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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门[上] 第4节

作者:邓彣 字数:29827 更新:2021-12-29 13:25:24

    却说常秀带人领了中宫的赏,回到昭阳殿后先去回了吴尚宫,再去寻闻牧时,却不见人在殿里,问了门口当值的太监,只说是五皇子被贵妃娘娘唤去了,他本想跟着去寻,待问清楚五皇子身边跟值的是柳穗儿,便又止了脚步。稍稍思忖,他还是出了门,却不再是往飞霞殿的方向。

    等到常秀再回到昭阳殿时,却又在回廊上碰着了端着盘子的柳穗儿,柳穗儿见着他,先是一脸惊喜,然后把盘子往他手里一塞,接着又把他拉到一边的拐角去了。

    “小秀子,小秀子,求你件事儿,刚刚你不在了,正好娘娘着人来叫主子,主子寻不见你,便问我你去哪儿了,我只得跟他回说你去中宫领赏了,可没敢讲是我把自己的差事硬抵了你,待会儿主子要是问起,你只应着是帮人带的,可千万别说是我赖给你的事儿啊”柳穗儿双手合拢,只一副求菩萨拜佛的样子。

    见着柳穗儿这副表情,常秀原纵是有再多的话,此时也说不出口了,只能做一副无奈状的点了点头。

    柳穗儿见他应了,便又是一脸高兴,道“我先前抢了你端盘子的事儿,现在再还你,我也不耽误你事儿了。”

    她正待转身要走,忽又想起了什么,便侧头凑近常秀身边,道“今儿娘娘好像对主子说我们殿人手不够,要进新人了,你要得空,向主子打听打听,可一定要选几个好看好玩好相处的啊”

    常秀听她后面的话说得越发没了规矩,只轻蹙眉头,道“主子的事儿,哪是我们能左右得了的,进不进人,与我们也无太大干系,只要把自己事情做好,也就万事大吉了”

    柳穗儿听了,却是小嘴微撅,说道“就知道小常公公是个最守礼的,一点趣儿也没有,你想,要是来了几个有趣的人,那殿里不就热闹了算了,不跟你说了,我先跟姑姑那儿回话去了。”

    说着,也不等常秀应话,她便一路小跑着走了,只剩常秀一人,端了盘子站在回廊里,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发呆。

    待常秀端了盘子进屋,就见闻牧正一个人坐在桌边打棋谱,闻牧见了是他,张口便问“一下午没见人影儿,跑哪去了也不打声招呼的。”

    常秀将手里的托盘放到一边,又将盘子里一碟子果脯摆上桌,然后方应道“原是替人到中宫去领赏赐,想也不过一会儿,便没跟殿下说,哪知道回来就不见殿下人影儿了,瞅着难得有空,后来又去了常公公那儿一趟。”

    说完,他脸上又露出个浅浅的笑来“涵秀真是一年也难得能空几回下午了。”

    闻牧听了,却是捉过他的手,慢慢搓了起来。

    “你身子本就寒,不过才九月里的天,你便见不得冷风了,出去一下午,果然没见你身上出半点儿汗,手心都是冰凉。”

    常秀没把手抽回,只任闻牧捉了,嘴上却道“先还说有蚊子,现又说天气凉,也就殿下说话,指哪儿到哪儿。”

    见闻牧只擒着他手,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说话,他又道“本是奴才,哪那么娇贵的,只不过是这个体性,习惯也就好了。不然,到了冬天,涵秀也别出门了,只窝在被窝里得了。”

    闻牧听了,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今儿遇什么喜事了竟会说笑话给人听了,难得你能开这金口。”

    常秀却是一把抽回了手,又将双手在脸上轻轻拍了拍,道“原来在殿下眼里,涵秀却是个连笑话也不会讲的人,难怪柳穗儿总说我成天只一副表情了。”

    见常秀都快把自己脸给拍红了,闻牧只得又捉过他的手,好笑又好气道“你听她说的那些瞎话做什么,便是没有表情,只拍脸就会有了吗那唱戏的人表情多,岂不是要脸都被拍肿了”

    常秀听了,却是嘴角一弯,露出一抹清浅的微笑,白生生的小脸顿时显得生动起来“难怪主子说常秀不会说笑话,原来是主子的笑话太多了,便也不把涵秀的笑话当笑话看了。”

    闻牧只觉常秀今天的表情分外动人,便也跟着笑道“你若喜欢听,主子以后多多说些笑话给你听便是了。”

    常秀听了,脸上只做一副略带羞怯的表情,一直被闻牧捉着的手也不由地缩了回去。

    闻牧见他这般,面上只是笑眯眯的,过了一会儿,却听他突地问道“今儿去中宫,见着那边儿有什么动静没有”

    常秀先没反应过来,跟着方才道“什么动静中宫那边儿一片喜气洋洋,就象喜鹊都到那儿筑窝了一样。”

    闻牧沉吟了片刻,说道“听说二哥最近和中宫那边儿走的很近,经常出入坤安宫给皇后请安。”

    常秀却是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才又答道“二皇子和四皇子一向亲近,会常去中宫也不奇怪。今儿去倒是没见着两位殿下,我只在那里找了中宫的首领太监安海公公,领了东西就回来了。”

    闻牧听了,只眨了眨眼,然后便道“这倒是,原也不指望你去一趟就能听到些什么,到是我多问了。”

    说着,他忽又笑出声来,道“今儿你没去娘娘那儿倒是可惜了,回来的时候,我在那边碰见个极有趣的人,年岁也不大,功夫却很好。不过,我已跟他说了,叫他赶明儿到这边来当值,到时你就能见到他了。”

    常秀弯腰端起托盘中的一个玉盏递给闻牧,只轻笑道“涵秀也想赶紧看到呢,殿下看中的人,自然都是极好的”

    顿了顿,他又道“听柳穗儿说,昭阳殿里要进人手,难不成殿下说的这人就是其中之一主子可知道还要进些什么人”

    听到常秀的话,闻牧先是拿眼瞅了他一下,然后方道“这倒不是,这人是我自己看中的,与娘娘说的进人无干。这次也不进什么外人,只是上次如顺出去了,需要补个人进来而已。”

    说到这里,他又瞅了常秀一眼,道“殿里的人嘴碎,原是管事太监没做好的缘故,本想就着娘娘说要进人的机会,把李达给换了,只我后来一想,管事太监责任可大可小,现下这时候,因着立储,宫里头乱得慌,正是要小心人多眼杂。况且,李达他现在面儿上既还怯着你,且你又已知道他的底细,小心防着他,倒比新进个不明就里的管事人要强些,所以,我便也没在娘娘跟前提了。”

    说着,他又深看了常秀一眼,嘴角微翘,道“我的意思,涵秀可明白”

    常秀先只安静听着闻牧说话,待听到他问这一句,脸上顿时起了抹绯红,脑袋也不由低了下去。

    “这点子小事,还叫主子挂念,涵秀省得。”

    到底,他暗里给李达上眼药的事情,还是叫五皇子给察觉了。

    “又不是骂你,这幅表情做什么。”闻牧见他这般,只笑着又拿手在他脸上轻捏了下。

    “既你不喜欢李达,叫主子知道,也不是什么外事,你若事事瞒着我,那才叫我挂心呢”

    闻牧虽未用劲,常秀白净的小脸上却仍是被他按下了个指印。听得他话,常秀并未作答,只是却将头垂得更低。

    从闻牧的方向望去,只觉他眉尖的那米痣,似乎都显得愈发殷红了。

    第十八章

    昭阳殿要进新人,本不与常秀相干,况且只进一个人,原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儿,可因拗不过柳穗儿,李达带人进来的时候,常秀也被她拉了在门口观望。

    远远的,他便发现那个侍人有点眼熟,等那人走近了,他稍稍怔了怔,然后却是主动走上前,先是和李达打了招呼,然后微翘唇角,对那人喊道“安德师兄。”

    原来,那个宦官却是和常秀一起进宫,又一起在常贵处受训的师兄弟。当时分派人手的时候,这个安德也跟着常贵一起到过飞霞殿,只是后来跑去喊来了常秀以后,又被常贵带回了司礼监。之后,他便一直跟着常贵,再没被指派到其他殿里去。

    常秀上回到常贵那儿去,也曾见过安德一次,既是一个师傅带出来的,这会儿见了面,他自然少不得要先打个招呼。

    安德见到常秀,也是眼睛一亮,后来虽不经常打交道,但他与常秀到底曾一起吃住过多半年,况且还是一个门子里出来的。到了新地方,却能见到熟人,他自然也十分高兴。

    况且,安德也知道,自己这个小师弟在五皇子处似乎很有几分体面,因此他脸上的笑容更比往日多了一些亲切,只是因有李达带着,他也不敢同常秀多说,只向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就跟着李达去了副殿。

    柳穗儿见人走了,这才上前脆声问道“那人你认识吗好像和你很熟的样子”

    常秀点头应道“以前同在贵公公处受训,比旁人总是多了几分熟络。”

    他原本还准备应付柳穗儿接下去的问话,没想到柳穗儿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再啰嗦,只是眼睛眨了几下,嘟了个小嘴说道“你一定没和主子说过,这次竟只进了一个新人,一点都不好玩儿,除了这个安海,其他竟都是殿里原先的人。”

    常秀听了,只无奈轻笑“又不是来陪你玩的,要好玩做什么不想着伺候主子,成天想着顽,小心叫姑姑听见,又要说你说话没个分寸。”

    柳穗儿却是把大眼睛一瞪,道“就我们俩人,你不说,我不说,姑姑哪知道我说什么了,偏你最会乌鸦嘴”

    说完又咕囔一句“比我还小,偏比我还老成,真没意思”

    常秀被柳穗儿轻啐,只是眯了下眼睛,却再不愿同她抬杠。

    只因之前闻牧跟前内侍不多,柳穗儿从来都多找常秀说话,偏她年纪大些,又是女孩子,性格爱娇,说话间向来爱胡搅蛮缠、抢白夺话,常秀性格好,平日里也多让着她。

    这次五皇子跟前多了新侍,常秀心里倒是暗暗觉得,多了新人也是好事,至少,又有其他人可以让柳穗儿缠去了。

    果然,接下来的几日,柳穗儿便和新提上来的人混到一起去了,只是不知为何,她找得最多的却是安德,到把安德闹得有好几次在常秀面前连连叫苦,直道弄不明白这柳穗儿姑娘是看上自己哪点儿了,只把戏弄自己当了玩儿。

    常秀自然也弄不清楚为什么,只安慰安德,这个姑娘一向便是这样。许是因为一个门子里出来的,又经常向常秀诉苦,安德和常秀的关系倒是越发好了起来。便是闻牧,知道了常秀有个交好的师兄,对安德也渐渐熟悉了起来。

    不多日,那个顾长庭也到了昭阳殿当值,对此,最高兴的自然数闻牧。

    闻牧也习武,但因皇家子孙习武只在健体强身,他的武艺虽说在众皇子中还算不错,但与武功精专的顾长庭比起来,显然就只能算是花拳绣腿了。少年好动,加上年纪又差不了几岁,因此,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闻牧只要得了空,便会带着常秀找上顾长庭去切磋武艺。

    那顾长庭虽得了师傅的耳提面命,在宫里当值要万事谨慎小心,但他本也就是个半大不小的毛头,加上人又刚直,虽知道和自己对练的是宫里的皇子,但却从不像其他侍卫那样对闻牧处处容让。

    几次拳脚下来,闻牧身上常常是青一块紫一块,偏他性子倔强,即便受了伤也不对旁人讲,反倒越发往顾长庭那儿跑,只把跟在他身边的常秀看得心颤不已。不过,也正因如此,那顾长庭对闻牧这个比自己小了几岁的皇子却是越来越敬佩,只觉这个五皇子性格弘毅,心怀宽达,竟是少有的坚忍峻拔之人。

    见的机会多了,顾长庭自然也就慢慢熟悉了五皇子身边的贴身太监常秀。顾长庭性子向来刚毅爽直,最见不得怯怯懦懦、阿主奉上的人,偏常秀本就文弱,再加上天气渐凉、身体怯寒,故每次闻牧和顾长庭两人在庭院里高来高去,他却只能抱了两人的衣服在旁边颤颤巍巍地站着。

    顾长庭见惯了这番场景,只觉得这个宦人实在是怯弱得紧。他以前也曾听说五皇子跟前有个七窍玲珑、极受宠爱的太监,如今近看了,却只觉着这个内侍除了相貌秀美、性格乖巧之外,实在找不出能让五皇子爱不离身的长处。因此,他更把常秀当了一般阿谀奉承的宦人,每次见了常秀,便只是皱眉的次数更多些。

    常秀向来细心入微、善察人心,几次见面,就发现这个顾长庭似乎并不喜欢自己。只他性子向来清冷,不是自己在意的人,也就不会太做理会,再加上天气越来越凉,他身子越来越寒,人便也跟着越来越懒,因此,每次见了顾长庭,他也只做微微点头,并不多话。

    况且,常秀多少也怨着顾长庭不顾情面,每次都将五皇子弄得浑身青紫。虽只是些皮外伤,五皇子自个儿都不甚在意,但他每每见了,却都是心惊胆颤。

    五皇子自个儿愿意浑身是伤,不代表贵妃娘娘也愿意见着皇子这幅样子,只因主子发了话,常秀对此也只能小心帮着瞒了。不敢怪主子,这怨气自然便转到了始作俑者身上,因此,他对顾长庭的态度更是冷淡。便是有几次,闻牧嘱了他与顾长庭亲厚些,他先也只是淡淡应了,但过后,却仍是一副清清冷冷、绝不多话的模样。

    相处一年多,闻牧自然知道自己这个近侍的性子,只是上个冬天他还没太注意,眼下他才发现,原来,越是近了冬季,他的这个近侍便越是不太爱理人,清冷的模样却是发挥到了极至。不过,自从上次发作过常秀一回以后,他对常秀的性子倒是更顺着些了,因此,对于常秀冷淡顾长庭,他讲了几回,但见常秀虽不做反驳,行事却依然故我,之后便也不再提了,只落得常秀和顾长庭两人的关系,却是越发僵硬起来。

    时间转眼便入了腊月,为了过年,皇宫里上上下下都忙了起来,昭阳殿自不例外,便是身为闻牧近侍的常秀,也在得空的时候,被差遣着做了不少事儿。

    这日,闻牧午睡起来,见服侍的宫人不是常秀,便顺口问了句缘由,近前的宦官如海答说常秀刚被人叫去了副殿。

    因是已近正月,便是崇学馆也早停了课,起身后,闻牧甚觉无聊,想了想反正无事,也没让人去传常秀,只自己晃晃悠悠,往副殿那边寻人去了。

    路过一间屋子,闻牧忽听里面传来一阵熟悉的娇笑声,便知是柳穗儿在这儿。他知道柳穗儿平日里性子活泼好动,喜在殿里串东串西,消息最是灵通,便准备进去问她知不知道常秀在哪儿。

    手刚抬起准备敲门,却听里面的柳穗儿说道“这么说,那人真是二殿下跟前的了”

    闻言,闻牧顿时停住了手下的动作,只在门口立住了。

    只听里面传来另一人的声音,说道“我的小姑奶奶,小点声,你倒是小点声。”

    然后,那声音又低了几分,道“那天你见着的小弦子,原是同我一个门子里出来的,我也没想到他会来找我,可他给的东西,我怎么敢要二皇子的生母王嫔,虽说身份不如咱们娘娘,但二皇子向来与四皇子交好,如今说来也算是中宫那边儿的人。我和小弦子现在是各为其主,真收了他东西,若是被主子知道,便是没什么事儿,到时怕也说不清了,他那东西我哪敢要小祖宗,您能不能别再提这事儿了,你想等着看我被拨皮抽筋吗”

    闻牧听出,说话的人是常秀的师兄安德。

    柳穗儿咯咯笑了一阵,才说道“偏你说得那么吓人,像是真的一般,你又亲眼见过人被拨皮抽筋了不成”

    那安德干笑着道“只是听师傅见天里用这个吓唬我们,听常了便也就当真了。甭管有没有见过,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小姑奶奶,这事你往后可别再提了,不然,我这可是跳江也洗不清了。”

    柳穗儿又道“听你胡说,常秀和你也是一个门子里出来的,怎么就没见这个小弦子来找过他”

    安德有些不以为然地答道“他如今是五皇子的贴身大太监,一般人自然不入他眼,况且,你又不是时刻跟他在一块儿,怎就知道小弦子没来找过他”

    柳穗儿听了,这次却没反驳,只突然叹了口气,道“怎也不见有人给我送东西呢好歹我来的也比你早吧,便是那么多银子摆我眼前让我瞅瞅,也是好的啊你说,你只是个不起眼儿的太监,都有人忙着给你送东送西的,这要是给我,又该送多少啊”

    安德却是一声嗤笑,道“给你你也不敢要,少做梦了,亏你还是个官家里出来的小姐,竟整日想着这些个。”

    柳穗儿却像没听见,仍是用神游的口气叹道“不起眼的都给那沉沉一荷包,起眼儿的、得宠的,即便没有其他殿里人来找,想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巴结了。这么想想,我都觉得飘起来了。”

    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过来一会儿,才听到安德的声音道“也不定是见人就给的,就算是起眼儿的、得宠的,给了也不定都敢收啊也就你成天里会做这些白日梦了,你当是人家撒银子呢”

    “所以说,是有的收有的不收了”柳穗儿话一说完,不待安德答话,语气却又是一转,颇为委屈地道“人家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嘛,说说都不行吗亏你刚才还说我是官家里出来的小姐,也没见你多尊重我这个小姐嗳”

    安德似乎也十分了解这位姑娘嘴上的厉害,只凑趣笑道“你要看银子,这过年的赏赐、年俸还不够你看吗偏又来没事找事儿瞎咧咧。”

    “可是那也不多啊对了,好像是不是每个人的年俸和赏赐都不一样我今年才进来的,刚领了年赏,怎么看着好像比杏儿多了些”

    “本就是按品级来的,况且还有各主子打的赏,自然不一样。我听说娘娘那边儿给你的东西便是我们没有的,你也好意思问我,别不是来寒碜我吧”

    “哪有人家真的不太知道嘛又不好问人的,偏巧和你熟点儿,不就顺便问问你了,况且,我的东西原也不是最多的。那天见着常秀袖里拉下个玉玲珑,原想抢过来玩几天,他却说是主子赏的,不敢随便给人,”柳穗儿突然又叹了口气,道“要是也有人赏我那好东西该有多好啊,以前我在家里的时候,也没见过那么精致的呢,好眼馋、好羡慕啊”

    又过了半天,才听见里面安德的声音道“原也是这样,常跟在主子们身边的,赏赐自然也就多些。人分三六九等,赏的东西自然也有三六九等之分。不过,即便是跟着主子,也不见得全是好的,多少都要担着点儿风险。没来昭阳殿之前,我就听说,大皇子那儿的跟班已经不知道换了几个了,我们主子脾气还算好的,可不也动过怒见天里想着赏,可赏也不是那么好拿的。按我师傅的话说就是,在这宫里头,先保住自己安稳才是个正经儿”

    “又是你师傅说,你倒把你师傅的话当金玉良言了,难道你还想当了第二个贵公公不成”

    那安德却是一笑,道“想自然是想的,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咱们在宫里头当差,图的不就是能混到个被人抬举、被人伺候的位置那可是一般的朝臣看到也得恭恭敬敬的人。可你看那些个大公公们,哪个不是摸爬滚打几十年,不知经历了多少事儿的,我们这些小太监,距离还远着呢”

    柳穗儿又是欢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有这志向,未来的安大公公,奴婢先在这儿给你行礼了。”

    说着,她又是一阵大笑,笑了半会儿,才止住道“对了,先前你说你和常秀是一个门子里出来的,怎么他比你小,反倒比你先出的门难不成是你太笨了,师傅不让出师”

    安德只是一副不以为然的口气,道“这次你可说错了,当初在飞霞殿,师傅可是先带了我去的”

    他话还没说完,却被柳穗儿一口打断“骗人,当初要是你先来的,那怎么这会子却是常秀在这儿”

    “我的小姑奶奶,您让我把话说完成不成”安德显然已是很习惯柳穗儿的脾气了,被打断了话也不生气。

    “当初师傅是准备把我给飞霞殿的,可谁知贵妃娘娘那会儿正好要给牧主子找个机灵点儿的近侍,于是师傅便另荐了常秀,然后,又把我给带了回去。我哪敢在您面前骗人啊”

    “谁让你说话不说清楚的”柳穗儿反用一副理直气壮的口吻道“况且我原也没说错,本就是你太笨了,没常秀机灵,你师傅才带你回去,没让你出师的。”

    说着她又笑了起来,道“我柳穗儿姑娘讲的话,什么时候出过错,偏你还要和我争。”

    说着,她突然道“拿来”

    安德甚是奇怪,问道“这没头没脑儿的,拿什么给你”

    “哼,当我不知道,常秀最是聪明伶俐,当初既是占了你的活儿,这会子你来了,他自然不免要高看你,谢礼总是有的吧况且,你如今同他又是极好的,眼下要过年了,他定是给了你不少好玩的东西吧”柳穗儿的语气似乎因安德有事儿瞒她而显得有些不太高兴。

    这回,安德却是没立刻回话,屋子里静了半晌,才又传出他的声音,道“偏你最会多想,他也不过是个奴才,主子赏的东西又不是能随便给人的,哪有什么好玩的东西给我”

    闻牧听到这儿,嘴角却是渐渐扬了起来,他也不进去找柳穗儿了,只又转了身,缓缓地往来路走去。

    第十九章

    闻牧走后,却没有听到安德和柳穗儿之后的对话。

    因着柳穗儿的话里话外都透着自己比不过常秀的意思,到了最后,安海忽然冷哼道“他便是个伶俐人,能讨师傅好,能得主子宠,可他毕竟是个无根之人,你见着他现在风光,临老了,说不得怎么凄惨呢”

    “这话怎么讲”其实,柳穗儿想问的是,太监不都是无根之人吗这当中难道还有什么区别不成但她毕竟是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这样的话到底还是问不出口来。

    大约也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了,安海回过神来,只是摇了摇头,之后柳穗儿再问,却是都被他拿话岔开了。

    原来,太监在净身时,割下的物件儿会被操手师傅装进一个石灰粉盒里,一是为着防腐,二是为了吸收其中的血液水分,使那物件儿保持干燥。等到了时候,用湿布把那物件儿揩抹干净,再在香油中浸泡若干时辰,等油浸透了,便装进个有着丝棉衬里的小木匣中,密封包裹,择黄道吉日,送进净身者的家祠,放在正梁上,又或者将木匣交由净身者自己保管。待太监将来老死,遗体入殓时,还须把这“不文之物”取出缝在死者私处,使死者恢复原身,如此,方可在九幽地府,有面目见祖先父母。

    入宫的宦人,一般分为三类,一是家人卖于宫内的,一是自卖其身的,还有一种,便是如常秀这般,罚没入宫的。都是挨一刀子的事儿,前两者若想净身时多受点关照,净身之后恢复得好,自是得出些银钱打点。至于如常秀这般罚没宫中的,虽是家里头犯了事,但因着有记录在案,操手师傅反而怕一不小心把人弄没了不好向上面交代,反倒是要比平时更仔细些。但是,也因为是罚没入宫的,割去的那物件儿,却不会有师傅给特地做保存了。

    罚没入宫本是惩罚,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更是罚中之罚,皇帝当初对柳家下的旨意,看似给柳家年幼的孩童留了条生路,实际上,这暗里头的阴毒却是外人所未为可知的。

    柳穗儿见在安海这里再问不出什么,只得怏怏作罢,两人又说了会子闲话,便就散开了。

    却说常秀回来,听人说五皇子找自己,这会儿正在书房里,便急急忙忙赶了过去。进了门却见五皇子极是悠闲地坐在那儿,手里拿了份折子在瞧,常秀知道这折子是皇上平日里让人誊抄下来,布给皇子们的功课,如今皇子们能否得皇上青眼,便全在对这些折子的应答上。因此他也没上前打搅,只又转身轻声叫门口的宫女端了碗银耳羹过来。

    常秀冬天里极是畏寒,只出一趟门,便已冻得嘴唇发紫,即使他身上衣服穿得鼓鼓囊囊,却仍御不了寒。他虽极力想不发出声响,但呵出的气儿似乎都带了颤抖。

    闻牧本就是习武之身,耳目聪明得很,忽然觉得旁边似有微微动静,便抬头去瞧,却见自己的小内侍穿得像个年画上的大福宝宝一般,正低着头对自己双手呵气。虽然见过常秀这副畏寒的模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但往日里那么玲珑剔透的一个小人儿,如今却做了这副样子,每次只把他看得不禁暗笑连连。

    常秀自是不知五皇子是怎么瞧他的,他眼下正忙活着自己冻得僵直的手指,刚才一路小跑回来也没让他身上回热,反是觉着脸上、手上被风吹得生疼。

    突然,他只觉一个热呼呼的东西贴到自己脸上,唬得他面上一惊,抬头一看,却是五皇子手里拿了个小暖炉贴在他的脸上。

    闻牧见了他吃惊的模样,只轻轻一笑,然后拉过他双手,将暖炉塞他手心里,说道“知道你要回来了,肯定又冻得不行,特地叫人先烧了手暖,你这一回来,果然就派上用场了。”

    常秀接了暖炉,先往两边面颊上贴了贴,等生白的小脸儿焐得泛红,才又将暖炉放了下来,双手盘起。

    等身上回了暖,他才对笑盈盈站在他面前的闻牧说道“叫殿下挂念了,也不过出去一小会儿,哪想天气竟这般凉,涵秀怕是和夏、冬犯冲的,夏天招蚊虫喜欢,冬天招寒风喜欢。”

    闻牧听他这话说得有趣,便笑道“哪有你这般说法的,难不成冬天里别人和你走一起,寒风便只吹你了不成”

    常秀却是把眼睛弯了一道弧线,只应道“寒风吹不吹别人,涵秀是不知道,不过涵秀冷不冷,自己却是最清楚。每次同旁人一起行走,只见着冻得最不行的便只有涵秀了。也不知道涵秀是太招寒风喜欢了,还是太不招寒风喜欢了,感觉一帮子人,冻到的好像只我一个。”

    正说着,先前被常秀遣去端银耳羹的那个宫女走了进来,常秀忙将手里的暖炉塞进怀里,又接了宫女手中的托盘,将盘子放到桌上,双手从里面端起碗递给闻牧,道“刚才见殿下在做功课,想来这会儿也该累了,先歇一会儿吧”

    闻牧瞧了,却是不接他手里的碗,只从那碗里舀了一勺羹,先是放了嘴边,然后眨眨眼睛,露齿一笑,突然手上转了个弯儿,竟又将勺子送到了常秀的嘴边。

    常秀见了,自然知道这是让他吃的,他原也在闻牧吃东西时先行尝过,但那时不过是为了试温,而且也从没叫闻牧给喂过。

    闻牧这突然的动作,让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回头瞅了眼四周,见四下无人,又把眼睛微微睁大看了下闻牧,接着才将头往前伸了些,张口将勺子抿进嘴里。等闻牧抽回勺子,常秀已是嘴角微翘,便是连眼睛也眯了起来,一双毛茸茸的睫毛刷刷地挠得闻牧心里直痒痒。

    “很好吃吗”闻牧笑看了常秀,又挖了一勺塞自己嘴里,半晌,只啧啧嘴道“果然比往日增味了不少。”

    常秀听了,不知怎么,脸色一红,竟不由的伸出一只手要去抢闻牧手中的勺子。闻牧自不是让,只抬高了手,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往日都是你伺候主子,今日难得让主子服侍一下你,到有什么好害羞的。”

    常秀见了,只无奈地轻瞪了下闻牧,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轻声道“偏主子最会闹腾,也不怕旁人瞧见。”

    “闹不闹腾,自有我说了算,你又理旁人做什么”闻牧又从碗里挖了一勺羹塞他嘴里,道“见你冻得可怜,便是主子赏你暖暖身子也不成吗”

    说完以后,却又塞了一勺进自己嘴里,表情有说不出的得意。

    常秀深知这小主子的脾气是只要拿定主意,就从不听人劝的,只得任他你一口我一口的喂了自己,等一碗羹见了底,他已是连颈项间都红了一圈儿,也不知道到底是被粥热的,还是被闻牧的举动羞得。

    闻牧见了,却只觉好。他表情甚是满意地说“一碗羹下去,面色果然好了不少。”

    说着,他又伸手在常秀脸上摸了摸,接着道“便是脸也热了,这会子倒叫我找着给你祛寒的好法子了。”

    因知着闻牧是越理越闹的,常秀也不敢答理他,只低了头收拾手里的空碗。闻牧嘴上虽没个正经儿,心里却是清楚,这会儿功夫,又把这个小近侍给弄羞恼了,只他也不在意,仍是在旁边自说自话,逗弄常秀。

    常秀被闻牧逗急了,连眼底都泛了一层水光,抵不过主子,他便只能快快收了东西,也不传外面人进来收拾,直接端了个盘子,推了门就跑,却把闻牧在身后看得更是有趣,又是一阵大笑了起来。

    门口守门的小太监见主子这般高兴,虽不知道所为何事,心里却不禁嘀咕着也不晓得这个小常公公使了什么法子,怎么总是能逗了主子开心,心下对常秀不禁很是羡慕,只觉这人果然不愧为“昭阳殿二宝”之一,到底比自己这些个普通太监多了些的门道。

    到了晚上,常秀照常在外间当值,他原就怯寒,自从进了腊月,天气愈加阴冷,偶尔还会飘些小雪花,即便屋子里烧了暖炉,他也只觉被窝里一片冰凉。他将全身蜷缩成一团,却又觉得似乎贴在身上的每一部分都是冰的,于是,只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闻牧已连续几日听了常秀在外面翻来覆去的动静,忍了几日,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于是,只起身披了件衣服,就下了床径自走到常秀榻前。

    常秀本就没睡眠,乍一睁眼,猛然见跟前立了个人影儿,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是闻牧,才连忙坐起身,从榻上站起来,问道“殿下要起夜吗”

    闻牧不答话,只牵了他冰凉的小手,然后带着他往里面走,常秀一脸疑惑,也不明白主子的意思,只跟着一路走到主子床前。

    待两人在闻牧床前站定,便见闻牧先脱鞋上了床,然后又爬到床里,盖上被子,掀开被子的另一角,然后眼睛晶亮地望向常秀。

    常秀这才反应过来,五皇子竟是要自己上床同他一起睡,顿时,他因夜里起来而冻得发白的小脸显得更加苍白,白的几近透明,他不由想往后退,却又被主子紧紧抓住了手,正是进退不得。

    “你想冻死吗还不上来”闻牧双眼一瞪,原本晶亮的大眼更加炯炯有神地盯向自己的小内侍。

    “若让人知道,涵秀只有一死的份儿,求殿下饶了涵秀,涵秀不敢的。”见主子不放手,常秀话里已是带上了哭腔。

    “你不说,我不说,这大夜里的,谁会知道任你在外面冻得翻来覆去,搅得人不得安宁,还不如先把你哄睡了。”闻牧说起话来也是振振有词。

    “涵秀再不敢惊了殿下,求殿下放涵秀回去吧”说话间,常秀眼睛都快红了。

    “等你夜里冻得睡不着,明天连侍候人的精神都没有了吗”

    闻牧一把将常秀拉到床上,不等他挣扎,便用自己的胳膊紧紧锁住他的身子,又轻声安慰道“不要紧的,明天一早起来就是。况且,白天里我不唤人,也没人敢进来内室,你只安心在这儿睡了吧。连着几个晚上听你那儿的动静,早就想叫你过来了。”

    他顿了顿,又道“你在床上都已窝着那么长时间了,身上还这么冰凉,难怪去年冬天里,只见你长个子,不见你长肉,怕不就是冷了睡不眠闹的。”

    常秀这一年多里虽是很长了些个子,但在闻牧面前到底还是瘦小,加上闻牧平日里习武健身,力气自不是文文秀秀的常秀可比的。

    挣扎不过,又不能叫人,既羞又怕之下,常秀便只能窝在闻牧怀里不敢动弹,小脑袋更是吓得不敢抬起来看人。

    闻牧拉了常秀上床,只觉怀里似偎了一个寒玉般的身子,虽是隔着衣服,可却还能感觉到浑身的寒气,尤其是那双小脚,被他压在自己的小腿之间,隔着两人的衣服,还能冰得他一颤。如此,他心里又不由暗喜,自己的做法果然是对的,想来,身边儿这小人儿果然是冻得不轻。

    感觉怀中人吓得僵直着一动不敢动,闻牧不禁轻笑道“如此倒好,我身子带火,夏天里最是怕热,有你这么个天然冰块儿在身边儿,倒是不愁降不了温的。你身子属寒,冬天里极是怕冷,依着我也算是得了个天然暖炉。全天下怕是再找不着像我们这般合契的了。”

    常秀听了,只紧攥着拳头,却不发一点儿声音,闻牧知他这一会儿到底放不开,便也只闭着眼睛搂着他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感觉怀里的人慢慢回了暖,身子也渐渐软了下来,一直没有动弹的闻牧不觉扭了扭身子,霎时,他又感觉到怀中的小人儿立刻全身僵硬了起来。

    知常秀还没睡着,闻牧微微睁了眼,又看了眼怀中人因为在床上磨蹭而显得有些毛茸茸的脑袋,忽地问道“说起来,你跟着我也有一年多时间了,倒一直没问过你,你当初是为什么进宫的什么时候进来的宫外还有些什么亲人宫内可有什么熟识的朋友”

    闻牧的嘴似是擦着常秀的耳朵在说话,呵出的气息直接扫过那只雪白玉润的耳朵,不知道是被呵了痒还是其他什么缘故,闻牧只觉怀中的人似是狠狠打了个颤,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一个轻轻的声音说道“涵秀本是家中犯事,罪没入宫,如今在外面,想来也没什么亲人了。贞宝二年正月进宫以后,先是在监栏院受训,后又跟在常老公后面,到了九月,就进了殿里在殿下跟前伺候。至于说熟识的朋友,涵秀进宫的时间本就短,年龄比一起受训的宫人们又都要小些,人还不太会说话,倒是没什么人愿意搭理我。”

    闻牧听了,只把头埋在常秀的发间一阵闷笑“就你这乖巧伶俐人儿,还不会说话呢”

    不待常秀答话,他又道“便是家里犯了事,怎么你母亲那边也没亲戚了吗”

    常秀的声音稍稍低了些,说道“我娘的事情,说来也有些复杂。我外婆本是独女,当初我大舅舅和娘都是跟着外婆姓的。后来外婆去世,外公续娶,之后的舅舅、姨娘都是跟着外公姓的。再后来,也不知怎的,我娘与外公那边也就不怎么往来了。我娘那边的亲戚,也就大舅舅家,逢年过节,还能见见。”

    常秀的话虽是说的含糊,但闻牧却是一点就通。原来,这常秀的外公竟是他外婆招赘来的,因此,常秀的母亲和舅舅都是跟着外婆姓。后来外婆去世,他外公约莫是拿着外婆家的钱财又续娶了一任妻子,这回生下的孩子,却是随他自己姓了。想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娘便和外公那头起了嫌隙,少有往来了。

    如此说来,常秀的外公,可真算不得个实诚人了。要知赘婿再娶,必得要女方家人同意,若是解除赘婿身份,还须得当地官员或是名望乡绅见证出函。常秀的外公能再娶且生子继姓,可见也是有手腕有能耐的,只唯一苦的,大约也就是跟着外婆姓的常秀母亲以及他大舅舅了。

    想到这里,闻牧也不愿再提这扫兴事儿了。于是,他的手在被窝里抚了抚常秀的背,又放软了语气,道“不说这些了,你若真睡不着,那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说不定听着听着,你就有睡意了。”

    第二十章

    自从被闻牧拉到床上以后,常秀心里就一直忐忑得很,别说是睡觉了,便是连闭眼睛,他都不敢全合上。

    除了他娘,常秀还从没和其他人如此亲近过,再加上这人又是他一直以来小心侍候的主子,心里惊惧之下,他不由更是小心翼翼注意着耳旁的动静,如此,便是连呼吸都变得缓慢起来。

    本就睡不着,忽又听到主子问起他家里的事情,犹豫之间,他也就含含糊糊地说了。说完以后,想到前年此时,他还在蚕室里熬日子,心情便又不由低落了几分。

    现下,听到五皇子突然说要给自己讲故事,常秀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便只能静默着不出声。

    闻牧见他不做反应,呼吸却是稍稍顿了顿,知他听见自己的话了,便开口道“这故事,我也是听旁人说的。说是从前有一家主人,养了一只猫和一只鹦鹉,猫是白色的,很精致,很漂亮,但性子却是有些懒,不太爱搭理人,只有在主人身边的时候,才最是温顺听话。那鹦鹉有着五彩斑斓的羽毛,很机灵,很聪明,也很会说话,虽然整日里叽喳个不停,但也把见过它的人逗得很是开心。”

    闻牧突然轻笑了下,又道“只是,这鹦鹉是天上飞的,猫儿是地上跑的,鹦鹉自然比不得猫儿能在地上随着主人到处乱跑。况且,猫儿乖巧,又毛茸茸的,能被主人抱在怀里,还会跟主人嬉闹撒娇。所以,主人总是喜欢猫儿多些,见天的带在身边儿,至于鹦鹉,最多只是在空闲时候逗它说些趣话儿。”

    闻牧的语速很缓慢,加上夜里说话本来声音就低些,常秀竟不觉就被拉进了他的声音里,原本有些低落而紧绷的心绪也不由地微微放松。听得故事的主角是两只动物,觉得颇为有趣的他,最后便是连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稳起来。

    闻牧继续说道“可如此一来,鹦鹉就不高兴了,鹦鹉想了以我这么聪明伶俐、美丽大方、优雅高贵的样貌,凭什么还不如一只猫儿得宠呢那猫儿既不像我这般会说话,又没我这般讨人喜欢,除了皮毛白点儿、身子软点儿、跑得快点儿,能在地上走动了,它什么地方比我强啊”

    闻牧说故事时,还变换了嗓音,只尖着嗓子把鹦鹉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常秀听了,开始还不吱声,待后来听得他声音越来越怪,却是忍不住按捺住笑声轻轻耸了耸肩,闻牧察觉了,故事便说得更是用心。

    “于是,羡慕嫉妒之下,那鹦鹉就想,这么下去可不成,我一定得找个法子把那猫儿给比下去了。可它心里虽这么想,做起来却很是困难,打又打不过那猫儿,骂那猫儿又不理睬它,况且要让主人看见了,指不定还要骂它欺负了猫儿。然后,那鹦鹉冥思苦想了几天,终于有一天,一下子豁然顿悟了。”

    说到这里,闻牧的声音却是越来越低,常秀本听入了神,便不知不觉抬了耳朵往他嘴边儿送。闻牧见了,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又继续道“那鹦鹉有一天突然想明白了,即使它比过了那这只猫儿,其实也没什么用,这事情关键还是在主人身上,还要看主人喜不喜欢,主人是怎么看自己和那只猫儿的。那鹦鹉又琢磨着,主人喜欢猫儿,肯定是因为那猫儿全身一片雪白,洁白漂亮,整天将那猫儿带在身边儿,抱在怀里,定也是因着那猫儿干净。鹦鹉就想了,看来我使不得要用个法子,把那猫儿弄脏了,让它不能被主人整日里抱着,主人见了他浑身是脏,肯定就会渐渐远它了。”

    闻牧感觉怀里的人将脑袋慢慢移到自己的颈项处,微微呼出的气呵在自己脖子上,弄得隐隐作痒,但他却不敢有动作,怕一有动静,又将这个小人儿给吓了回去。

    于是,他只专心说故事,道“这鹦鹉是这么想着,偏偏那猫儿却是个极爱干净的,整日里只把自己的皮毛理的一尘不染。鹦鹉一看,急了,好在这家主人从不拿链子拴它,于是它便开始见天里飞到猫儿身边找它玩耍。鹦鹉觉着,这猫儿都是爱玩爱打滚的,只要它玩起了性儿,还怕它不脏吗它这般做了,谁知,那猫儿却是个性子出奇惫懒的,便是与其他那些猫儿,竟也是一点都不相同,其他的猫儿喜欢的,它都不太沾染,见着鹦鹉来逗它玩儿,它也不太理会,只径自玩自己的。”

    “鹦鹉这下急了,见一计不成,只得再想一计。它又想了,既然这猫儿自己不沾脏的,又不上它当,那只有它来亲自动爪了。它原也是天上飞的,从那猫儿头上飞过去,就是落下点灰尘、泥土什么的,那么细小的东西,那猫儿也定是感觉不出。于是,它便开始自己给那猫儿上色了。”

    闻牧讲到这里,却是住嘴停下不讲了,常秀正听的出神,忽见耳边没了声响,不禁一急,竟抓了闻牧的袖子轻轻拽了拽。

    闻牧觉察到常秀的动作,只嘴角微微翘起,眯了眯眼,又开口道“那鹦鹉是这么做了,偏偏主人却是极喜欢那猫儿的,见猫儿脏了,也只是勤快些帮它洗了澡,并不见得有多厌恶。这下,鹦鹉可没办法了,她也不敢当着主人的面儿欺负那猫儿,不然,先让主人生厌的,定会变成它自己了。正当鹦鹉一筹莫展的时候,这天里,主人家又来了只老鼠。”

    常秀听了,却是一奇,也不知道这时候跑出一只老鼠来又有什么用难道这鹦鹉是想指使猫儿去捉老鼠,弄脏了皮毛,好让主人不喜欢

    只听闻牧继续讲道“那老鼠来了,和先进门的鹦鹉和猫儿的关系都还不错。但那鹦鹉却寻思着,自己在天上飞的斗不了那只猫儿,这会子来了个地上跑的,若得它相助,还怕治不了这猫儿吗于是,它待那只老鼠便越来越好。那老鼠同猫儿的关系本也不错,只那猫儿性子偏懒,并不常同它玩耍,再加上鹦鹉又有心和它好,它和鹦鹉的关系便渐渐亲密了起来。鹦鹉见火候也差不多了,便慢慢儿开始了它的计划。”

    闻牧顿了顿,又道“鹦鹉也不在老鼠跟前说猫儿坏话,只一个劲儿地夸猫儿好,间歇里说猫儿这样、猫儿那样的,一次两次,老鼠也没太在意,等次数多了,老鼠也不高兴了。老鼠就想了,咱们都是在地上跑的,凭什么主人就喜欢猫儿多些啊,有鱼有虾的,都是先紧着猫儿,自己只能跟在后面捡些残羹冷炙,这么想着,这老鼠对猫儿也就渐渐起了嫌隙。鹦鹉见老鼠也开始慢慢讨厌起猫儿来了,不禁一阵高兴,心想,这回多了个帮手,它还不能把那讨厌的猫儿给撵走吗”

    闻牧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常秀等了半天,却再不见他说话,便拿攒着闻牧袖子的手又拽了拽,但闻牧却只不见声响。

    “后来呢”见闻牧久不搭理,常秀没了办法,偏生又极想知道故事的结果,只得轻轻开口问道。

    闻牧见他自上了床到现在,总算是主动开口说话了,只眉角一扬,开口了,却不是继续讲故事“后来”

    他微微顿了顿,才道“后来,这故事没听完,我就走了,所以,就没有后来了。”

    闻牧觉着袖子又是一紧,低头侧看,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见常秀微眯的眼睛下,俏生生、尖翘翘的小鼻尖微微一耸,显是极不满意这样的答案。

    于是他又笑道“虽然没听到结尾,不过,你倒是可以猜猜,这故事里最后是鹦鹉撵了猫儿呢,还是猫儿胜了鹦鹉呢究竟谁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常秀听了,只把头一抬,不想他的小脑袋与闻牧的下颌离得本就近,这一抬首,却让自己的嘴唇顺着闻牧的下颌滑了过去,闻牧也是一惊,再看向常秀,即使光线昏暗,还是能看到,他的整个小脸似乎都红了起来。

    闻牧正待开口促狭,却被常秀一口打断了话,道“鹦鹉是以有心算无心,猫儿是深得主人宠爱,谁胜谁负只在主人家怎么看。我瞧这故事里的三只动物都不是最后的赢家,说到底,他们都是为着主人喜欢,逗着主人高兴,讨着主人欢心,那个主人才是最得便宜的。”

    常秀见闻牧盯着自己,生怕他提起刚才的事,只急急忙忙答道。完了,他又加了句“谁听过猫和老鼠做朋友的,还有人家主人家,养猫养鹦鹉,还会养老鼠说这故事的人定是自己瞎编的,一点都不合乎情理。”

    闻牧听了,先是一愣,然后突然一把紧搂了常秀。常秀只觉着自己偎着的胸口一阵剧烈的震动,半晌才停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听耳边传来闻牧带着笑意的声音,道“还是涵秀聪明,涵秀说的对,最得便宜的还是那个主人。至于说故事的人是不是瞎编的,我也不知道,反正也只是这么听一耳朵而已。”

    故事说完,两人又都不出声了,只常秀这一夜,既惊又吓,既羞且恼,到了这会儿,心绪却是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下来。感觉身子越来越暖,慢慢地,这几日没睡好的瞌睡便全都笼了上来。闻牧听他呼吸逐渐悠长,知他也该困了,便也不再逗他说话,只将他搂得越发紧了起来。

    第二十一章

    三十日,百官宴。

    大年三十的正午,皇帝与百官同庆已成烈朝惯例,这既象征着国家富强、四海安定,也代表了皇帝与民同乐,仁厚爱人。午宴过后,官员便开始了七日的年节休沐,直至初八开始回归日常,到了正月十四,又有元宵节休沐七日。整个正月,朝廷倒是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假日里。

    除夕夜里,已近亥时,乾泰宫前守门的小太监运和身子斜倚在门栏上,随口打了个哈欠。按着惯例,圣人今夜是要和皇后一起在来仪殿守岁的,来仪殿本为帝后成婚大礼之所,但当朝皇帝闻晟是成婚后登宝,这来仪殿自是没派上用场,这两年来,倒是成了帝后一起守岁之所。帝后除夕夜守岁,也是皇后不同于后宫其他嫔妃而享有的母仪天下、掌管后宫的威仪和荣耀之一。

    运和自进宫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在除夕夜里当差,想到旁人这时都已围在一起热闹地过除夕,只自己一个孤零零地守着个空屋子,他不禁有些愤懑不平要不是他没巴结好上头管事的首领太监周福全,这除夕夜里的鬼差事,怎么也轮不到他

    运和正在心里暗暗诅咒着分派他任务的大太监,忽听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赶紧打起精神站直了身子,却见一个明黄色的身影急促走了过来,还没等他回过神,那个身影已经从他面前一阵风般地刮了过去。

    “奴婢给皇上请安”待反应过来,运和吓得猛地跪到地上。跟着,皇上身后的御前大太监李吉宝也匆匆进了门,只是临进去时,还不忘给了运和一个横眼。

    运和心里顿时有些纳闷,也不知道圣人今天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圣人除夕夜里不和皇后娘娘在一起,那可是极少见的别不是皇后娘娘触怒龙颜了吧

    这么胡思乱想着,运和的心思忽又转到刚刚心里还在暗骂的周福全身上去了除夕夜里当值,本就不是什么好差事,好在圣人不回来,这事儿倒也清闲。哪想今年这圣人又起了什么性子,竟是违了往年的规矩,要不是周福全安排的好差事,他能碰上这事儿

    再想到李吉宝刚才进门时给自己的一眼,运和不禁头皮微微发麻,李老公怕是在怪自己看门走了神,没有提前把门打开。自己怎么就撞在这个严厉的老公手上

    运和正在心里嘀嘀咕咕,突然听到一声咳嗽,他抬首望了,却是李大公公正站在门里看着他,只脸上表情绷得铁紧。

    他先是一惊,随即赶紧点头哈腰地跑到李吉宝跟前,正待开口说话,却被李吉宝一把揪住了耳朵,道“圣人宫里当值,你也敢三心二意,想吃板子了是吧”

    李吉宝虽然话上带火,声音却是不大,运和知是不能惊了里面的圣人,因此便是痛了,也不敢大叫,只低声告饶道“不敢了再不敢了,求公公放手,不然板子没挨上,小的这耳朵可就没了。”

    “少在这里人模鬼样的,再有下次,当心咱家揭了你的皮”

    运和平日里也在乾泰宫当差,和李吉宝多少都混得有几分脸熟,李吉宝听他求饶,又用力拧了他耳朵一下,才放了手道“今个夜里不用你在这儿当班了,你去把小棠子叫来替你吧”

    运和听了,却是一愣,他自然知道小棠子,那是个今年才入宫的小太监,平时也少在圣人跟前服侍,却不知李大公公今夜里怎么只叫他来当值。

    运和还在发愣,旁边的李吉宝已是不耐,只推了他一把,道“愣在这儿干吗笨头笨脑的,还不快去”

    被推了个踉跄,运和不敢再做多想,只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李吉宝在门前站了片刻,便见运和领了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匆匆走了过来。待两人走到跟前,他挥了挥手,对运和道“你先下去吧,今晚不用你侍候了。”

    运和见了,不敢多做停留,只又急急转身走了。

    等运和走远,李吉宝才低头对那不过十来岁的小棠子说道“圣人今日心情不好,你可给我放机灵点儿,待会儿进去,小心侍候了。”

    见小棠子只颤颤巍巍地点了头,他便转身打头进了殿,那小棠子跟在他身后,也不出声。不多时,便见他又一人出了殿门。

    李吉宝出来后也不离去,只面无表情地倚了殿门站着,待听见殿里传来些许响动,他才微微抿了抿嘴,然后又阖了眼,再不向周围张望一下。

    除夕夜里,皇帝、皇后、其他有品级的嫔妃、还有所有的皇子皇女们都一齐聚在太后的华阳宫吃年宴。

    因之前萧贵妃说过闻牧过于宠信常秀,而常秀在太后那里又记过一次名,加之他知道常秀冬夜畏寒,这年夜饭少说也得折腾到戌时。因此,出门的时候,闻牧便随手指了小太监如海跟他去了华阳宫,只把常秀留下来看殿。

    昭阳殿不当值的人都凑一起玩儿去了,常秀因要等着闻牧回来,只一人在正厅里坐了守门。等得时间久了,想着主子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他不由地渐渐松懈了精神,竟是倚着桌子打起盹来。正当他昏昏欲睡的时候,忽听门口一阵响动,他微微睁眼,却是五皇子推门走了进来。

    因着还在犯困,常秀只迷迷糊糊的习惯地站起身,然后走到闻牧跟前伸手便要解他身上的披风。没成想,披风没勾着,却只觉额头一阵湿漉,似有什么贴上了他的眉间。

    一时没反应过来,常秀只直愣愣地看着闻牧渐渐远了的面孔,直到闻牧用手轻轻点了点他眉尖的红痣,又慢慢露出一抹饶有兴味的笑容望着他,他这才回味过来自己方才竟是被五皇子亲了。

    于是,常秀的双颊顿时红了起来,接着是额头,然后是颈项,等他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已是成了个真真正正的小红人儿了。

    “主子你我看见旁人”

    常秀已是语无伦次,却不知是吓的还是羞的,半晌没能说出句完整的话来。发现五皇子只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他只恨不得立刻能学了老鼠找个地洞钻了下去,便是寻不着躲的地方,他也只把头低得几乎与胸口一般齐,再不敢抬头看主子。

    常秀的一番动作,只把闻牧瞧得十分有趣,眼睛里的神采也显得越发兴意盎然。

    “我如今才知道,原来我的贴身近侍竟是个小结巴。”闻牧见常秀立得跟个红色的木头人一般,知他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神,便自己动手解了身上的披风搁到旁边。

    “大过年的,主子又来戏弄涵秀”怔了好半天,常秀终于能开口说话了,但那声音却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闻牧低头贴近常秀脑袋,想听清他在说什么,却把他唬得直往后一跳,生怕这小祖宗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因是今晚喝了点酒,加上心情有些兴奋,回来的时候,闻牧的举止就不免有些孟浪起来。虽知道自己先前的动作有些过了,但见了常秀这番模样,闻牧又不由地撇撇嘴,道“又不会吃了你,跑那么远干嘛”

    常秀却是不上当,跟得时间长了,他深知五皇子做事儿向来出人意表,有些时候,甚至可说是有点莽撞。经过五皇子刚才那番举动,他这会儿却是万不敢再随便上前了,于是,便只站在原地,抬了头,瞪大眼睛,却又小心翼翼地瞅着闻牧。

    闻牧见了常秀这副模样,知他眼下定不敢再靠近自己,便径自走到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见小近侍仍不动弹,便问道“不想知道你主子今晚为何回来得这么早,又为何这般高兴吗”

    常秀这才想起,闻牧这时候回来,的确不同于往年,去年除夕的年宴,可是闹到了亥时快过了才结束的。他偏头想了想,好半会儿,才开口问道“是圣人要散的吗”

    因将心思放到其他事儿上去了,常秀一直紧绷的身子终于慢慢放松了下来,再不像先前那么僵硬,原本通红的小脸也随着思索而渐渐恢复了润白。只他还不敢靠近,仅在原地站着,看向闻牧。

    闻牧却是露出一个极是古灵精怪的笑,然后说道“今天中午的时候,父皇就已在百官宴上发了好一通火,直把下面的臣子们扫得个个抬不起头,有关联没关联的,全被批了一通,便是皇后娘娘,也没给她留面子。到了晚上,在太后的华阳宫,父皇不仅提前散了宴,最后更是没理皇后娘娘,只独自带着李吉宝走了。”

    常秀听了,却是心下一奇,这大过年的,什么事儿倒能把圣人给惹火成这样在这百官宴上,后宫唯一能在座的便只有皇后,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圣人便是再恼怒,但当众让皇后娘娘下不来台,却也是少有的过了火。况且,过年的喜庆日子,便是有什么事儿,世人也大都不愿生气冲了忌讳,如此,便愈发显得圣人这通火发作得厉害了。

    常秀对当今皇上并不甚了解,对皇上最深的印象,便是他在当初登位之时,就屠戮了自己的几个兄弟,并且还牵连了许多朝廷官员,而他们柳家,就在这其中。

    入宫至今,除了先前受训的多半年,之后,他虽一直跟在五皇子身边,但五皇子去见皇上,大多时候都不要他随侍,便是有几次跟着主子去了,也只是在大门外侯着。因此,他虽为皇子近侍,但到现在,却是连皇上的面儿都没见过,最多只远远瞧见过皇上那明黄色的身影。况且,即使是在皇上面前,他们这些奴才们又有哪个不是伏身下拜,不敢抬首的呢

    其实,要说这宫里头人人都见过皇上,那也是不太可能的事儿。平日里能在皇上身边儿伺候的,哪个不是经过精挑细选,慢慢出来的一个宫人便是一辈子没见过皇上,那也不奇怪。

    但常秀到底是跟在皇子身边侍候的人,入宫这么长时间,从没见过皇上,说出去却多少都有些个稀奇,便是柳穗儿,平日里也没少拿这来打趣他,说他这小跟班当得极不称职。

    如此,常秀往常最多也只听着贵妃娘娘、五皇子稍稍提过些皇上的事儿,从中揣测了些皇上的性子,再有便是宫里头私底下传的关于皇上的闲言琐事。只他大多时候跟在五皇子身边,和周围的宫人毕竟少了时间往来。况且,他服侍的原不是皇上,依了他的性子,与己无关的事,自然更少了些关心。这会子听主子这么说,他却真真摸不清皇上今晚是怎么回事了。

    闻牧瞧常秀歪着个小脑袋,一副平常少见的迷糊模样,心下一乐,原本还想继续逗他,却见他眨巴眨巴眼睛,虽没开口询问,但那双看向自己的明亮眼眸中却尽是好奇和探究。

    对着这双眼睛,闻牧便是有再多的心思也不禁软了下来,于是便开口道“父皇今儿个发话了,说是边疆未定,再不准提立储的事儿,直把那些个大臣们批得灰头土脸,便是在旁边帮着开解的皇后,也受了牵怒。父皇一顿火儿过后便走了,却是把下面的人惊得不敢有半点儿言语,你要在当场,定也会被那些人的脸色给逗乐。”

    原来,今天中午的宴会上,右仆射杜慧安又提了立储的事儿,跟着,一班大臣在宴上先是就着立储人选争了一通,相持不下,竟又在皇上面前吵了开来,大有要在宴会上争出个子丑演卯的架势。

    皇帝闻晟本就不耐烦一干子大臣见天里在朝上念叨着储位之事,如今见着他们竟在宫宴上也这般放肆,自然大怒,直把说话没说话的大臣们全都批了一通,然后便气冲冲的离开了,只剩得底下一干人等或是冷笑,或是怒目以视,却是再也不敢相互争辩攻讦了。

    常秀见闻牧笑得畅快,却知道只因着大臣们的脸色,自己的主子是断不会乐成这般模样的,但要说是因为皇后娘娘受到迁怒而高兴却也不对。

    服侍闻牧日久,常秀自然知道,虽然贵妃娘娘对中宫和北宫的人都抱有极大敌意,但五皇子闻牧却远没有她那么记恨。

    五皇子与那两边儿虽走得不近,却也没到如此幸灾乐祸的地步。况且,这种小事儿原也不值得乐成这样,即便皇上当众薄了皇后娘娘的面子,但也总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儿废了中宫啊

    闻牧见常秀眼中的疑惑并未散去,只直直看着自己等着后面的话儿,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又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心下只觉眼前这小近侍到底聪慧,竟猜出自己所乐并不止如此。

    想了想,闻牧觉得也该让身边这近侍明白些事理儿了,便又开口道“自从四哥记到中宫名下,这宫里头暗地里的花样便日渐多了起来,只怕往后还有的闹腾。”

    常秀听了,更是不解“既是如此,那圣人早早立了储,省了纷争,宫里不也就太平了吗”

    闻牧却是摇头,道“那是你不知道我父皇,父皇向来强势,如今为了储位,各方皆有出手,甚有逼迫之意,怕他本已是极不高兴,况且,皇子背后多有”

    说到这里,他却又突然停了话头。

    常秀刚刚听明白了些,但还是不清楚皇上这通火发了,对自己主子又有什么好处。

    闻牧见他还是一脸疑惑,便又道“论身份,在这些个皇子里面,只大哥、四哥、还有我最有机会,但他二人都比我年长,四哥且不说,大哥翻了年便十六了,皇子们到了这个年龄是可以求皇上外放出去做事的,若真让他先做成了什么大事儿,又有贤妃在父皇面前撺掇着,外头再笼络些大臣,以后我们的处境恐怕会愈加艰难了。”

    见常秀的小脸上一副极是认真的表情,强按住想上前捏一捏的冲动,闻牧继续道“便是四哥那边儿,他虽还没到年纪,但二哥却是最帮衬着他的,二哥与大哥是同年的,若是二哥也出去得了功绩,他多了个帮手,也是不容易应付。我年纪小本就吃了亏,如今父皇却将时间往后推了不知几时,这至少让我有了准备的时候。”

    常秀服侍闻牧这么长时间,虽知主子向来机智聪敏,却不晓得他心里竟藏了这些个事儿。平日里,便是贵妃娘娘督促着小主子,但见他似乎也并不放在心上,仍就一副散漫随性的样子。

    如今听了这番话,常秀方才惊觉,这个往日里跟自己嬉笑逗趣的主子,心里面,恐怕却是藏了不知多少隐秘的事情了。

    第二十二章

    事态进展果如闻牧所言。

    贞宝四年,三月,益河大水,皇长子闻致自请随尚书省户部左侍郎姚锦齐赴益州治水赈灾,四月,水退,姚锦齐归朝,于朝上奉益州百姓祷寿词。

    贞宝五年初,南蛮黎族扰境,二皇子闻敦随镇国大将军邢威远亲赴边关,歼黎族大军四万人,蒿黎退,自此无力扰北。十一月,大军班师回朝,迁邢威远为正二品辅国大将军。

    贞宝六年,五月,益水再次泛滥,经查,系护河水堤建成不实,混土含沙,蚁穴空蛀。皇帝大怒,责都察院左都御史章运、尚书省户部右侍郎宋其筠、大理院少卿程其科协同查办相关人事。

    益州大水,虽对京城没有多大影响,但因皇上对益州官员渎职、百姓受灾一事大为震怒,连带着后宫里面这些天也是战战兢兢,奴才们怕惹怒了主子,主子们怕惹怒了皇上,这一层层下来,竟没有几人是安生的。

    皇上平日虽不会来昭阳殿,但闻牧也被贵妃叫去飞霞殿多次,只耳提面命要他近来少说话、少惹事。闻牧对眼前情形虽不甚在意,但随着皇子们的日趋长大,彼此暗地里的较量也越发多了起来,加上昭阳殿近两年也陆陆续续进了些新人,不说贵妃那边,便是别的地方都不知安了多少耳目进来,因此,他多少也比平日里收敛了些。

    这日里,听说常贵因梅雨季节气候潮湿,惹得旧病复发,常秀便特地向闻牧告假,去了司礼监探望旧师。

    等常秀从司礼监回来,却是四处都寻不见闻牧的踪影,问了几个人,都只说不知殿下的去处,他正要从沿廊进后殿,忽见安德迎面走了过来。

    “殿下不见了,您却来问我,我说常公公,您这个贴身近侍可当得不称职啊”见常秀向自己打听五皇子的去处,安德只一阵玩笑话,他见天里和柳穗儿混在一起,便是柳穗儿的打趣人也学去了不少。

    这几年里,安德已渐渐升了昭阳殿副管事的位置,因着他有常秀和柳穗儿的帮衬,主事的李达却是越发被架了空,多只担了个名儿,加之常秀整日里要跟着闻牧跑东跑西,昭阳殿里的其他事情便更是由了安德在看管。旁人对昭阳殿管事大太监管不到事,贴身大太监不太理杂事的情形也习惯了,反倒多把安德当了这殿里能耐最大的太监。

    安德在昭阳殿多少也算混出点头了,但他每次见着常秀,却只是客客气气的多,甚至还带了那么点子尊敬,并不因自己年长,又是常秀的同门师兄,便对其摆师兄的架子。再加上他和柳穗儿呆长了,虽没学得她太多嚼舌,但说起话来,却也越来越机灵有趣。因此,他和常秀近年来的关系却是越来越亲厚起来。

    常秀见安德打趣自己,不禁脸上微红,只应道“因听说师傅病了,我刚向殿下告了假去看望他老人家,没想回来便不见了殿下的踪影,师兄要是知道殿下去哪儿了,就别逗我了。”

    安德正待答话,却是眼神一闪,道“到底还是你有心,多记挂着师傅,我原也想去看看他老人家,只是身上事儿多,不得空闲,怕他老人家眼下又要骂我忘祖了。”

    然后,他偏头想了想,又说“殿下去哪儿了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刚打西花园那儿过,好像看到有皇子们在那边儿,你若真急着找殿下,不妨到那边去寻寻。”

    常秀听了,本有些奇怪,他知道五皇子向来不爱往园子里跑,只因嫌花园里的花香味儿太浓了,却不知今天怎么会跑那里去了。

    但转念一想,既然还有其他皇子在那儿,大约是有皇子约了殿下在西花园见面也不定,于是,他和安德又说了几句话,便匆匆告辞,又一个人向西花园寻了去。

    见常秀走了,安德眯起眼睛盯着他背影,愣愣出神了好半天,方才转身走了。刚走过一个拐弯处,忽觉背后被人拍了一下,安德大惊,回头一瞧,却是柳穗儿笑嘻嘻地站在背后看着他。

    “安大总管,这会子怎么这么有空,一个人在廊子闲逛啊”柳穗儿笑眯眯地看着安德问道。

    安德先前没见着柳穗儿,眼下也不知她是从哪个拐落里冒出来的,他知柳穗儿古灵精怪惯了,只当她又是在调皮。

    柳穗儿如今也有十六了,正是少女最豆蔻年华的时候,她本就俊俏,人又灵动,还会打扮,只往那儿一站,就是个娇生生的如花美人。

    因着柳穗儿年纪大了,家里人叫她出宫也有过几回。只柳穗儿自己不愿意,宁愿在宫里做个侍候人的宫女,也不想回家当个千金小姐。因为她不像其他宫女那般,须是在宫里待满了年限才能获许出宫,所以,她家里虽提了几次,却也不那么着急,况且,这里面多少也有点儿想在宫里攀高枝的意思。

    柳穗儿到底也是个朝廷官员家的女儿,在宫里这么些年,又深得太后和贵妃的喜欢,不管今后是真跟了五皇子,还是求着娘娘给指个好婚配,自当都不是难事儿。柳穗儿本就有着自己的打算,现下家人不催,自然更是不急着出宫了。

    “哪是闲逛,我这不就赶着去尚服局里办秋衣吗”安德被柳穗儿吓得不轻,只轻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答道。

    虽时值夏季,但宫里头的衣服,向来是提前备着的,因此,柳穗儿听了安德的话,倒也没有奇怪。

    “刚才远远就看见你和小秀子在说话,后来他从我身边急匆匆地过去了,连个招呼都没打一声,你和他说什么了,他那么急着去做什么啊”对安德的白眼视而不见,柳穗儿仍就自顾自地问道。

    安德见她询问常秀的去处,却突然露出一抹极是奇怪的笑,嘴里只答道“他急着去找殿下,我便给他指了个方向。”

    柳穗儿听了,深琥珀色的眼珠子只是一转,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安德,道“可刚才他像是往西花园方向走的吧我刚从那儿过来,只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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