半熟的螃蟹壳儿,又青又红,只觉无言去见地下情生情死的十数位宫主,当场捂着脸直跳脚“作孽啊,丢人哪我老人家可没法儿活啦”

    叶鸩离手持灯盏,一芯冷光照得他面容如青玉,凭生明薄易碎之感。

    一手将廿八星经轻轻放回盒中,推入书墙。

    他仰头看着满满一壁书册秘籍,一动不动,姿态凝固了也似,良久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所有神情尽皆收起,飞身取下薄薄一本册子。

    那本册子捧在手中,书页已作旧黄,手指轻抚之际只觉脆而微涩,封面四个玄色篆字天魔大法。

    作者有话要说注解快雪时晴帖,这里觉得用快雪时晴帖来比越栖见还是很合适的,捂脸,抄一段关于这个帖子的描述于行书中带有楷书笔意,以圆笔藏锋为主,神态自如,从容不迫,起笔收笔,转换提按,似山蕴玉,虽不外耀锋芒而精神内涵,骨力中藏,识者有“圆劲古雅,意致优闲逸裕,味之深不可测”之评,而其平和简静,从容中道而以韵胜的书风已成为晋人之书的特色。

    、第五十章

    这一日风清日白,武当玉虚宫中贵客至。

    明德真人生性懒散洒脱,正坦腹高卧,闻得何家大公子特意上山一会,忙披了灰色大褂,起身出迎。

    他二人本是忘年故交,明德嘴虽坏,却敢作敢当,性情颇为憨直天然,何逐空则有林下风,更风雅绝伦,虽来往不甚密切,但每次遇上,无论品茗斗棋亦或谈天说地,均甚尽兴愉悦。

    待见着何逐空,明德不觉一愣,脱口而出“大公子何以憔悴至此”

    时刚入秋,金风微凉,何逐空颈中已围上了紫貂,丰润水滑的貂皮,更衬得他一张脸毫无光泽的惨白,唇色更是一片黯淡的紫。

    闻言何逐空淡淡一笑,宽大的袍袖舒展开“行路难罢了但得以一访真人,逐空喜之不胜,再难亦是有幸。”

    他面容枯槁,气质却仍是澹然意远,如朱藤缓步行松中。

    明德并非世俗,又早知何家嫡系注定活不过三十岁,当即笑道“且让老道煮茶待友。”

    何逐空道“在下亦想与真人好生畅谈一番,不过烹茶之事,还是容我一显身手罢。”

    他随身带着管家侍从,那侍从蜗牛也似背着一大堆东西,此时有条不紊,依次取出熟铜小壶、净玉碾、茶瓢、紫砂壶、茶盏及各色茶叶“公子请用。”

    何逐空枯瘦的手指在小巧的黑陶茶罐上一一掠过,低语道“阳羡紫笋茶兰亭花坞茶君山银针还是庐山云雾”

    明德眉飞色舞,道“自然是庐山云雾,老道极爱那浓醇鲜爽之味。”

    何逐空微笑“阳羡紫笋罢此茶优雅,又有兰惠之清,我喜欢。”

    说罢径自煽风点火煮水沸茶,脸颊稍起血色,眼眸中淡淡的郁色也随之转为悠然。

    明德不禁苦笑,这位何公子重病体弱,行事却是不容他人置喙的心志坚定。

    待茶烹得了,何逐空一手执紫砂壶,一手轻提衣袖,注茶入盏,他心平气和,火候掌握极有分寸,茶水倾出,青瓷盏壁绝无茶痕,茶花轻薄而细柔。

    明德抿了一口,不觉摇头晃脑,心神俱醉。

    何逐空病势沉重,本不宜饮茶,但心爱之向往之,也就不管不顾,一口紫笋茶饮下,略一沉吟,道“此茶清澈明翠,令人尘心洗净,但逐空心中,却有一事沉沉坠着不得释怀。”

    明德不禁呵呵笑道“你一向不涉是非无欲无求的,比老道都像个出家人,还有什么事这般为难”

    何逐空淡淡一笑,藏着些许悲凉讥诮“何家是从不问江湖是非但真人觉得,江湖事可有善恶可有黑白”

    明德正色道“若不分善恶黑白,我辈又何须立足天地之间”

    “有真人这句话,在下此行便不枉了”何逐空慢慢放下茶盏“此事攸关一位命多艰厄的佛门僧人,更与七星湖北斗盟有关。”

    饶是明德真人见惯了风浪,闻言也不由得一惊“什么”

    何逐空眼皮垂着,道“数月前,一位行脚僧人途径何家,特特求见在下,他说除却天机阁,只怕白道无人能为他们方丈做主雪冤”

    明德眉毛轩动,他再怎么直肚直肠,毕竟久历江湖,已听出何逐空要说的事大有玄机蹊跷。

    何逐空叙道“他们方丈便是宝月寺的住持沧羽大师,沧羽大师早年误入歧途,随后迷途知返皈依佛门,却不想死于自己一手养大的弟子掌下,杀他之人则是北斗盟的宋无叛。”

    看明德瞠目结舌,心中冷笑,不待他开口,又道“宋无叛本就是白道叛逆宋千峰之子,更从沧羽大师处,偷偷习得廿八星经,不瞒真人桑家桑鸿正之死,亦是此子所为。”

    明德连连摇头“北斗盟这些年来,实为白道一支新秀,宋无叛更是隐约有大侠气象,大公子这番话不是老道不信,但众口铄金流言杀人,咱们可别冤枉了好人才是。”

    何逐空不急不恼,仿佛明德的反应尽在意料之中,只静静喝完一盏茶,突然一字字道“白道需要北斗盟。”

    明德浑身一震,却见他目光骇人的锐芒闪闪“七星湖渐有复起之相,白道需要北斗盟为锋为刃,名正言顺的直接对抗,真人,我说得可对”

    明德苦笑“大公子看得通透,老道汗颜,却也深感无奈。”

    何逐空神色倦怠,道“可若本身即是恶,又何以制恶若以恶制恶,善又何以存身饮鸩止渴,岂可为哉”

    “我性命不久半死不活,自然比常人看得通透些,江湖中别的腌臜事,我也懒得多管,但欺师灭祖荼毒无辜,还能道貌岸然厚颜博名我着实不喜欢。”

    说到荼毒无辜时,眼神中厉色几近凶恶,挥了挥手,那侍从又变戏法也似,取出一只硕大扁平的木盒,何逐空亲手打开“这些证物,真人请看。”

    明德无法,伸头看去,但见里面一方又薄又小的金锁片,粗粗刻着无叛二字,一副棉布绣虎头的襁褓“沧羽大师心思细密,宋无叛幼时的物事,皆妥善保管无遗就连身亡后,也让宋无叛搜寻不着。”

    何逐空详加解释着,心中暗道,李沧羽昔年可是在沈墨钩手里历练出来的,宋无叛的区区心机,他必定早有察觉,甚至传以残缺的廿八星经,恐怕也是别有用意,至于为何还会死于其手,那已是前人心肠,后辈无从得知了。

    可叹宋无叛志大才疏,杀个人首尾都弄不干净,难怪每每被人玩弄于鼓掌。

    明德皱着眉,指着盒中一截干瘪的断臂“这又是什么证物”

    “那位宝月寺的逃亡僧人怕我不信,断臂为誓”何逐空以手支颌,语气颇为淡漠“他还说了,若各位不能为沧羽大师主持公道,他会在少林寺的匾额下或是武当剑池边,剖心挖肺、剔骨断头。”

    明德吓了一跳“这这可使不得出家人怎能恁大的脾气”

    看何逐空只笑不言语,不禁叹道“大公子意欲何为,还是直接告诉老道罢”

    越栖见从天机阁回到七星湖之日,秋雨连绵如丝线密织,苏错刀未曾打伞,发肤微湿,静立于湖边石矶,眼眸中满是明亮而浓烈的欢喜。

    越栖见没想到他竟亲自候着自己,心口一热,嘴唇都微微颤抖了,急步上前,两人四目深望,不由自主相对而笑,一股纯粹的暖流其间流淌。

    也不知过了多久,越栖见一低头,只见他仍然木屐赤足,忙蹲下身来,伸手去摸他的足踝小腿,又按着几处穴位看他反应。

    苏错刀跟着蹲下,笑道“腿不疼了。”

    以往他腿伤发作时,肌肤炽热如火炭,如今越栖见一摸,只觉温而微凉,不禁喜形于色“夜未莲当真对经脉旧伤有效”

    苏错刀却不正经,突然在他耳畔啄了一口,眸光微闪“想我么”

    越栖见笑着避开,却被伸臂捉住,又一个吻落在眼皮上“不说就不放你起来”

    他眼瞳漆黑幽深,凝视过去只觉情深不可描摹,荡气回肠。

    越栖见用力抿着唇,抵死不说,这样的时光,这样的情境,这样刻骨入神的相思,简直患得患失得让人想失声恸哭。

    苏错刀见问不出来,干脆也闭上嘴,一不做二不休,将他直接压倒在湿漉漉的石矶上,衔住颈侧一点点皮肉,舌尖轻抵着舔舐,一手已伸进衣襟,扯得散了,顺着胸口小腹一路往下点着火。

    越栖见脑中轰的一声,脸都快烧起来了“你要干什么”

    苏错刀进得脐下要地,伸手握住,如抚如磨,使之迅速颤颤巍巍的笔直立起,随后手指湿滑的往后探去,轻轻挤入,目光里的欲望已如火苗跳跃,又问道“想我么”

    越栖见被弄得眼神微散,没法再跟他讲理,更怕他当真剑及履及,只得屈从于淫威“想”

    呼吸明明已见急促,却用力按住他的手腕“不许在这里不要”

    苏错刀岂会被人所制臂弯轻动,便腾出手来,刷的一声将他衣衫撕裂,露出整个上身腰际。

    越栖见大急,竭力挣扎推拒,声音嘶哑中隐有泣音“苏错刀,你放开我我真的不喜欢这样”

    苏错刀动作即刻停住,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片刻坐起身来,很生硬的安抚道“我知道你断然不肯的只是逗逗你罢了。”

    越栖见惊魂乍定,怔怔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苏错刀对风月之事的羞耻心稀少得以毫厘计,幕天席地绝不以为奇,何况又是在七星湖,更没人敢于偷窥宫主的春宫戏,这般戛然中止,说与黄吟冲等人知,恐怕只会引来宫主蛋疼不举之类的疑心流言。

    但自己不喜欢,他就可以自控。

    一直觉得苏错刀颇有兽性,倒不是说他茹毛饮血食人生番,而是他无论习武亦或情事,都带着种近乎纯粹的专注与热情,肆意而坦荡,没有分寸不留余地,不假思索也不懂得收敛,有今朝无明日也似拼了命的去争去拥有,简直像是淋了油的干柴,烧起来便是一次献祭一场盛宴,不到燃成灰烬誓不罢休。

    这样的性情行事,完全不能用聪明或者愚蠢来形容,就是一种生命中本能的兽性,甚至他对于七星湖的坚守执着,亦是这种兽性的延伸,七星湖是他圈定的领地,如同虎豹捍卫自己的丛林。

    这样的兽性,自己既喜且恨,只想替他毁掉那丛林样的囚笼,从此他倘徉的的领地,便是自己,只有自己。

    出神之际,苏错刀已帮他勉强整好衣衫,拉着他起身,问道“你此行去天机阁,与何逐空交涉得如何”

    、第五十一章

    越栖见回过神来,道“何家要金江一条水路,专供天机阁货物南下,还要无漏堂的一舵弟子沿途护航我已答允了。”

    展颜笑了笑“何大公子即日便去游说各派,将宋无叛之事分说清楚,北斗盟自然人心惶惶浮动,正道各派自然也不会出手相助,宋无叛便有补天妙手,亦是挽不得狂澜,咱们便可势如破竹轻易取之。”

    苏错刀静静听着,漫步而行,不作任何言语。

    越栖见心念一动,追上他的脚步,问道“错刀,我是不是擅作主张了”

    苏错刀摇了摇头“北斗盟一事本就尽托于你,你决断明快又不纠结于小处,换做阿离,也不会做得比你更好。”

    听他提及叶鸩离,越栖见脸色稍变,却笑道“南人操舟,北人车马,七星湖与何家多些交情并不坏,何家与飞雨牧场世代姻亲,往后咱们的诸多生意倒是可以借助何家直通北地,水陆两道得以接上,岂不是好暂且让他一条水路,换得日后两家合作,互相庇护,一举两得。”

    苏错刀道“这般货殖经营之道,阿离也甚精通,他从小识字不多,看账算账核账却是一点就通,从无差错。待他出关,你们倒是可以切磋一二。”

    略一思忖,问道“攻打北斗盟的日子定下了么”

    越栖见道“若无意外,定于中秋满月之夜。”

    苏错刀算了算行程,道“如此最多再有一个月,你们就得出宫北上调动人手。”

    越栖见奇道“你们谁还会与我同行”

    苏错刀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道“阿离也要去的。”

    低着头沉吟片刻,突然含笑道“咱们提前过中秋南疆有种野生的独鸡枞,鲜于雉膏腴比雀腹,混着火腿做成月饼,滋味着实非比寻常,你尝尝可好”

    越栖见只觉断指处阴冷的一阵隐痛,眼神漠然“好。”

    苏错刀绝不是重视四时八节之人,至于独鸡枞火腿月饼越栖见不用去想,便知与叶鸩离有关,鸡枞本已难得,独鸡枞更是珍中之稀,且采后不得过夜,否则无香无味,叶鸩离自幼得娇惯最多,口味刁钻到爱吃这味独鸡枞大有可能。

    何况中秋中秋本是七星湖叶总管的生辰。

    苏错刀的木屐行走在虎皮石的小径上,声音轻而脆生,越栖见听在耳朵里,却陡生寂寞之感,一时有种人虽在眼前,自己却被排离在外的失措无力,再怎么魂梦相牵,灵犀互通,终究及不上咫尺相守,日久天长。

    苏错刀提着一盒六只月饼,进得山腹中,曲折往下至黑水湖底,刚到优钵石门外,不知为何只一阵心悸。

    比平日更快的打开锁,内寂静无声亦无一丝光亮,不由得不安愈盛。

    穿过数屋书墙,展开身法,悄无声息入得那小小的石屋中,目光一顾盼,尚未出声,墙角处一条人影已鬼魅般扑击而上。

    这一击迅若奔雷,挟怒涛爆发之势,异常的凶戾阴毒,一股掌风擦过脸颊,被火舌舔过也似裂肤生疼。

    苏错刀瞳孔微缩,一掌抵出,廿八星经的真气随之一冲,倏然飘至斜角,将手中月饼轻轻放下,低喝道“阿离”

    叶鸩离一击无功,厉啸一声,手臂暴长而出,如一只淬毒玉钩,鬼气森森的死缠不放,周身杀意无与伦比的暴烈恣睢,真息轰然鼓涨,黑石墙壁都几乎要被炸开。

    如此可怕的真气,令人头皮发麻。

    苏错刀面无表情,身如一叶扁舟,随掌风而动,避锐寻隙,只守不攻,黑暗中双目濯然静冷,瞧得清清楚楚,但见叶鸩离黑发散乱,发梢隐透暗红色泽,掌缘亦有一层血色暗光,一掌拍出,血光犹如活物,稍稍吞吐而涨,化作血红色的薄薄雾气,与空气一触,蛇吐信也似咝咝有声。

    “天魔大法以血为引叶鸩离,你居然敢”

    苏错刀不再躲闪,事实上也躲闪不及,叶鸩离此刻身法匪夷所思,速度超绝如神,完全不逊于自己。

    当下一掌迎上,血色雾障如一匹丝绸被徒手撕裂,空气缓缓让道,苏错刀的手掌便从这条通道直插而入,啪的一声,粘住叶鸩离的掌心。

    两股真气无可避让的正锋相撞,硬碰一记。

    叶鸩离清澈的秋水眼一片血色氤氲,所有精气血液都被天魔血引淬炼煮沸,淋漓尽致的轰然释放,饶是以苏错刀廿八星经的成就,亦身不由己直退三步。

    苏错刀收掌转势,五指柔若无骨,摸一块水豆腐也似,再次触上叶鸩离的掌心,十成劲力猛吐,掌力所及,隐隐透出淡淡的白金光辉。

    一时之间,血雾白光交错扭曲,爆裂的气音、掌风绞在一处的震鸣,如有实质在斗室内穿梭激荡,愈拔愈高,叶鸩离粗重的喘息随之愈发错乱而不可持久。

    拆得十来招,苏错刀见叶鸩离已是强弩之末,再缠斗下去,除却天魔解体这等玉石俱焚的招数别无他路,当即一声清喝,翻腕划出短短一道弧线,斜刺里劈下。

    这一劈如洪水压境时,于千里之堤上斩开一道缺口,几乎是瞬息之间,血色雾气蒸腾殆尽,只余廿八真气充斥石屋。

    叶鸩离异常凄厉的一声惨呼,身子如断线风筝飞了出去。

    尚未摔落地上,已被苏错刀一把搂住,先制住他体内紊乱而诡异的真气,随后一掌贴于他胸口的膻中要穴“随我气息,游走奇经八脉”

    话音未落,叶鸩离露齿冷笑,竟完全听不到他的话也似,猛一低头,就去咬他的手。

    苏错刀本就是强压怒火,见他这等心智皆失的模样,更是既怒且痛,伸指就在他颊边一弹。

    叶鸩离唇齿一松,随即暴怒得啊啊大叫,眼中血色不散反聚,一张口,死死咬住了自己的舌头,满口鲜血顺着嘴角下巴直往下滴,眨眼间就淋得苏错刀的手掌一片濡湿。

    苏错刀不及反应,已将自己一根手指递了过去,挤开他的舌头,硬塞在他两排牙齿间。

    咯吱咯吱牙齿剐蹭骨骼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苏错刀额角冷汗沁出,却面色不变,眸光一派清明。

    不久只听咔嘣一声,一节指骨被生生咬断,叶鸩离似清醒了几分,茫然松开牙齿,不知所措的抬头去看,目光如受了绝大惊吓的孩童。

    苏错刀淡淡道“阿离,是我。”

    复又将手掌贴上,道“跟着我的气机牵引,莫要抗拒抵挡。”

    说罢催动真息,导引游走,叶鸩离本能的随之而行,倒暗合了无心自然之意,气脉经络中的芜杂得以梳理清洗,天魔大法的戾气亦一分分消解。

    一个时辰后,苏错刀见他已无大碍,当即撒手,叶鸩离一离开怀抱支撑,登时软泥也似萎顿在地,仿佛大病一场,浑身的精力血液都已抽干燃尽,只觉疲倦欲死,连眼睫毛都抬不动,体内空荡荡如无一物。

    屋角一盒月饼,早碎得满地饼渣,叶鸩离从地上拈起一小块,恍若无事,道“独鸡枞的么又快到中秋啦”

    直到此刻,听得他说话的声音,苏错刀才感觉到后怕,一双手都轻轻颤抖,而心中已是恨绝,杀意更险些失控而涌。

    叶鸩离兀自不知死活“生气了我偏不喜欢什么廿八星经,你要我闭关,我宁可练天魔大法”

    他舌头被自己咬伤,说话含含糊糊的不清楚,又是可怜,又觉可爱。

    苏错刀的反应十分奇特,颊侧两条肌肉死死绷紧,漆黑瞳孔几乎凝成细细一道竖线,嗜血而兴奋的野兽一般,紧接着却当啷一声,远远抛开须臾不离身的凤鸣刀,两掌封住自己双腿经络,使真气不得流注而入,力道便与不会武功的常人无异。

    随后放心的、全力的一脚狠狠踹出,正中叶鸩离心窝,叶鸩离此刻虚弱无比,应声而倒,只疼得缩成了一团,忍不住就哭了出来“别打我我没错我没错”

    苏错刀气极反笑,又是一脚飞出,他双腿即便不蕴内力,本身的力量与技巧仍在,落脚狠而凶暴,没头没脑的踹过去,叶鸩离痛彻心肺,小孩子也似满地乱滚着哭。

    “你根骨绝佳,廿八星经未补完时我都不敢催促你入门筑基,生怕毁了你的本真精元,你倒懂得自甘堕落,学这等自伤伤人的天魔大法”

    “你知不知道天魔大法根本算不得武功,而是邪术要命的邪术”

    “你可知当年苏小缺,一身伽罗真气的底子,硬修这天魔大法,却走火入魔,整整一年避宫在外,丝毫不能动用内力”

    “你甚至敢独自偷练,连个护法都不要你方才心智沦丧,跟头发了疯的牲畜一般无二,若不是我刚巧赶到你你”

    他说一句,便是一脚,暴风骤雨般尽数落在叶鸩离单薄的身上。

    叶鸩离无从躲避,甚至不知道下一脚招呼的是哪处,根本没挨过这种直接的拳脚痛揍,委屈疼痛到了极点,竟然想放声大笑,笑声未出,已成了呛咳与哭泣,语无伦次“你以为我不害怕你就知道廿八星经你根本不管我心里想什么我快要恨你了我真的要恨你了”

    苏错刀闻言一怔,霎时间,心灰意冷。

    一手拎着他的衣领,正要用力提起,被咬伤的手指关节却一阵剧痛,鲜血又复流下,便干脆坐在他身边,低声叹道“阿离你再怎么任性,也该长大了。”

    、第五十二章

    叶鸩离挨完打也就拉倒,没皮没脸的凑上前,在他衣襟上擦了擦眼泪鼻涕,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天魔大法我没有办法不练,我怎么敢不练你知不知道刀都架脖子上了你你要是敢毁了自己,我永远都记恨你”

    说到后来,又气又急,神色激动目露异光,嘴直往下撇,跟个下弦月似的,眼看着又要哭。

    苏错刀没奈何,道“罢了,我不再逼迫你,往后你爱学什么就学什么,只天魔大法绝不可再私下偷练”

    看叶鸩离手里攥着几块饼渣,既舍不得丢了,搁嘴里又嫌脏,一副愁肠百结欲说还休的模样,不禁微笑,道“今年中秋你得去辰州北斗盟,我提前给你做生辰,好么”

    叶鸩离眼睛一亮,他半边脸颊刚挨过一脚,肿得高高的发青作紫,嘴边又有血迹殷然,脸上一塌糊涂的狼藉,但一笑之下,只觉动人心弦“好啊好啊,还只是咱们俩”

    眼珠转了转,兴致盎然“不要在精舍里,去四峰里最远的西一峰,那峰头的所有山洞,咱们小时候都摸得熟了,也只有咱们俩人知道”

    他又说又笑,声音里仿佛透着年幼时同游山道中,满眼满身木叶的清香。

    苏错刀有些出神,心道,阿离还是个孩子呢,我把他打成这样,他连记仇都不会,可怎么办

    中秋前,越栖见与叶鸩离出七星湖,携斩经所数十高手,十八天馋君暗中随行,孔雀也因此役被越栖见从淫奴恢复为天馋君身份,却光明正大的带在身边。

    叶鸩离按辔徐行,他生辰过得开心痛快,连与越栖见同行,也觉得秋气高爽,心境如碧霄。

    只是看到孔雀前前后后的伺候着越栖见,着实一副既轻浮且癫狂的下贱模样,便从行囊里取出蛇罐,挑了两条扔下去,笑道“小妹子,这些时日你吃得饱,赶路匆忙却也不能让你挨饿,这两只小宝贝,你就一前一后放进去解解馋罢。”

    孔雀数月来受尽折辱摧残,人已憔悴得跟片凋零的枯叶也似,听得这话不禁浑身乱颤,呆呆怔立着,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

    叶鸩离修长的眉拧起,不悦道“眼睛里出水算什么省着些给你两位夫君润润才是道理。”

    孔雀深知叶鸩离一向的手腕,不听话只会比蛇钻穴更惨,当下咬了咬牙,双膝跪倒,伸手就去捉蛇。

    越栖见脱口道“住手”

    看那两条蛇蠕蠕而动,一条银白一条碧绿,色泽华丽美艳,却跟叶鸩离一样让人恶心生惧。

    “叶总管,你要是喜欢这两位,你自用,孔雀不喜欢。”

    孔雀死里逃生,猛的抬起头来,大眼睛里波光粼粼,既有感激钦慕,却更藏着一抹极深极复杂的痛色。

    叶鸩离微微偏着头,端详着越栖见白皙柔和的面容“屎壳郎成了药丸子,越公子这就硬起来了”

    越栖见淡淡道“属下身为天馋君首座,又主管此次北斗盟一行,叶总管要罚属下的人,总得有个理由。”

    叶鸩离不屑道“孔雀算个什么东西没理由本座就动不得么”

    越栖见神色平静,道“那么要动孔雀,就先动我。”

    叶鸩离对这个提议深为动心,却也知道眼下动不了越栖见,只得暗暗咽下一口醋血“错刀还没玩腻你,何况本座对你这等粗陋货色一点儿胃口也提不起来。”

    越栖见根本不在意他说话难听,只柔声对孔雀说道“起来罢。”

    叶鸩离一口气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的吞咽不得,跳下马来,一手挑起孔雀的下巴,轻声道“孔雀好一个下贱胚子,本座最恨叛徒,知道么”

    “你未犯错时,是横笛的左右手,是天馋君副使,对你本座可曾有过半分为难七星湖可曾有过半分薄待你要学医,任由你在医舍拜楚绿腰为师,你没见识迷上了越栖见,早早把他废了养作小猫小狗,岂不是好现如今现如今你好歹想想七星湖罢,千万莫要一错再错,你天生男女两套玩意儿,离了七星湖,谁不把你当妖怪蠢货”

    教训完了,飞身上马,自顾扬鞭而去。

    越栖见亲手扶起孔雀,双目如水,温热的在他身上流过,道“你不是什么妖怪我会一直护着你。”

    孔雀却低着头,身子瑟缩得更厉害。

    抵达辰州当日,越栖见依次见过并调动各堂各舵人手,仔细耳提面命一番,何路何时出击,彼此接应配合诸事。

    叶鸩离静坐一旁,凝神倾听,偶尔出言相询,心中愈发警惕而沉重。

    越栖见行事,步步稳固环环相扣,疏密得当从容不迫,此行攻打北斗盟,可谓未战而胜局已定,自己竟然瞧不出他的半分破绽,而如此游刃有余的手段有朝一日用到七星湖身上,又该是何等可惊可怖的劲敌何况还是肘腋心腹之患

    苏错刀当真是捉了只毒蝎子搁自己心窝里。

    一切料理妥当,越栖见拿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茶,手指纤长优美,指尖透着淡淡的粉色,整个人容光焕发得像一颗刚开蚌的珠子。

    注意到叶鸩离的目光,越栖见微侧过身,在他耳边低声笑了笑,道“叶鸩离,练什么天魔大法都不管用的。”

    满月之夜,清光冰轮匝地,正该是溅血之时。

    而其后江湖十数年的风起云涌,皆从此刻起,从越栖见伸手,轻轻抹掉北斗盟这一派起。

    巨大的洪流在十年沉默后,迅速却有序的席卷而过,所到之处,便是一记巨灵之掌,将无数大小门派连根拔起,碾压粉碎。

    整个江湖如一块正徐徐落地的玉璧,看得见的分崩离析支离破碎,越栖见如站高处,手捧长卷,朱砂笔一点点涂过去,满目鲜红。

    所有契机与力量,在这个温雅如水墨的男子的指掌下,巧妙的,细致入微的盘根错节牵连构建,浩浩汤汤,泥沙俱下。

    叶鸩离睫毛略略垂着,心念电转,越栖见既已明明白白告知自己他要毁了七星湖,想来不会撒谎,但七星湖也是他手中最合用的刀,暂且不至于有动乱之险,可此人心机如渊,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对付他还需尽快下手才好,而他这般行事,却不知到底为了什么,自己竟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透,需知知其所求,方能制其于要害

    越栖见屈指敲了敲桌面“叶总管,不必多想,现在你根本不用忧心七星湖,但你的华却邪你还要他么”

    叶鸩离眉梢扬了扬“要啊,这么把好剑,本座不要,岂不便宜了越公子”

    越栖见微微一笑“我只要错刀就够了。”

    “往南二十里,城郊百子沟,斩经所的霜降及千叶分舵的十八人已将他和林子城等困住叶总管若有心,华却邪便是你的掌中之物。”

    叶鸩离不急不恼,道“本座谢过越公子。”

    越栖见深深看他一眼,道“好说。”

    他离了苏错刀,倒颇为沉得住气,难怪小小年纪便能统领内堂,起初的措手不及之后,行事虽仍偏于阴损刻毒,却也有几分不凡的章法气度。

    看着他身影一闪即飘然出门,越栖见抚摸着自己的断指处,思忖半晌,吹熄了灯火,去赴一个期待已久的约。

    华却邪浑身浴血,右臂亦被霜降的合欢轮划伤,一时剑交左手,却将重伤的林子城护在身侧,背一堵石墙而立,低声道“勿要擅动真气”

    林子城呼吸急乱,竭力使出一剑,却当即喷出一口血“不成杨世兄已被妖人所害,怎能让你一人啊”

    话音未落,又被一刀扫中左腿,登时站立不定,往侧便倒。

    华却邪只一臂堪用,便弃剑相扶,也万万来不及,眼看他这一倒,便是大踏步迈入阎王爷的怀抱了,登时悲呼一声“子城”

    孰料寒光闪烁,诸般兵刃却凝而不动。

    霜降朗声道“越首座吩咐,咱们并非邪派,更不是滥杀之徒,若诸位就此退出北斗盟,不再与七星湖为难,一概不究。”

    林子城失血过多,已堪堪将晕,却愤然大笑,道“杨泰的尸首还在那儿眼睛还未闭上,你怎敢说你们不曾滥杀无辜”

    霜降冷冷道“姓杨的出手歹毒,他既敢杀我宫中之人,一命抵一命,又有什么不对”

    言罢令道“给林少侠让一条路。”

    却不提及华却邪。

    华却邪剑术高明,又出自点苍剑派,最辛辣奇险不过,以少战多,早杀了两名七星湖弟子。

    霜降合欢轮当啷一阵响,笑道“华少侠,咱们再来一场”

    林子城毕竟年轻,闻得有活路,心头不禁一松,再加上近日来关于宋无叛的流言甚嚣尘上,多少也起了几分疑心不甘。

    但他与华却邪情分却是胜过手足同胞,当下一股血气上涌,颤声道“林子城不为北斗盟死,却要与华大哥同生共死”

    华却邪眼眶一热,却毫不迟疑,抬脚轻挑,将他远远踢出战圈,厉声道“去”

    横剑当胸,自有一种万夫睥睨的风采“赐招罢”

    霜降目中微露欣赏之色,温言道“华少侠大好人才,非要淹在北斗盟这滩死水里么或者降了七星湖,如何”

    华却邪微微一怔,随即摇头“北斗盟即便是死水,七星湖也并非莲华净土。”

    傲然一笑“到得这般境地,再乞怜求生,更非我所愿。”

    霜降叹了口气“华少侠这般固执,在下只得”

    话未说完,只听一个清澈透亮的声音遥遥传来“华却邪是本座的。”

    第五十三章

    华却邪遽然一惊,猛抬起头来,心头酸楚、狂喜、苦涩、火热,不一而足,竟做了个五味调和活血散瘀,只觉临死之际,能再看来人一眼,也是不负此生。

    不过区区数面,更有正邪之分,但在这一刻却幡然醒悟,原来那夜细雨敲窗,春衫轻软,早已植根心底深处,自己对叶鸩离,早已情根深种无可救药。

    叶鸩离衣袂翻飞,轻飘飘双足落地“邪兄”

    笑吟吟的指了指他一身鲜血“邪兄这会儿洞房大喜么今晚见红,明年开春便有娃娃抱,双喜临门,真是可喜可贺。”

    他喜字连篇,华却邪气得鼻子都歪了,险些就晕过去,踉跄两步,靠着墙不停喘气。

    霜降掰着手指算了三遍,那娃娃也不知谁的娃娃,开春只有六七个月,怎么生得出来但自忖没有苍横笛堂主的面子,便缄口不敢提醒叶总管,只领着众人纷纷行礼“微末小事,竟劳烦总管亲临,属下该死。”

    叶鸩离挥了挥手“你们做得不错,回去交差罢,邪兄留给本座就是。”

    得蒙一赞,霜降登时目现喜色,心知一百个华却邪也不是自家总管的对手,忙依言而去,走时生怕那半死的林子城碍眼,大发慈悲的将他挪到十丈之外,又丢下一瓶金创药。

    一时人皆散尽,一轮好月如冰如银,华却邪定睛看去,见叶鸩离一如初遇时的白衣胜雪,与那满月清光辉映到了一处,黑发玉颜,不似尘世中人。

    而心中盘旋已久的一句话,只怕亵渎了他,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叶鸩离绕着他走得几步,却冷笑道“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不让你问,你大概会憋死吧华少侠,有话还请直说。”

    华却邪一错牙龈,道“宋盟主的那些事,是真的还是你们刻意污蔑”

    叶鸩离道“是真。此番七星湖如此阵仗,亦是白道其余六席暗准了的,否则依我们这样的循规蹈矩,哪敢对北斗盟下手”

    华却邪素来信他,心中深感羞耻,连剑都握不住,颓然道“也是,宋无叛的作为连何家都看不过眼,这么多年天机阁还是头一回插手江湖事,再说何大公子岂是虚言妄语之人”

    叶鸩离眼睫一颤,莫名其妙已入了神。

    何大公子四字听入耳中,本是有缘有故有首尾的理所寻常,但华却邪无意一提及,不知为何却如风乍起于湖,水面不惊而涟漪已动,又像是一条蛇游进草丛,却留下了一线微湿发亮的痕迹。

    天机阁何逐空。

    叶鸩离有些不敢想下去。

    华却邪以剑撑地,低叹道“我本以为点苍剑派暮气沉沉,宋无叛行事刚正侠义襟怀,又肯为江湖正道慨然而战,故投身北斗盟,却不料不料他竟是这等卑劣之徒。”

    叶鸩离心不在焉,随口道“宋无叛或许只是不拘小节罢了。”

    华却邪额角青筋直绽,怒道“忘恩弑师、残害长辈、欺瞒同门,这桩桩件件无一是小节持心不正,又何以处事光明”

    叶鸩离半是安抚半是试探,道“好,好,你最光明了嗯,我家里最近缺灯盏,你要不要跟我回七星湖”

    华却邪正色道“七星湖就不要为门人弟子计不会为门派传承谋为了保住在江湖的一席之位,难免亦有顾忌掣肘我还是当个无门无派的孤魂野鬼,独身仗剑漂泊江湖的好,哪怕只是锄几个豪强,扶几个妇孺,也比这样的打杀来得痛快心安”

    叶鸩离凝视着他,突然打断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他说这句话时,剥落了所有关于叶总管的标签形容,仿佛一只小小的鸟雀,收敛翅膀歪着脑袋,停在了华却邪的掌心。

    华却邪当即闭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血,十分不安且惭愧“我我不知道。”

    心里又涌上些许惊喜来“我该送你什么贺礼才是”

    叶鸩离静静站在月光下,浓密的长睫毛却不安分的扑扇着“华却邪,初见你时,我明明可以杀了你,却只伤了你,算不算一条命”

    华却邪点头,幅度之大,活像吊了颈“你今晚还救了我,我欠你两条命。”

    生怕亏欠不够多,又道“怀龙山上,你还给我抄录了星变剑谱,授艺之恩,比救命之恩也不遑多让你要什么,只要我有”

    叶鸩离笑了“我要你。”

    噗通一声,华却邪伤势过重又惨遭惊吓,终于脸冲下栽倒在地,晕过去了。

    宋无叛却连晕厥也不敢,直如丧家之犬带伤孤狼,拼尽手底数位死士的性命,硬闯出一条血路遁往城郊,待脱离危境,身畔已无一人。

    沦落如此境地,一步一步似水到渠成,城郊破庙中月光更显清明,心中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一片浓雾茫然。

    撕下几幅衣衫草草裹了外伤,内腑经脉之伤却是束手无策,他数月前怀龙山上被苏错刀真气撞入体内,本就伤得内力险些反噬,数度采补养得堪堪将好,今夜却又再遭重创,一身修为倒退不说,近日若夺不到别人的精气内力,只怕三年之内,都形如废人,武功不得恢复。

    想到七星湖明明并非盛时,精英高手亦已凋零大半,此番莫说苏错刀,连叶鸩离都不曾出战,但方才围攻自己的那几个,竟是个个不凡,硬得扎手,且武功路数进退配合,完全是精心蓄意,依照克着自己的路子来的。

    自己数年磨剑,尚未光寒出鞘,已然一败涂地,败得全无还手之力,连埋怨天道不公说声非战之罪的资格都无。

    原以为势均力敌,结果却是潘凤战吕布,小米拼红薯,又好似辛苦伺弄了多年的人参,结果长出来的却是一个萝卜,还既糟且糠的脱水发蔫儿。

    此刻倚着半截断壁的宋无叛有得一比,积攒了两吊钱的穷书生上得青楼,寻得伊人,尚未入港,已然一泄而空。

    问世间兜头一闷棍为何物,且看宋盟主手提裤子既哀且怒。

    有时候自己的痛入骨髓生不如死,只不过是别人的一声轻笑十分讥诮。

    破庙门开处,一人笑声不绝,缓步踏入“宋盟主,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咱们小别数月,果然落花流水春去也,换了人间。”

    来人容貌平凡得令人过目即忘,宋无叛却认识这张脸,不由得既惊且疑“割天楼主”

    那人上上下下将他一身伤口、血迹、汗渍、泥土好生打量了个够,方笑道“宋盟主好气色。”

    嘲讽之意结结实实的砸下去,宋无叛不得不沉下脸“楼主特意来寻宋某么恐怕阁下白跑一趟了宋某如今虎落平阳,付不起你一句话一百两银的价。”

    割天楼主道“没有银子不打紧,瞧瞧宋无叛落魄的嘴脸,也是很有趣的。”

    宋无叛怒火上涌,胸臆之间登时剧痛难忍,不敢再开口,缓缓调息,真气却被冰针钉死在丹田也似,冷森森的凝固着,不得稍动。

    割天楼主看着他,玩味良久,道“虎落平阳宋盟主还真会抬举自己,虎者,山兽之君,你哪里配”

    宋无叛轻呼出一口气,浑身经脉欲散将裂,他所习廿八星经是残卷中的残篇,为了掩人耳目,又练少林俗家的内力,本就相冲不合,此刻一伤,真气完全不能自控,连一根小手指都抬不起了,他也是能屈能伸的人物,当即低声示弱,道“我与楼主无仇无怨,甚至颇有生意往来,对楼主又一向敬重,此番折戟,已是已是身败名裂,却不知楼主为何还要落井下石羞辱在下”

    割天楼主默然片刻,语中含着笑意“难道宋盟主还听不出来么”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语调尽皆一变,变得柔和、优雅,更仿佛含着些微水汽,有一种暖暖的,丝绒也似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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