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不容拒绝,缓缓渡入一股真气,流过奇经八脉十二经络,汩汩然再入肺腑五脏,沉入气府,盘旋冲盈。
越栖见丹田中真元微弱,感应到从外注入的充沛真气,经脉气机均为之一振,那种涩滞虚弱感荡然无存,不知不觉已引导异种真气进入丹田。
错刀天赋极高,在越栖见周身循环一周天,已摸索到他真气运转的踪迹,脸色虽不做稍变,心中却既喜且惊。
喜的是越栖见所习心法,堪称一座价值连城的宝库,若飘若定,如海如渊,精妙绝伦。
惊的是他的内力与自己一正一邪,本该泾渭分明,即便渡入丹田,也不能完全交融,更需好几个时辰方能化为己有,可事实上自己的真气甫进经脉,便无半点流失损耗,且如江河交汇,融于无形,竟与廿八星经有同源同宗之相。
两股真气,一强一弱,一给予一接纳,在丹田里暖融融的胶合一处,两人都有种奇妙的舒畅感,可遇不可求的快美难言。
顿饭工夫,错刀收掌,道“如此应该没什么大碍。”
越栖见的衣衫方才只是草草裹上,此刻早已凌乱不堪,雪白的一双腿赤裸着浸在溪水里,像是半透明的瓷器,洁净,冰凉,却诱人亵渎。
错刀看着,不由得调笑道“叶总管榨掉的我帮他还上,只多不少。”
越栖见脸色苍白,双颊仍有些残留的潮红,却坐得笔直,哭得红肿的眼眸直视着他,道“你是苏宫主。”
苏错刀微笑,似松了一口气“可算猜到了”
越栖见眸光幽黯冷淡下来“其实我早该知道我提到你时,孔雀怕得要命,却不敢说出你的身份,楚姑姑待人冷淡,你去医舍她却给你备茶。你早知道我是越家的漏网之鱼,叶鸩离却直到方才才知道我会武功何况你敢从叶鸩离手底抢人,你自然就是七星湖之主。”
他险死还生之下心防大失,平日打死也不会宣之于口的话,竟不受控制的吐露而出“我在桑家,除了云歌,没什么朋友只可惜你是苏宫主,不是错刀。”
苏错刀轻声道“我并不想刻意瞒你,而是担心你知道了之后就会怕我,所以一直不愿告诉你我没骗你,我的确是叫错刀。”
稍停了停,道“我从小在七星湖长大,没有遇见过你这样的傻瓜我很喜欢你看我的眼神,喜欢你跟我说,穿上袜子莫要着凉,喜欢你以为我是阿离的男宠,替我羞耻,却绝不会看不起我,喜欢你刚刚见着我,能毫无顾忌的大哭”
越栖见脸色刷的剧变,难以言喻的羞耻感几乎让他抬不起头来,慌慌张张的打断道“别说了”
方才在叶鸩离手底,自己赤身裸体的丑态淫状,无耻脏污得连个人都算不上,哪经得起苏错刀提及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
苏错刀看出他的心思,却笑道“这没什么,阿离邪门功夫多着呢,你输在他手上不委屈。”
越栖见脑中浑浑噩噩,问道“什么”
苏错刀耐心的解释道“在阿离手底,你哭也好怕也好,再怎么欲仙欲死的放荡都是天经地义,他精擅风月之技,你跟他一比就是个刚出娘胎的婴孩,被他辱上一辱,有什么好难过的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
“他扒光你的衣服,折磨得你死去活来,你比他弱,若不想死,只能坦然受之,或者哭喊求饶,又有什么可羞愧的你不是没死么等你武功练好了,也去扒他一次,想怎么奸便怎么奸,岂不是好”
越栖见呆住了。
直觉他所言离经叛道完全没有道理,但一时却也想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对,心里沉重的痛不欲生的屈辱自厌,却因此而消散大半。
他轻描淡写的一番言语,像是柔软宽大的羽衣,兜头闷脸的盖住自己,虽隔离了光明,却也遮蔽了那些伤害,自有一种黑暗的温暖力量,抚慰人心平复痛楚,而且不用付出任何挣扎的代价。
苏错刀面容平静,却似传说中的妖魔充满诱惑,他告诉一直在水里游动的鱼,不用在乎鱼叉或是钓钩,也不用介怀丛生的水藻水底的淤泥,因为跳出水面,九重云霄的天地更为广阔,更为无拘无束。
越栖见隐隐觉得危险觉得动摇,却不忍抗拒摧残折磨后,这救赎般的放松与释怀,身体里有另一个自己,像是层层冰雪下的种子,蠢蠢欲动即将破土而出。
苏错刀任由他神驰天外,也不知过了多久,道“入行舟的药效应该散去了,上岸歇着罢”
说罢将他小心抱起,放在岸边一块光润的白石边“我得给你取件衣服来我要带你去的地方,不可衣冠不整。”
正要转身而行时,越栖见猛地回过神来,急促的伸手扯住他的袍角“你别撇下我”
苏错刀笑道“不用怕,这儿是禁地,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能擅入。”
顿饭工夫苏错刀回来,见越栖见一动不动的靠着那块石头,连姿势都没变,只是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眸中惊弓之鸟似的惶恐不安,在见到自己的一瞬间,倏然变为明亮的欢喜。
苏错刀不动声色,给他穿上一套素净的白衣皂靴,另用银冠束发,待一切整理妥当,仔细打量了一眼,发觉他眉目五官虽远不及叶鸩离清冽精美,却独有一种温润秀雅的味道,江南三月的烟雨般,无辜且无害,让人越看越舒服。
心中忍不住有些柔软,笑道“走罢”
越栖见静静道“去见庄崇光么”
苏错刀道“我三天前答应过你的,不是么”
穿过一丛脂醉花,便是一座光洁的石壁,苏错刀抬手开启石门,两人进得一间狭小的石室,越栖见张目顾盼,见屋里别无陈设,只在四壁掏空凿出数个灯座,数目为三六七九,里面各置一盏铜灯,共二十五盏灯,把小小的室内照得亮若白昼。
苏错刀拿起其中一盏,伸手进石壁,扳开一处机关,随口道“这些灯里燃的是鲛人油,传说历代帝王墓穴中都用此物照明,能百年不灭。”
越栖见低声道“但古来又有几个帝王,能百年不死”
苏错刀侧耳听得机括声响,即放回铜灯,拉着越栖见行至屋内正中,刚刚站好,脚下三尺方圆的地面突地飞速下陷。
越栖见措手不及,身形晃了晃,忙拉住苏错刀的胳膊,好在只短短片刻,石台也就降到了底,咔的一声,落于实地。
越栖见定睛一看,却是一座地宫,头顶雕刻着阴阳太极星宿日月,装饰十分庄严简朴,以细青石为甬道,通往数十个石室。
苏错刀声音里有种端严肃然之意“这里便是本派宫主墓群,从沈墨钩宫主开始,历代宫主遗骸都会葬在这地宫的各室之中将来本座也会在里面,魂魄不散,守着七星湖。”
越栖见也不知是震惊亦或疑惧,浑身都在颤抖“你你带我来这里,难道说庄崇光”
苏错刀颔首道“此处有墓室二十八,以廿八星宿为名,庄宫主的尸身就在氐宿室。”
说着当先左行,沿着青石甬道走出百十来步,踩上三级台阶,推开一扇石门,淡淡道“进来。”
墓室正中一具石棺,朴实无华。
越栖见一时停足不前,苏错刀也不催促,只负手而立,身影在重重光线下,虚虚幻幻,如处九天神境。
从地宫出来后,越栖见便如一缕幽魂也似。
十年来的唯一宿愿,如此轻易得到满足,整个人却仿佛高空失足,丢了精气神,虚弱绵软,一步也迈不开。
苏错刀陪着他,席地坐在脂醉花从中,声音像是剔透的琉璃,泛着微冷却华丽的光泽“崇光宫主是我亲手杀的,也是我亲手放入石棺安葬。”
越栖见漠然问道“庄崇光手中为什么握着一对泥人儿”
趟在棺中的庄崇光,绝无半分凶神恶煞之态,颜若春花初绽,红菱般的嘴唇边,甚至有一丝顽皮如孩童的笑意,右手紧握一对憨态可掬的五彩泥人。
自己一生凄苦飘零,尽拜此人所赐,但他却死得如此安然越栖见并非戮尸鞭骸的性子,百感交集无从发泄,心中只余一片空茫,言语也无头无绪了起来。
苏错刀缓缓答道“那对泥人儿是苏小缺宫主亲手捏给他的,崇光宫主视若至宝,早早定为陪葬之物。”
又道“七星湖历代宫主,都可携一物陪葬。只不过有些死得突然,自己无法择定,便由最亲之人为他挑选比如沈宫主,他的陪葬之物就是苏宫主后来选好放入棺中。”
越栖见虽不好奇,却怔怔问道“是什么”
苏错刀叹了口气,道“是苏宫主的贴身兵刃,伽罗刀。”
越栖见面无表情“那苏小缺的陪葬之物呢”
苏错刀道“不知道苏宫主立过誓,生是七星湖之主,便是死,也要埋在七星湖,可现在这墓室中并无他的尸身,想来还活着。”
稍停了停,眉宇间掠过一道厉色“他若忘了自己立过的誓,我会带着他的尸体回来。”
此言大有深意,越栖见却不欲深究,道“你的陪葬之物又是什么”
苏错刀一笑“我只想生前,不虑死后。”
“不过阿离肯定会替我备好。”
他一口一个阿离,自然而亲密,这样的态度仿佛一根蘸了粗盐的长针,能刺穿人的瞳孔心脏。
越栖见眼底漾出血丝,一时不能自控,脱口而出“叶鸩离行事恶毒无耻,绝无一宫总管的气度。”
苏错刀看着他,神色微冷“你又有何等气度”
第十三章
苏错刀看着他,神色微冷“你又有何等气度”
越栖见一愕。
苏错刀淡淡道“阿离堂堂正正打赢了你,是不是他既不曾杀你,也没有斩断你的手脚,算什么恶毒无耻”
越栖见手心冰凉,本以为苏错刀虽为邪教之主,却自有心胸气魄,并非怙恶不悛之徒,不料他竟不辨是非不知轻重,完全不认为叶鸩离有丝毫的错处,当即忍怒道“纵然我武功低微,也算医舍弟子,他毫无来由痛加折辱”
苏错刀不耐烦的打断道“阿离就是这样的。”
简简单单一句话,浑然天成的没心没肝,面不改色,已伤人至深。
阿离就是这样的,所以越栖见活该受辱
越栖见习惯性的默默垂下眼睫,不再多说一个字。
真愚蠢,真笨拙。
这些年炎凉自知,早修炼成了百忍成钢随和如水,桑鸿正锐利警惕的眼神下,更懂得百辩不如一默。
今日却是怎么了
苏错刀不知真假的几句喜欢,自己就死心塌地如同无知幼童连疏不间亲这样的道理都忘得一干二净
叶鸩离行事跋扈阴损,连七星湖门人都视如犬豕,如今已不把楚绿腰放在眼里,将来位愈高权愈重,苏错刀的卧榻之侧,岂不是豢养了一只噬主之兽
可笑自己出言提醒,却成了心怀叵测的宵小卑劣之辈。
正静静思量间,只听苏错刀柔声赞道“你不在江湖行走,懂得的却不少。”
语气中有些安抚的歉意。
越栖见心头一颤,抬起头来,但见苏错刀微笑的眉眼,比斜阳更熏人欲醉。
苏错刀又道“阿离和我以后日子长了,我慢慢告诉你。”
原来自己的心意,他都明白
登时一颗心仿佛鸽子振翅,越栖见轻声道“桑伯伯不喜欢我出门,所以只能埋头读闲书,江湖中的札记传说看过不少。”
苏错刀道“桑鸿正两张脸皮的伪君子一个,收养你只怕没安好心,你在我这儿,没必要桑伯伯长桑伯伯短的叫得那般亲热。”
越栖见眼眸晶亮,却道“桑伯伯待我很好,衣食无匮供应无缺,我很知足。”
苏错刀笑着“那你还回桑家么”
捉住他雪白剔透的手指,只觉指尖指缝间全然光滑细腻,一点学武之人的粗糙都没有。
越栖见立即摇头,直言相求“错刀,我留在医舍,行么”
苏错刀眉梢微扬“七星湖的名声太好你不怕将来正道人人喊打”
越栖见道“我只是在医舍,并不会伤人害人。”
苏错刀嘴角含笑,声音却透着严冷峻意“那也是七星湖的医舍。若你只想学医,我修书白鹿山孟自在,凭你的医术,亦能有一席之地。”
堂堂越家独子桑家教养,身世清白医术精湛,自甘堕落的要明珠投暗,七星湖却得了便宜卖一矜持自重的乖,摇身一变成了蓬莱仙岛桃花源,端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嘴脸,把人往外赶。
越栖见讷讷道“你难不成疑心我要对七星湖不利”
苏错刀叹了口气“不是,我自然盼着你留下,但你我终究殊途异路,我又难得真心喜欢一个人,更不想你将来后悔难过。”
拉着他起身,道“此事不急,你再好生想想罢。”
一路回到医舍,孔雀正立在溪水边苦等,见苏错刀陪同越栖见而来,惊得一跤跌入水中,鲜绿的罗裙湿了个透,爬起身来,当着越栖见的面,却不知该不该行礼。
苏错刀低声道“退下罢”
孔雀明白他不再隐藏身份,当即依言退开,临走却小心翼翼的看了越栖见一眼,有些歉疚之色。
越栖见闻着空气中的药材清香,回到家一般心绪宁静,笑道“我进去啦,也让楚姑姑放心。”
苏错刀嗯的一声,却不曾松开他的手“对了栖见,我还有一事相求。”
越栖见道“什么事”
苏错刀神色轻松,闲话道“你练的内功心法颇有可取之处,有空便教了给我,可好”
越栖见一怔,随即脸红了,十分惭愧“我我不能教”
苏错刀奇道“为什么”
他就像珍馐美味饱餐餍足后的人,要求再来一小杯酒却被拒绝,明显有些失落不解,但也仅此而已,并没有穷凶极恶欲求不满之态。
越栖见手足无措“我练的一苇心法算不得什么,但毕竟是家传的父亲交代过,万万不可传于他人。”
苏错刀神态自若,颔首道“一苇心法取一苇渡江之意,丹田有江海之深广,而身法如苇叶随风而荡,却能定于其根,柔中有刚,飘摇可久。”
越栖见听他所言字字中的精髓尽出,俨然武学大师的眼光见解,不由得既惊且佩,道“我自幼练这心法,却也没你这般见地。”
苏错刀道“方才渡内力给你时,对你的内力运转稍加揣摩有些领会,再说江湖中各派心法虽高下有别,但万变不离其宗,便是廿八星经,与你的一苇心法也有互通之处。”
他如此坦然,越栖见愈发不好受,斟酌着说道“要不我教你别的越家的飞燕同心机关图谱我还记得”
话音未落,一眼瞧见苏错刀眸中淡淡的嘲弄之色,脸霎时通红,已知自己说错了话。
苏错刀身为一宫之主,跺跺脚正邪两道都要抖个激灵张望个半日的,自己这样鱼不成虾也凑合,仙桃不给烂杏来一筐,简直是把他当要饭的招呼打发。
苏错刀沉默片刻,却没有发作,反而笑道“飞燕同心的机关么七星湖以前有位唤作明蝉女的宫主最为擅长,不过越家的定也有独到之处,苏某就先谢过越公子赐图之情。”
越栖见便是七窍被黄泥塞了,也明白他这是替自己化解尴尬,忙就坡下驴“我今晚就画出来不,我一会儿就画,你就寝前我就送过去。”
苏错刀突然低头,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道“送什么送图谱还是送人”
越栖见慌忙往后躲,却忍不住笑,乌黑水润的眼睛里更多了几分鲜活明朗之气。
孔雀隔着药圃竹篱尽收眼底,不禁嗤的一笑,索然无味的打了个呵欠,自己一个看戏的,自然不怕戏台高,但身在台上的越栖见却以幻为真,不懂得粉墨覆脸,只怕最终散场后,只得他一人立于戏台残骸中,两手空空,堕入疯魔。
叶鸩离笑逐颜开,猫一样灵敏优雅的跑上前“错刀成了么”
苏错刀亦笑“不急。”
却是胸有成竹的自信。
叶鸩离爱煞了他这般模样,扑上去缠着问道“你怎么骗他的快说给我听”
苏错刀道“我只是直言相求,让他教我一苇心法。”
叶鸩离一愣“就这样”
“不这样,还能怎样”
叶鸩离若有所思“他没有答应”
苏错刀点头“自然不会答应。”
叶鸩离略一沉吟,笑嘻嘻的叹了口气“我都有些可怜那位越公子了。”
他是聪明绝顶之人,已明白了苏错刀的用意。
明明是志在必得攸关性命之物,却视之以轻的随意开口,求的人都不以为意,被求的人又怎会有奇货可居之慎
而且苏错刀所求,已明晃晃宣之于口,越栖见咬牙拒绝已觉有所亏欠,往后再有什么百般手段施展出来,他也不会警惕进而反感。
苏错刀即便骗人,也骗得一派堂皇不低身段。
叶鸩离越想越有趣,他是踩在别人伤口上翩然起舞的性子,当即道“咱们打个赌,就赌那小贱货能撑多久,会打滚撒泼的求你收下一苇心法。”
苏错刀却微一失神,道“不赌。”
“为什么”
苏错刀道“骗他非我所愿,只是迫不得已”
叶鸩离趴在他的膝头,抬头仰望着“可他骂我杂种。”
苏错刀眸中闪过一道冷光“是么不要急,阿离,我必须使得廿八星经再无瑕疵隐患,这是咱们七星湖安身立命的根基你可懂我”
叶鸩离点了点头,道“我懂。”
苏错刀身形修美,甚至略嫌瘦削青涩,叶鸩离却深知他宽袍广袖下的线条是何等的强悍紧实,似最精湛的刀功最上乘的材质雕琢而出,绝非徒具其形的突兀贲张,而是洗练流畅,优美利落,充满惊人的爆发力。
无人时叶鸩离最喜欢蜷缩在他的膝头胸口,不说话不动弹都是一种享受,但此刻却不安的动来动去,终于忍不住低声道“错刀,我有些怕越栖见。”
这话说得不光荒谬而且好笑,活像一头正咬着小白兔脖子的大灰狼,龇着带血的牙,一脸委屈的表示他被小白兔横加蹂躏了。
苏错刀却听得很认真,问得煞有介事“怕他为什么”
叶鸩离有着野兽的直觉,危险再未知,隐藏得再深,于他也像是水流之于游鱼,风行之于鸟雀,清晰而敏感。一时沉默片刻,迟疑道“这个人说不出的讨厌,我见着他那幅模样就心里发毛偏偏又找不出一丁点儿的不对劲。”
苏错刀若有所思,静静道“不着急。”
叶鸩离生性悍狠,那种无从捉摸的些微恐惧转瞬即逝,已挑眉笑道“或许他是我命定的宿敌罢。”
苏错刀笑了笑,道“宿敌你太高估他了。越家这位公子,虽有他的好处却连阿离一根手指也比不上。”
越栖见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颓然叹气,神色间很有些沮丧难过。
回到医舍后,越栖见即埋头与楚绿腰学易筋换脉之术,画好的飞燕同心机关图一直揣在怀里,都忘了送给苏错刀。
他的进境令楚绿腰很觉满意,翻检着瓷盘中一条新剔的银白色筋络,赞道“你的一双手是天生医者,可传我衣钵。”
越栖见却对自己十分苛刻,自责道“这条筋络一剥离,血脉尽塞生机已绝,姑姑,我还是太慢。”
楚绿腰道“这些技巧唯手熟尔再有个三年五载,你当不逊于我。”
看着他眼底隐约的青色,劝道“欲速则不达,这十来天你废寝忘食,着了魔也似揣摩经脉论,却忘了医道绝非一蹴而就之事,如此伤神,必不可久。”
越栖见心不在焉的点头,问道“姑姑,人体血脉运行的精微之处,我有些地方还不能领会对了,医舍中可有活的无翼飞豹”
楚绿腰叹了口气,断然道“今日你不许呆在医舍,地涌金莲籽已炼制成药,你给宫主送去”
越栖见怔了怔,知自己过于急躁了,赧然一笑,接过楚绿腰递过来的药瓶“那我去了。”
倒是没有半分犹豫,干脆利落,一派从容自然。
楚绿腰微笑,眸中有欣赏之色,道“栖见,你是我的嫡传弟子,除了宫主,七星湖中谁见了你,都需礼让三分。”
越栖见明白她的好意,心中却只有淡淡的怜悯,医舍若真是地位尊崇,上次叶鸩离又怎敢肆无忌惮的侮辱自己就连楚绿腰,恐怕也曾屈从于绛宫堂主阴烛龙。
当下却应道“是,姑姑放心,我不会给医舍惹麻烦的。”
楚绿腰凝视他良久,低声道“先前我瞒着苏宫主的身份,你心里怪不怪我”
越栖见忙摇头道“人总有不得已的时候,姑姑也不容易我不也没有坦然告知我的身份么何况姑姑待我这样好,栖见心里只有感激。”
楚绿腰眼眶微涩,柔声道“你是个好心肠的孩子,去吧。”
苏错刀律己极严,每天练武四个时辰,从无间断。越栖见求见时,他刚拭擦完凤鸣春晓刀,发梢犹有汗珠,神采飞扬得像是展翅的鹰。
越栖见把一瓶药膏递过去,猛地想起一事,忙从怀里拿出图谱,道“这是我那天提过的飞燕同心机关”
苏错刀随手接过,打开翻看,却将药瓶又扔回越栖见手中。
越栖见不解其意“你的腿不用敷药么”
苏错刀比他还惊讶“你不帮我么”
越栖见觉得头有点昏“你手不方便”
“方便。”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敷药”
苏错刀打量他一眼“你手不方便”
越栖见头更昏了“方便。”
苏错刀理直气壮“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敷药”
于是苏宫主舒舒服服的半躺着看图谱,越栖见勤勤恳恳的给他膝后足踝的伤痕敷上药膏。
第十四章
越栖见眼圈发青,是因为睡得少,手心发热,是为了促使药效散发,脸颊发红,原因却说不清楚了。
苏错刀的脸太美,便是无心,也很轻易就能营造出一种浓烈的旖旎风光,何况如此近的距离,这般亲密的动作他肌肤的触感宛如将凝的琥珀,内蕴的坚硬与热度蓄势待发,令人不忍释手。
越栖见的手指仿佛被看不见的线缚在了他的肌肤上,自知这份感情来得猛烈而突兀,正如一脚踏入沼泽,身不由己,无力自救。
正心神恍惚间,只听苏错刀问道“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来找我”
越栖见定了定神,道“跟姑姑学易筋之术,不敢分心。”
苏错刀看着他温雅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的眉眼,轻声道“你留在七星湖医舍之事想好了么”
越栖见用指腹把药膏推开,在足踝处慢慢按摩,道“早想好了,我要在你身边。”
苏错刀轻吁了一口气,道“七星湖今非昔比,早已不是当年全盛之时。”
越栖见凝神细听,道“我不怕。”
苏错刀眸中笑容如春风乍起,不诉而自显情深,声音里却仍有寒意料峭的味道,道“廿八星经名头太恶,本就招忌,前几任宫主只求随心适意逍遥自在,多疏于教内诸事,人才后力不继已渐凋零,又有庄崇光任性滥杀,与正道多有龃龉冲突,使得七星湖成为众矢之的”
“北斗盟声势日涨,明年怀龙山武林大会,想必正道人才齐聚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杀进七星湖。”
“栖见,如此形势,你可还愿意留下陪着我”
越栖见静静道“在我心里,你已陪了我十年我也记挂你了十年。”
如此直接而热烈的回应,出自他口中,苏错刀不禁为之动容,迟疑片刻,伸臂揽他入怀。
越栖见身子微微一僵,随即放松舒展,听着苏错刀的心跳,半晌垂眸低声道“七星湖要是一朝覆灭,咱们就远遁他处,或许别有一番风光自得。”
苏错刀目光转冷,道“身为七星湖的宫主,若有那么一天,我当以身殉之。”
“你不会的”越栖见声音不惊微尘的柔和“我不许。”
他说这话时,眸光流转眼神无辜,虽动人,却也天真得好笑。
苏错刀笑着,悠然道“楚绿腰的入室弟子,就是这样给病人敷药的”
越栖见一愣,随即大窘,匆匆挣开苏错刀的怀抱,道“这地涌金莲籽治标不治本,我看还是得从经络入手。”
苏错刀懒懒道“好啊,我等你医术大成,治好我这陈年宿疾。”
说着随手将机关图谱抛置案头,打了个呵欠。
越栖见这份机关图绘得细致,洋洋洒洒二十来页,点灯熬油的连绘带注,足足费了三个晚上,当下问道“这么快就看完了”
苏错刀索然无味道“我不太懂机关消息。”
顿了顿,道“阿离却是个中高手,他所学甚杂,我不及他聪慧,只对武功有兴趣。”
越栖见心念一动,脸色倏然苍白,道“你真的想学一苇心法”
苏错刀眼睛一亮,道“自然是真的,只不过你肯教么”
见他坦言承认,越栖见眸中掠过一抹如释重负的神色,静默半晌,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错刀你说喜欢我,是不是为了这个心法”
苏错刀露出奇特的神情,像是想笑,又像是不屑,却一言不发的起身,步入另一间屋内,片刻即返,手中捧着十来本书册。
一本本放到越栖见眼前“莲聚指法,小无相功,星变剑术栖见,七星湖的优钵中,这样的武学典籍还有很多,穷你一生想必都学之不尽。”
他声音比平时略显低哑,透着明显的失望疲倦之意,越栖见只听得心揪成一团。
“七星湖与正道势同水火,你对我心存戒备原是应当”
越栖见慌忙道“不,不是的”
苏错刀伸指触摸他的嘴唇,打断道“我曾告诉过你,苏错刀此生只贪一个情字,至于一苇心法,我是想学,却无需为之玷辱咱们之间这点儿真心。”
越栖见睫毛湿润,视野里苏错刀的脸一片模糊,他说的话却一字字金钟玉磬,益发鲜明有力的敲打镂刻在心底。
“栖见,你喜不喜欢我,且由得你,信不信我,也由得你,苏错刀自有骄傲,不会求你施舍,但我却想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不会骗你害你,不会伤你哪怕一分一毫。”
言至于此,哪怕是头畜生,都得自行掏心奉上任由处置,越栖见心魂尽丧之余,却不敢忘掉最后的一丝疑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苏错刀一双漆黑眼眸异常认真而专注“是我喜欢你,我知道不就行了”
苏宫主一言九鼎,他既然说行,那自然是行的。
于是越栖见展颜一笑,眼睛里晴空一色,连一丝的阴霾都没有。
苏错刀低头慢慢凑近,温热的鼻息扑到面颊,越栖见没有躲闪,轻仰起头,眼睫微颤。
门外突地有一个声音禀道“宫主,叶鸩离有事求见”
吻落了空,气息擦颈交错而过。
不是越栖见避开,而是苏错刀转过了脸,直视门开处。
叶鸩离轻衫如雪,步伐悄无声息,如一只慵懒名贵的猫,目光落在越栖见的脸上,略一盘旋,越栖见原本绯红的脸顿显苍白。
他是真怕这个变态邪恶宛如妖魔的叶总管。
苏错刀似有所感,握住他冰冷的手,安抚的笑了笑,方问叶鸩离道“什么事”
叶鸩离却不言语,端详越栖见片刻,嘴角一扬,柔声道“越公子也在真是好极。”
“禀宫主,桑鸿正死了。”
“死得十分怪力乱神,一大把年纪,竟是快活得脱阳而亡。尸体光溜溜冷冰冰,活像一条被剥了皮又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三天的腌黄瓜传言是被宫主你先奸后杀。”
苏错刀神色不变,只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仿佛觉得很是有趣。越栖见却是五雷轰顶般瞠目结舌,看着叶鸩离,涩声道“桑伯伯被人杀了还冤在错刀身上”
叶鸩离不屑道“大惊小怪做什么桑鸿正还真是位可敬的蠢货,自个儿风流死了还不忘给咱们七星湖头上扣屎盆子。眼下他尸骨未寒,这屎盆子更是热得烫手,我可不愿意接。”
说着颇为同情的叹了一口气,道“先奸后杀真可怜。”
苏错刀顺手把自己的茶杯递去给他,问道“谁可怜”
叶鸩离咕嘟喝了一大口水,道“自然是那位奸杀他的英雄太可怜,就为了丁点儿内力,对着那沟沟坎坎的老脸老屁股,可真豁得出去要我说还不如去采了桑云歌,虽也倒胃口,好歹比他爹强些”
越栖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只觉他字字肮脏不堪入耳,忙打断道“桑伯伯过世,与错刀又有何关系”
叶鸩离蹙眉道“自然没关系桑鸿正三天前死在辰州家中,宫主这些时日从未离开七星湖,难道还能千里之外破人后门不成”
越栖见实在没办法与他对话,当下问苏错刀“江湖中亦有采补化生的门派,好比镜水宗为什么独独冤你”
苏错刀淡淡道“镜水宗算什么不过三二十人的小门派罢了,还被正道追杀得好比丧家之犬,怎敢招惹辰州桑家”
越栖见脸色僵硬,道“云歌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听风就是雨的冤枉你”
声音越说越低,连自己都有些心虚不信,桑云歌是个火爆冲动的性子,桑鸿正这一死,他很难冷静下来去细查究竟。
苏错刀却笑着劝道“遇上这等淫邪之事,正道不扯上七星湖,岂非倒行逆施如今廿八星经的传人又只得我一个你放心,我早就习惯了,没什么稀罕。”
叶鸩离刷的打开折扇,恶狠狠剜了越栖见一眼“越公子还有何贵干啊没有的话,且容我与宫主说几句话罢”
他今日用的折扇比那日更风雅,扇面是烟雨竹林,但落入越栖见的眼底,却恶心惊惧得只想呕吐。
“阿离。”苏错刀开口道“栖见是我的人,你以后莫要为难他。”
叶鸩离本就清冷的脸顿时结了霜“宫主,越公子娇贵好比一块嫩豆腐,偏咱们七星湖又有不少没见过世面的粗胚,说不准心痒痒的就去碰,再一不小心就给碰坏了,万一”
苏错刀道“没有万一。”
眸光像是漆黑的火焰,压迫过去“阿离,没有万一。”
叶鸩离直直与他对视,良久低声道“是,遵宫主令。”
苏错刀转眼看向越栖见,道“你先回医舍,明天我去找你。”
越栖见答应着起身,略一犹豫,道“桑伯伯于我有收养之恩,他这一去桑家只靠云歌支撑,我想回辰州帮着料理后事。”
苏错刀不悦道“死人往棺材里一放不就结了桑云歌再怎么蠢笨,也不至于要你帮手。”
越栖见哭笑不得,却坚持道“我得去送桑伯伯最后一程,以后辈之礼拜祭守灵。”
苏错刀挥了挥手,无可奈何道“你自己安排行程。”
这就答应了
越栖见因桑鸿正之死心中颇为难受,此刻却忍不住笑了笑,苏错刀有时候还真像个孩子,只要你一较真,他就好说话得很。
第十五章
叶鸩离冷眼看着越栖见出门,即奉上一封书信,道“白鹿山主孟自在病重,传信邀宫主私下一会。”
苏错刀仔仔细细的看完短简,道“你怎么看”
叶鸩离思忖片刻“孟自在执掌白鹿山多年,无论做人做事都堪称滴水不漏,平衡之术也使得登峰造极,白鹿山在聂十三后声名不堕,他居功至高。”
他合上折扇,款款道来,虽是席地而坐,但腰背绷直,神色清冷端严,自有一种挥洒自如襟袖遒劲的气度。
苏错刀凝神听着。
“如今孟自在年老,将死之际或许有些私密掌故要告知宫主,又或许有正道容不得做不到的要事相托宫主不妨就走这一趟白鹿山。”
说到此处,明眸中流露出一丝狡黠得意,笑道“老王八翻了壳儿,正是大好良机反正是他求宫主赴约,有求于人,难道嘴上抹石灰的白求错刀你说呢”
苏错刀道“你去帮我收拾行装。”
“明日一早动身”
苏错刀点头。
两人之间的信赖与默契如鱼在水中,叶鸩离静默片刻,手指在地毯上划来划去,低声道“桑鸿正之事是冲着咱们来的。据天馋君传来的消息,那采补术极为霸道,刮骨吸髓,几乎把桑鸿正采成一具干尸,手法极似廿八星经,但廿八星经又是本教不传之密”
方才越栖见在时,他提及此事尽是漫不在乎的刻薄讥笑,此刻却忧心忡忡不加掩饰“想必是有人早有预谋,与明年五月怀龙山的武林大会脱不了干系。”
苏错刀突然道“越栖见要回辰州奔丧,他既是七星湖弟子,咱们就不能不顾他的安危。”
叶鸩离一点即透,笑得秋水眼波光粼粼“是,我让孔雀与他同行,如何在医舍憋了这些时日,也该放出去遛遛,要不然孔雀都快变麻雀了。”
苏错刀伸手抚摸他上翘的唇角,笑道“我以为你会亲自去瞧瞧。”
叶鸩离哼的一声“动用天馋十八君的副使,已然牛刀杀鸡桑家一行孔雀若瞧不真切猜不明白,我就把这小人妖采成干尸”
斜瞥了苏错刀一眼,媚态天然却又稚气宛然“我才不吃那等三文钱一百斤的下贱货色醋”
苏错刀大笑“什么醋你都不必吃。”
叶鸩离叹道“这才几天,他就死心塌地了也算名门正派的遗孤,竟如此禁不得事,若是别人,好歹半推半就的做一番姿态再从,他倒好,自个儿宽衣解带抱着石头投湖很对得起死在庄崇光手里的爹娘么”
苏错刀静了静,道“其实他没有。”
“他骨子里傲气得紧,根本瞧不起七星湖。所谓喜欢我,不过是喜欢那个十年前救他,现如今对他言听计从的好人苏错刀”
“或许越公子不惜肉身布施,以一己之身堕入魔道,让我领着偌大七星湖一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说到此处,不禁稍露几分讥诮嘲弄。
叶鸩离则满脸嫌恶“难怪小小年纪满嘴仁义道德,暮气得活像墓室里爬出来的明器”
苏错刀将书案上一卷图册扔到他手中“越家家传的飞燕同心机关图,我翻了翻,似乎与明蝉女留下的别无二样。”
叶鸩离一凛“当真”
飞燕同心的机关甚是复杂玄妙,但还称不上独门绝学,比如雷家与精工堂以机关见长,飞燕同心也是拿手好戏,只不过明蝉女的飞燕同心自出机杼独具巧思,与江湖各流派颇有差异之处。
叶鸩离眉头紧锁,道“如果一模一样,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偶然巧合,还有一种越栖见这本机关谱,就是明蝉女所著所传。”
苏错刀眼眸凝光流墨,道“苏小缺传他医术,明蝉女留下机关图阿离,越栖见的身世,或许跟咱们七星湖大有渊源,这可有趣得紧了。”
叶鸩离扭着脸,扬起俏生生的尖下巴,呸了一声“有趣你就不怕伸手捉蛐蛐儿,捕来的却是一只毒蝎”
苏错刀笑道“拔了蝎子尾巴,岂不是更加有趣”
次日清早,越栖见揉着眼睛一推开门,就看见门口立着苏错刀,纯黑丝袍,肤如霜雪。
风光太耀眼,越栖见一愕,即回身关门躺回到床上,觉得自己一定还没睡醒。
随后他就听见了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再睁开眼时,门上多了一个人形大洞,洞外苏错刀的笑声华美得遍地瑶池也似“再不爬起来,我就拆了这间屋子。”
于是越栖见只得乖乖站在他眼前“你这么早”
苏错刀笑道“我今日出门远行,特意来跟你说一声。”
越栖见本就为桑家一事辗转一宿,当即问道“昨天还没听你说要离宫可是有什么急事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