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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相思 第7节

作者:陈小菜 字数:21564 更新:2021-12-29 12:50:49

    何逐空沉默片刻“尽人皆知,宋盟主是少林俗家出身天机阁也不欲搅进江湖是非。”

    苏错刀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嘴角略勾,透着嘲讽不屑之意,道“既如此说何公子凭什么要本座看得起天机阁”

    何逐空低头思量半晌“苏宫主与他交过手”

    苏错刀不说话,眼神一瞬间却寒而锐利。

    “那正如宫主所猜测的。”何逐空拈起一粒乌沉沉的药丸送入口中,皱着眉吞下去,他随之吐出的这个名字似乎也带着苦涩的气味“沧羽大师。”

    苏错刀当即恍然。

    越栖见细细一想,不由得为之色变“昔年李沧羽离开七星湖后,据传就在宝月寺出家为僧,宋无叛又是在佛寺长大,原来私底下竟是他的嫡传弟子李沧羽是沈墨钩的鼎炉,也练过廿八星经,可惜只学得一半,难怪难怪宋无叛一心想要廿八星经。”

    他如此周详细密的一推想,何逐空不由得侧目而视“你竟是个挑眉通眼的聪明人物,江湖之大应该有更好的去处才是。”

    当着苏错刀的面,话说得意犹未尽,也只能点到为止。

    苏错刀冷冷道“何公子误会了,他与七星湖并无关系,只不过恰巧与我同行一段。”

    想了想,语气中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他日栖见在江湖上万一被人指点冤枉,还请天机阁以证清白本座必有答谢。”

    何逐空凝目看着他,突然一笑,摇了摇头“苏宫主,你的答谢何家担不起,天机阁没有一个武学高手却能地位超然,任谁都不敢擅动,个中缘故只在口风严实,且绝不多管闲事。”

    “今日在下受激不过,说出沧羽大师四字,已是坏了门规,但出得这家酒楼,何逐空一字不认。”

    说罢踩了尾巴的兔子一般霍然起身,道“这就告辞。”

    越栖见瞠目结舌,怎么也想不通这样一个病弱公子怎会有如此速度,脚底抹油风驰电掣,衣袍翻卷飘拂着就到了楼梯口。

    何逐空却停住脚步,微笑着看过来“越少侠多多保重。”

    越栖见有些诧异,但他从不拒绝别人的善意,也是回以一笑“承情何公子也是。”

    待何逐空走远,忍不住叹道“可真是个怪人。”

    回头却见苏错刀神色古怪,端着粗瓷茶杯,那只手凝固了也似一动不动。

    怔了一怔刚要开口,就听屏风外喧哗声起,几条彪形恶汉已拥着个衣饰华丽满脸肾虚的公子哥儿闯了进来。

    这群人浑身洋溢着地头蛇、男鸨头、大茶壶和乌龟打手以及十三太保横练、胸口碎大石等诸多成套出现的气质。

    地头蛇热爱欺负外乡客,欢场精英擅长欺男霸女抢良为娼,武功半吊子专精于逗哭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这下双方凑全乎了,那公子哥儿嘿嘿的笑道“两位相好的,昨晚赌输了的五百两,银债钱偿,没钱肉偿,怎么着也该还点儿什么给张爷我老人家了吧”

    越栖见有些着急有些慌,却是替这些一脚踩着棺材底的恶棍担心,他们是没见过苏错刀不问缘由随手杀人的模样。

    想着轻轻一扯苏错刀的衣袖“咱们走罢”

    苏错刀纹丝不动,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那位张爷大名闰德,见他们有退缩之意,越发得意洋洋的凑了近来,一双小眼精光溜溜的,从上到下一分一寸的挑肥拣瘦。

    随从诸人也都横着膀子过来,不约而同,却都是去拉扯越栖见。

    苏错刀一张脸虽绝色殊胜,但轮廓却如刀削而就,异常深刻分明,只是静静坐着,就有一种凛冽的强悍气势,令人不敢轻辱。

    柿子挑软的捏,张闰德只闰德,并不闰脑,指挥着一群人要先捏看起来比较好捏的越栖见。越栖见也乐意他们来捏自己,省得惹恼苏错刀,又是一地尸骸总归不好。

    越栖见站起身来,顺手抄起一双牙筷,也不想下重手伤人,只想游斗点穴制住这群恶汉。

    奈何对手无知者无畏,又个个孔武有力,纷纷拿出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劲头,抡王八拳的,黑虎掏心猴子偷桃,掏出短刀的,路数却走双节棍哼哼哈嘿,一时场面热闹得仿佛烧滚了的小米粥,竟使得越栖见学了十来年的武功颇显纸上谈兵之相。

    那边张闰德一双眼只粘在苏错刀身上,无暇他顾,喉咙里咕嘟咕嘟的不停咽口水,迟疑片刻,终究色胆大过天,几步上前,一手护着自个儿鸡排似的胸,一手勇敢的伸出去摸苏错刀的脸。

    一摸之下,指尖如抚丝缎如陷羊脂,而习武之人独有的弹性和紧实,乃至内蕴的力道,又岂是丝缎羊脂可堪比拟张闰德登时眼放兽光,急不可耐,护胸的手哆哆嗦嗦的就去撕扯他的衣领。

    越栖见余光瞄见,手里哪能还有分寸一筷子就扎进一个眼眶,嗷的惨叫声中,却见苏错刀仍是一动不动,任由张闰德顺着脸颊托住下巴,嗤嗤数声,衣衫被撕裂,肩头胸口的大片肌肤裸露出来。

    苏错刀神色仍是一派淡漠冷静,眼眸中却透出从未有过的愤怒与无措,越栖见瞧得真切,心头怦怦剧跳,热血一股股的涌上脑门,眼睛都快挣出血来了,什么手下留情什么罪不至死统统水滴遇火般蒸腾得精光,一掌击出,将挡在身前的一条大汉打得飞跌出去,两排肋骨尽断,落地便翻着白眼晕得活像一只醉虾。

    越栖见厉声喝道“都滚开”

    说着劈手夺过一人手中的短刀,直刺向张闰德。

    苏错刀眸光转动,掠过越栖见的脸,轻吁了口气,蓦的伸出手,五指钢钩般牢牢扼住张闰德的脖颈,格的一声令人汗毛倒竖的轻响,张闰德整个颈子折断,血肉筋茬儿都拖了出来,一道血柱喷溅出老高,落下一片血雨,把那群恶汉浇了个人鬼不分。

    酒楼上本留着些看出殡不怕事儿大的,此时纷纷如丧家之犬,一边奔逃一边呕吐,另有些怕得腿都软了的,一边嚎哭一边拼了命的往外爬。

    北地民风彪悍,打架见血也不是没有过,但杀人杀这么暴戾凶恶的,着实吓倒了一大批纯爷们儿。

    越栖见也惊得愣了一瞬,苏错刀低声道“栖见,背我走。”

    越栖见忙上前扶着他,急得手足冰凉,颤声道“你你到底怎么了”

    苏错刀再忍不住,张嘴就是一大口血,下巴胸膛血迹淋漓“我手脚动不了方才是强催真气咱们快走快走”

    说到最后,已是气息微弱,越栖见见他喷出的血中色带紫黑,显然是肺腑重创且久拖不治的伤势,猛的想起那日北斗盟地牢中,不由得恍然大悟,更是心痛如绞,哽咽道“你你这个傻子宋无叛那日就伤了你,你怎么不早说还瞒着我到这雪鹄山来”

    、第二十四章

    苏错刀半死不活,却硬提一口气,寸步不让的怒斥“难道还是我错了雪鹄派不是你要来的现如今难道你要本座跪着求你带上我走”

    越栖见见他伤得心浮气躁,喜怒无常不讲理的一面暴露无遗,也只得强行镇定下来,任劳任怨耐骂又耐操的叹气“自然是我错,是我得求苏宫主你千万别动气。”

    别人眼里的苏错刀,多半是个深沉险恶的邪派宗主,但他在自己面前,却从无掩饰作态,一池水般清可见底,惹急了甚至会有些骄傲且霸道的孩子气。

    越栖见背上他,不知怎的,惶急担忧之余,内心深处却滋生出隐秘的快乐来,半晌踌躇道“咱们去哪里”

    苏错刀怒道“蠢材自然是月牙峰”

    说着余光瞥见那张闰德的断头,想到居然被这等货色辱了去,登时气血翻涌,又是一口血喷出,再没有力气说话。

    越栖见心中一痛,忙背起他飞身下楼,上马便拼命往月牙峰赶去。

    途中苏错刀昏迷过短短的片刻,随即就满脸冷汗的醒来,目光幽寒,警惕得像一只负伤夜行的兽。

    越栖见勒马停住替他搭脉,只觉疾时滚珠不定,缓处僵滞难行,体内真息鼓荡,震动心肺,隐约竟有溃决之相,伤已至此,越栖见不敢心存侥幸,反倒自有一派医者的冷静,问道“我不懂廿八星经的行功但内息这等杂乱冲突,膻中穴更有一股异种真气在,到底是什么缘故”

    苏错刀亦答得细致“宋无叛那日与我对了一掌,我以为他是少林内家功夫,不想他也懂得廿八星经,后招中暗藏一手阴柔之力突袭而入,我便吃了个暗亏,当时以为不打紧,但这股钻进体内的真气竟极为诡异难缠,月余来都化解不开,反而激起廿八星经中的隐患。”

    宋无叛师承李沧羽,李沧羽又曾是沈墨钩最为得意的鼎炉,他对廿八星经虽未得窥全貌,但于部分细节处,却有精微过人的独到见解,苏错刀一着不慎之下,让这股真气突袭钻入,顺着廿八星经的运转,顺势而长,硬生生卡在膻中穴,四两拨千斤,蛇钉七寸,终成心腹大患。

    越栖见苦苦思索着“这样的伤我不会治,你你跟我说句实话,有没有性命之忧”

    越栖见不在乎他的武功存废,只在乎他能不能活下去。

    苏错刀坦然道“不知道。”

    越栖见沉默片刻,语气中颇有哀求之意“若自行散了一身功力”

    苏错刀移开目光,打断道“不。”

    突的冷冷一笑,眸中闪过深恶痛绝的愤然之色“你见过废人一样的七星湖宫主便是死了,七星湖的宫主也不该受制于人。”

    越栖见心口一紧,只觉手足无措,胡乱道“就一股异种真气而已,好生歇息下来调匀内息,或许就好了。”

    这只是明显的安慰之词,连他自个儿都不敢信,苏错刀却点点头,道“我信你,你一定能想出法子治好我的伤。”

    次日中午,两人赶至月牙峰山脚,北地苦寒,又时值入冬,月牙峰已是大雪封山,绝无人迹。

    越栖见担心雪鹄派发现,苏错刀却满不在乎,道“月牙峰少有人来,便是颜门主足迹偶至,依雪鹄派与世无争的做派,也不会大动干戈的喊打喊杀。”

    越栖见总觉得偷上别家的门派禁地终究不好,迎着漫天而落的大雪,迟疑道“我看还是得先拜见颜门主,失礼之处得请她多加体谅才是。”

    苏错刀忍不住勃然大怒“你娘们也似啰嗦个什么劲那颜数宁胆敢阻拦,本座拼着内伤不治,也把她宰成十七八块,让你越少侠堂而皇之上这月牙峰”

    正说得威风凛凛,冷不防一团雪片灌入咽喉,他没了内力,激灵灵就是一个寒颤,忙把脸埋进皮袍里去。

    越栖见啼笑皆非,虽然不喜他戾气深重,又不敢再惹他动怒,只得一声长叹,甩镫下马,抬头见月牙峰势飞苍穹,莽莽险峻挺拔,山壁更是倚天如削,不由得心生惧意。

    他武功平平,用得着的时候更是屈指可数,仔细算起来,首战败于叶鸩离,次战赢了一拨地痞流氓,一胜一负,战绩并不坏,但轻功尚未与人比,先要与这天险一较,着实有些忐忑。

    苏错刀闷声讽道“你不会爬山”

    越栖见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还真不会爬这种山,只得默不吭声,将苏错刀负在背后,又用衣带牢牢与自己缚在一起。

    山路崎岖难行,越栖见手足并用,苏错刀的呼吸就在耳边,心头又是恍惚又是甜蜜。

    如此行了一个时辰,越栖见喘气如牛,累得心都要跳出喉咙了,满身热汗被风雪一逼,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苏错刀浅眠中被惊醒,探头出来看了看,连百丈高都未曾攀到,不由得痛骂道“便是头驴,也比你聪明些你的一苇心法白学了提气纵身的法门都不会”

    越栖见小心翼翼的踩实了一块山岩,低声道“自然是会的,但不太熟悉,也怕万一出个差错把你摔下去。”

    苏错刀道“摔下去我担”

    越栖见腹诽道,摔下去就死了,可还怎么个担法难道你苏宫主能一肩担平阴阳两界

    惜乎这人淫威太甚,心虽不从,身却不敢不从,体内真气运转,提足疾奔,一开始还颇为涩滞,几次三番身意不谐,险些岔气趔趄,但数处绝壁危崖窜纵顺利后,倒是信心大增,步法也逐渐流畅纯熟。

    苏错刀凝神体会他的身法,突然道“你太拘泥了。”

    越栖见正专心赶路,被他一打扰,顿时气息一顿,踉踉跄跄的停住,喘道“哪里不对么”

    苏错刀沉吟片刻,道“你试试真气出紫府后,莫要按照往常的路子走,到任脉直转足三阴经”

    越栖见幼年失怙,没人用心调教指点他的武功,苏错刀这样一说,他就依言而行,却不知此举何等行险,习武之人的真气运行,牵一发动全身,精密复杂,半点不容疏忽,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祸。

    说来也怪,苏错刀虽不曾练过一苇心法,但越栖见循着他的指点,真气到了膻中后陡然一变,便感觉到一股接应之机,自然而然的冲了过去,从前未走过的关窍要穴,被溪流也似的真气侵润而过,身意合一,水到渠成,轻轻松松便跃过三丈来宽的一道巨隙,余势未歇,又飞掠过滑溜溜的一处冰壁,燕子抄水般足不点地,舒适轻盈无比。

    当下不由得惊喜交集“果然有用”

    苏错刀眸光流转深邃莫测,笑道“一苇心法落到你手中,当真是明珠投暗”

    越栖见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武学亦有趣味,心情大是振奋,想了一想,又觉奇怪,问道“你这一番点拨,似乎比我还明白一苇心法的妙处。”

    苏错刀微微一笑“上次渡内力给你时,我就发觉廿八星经与一苇心法虽一邪一正,但颇有互通融合之相”

    重伤之下,苏错刀气息不复悠长,停了一停方道“而且一苇心法精纯冲淡,对内伤或是真气芜杂应该极有神效。”

    他淡淡道来浑不着意,越栖见却猛的醍醐灌顶,喜不自胜道“真的”

    苏错刀冷眼瞧他一副心花怒放的模样,活像左脚踩着少林寺右脚踏着赤尊峰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了也似,只不耐烦道“什么真的假的天黑了山路愈发难行,还不快赶路”

    知自己的一苇心法多半能治他的内伤,越栖见心中大定,自然不计较他的恶劣态度,道“也是,早点儿上峰头,寻个可以栖身的山洞再说。”

    苏错刀突感一阵入骨的倦,静静伏在他瘦削却温暖的背上,在他的起伏窜跃间,嘴唇偶尔会触到他汗湿的发丝,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叶鸩离。

    阿离打小儿就心思狠毒,但那种狠毒里不知什么缘故,总透着一种纯真或是明亮的意味。

    那两年自己不良于行,阿离就这样背着自己,几乎行遍七星湖的每寸角落,他摔过跟头,白玉般的手心现在还留着浅浅的伤痕,为自己的腿急得大哭,生怕以后再也恢复不了,甚至异想天开的要偷偷去斩崇光的腿给自己续上。

    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身条细细弱弱,像是莲叶下的枝梗,就连耳畔颈侧的味道,都清新雅洁如莲。

    越栖见半晌不闻苏错刀出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眉目含笑生情,满脸温柔之色,这样的温柔,是水中乍现的月亮,凭空杀出一条血路骤然降临,缘仅一面,便足以付尽一生。

    脚下悬空绝险,身遭云深苍茫,越栖见只觉意料外的大欢喜,即便前路万劫不复,此生也未曾白活。

    、第二十五章

    待越栖见登上峰顶,已然雪止月上,绝顶有一葫芦状的山洞,洞口细小,进去却不逼仄,洞中甚是洁净,更有些氤氲暖意。

    越栖见在洞中深处将苏错刀放下,他一双赤足着青木屐,已沾满积雪,越栖见伸手给他拭擦,道“你不肯穿上棉靴,这会儿可冷不冷”

    苏错刀摇头,却轻轻呻吟一声,牙关咯咯作响,神色痛苦。

    越栖见忙问道“伤势又发作了”

    苏错刀转目凝视自己的左手,呼吸急促,将那股异种真气强压在丹田,本身内力艰难的行往膻中,再过肩井,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沉重而缓慢的,终于抬起手腕。

    越栖见见他举止有异,柔声道“你要做什么我帮你。”

    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苏错刀丹田却已痛如刀绞,忍不住咳出一口血,咬牙切齿道“你帮不了宋无叛这股真气,冤魂厉鬼也似,我不能再任之由之你去守在洞口。”

    说着手指抚上越栖见的头发,轻轻碰了一碰“去罢”

    越栖见心念一动,急道“你想将异种真气强行逼出不行决计不行恐怕只会经脉爆裂内腑破碎而亡”

    苏错刀漫不经心道“逆催内息这法子虽险,但死中求活也未尝不可。”

    越栖见再无犹豫,一掌拍出,与苏错刀掌心相交,低声道“我能助你。”

    原本还抱有隐秘的一点私心,想着苏错刀万一武功废去而性命无忧,岂不是再也当不得七星湖的宫主从此与自己江湖归隐携手同游,岂不是神仙都比不得的自在逍遥

    但事与愿违,自己错估了他的骄傲与激烈,为了七星湖,他宁可玉碎,也不愿苟活。

    也罢,只成全他。

    越栖见微微闭目,引导苏错刀鼓荡杂乱的真气直入自己丹田气府,气窍玄关全然敞开,精纯柔和的真元任由汲取。

    两人的真气甫一接触,即相互牵引着紧密咬合,流转交融如阴阳鱼,在两人之间循环往复,从而生机千丝万缕,连绵不息。

    越栖见真气与廿八星经大相径庭,但进入苏错刀经脉气府,一经吞吐,却精巧的达到一种平衡,这样的平衡中,两人宛如一体,宋无叛的异种真气骤然如笼中困兽,左冲右突而不得纵横之处。

    苏错刀目中神采尽出,不过半个时辰光景,内腑经脉已不复剧痛,四肢百骸也有了知觉,越栖见抿着嘴唇,心无旁骛,一点一滴的力图往外抽取异种真气。

    此番施为,却是折戟碰壁不能奏功。

    他一苇心法再玄妙,内力却失之浅薄,如用三尺小沟去泄江河之洪,或以蚍蜉之力撬动山岩,纵然法子对路,倾其所有真元内息,终究还是力有未逮。

    良久,两人真气在体内又送出返还一个大周天后,苏错刀主动撤掌,笑道“好极”

    越栖见徐徐呼出一口气,调匀内息,只觉不但没有半分流失,反而更增醇厚,活泼泼的充溢经络,浑身说不出的舒适甘美,不由得奇道“你又渡真气给我了”

    苏错刀摇摇头,若有所思。

    越栖见沉默片刻,道“你是心急宋无叛那股真气虽被锁在膻中穴,但不能彻底化解,留着总是隐患,是么”

    苏错刀长身而起,大步走到山洞外,但见天空灰白朦朦,曙光已现,山体轮廓影影绰绰,侧耳在山风呼啸中,听得一滴水珠滚落山石的清音。

    “操之过急,只能两手空空。”

    苏错刀含笑缓缓道,他袍袖翻卷,容色生辉,月牙峰之高之峻,亦不及他此刻睥睨神飞的英越,越栖见目不转睛,心中莫名的欢喜与酸楚,已是痴了。

    叶鸩离近日虽颇操劳,心情却很不错,待苍横笛从少室山回来,更是笑开了花“大和尚们怎么说”

    苍横笛不眠不休疾驰数日,但在叶鸩离面前一出现,却已收拾打扮得像刚刷过毛的白鹤“出家人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自是愿意成人之美的怀龙山大会之事,如公子所愿。”

    叶鸩离点了点头,道“据说大和尚不可诳语,否则念经时容易歪嘴。”

    苍横笛忍不住笑“公子高见。”

    叶鸩离笑眯眯的说道“只不过女色亦是妨碍修行的大忌,少林的和尚既能跟女道士私奔,那这不打诳语也得打些许折扣了。”

    苍横笛正色道“是,属下不会掉以轻心。”

    叶鸩离点了点头“怀龙山大会时,白道毕竟人多势众,咱们万万不可疏忽,水陆两路,都得安排妥当。”

    怀龙山大会本就是江湖白道十年一度的盛会,自腥风血雨大作、道消魔长势显后,为了压制赤尊峰等邪派,更是集整个白道之力,除了少林武当白鹿山与唐门四席不动之外,另增设三席,由近十年出色拔尖的宗派执掌,若有事宜,七席共同裁决,若有行动,亦是七席一体。

    这三席新秀,不单要武功服众,更需原本四席的一致认同。

    而苏错刀所求,就是白道七席之一。

    这等异想天开,即便传诸江湖,也不过徒增笑耳,但一旦事成,至少能为精英凋零的七星湖赢得十年的安宁以休养积蓄,而十年之后,无论外三堂亦或内堂,自有簇新人才济济一堂,七星湖重回盛时亦是水到渠成。

    若怀龙山一会不能如意,那也必须截住北斗盟的路,宋无叛对七星湖虎视眈眈,若能位列七席,必将煽动白道各派大举进犯,到时战火一起,七星湖本身又不干净,随便揭一件往事都能浇油于火上,与整个江湖的仇怨只会越结越深,七星湖将永无宁日,而以残破疲惫之躯要想再行崛起,只能是镜花水月一场梦。

    七星湖十年之内的生死存亡,往后数十年乃至百余年的兴衰荣辱,只在明年的怀龙山一会。

    想到此处,叶鸩离不禁有些出神,半晌道“阴堂主若能随行,定然万无一失。”

    苍横笛目中有不忍之色,道“我师父阴堂主他”

    阴烛龙恶名昭著,却有一段伤心惨烈的身世,自进七星湖任绛宫堂主之日起,宫外既无有恩之人,更无有仇之人,孑然一身,孤魂野鬼,又因苦修炼人为蛊之术有违天道,原本斯文清俊的一张脸,日渐龟裂腐烂不成人形,因此极少与人来往相交,更别提抛头露面的行走江湖了。

    叶鸩离神色凝重,打断道“阴堂主从未离过他的绛宫堂,本座也知道他的苦处但万一没了七星湖,咱们所有人,包括他阴烛龙,都只能是阴沟里的老鼠,整日东躲西藏,连个存身之地都找不着。”

    正午阳光暖暖的透过窗晒在身上,叶鸩离烟水晶似的瞳仁几乎完全透明,静静凝望着苍横笛“你得在宫主回来之前,说服你师父,若他推三阻四你就说,本座会把楚绿腰挖了眼珠卖到三文钱嫖一次的窑子里去。”

    苍横笛怔了怔,苦笑道“是。”

    叶鸩离嘴角一翘,低声亲密的说道“你做十八天馋君的首座也屈才了些嗯,好刀就得用来砍人头,无漏堂主之位空悬数年”

    苍横笛立即摇头“公子,我不愿去外堂。”

    叶鸩离面色微冷“无漏堂虽是外三堂之末但须弥绛宫之主,一个是黄吟冲,一个是你师父,你怎么也越不过去的要么等黄吟冲死了,或者你杀了你师父,你便是外三堂之首。”

    苍横笛眼眸中带着些许无奈,更有包容之意“公子,我不会弑师夺位的,我也不想当外三堂的堂主我只想待在你身边。”

    叶鸩离挑了挑眉,直言道“你喜欢本座”

    两人相对而坐,近在咫尺,低低的语声被雪白的长毛地毯吸进去一般,屋内静谧异常,叶鸩离的皮肤薄得过分,阳光下一触即融的春雪也似,又有一种水般的清透,不容亵渎的洁净感。

    苍横笛似乎叹了口气“是啊,属下喜欢公子,喜欢得要命,喜欢得连碰公子一下都舍不得。”

    叶鸩离盯着他,半晌得意洋洋的笑了“好啦你愿意喜欢就喜欢罢,我不管这些,你只要对宫主忠心就好。”

    想了一想,道“待错刀回来,本座廿八星经的底子打好,或许可以找你双修。”

    苍横笛咳嗽了起来,吞了一整只带毛猪蹄一般,脸涨得血红“多谢公子”

    “不客气。”叶鸩离摸了摸他滚烫的脸“本座只是说着玩儿的。”

    、第二十六章

    越栖见立在崖边,看着绝壁上一朵小小的碧绿花苞,满脸痴迷心神俱醉。

    “这怪模怪样的花还要几天才开”

    越栖见目不斜视“什么怪模怪样这是夜未莲,入药有奇效雪不停的话,大概三天,若天气晴好,得五天左右。可我还没想好怎么才能摘到,我轻功是不行的,你眼下估摸着也不行”

    苏错刀忍耐不住,一把揪过他的衣领,将他横拉竖拽扯进山洞,冷冷道“如果你一定要流口水,也该对着我刚烤好的兔子流。”

    越栖见如梦初醒“啊啊你不是刚去追兔子和山鸡了么”

    苏错刀指着旁边一堆火,以及火堆边烤得五花三层金黄流油的兔子肉“那是一个时辰前的事情。”

    越栖见尴尬的笑了笑,随后肚子就是咕噜一声。

    苏错刀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声,道“快吃罢。”

    越栖见坐在他身边,接过一条兔子腿,咬了一口嚼了嚼,立即瞪圆了眼睛“好吃”

    苏错刀矜持的笑了笑“聪明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能做到蠢货一辈子无法想象的好。”

    越栖见确实没想到苏错刀竟有这样的好手艺,也不知他放了什么调味料,兔子肉香得叫人热泪盈眶,嘴里嚼着,不由得默默的走神,若他只是个寻常人,自己可以攒上一笔钱,两人开个小馆子,就算只卖兔子肉,也足够冬穿棉夏着单,大米白面的欢度余生。

    苏错刀用一块兔脑壳啪啪的敲了敲越栖见的脑壳,递上另一块兔肉“尝尝这个。”

    越栖见嚼了嚼,扭头吐到一旁“怎么是酸的”

    苏错刀道“这只烤的时候我加了些乌梅草不喜欢吃么”

    越栖见摇头“我不喜欢吃酸的。”

    苏错刀心头微妙的一动,隐生警兆,却听越栖见问道“方才你追的山鸡呢因为山鸡漂亮,你就不打杀它么”

    苏错刀看他一眼“你想太多了。”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山鸡肉太柴。”

    “你今天内息如何到膻中穴时有没有涩滞不顺”

    苏错刀伸出一根手指“一成我内力最多只能用上一成,否则还有真气逆冲之相。”

    越栖见稍觉放心,笑道“一成足够啦,连野兔都打着了。”

    苏错刀眸光暗了暗,阴鸷的看着他“足够什么足够我被宋无叛大卸八块,而且是在被他采成一具干尸之后”

    “或者你该庆幸,他连采你的兴趣都不会有”

    越栖见垂着头,一句话不敢答,良久蚊蚋般的低声问道“你有么”

    “有什么”

    越栖见的脸通红,却大胆得出奇,坦荡得离谱“采我的兴趣”

    月牙峰风水不好,导致苏错刀表情古怪目光诡异。

    越栖见勇敢的与之对视,这么近的距离,连他的瞳孔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如此光华流动、美不胜收的一双眼睛,里面却绝没有半分情愫乃至欲望。

    越栖见勉强牵动嘴角,妄图做出一个并不介怀的微笑来,但脸皮却火辣辣的灼烧般疼痛,连同仅剩无几的自尊,像是凑近火焰的纸张,化为一片一片的灰烬飘落尘埃,捡都捡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苏错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些温柔的沙哑,却更是喜怒难测“你真傻。”

    越栖见胸口堵着一团浸透了毒药的棉花也似,半晌挣扎着胡乱道“我不傻你,你根本不明白”

    下颌一痛,已被苏错刀拧着硬抬了起来“我不明白什么今天难道是良辰吉日你等不及要投怀送抱幕天席地的来一场献祭或者救赎”

    献祭或者救赎越栖见听到这句话后,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不复存在,连魂魄都被一记天雷轰成了碎渣。叶鸩离的口齿虽锋利恶毒,但跟苏错刀一比,却突然成了拿着糖诱拐小孩的骗子,每一个字都那么甜蜜且梦幻。

    苏错刀仍然很平静“你以为,你越栖见家世清白”

    说到此处,忍不住讽刺的笑了笑“凭着一时的心血来潮,我就该感恩戴德三生有幸的笑纳”

    越栖见屈辱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再忍耐不得,冲口而出“我不要你回去当那该死的七星湖宫主”

    魂牵梦萦的希冀终于宣诸于口,越栖见一阵轻松。

    苏错刀若有所思“我记得你说过,你的仇人只是庄崇光,不是七星湖。”

    他目光幽深森冷,越栖见手心汗津津的,却用力握着拳,倔强道“我不恨七星湖,我只是不想你留在那种地方。”

    他平素处事温淡如水,随物赋形,唯独攸关苏错刀,激烈偏执得不像自己,在这雪峰绝顶,两人独处之际,棱角终于水落石出芒刺铮铮。

    苏错刀仿佛一切只在意料之中,毫无讶异之色,淡淡道“所以你急匆匆的要恩赐我这声名狼藉的妖人一场欢好”

    “越公子慈航普度肉身布施,在下甘露洒心醍醐灌顶从此放下屠刀,江湖风调雨顺。”

    言到此处,不由得放声大笑,越栖见握着拳的手直哆嗦,骨节血色尽褪。

    到得绝处,反而有了平心静气的坚定,越栖见道“我只是怕你不得好死。七星湖且不说叶鸩离,阴烛龙亦非善类”

    苏错刀打断道“七星湖是我的家。”

    越栖见脸色苍白,一字字道“我本来也有家,可惜被庄崇光毁掉了历代七星湖的宫主,手底都是血债累累。”

    “手指缝里都滴着血,难道还可以安枕无忧更何况错刀我不想你变成庄崇光那样的恶魔。”

    苏错刀静默良久,眉眼间一派萧索,道“栖见,我虽是邪派中人,却也明白喜欢一个人,就得用心包容,尽力成全而你对我七星湖宫主的身份却是视若厉鬼猛兽,扪心自问,你难道真的喜欢我苏错刀还是十年前那个救你的人”

    不由分说突然一把拉过越栖见,冰凉的手指一分一寸的拭擦他的脸,温存轻柔如同抚摸精瓷。

    越栖见恍然惊觉,不知何时自己已满脸泪痕。

    苏错刀在他湿润的睫毛上轻轻一吻“这些时日,多谢你肯喜欢我,无论真假等那朵花开了,我就替你摘下,然后送你去白鹿山药庐,任尽望会好生照顾你,北斗盟乃至整个江湖,都不会再有人敢去为难你。”

    他话中真真切切尽是诀别之意,越栖见伤心欲绝,死死攥住他的衣袖“你呢你不陪着我么”

    苏错刀掰开他的手指,微笑道“我我注定是不得好死的,何况如今武功所剩无几到时你若有心,就祭我一盏酒水罢。”

    此后数日,苏错刀极少与他交谈,只是练刀、调息,打来野味烤得了,会唤他一起吃。寝时亦是秋毫无犯,比最严谨的君子更加守礼。

    这天夜里越栖见记挂着夜未莲,睡得并不踏实,模模糊糊听得有低微的叹息声、衣袂轻动声,睁开眼睛,见洞口泄入半地雪光夜色,苏错刀却不见踪影,自己身上暖烘烘的,正盖着他的棉袍。

    贪恋这点儿他残留的气息和温度,越栖见伸手抱住棉袍,心口却慢慢渗出一丝沉重的寒意,逼得舌根都苦涩如锈。

    风雪中苏错刀独自坐在崖边,眼瞳像是镇在冰雪里的黑色宝钻,凤鸣春晓刀从袖中取出,随便放在身侧。

    天明之时,夜未莲的花瓣就会完全舒展盛放,虽在十丈之外,依稀已能闻到那股早春水涨般的清香。

    眼下也许是自己这一生最险的一关,是成是败,不得不赌,更值得赌。

    真气一到膻中穴便被迎头阻住,苏错刀手心炽热,神色却是从容不迫,静静等候夜色消退。

    越栖见直到辰时才睡醒,睡得虽多,却噩梦缠身不得安宁,只觉头痛欲裂混混沌沌,迟疑了足足盏茶时分,方叹了口气,起身走出山洞,脚步似有千斤之重。

    到得崖边,果然见苏错刀端端正正的坐着,雪花落满肩头发梢,手掌中是一朵刚摘下的夜未莲,浅浅的碧水色,娇嫩的花瓣晶莹剔透,瞧着就令人心情舒畅。

    越栖见接过花,却一声接一声的叹气,道“你是在逼我。”

    夜未莲生长在崖下十丈之地,这处绝壁峰如倒削光滑如镜,若没有绝佳的轻功,根本连碰都没法碰到,偏偏这种花花梗短小贴壁而开,想用飞索等物亦不可得,除非苏错刀武功没半点折扣,凤鸣刀飞出时力道精微不差分毫,倒是可以一试。

    如今这朵花完好无损的躺在自己手中,苏错刀方才必然强催真气,或以轻功或用刀术,帮自己摘得,可他的内息也必然再次重创行将溃决,只不过此番伤上加伤,只怕连散功都无法保住性命了。

    苏错刀眉心隐约一道青黑煞气,神态却悠然自得,轻笑道“你果然不傻。”

    “你有救我的法子,如果不想救,我也绝不恨你一个时辰后,我逆行的真气会冲破膻中撕裂经脉,这最后一个时辰,我跟七星湖无关,一心一意的好生陪着你,好得足够你此生再不想别的男人或是女子,可好”

    、第二十七章

    苏错刀眉睫漆黑,鼻梁挺拔如精心雕琢,眉骨微棱更衬得眼眸深邃,这样的面相,一笑之下固然神光璀璨,骨子里却主凉薄无情,越栖见静静看着他“错刀,你这知进不知退、知成不知败的赌徒性子以后一定会吃大亏。”

    苏错刀嗯的一声“那这次呢”

    越栖见低声道“你赢了我舍不得你死。”

    两人都心知肚明,一苇心法对苏错刀的伤势是对症之方,奈何越栖见内力浅薄,只能解一时之厄,要釜底抽薪彻底根治,唯一可行之策就是传以心法,由苏错刀自行修习,自然可以化解异种真气。

    但越栖见内心深处,根本就不想苏错刀能恢复功力,而苏错刀算准了他更不想让自己一命归西,何况这伤还是因救他而起,又因他要一朵夜未莲而致命的复发。

    越栖见将那朵夜未莲收好,手指上便残留了花的清香,也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那股幽淡的清香里,又隐约含着一丝凛凛的血腥气。

    “一苇心法易学难精,易入门难大成一苇者,取意随风而动,若飘却定,本是守多过攻、以柔克刚的内功心法。”越栖见盘膝坐下,下颌微抬,自有一种凝重端正之色“要旨只在无意而为冲淡平和,绝不可为求进益就一味的狂取猛突,进而棱角处处青涩不纯”

    苏错刀颔首,突然打断道“你曾说过,一苇心法是家传绝学,不能教与他人。”

    越栖见目中闪过一丝悲伤,道“什么绝学也不及你性命重要。再说我爹娘已经去世,一碗孟婆汤,尘世之事无知无识,即便知晓,他们也不会怪我吧”

    苏错刀一笑“你可会后悔”

    越栖见本是百死无悔,但一句不悔到得唇齿之间,不知怎的心中陡然绞痛,迟疑了片刻,垂眸道“我不知道。”

    苏错刀不再多言。

    他不想说话的时候,用刀都别想挖出一个字。

    明明是他有所求,越栖见却觉得是自己跪着,一时有些恍恍惚惚,等了半晌,不知自己是不是在等一个承诺,或许只要他说一句“我不会让你后悔”,自己就会真的永不后悔,然而始终没等到,也只得作罢,定了定神,将一整篇一苇心法慢慢道来。

    苏错刀于武学本就天赋惊人,自幼修习的廿八星经与这一苇心法又是同源同宗,因此越栖见将总决详篇念得一遍,再讲解其中关键之处,只一点拨,整篇心法已是如观指掌。

    苏错刀双目微瞑,就在这风雪崖边入了定。

    丹田气府此番试探着两股真气同出,一按廿八星经的行功路子,一循一苇心法,刚流转百会涌泉一个周天,自然而然,在膻中交融为一。

    膻中要穴犹如被暖洋洋的溪流洗过,那股附骨之疽也似的真气几乎是一瞬间,就被渗透得千疮百孔,随即摧枯拉朽涓滴不剩。

    随后真气与以往截然不同却又妙不可言的游走奇经八脉,每次的流动往返,对廿八星经的领悟,都更精进一层。以往采补得来的真气虽经过自身的吸纳融合,终究还是蔗糖入水,质浑不纯,如今却如雪化水中,真正的神光照澈毫无杂质。

    心念微动间,气息千丝万缕,散布全身、伐毛洗髓,绵绵不绝,生生不息,就这么日升日落数昼夜,修为突飞猛进,一举得窥先天呼吸的门径。

    越栖见既不知饿亦不知困倦,只静静在一旁守着。

    树枝上的雪积得太多,风吹过簌簌而落,冷冰冰的沁入手背肌肤。越栖见目光凝注苏错刀,温柔无辜中有几分闪烁不定之色,突然顺手拿起凤鸣春晓刀,轻抚着细细端详。

    这把刀刃如雪月,一出袖神出鬼没,凑近才知,刀柄上系着一条细细的银链,一丈有余,银链之后,是细如发丝的透明索,完全绷直竟有七丈之长。

    越栖见用力扯了一扯,只觉韧劲十足,看来是将世所罕见的乌金蚕丝漂至透明制成,轻轻用指节一弹,凤鸣之音袅袅回荡开。

    这把刀和七星湖一样,充满了危险妖邪的气息,令人打心眼里厌恶,越栖见扔开刀,低声道“噬主凶刀为何要用呢”

    这天曙光乍现之际,苏错刀睁开双目,海上生明月。

    体内真息气象万千而纤毫明澈,廿八星经再无隐患。

    越栖见一跃而起,却因坐得太久腿脚麻痹,一个趔趄跪倒雪地中,仰头笑道“内伤可都好了你这一入定,可是三天三夜”

    苏错刀居高临下的凝视他片刻,伸手扶起“好了。”

    越栖见心头腾的一轻“真的”

    手指扣住他的脉门,匆匆忙忙的粗略一诊,双眸登时笑得弯弯的“真的真的好了”

    心情欢悦之下,忍不住道“错刀,我治好了你的伤,你得答应我几件事。”

    看着他眉梢眼角笑意满盈,苏错刀慢慢道“什么事”

    “以后不许随随便便就想撵我走我不去白鹿山,我要跟着你回七星湖。”

    “嗯。”

    “还有,你既学了我家的心法,就不可以妄造杀孽,遇事留手三分,可好”

    “嗯。”苏错刀似听非听,随意敷衍着,突然道“栖见”

    越栖见正暗自琢磨,是不是趁机让他不许称呼叶鸩离为阿离,这样亲昵宠爱的阿离每每听在耳里,活像灌了一坛子生姜陈醋也似。

    闻言笑着抬头,却见苏错刀眸光转合间,令人无端生出惊心动魄之意“你可知一苇心法的由来”

    越栖见点了点头“自然知道,是我越家曾有一位先祖,因喜好佛法,便从佛祖一苇渡江创出了这独门心法。”

    苏错刀刀裁般的眉梢微微一挑“你说错了。”

    “苇叶虽是辟邪之物,更是相思之物。芦苇飘零而止于其根,根者,心也,情也,相思也。”

    说着伸手拂去越栖见肩头的雪花,越栖见怔怔立着,他一定不知,于自己而言,他这一伸手,一触碰,便是情根,便是相思。

    “明蝉女将半部廿八星经改名一苇心法,实是不能忘情。”苏错刀神色淡漠,毫不怜悯的说道“你越家的一苇心法,原是我七星湖之物如今物归原主,本座多谢你成全。”

    越栖见脑中轰然一声,睁大了眼睛,慌得不知所措,更不知这一切怎么突然跟自己想象的感知的完全不一样,脱缰野马也似误入如此荒腔走板的境地,喃喃道“我听不懂错刀,我,你”

    苏错刀冷冷道“明蝉女是七星湖第七任宫主,苦恋青城派的门主源空石,奈何源空石只把她当个不花钱的艳妓玩玩而已,她珠胎暗结,源空石却另娶名门新妇,新婚之夜,明蝉女血洗青城派,亲手斩杀源门主,引来白道大举进犯”

    说到此处,话中渐有嘲讽之意“她闯得下祸来,却担不起祸事,只得将女儿和半部廿八星经送出宫外,而后封宫自焚。明蝉女使得七星湖势弱数十年,还不能忘却相思,好端端的廿八星经,叫什么一苇心法哼哼,当真可笑之至。”

    此刻阳光已出,映着冰雪炫目,饶是近在咫尺,越栖见却看不清他的眉眼,心中害怕之极,勉力抬手想去摸上一摸,却被狠狠扣住手腕,一路足不点地的拖回山洞。

    越栖见整个人早已失了神,心智混沌迷糊,只知道拼命挣扎着尖叫。

    蓦的颈后哑门穴微微一麻,一道柔和的真气涌入,叫声骤停,眼前一黑,已晕倒在地。

    恍惚中听到苏错刀低低的笑声,宛如恶魔。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黑雾终于散去,呻吟着醒来,甫一睁眼,映入眸中的,是苏错刀的一身黑衣,越栖见不由自主往后挪动,牙关嗒嗒作响。

    苏错刀仔细打量着他,柔声问道“你很冷么”

    说罢当真燃起火堆,甚至还煮起一罐香气扑鼻的汤“我刚下了趟月牙峰,从雪鹄派借来些柴禾汤水,三天没吃没喝,你也饿了是不是”

    越栖见张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用力摇了摇头“错刀你刚才是骗我的。”

    苏错刀避开他的目光,道“你若不是明蝉女的后人,苏小缺为何去教你青囊药书”

    嘴角含笑,得偿所愿的满意“栖见,你是苏小缺留给我的活心法。”

    越栖见连天灵盖都冻得僵了,却怔怔开口“若没有一苇心法,你”

    苏错刀打断道“想知道我在七星湖的事么除了十年前放过你的那次。”

    他的脸在火光映衬下更显华美矜贵,不似真人,越栖见茫然看着,心境回到了幼年时,绝望而无力,濒临窒息。

    “小时候在内堂,除了要提防崇光宫主其实很有趣,我打小并不出色,阿离最晚进内堂,却最得崇光的宠爱,谁都不敢得罪,当然凭他的能耐,也没人得罪得了。”

    “可他却敢得罪我。”

    阿离,又是阿离苏错刀的人生里必然有叶鸩离,阴魂不散,驱逐不开,越栖见艰涩的开口“我不想知道这些。”

    苏错刀轻笑“是么好罢,我和阿离的事,也不愿多说与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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