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琼儿不像我,也不像董婕妤,却似了娘一般,我不像自己爹娘的原因竟也是因为像了外公君老爷子。怎么娘从未告诉过我?我略凄凉地想。
血螨蛊师观察着我的神情,半晌淡淡地道“你好像一点也不害怕。”
我停下思绪,微眯着眼睛反问道“我怕,你就会放我走吗?”
他果然不吭声了。我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心中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这里就是我要住上一段时日的地方了。站起身把身下的草垫铺得整齐了些,我捂着肚子对血螨蛊师道“我想方便,是出去还是……”
血螨蛊师面无表情“不嫌冷的话,就出去吧。”
“确实嫌……”我打了个寒战,将身子往火盆边挪近了些,道,“那我就在这里解决吧。”
血螨蛊师依然面无表情。我把手放在腰带上,纳闷道“你……你不回避一下吗?”他听罢略扬起眉,仍是无动于衷。我咂咂嘴道“莫非还要看着我小解不成?”
说罢,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然后扬手,使劲地掴了我一巴掌。“和你外公年轻的时候一样无耻!”他那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居然出现了愠怒的神色。
我呆了。
一口一个你外公,也不知他是对老爷子恨多些,还是爱多些。
……
我就这么和长着苗恩脸的血螨蛊师、还有一群吃人的虫子,顶着随时会被它们吃掉的危险,开始了在鲁雅尔山上的生活。
一天。
两天。
三天。
我不知道那封信送到京城需要多少天,君老爷子拖着年迈的身体一路赶来又需要多少天,但是我只能等。
娘、闵兰和燕柳这些还在沐府等着我的人,现在应是很着急的吧;尤其是燕柳,他现在身子骨还没好透彻,若是太过担心,恢复得也许会更慢一些。想到这里我就有逃跑的冲动,可是想到那些陶罐里数量足够席卷天朝土地的虫子,又咬牙忍了下来。
在鲁雅尔山上度过的这些日子,我每天都想象着自己是那些曾经在刑部大牢里住过的同僚们,这么一来果然感觉好了不少。算来我除了在朝里做官的时候被锦衣卫打过几十廷杖,其余的时候好像都没受过什么苦。
受苦的,一直都是我身边的人。
每天吃血螨蛊师给的那些奇奇怪怪的食物,每晚都做着没有滋味的梦,梦着自己最不想梦见的人。
我梦见林照溪,梦见白修静。梦里的白修静当了皇帝,而林照溪则被他关进了牢里,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两年,我已记不太清晰了。梦境的最后,我听到林照溪在自己身后歇斯底里的喊声,而我怀抱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走出了那个禁锢我半生的宫廷。
又是梦谶么?
醒来后,我坐在草垫上失神地想。
若真是这样的结局,倒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在那时,林照溪还活着。
这时,我忽然听到帐篷外的不远处传来一声鹰的低啸,浑身的低迷都仿佛在一瞬间一扫而光。我惊喜地从草垫上跳起来,扑到帐帘边就冲了出去;一旁坐着的血螨蛊师并未拦我,陷在斗篷里的面容被照出一个诡异的影子。
我冲到外面大口地呼着气,抬头向天上望去。
盘旋着的敖敦发现了我,欢啸着便要俯身冲下来。这时,一支箭从它的左翼边掠了过去,惊得它在空中一闪,将要飞下来的动作也变得迟疑了起来。我回头,只见血螨蛊师正拿着弓,冷然地仰头看着敖敦;一箭过后,他没有急着射出第二箭,反而凝神打量着它,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我想他可能认出了这是仲颜帖木儿的鹰,毕竟他们的大汗无论走到哪儿都少不了敖敦的相伴;可是即使他认出是大汗的鹰,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手下留情。他又嗖嗖地放出几箭,吓得敖敦忙扑打起翅膀顺着原路飞去。
见敖敦逃过去,我庆幸地松了口气。
如此,仲颜帖木儿他们就算是发现我的所在地了。
“不要得意,蓝玉烟。”血螨蛊师在旁边低声道,“只要君如海不来,其余的人,来一个,杀一个。”
想到还在帐篷里密封着的那些陶罐,我登时噤了声。
……
夜晚的时候,正在浅睡着的我忽然颈后一痛,昏死了过去。
待我浑浑噩噩地醒来时,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能茫然地睁着眼睛,看自己面前那层层的野草,和余光里漆黑的山麓。看样子,我应是还在鲁雅尔山上,只是不知被血螨蛊师塞到了哪个隐蔽的角落里。
远处的山路上忽然亮起了火光,一队队沐府的护卫和云南的驻军从山下踏着碎步小跑上来,从遮挡着我的野草堆边跑过。瓦剌和云南的不少百姓也跟着他们上山来了,我还从这些人中瞧见了末雅矢里和李不花的身影,两人都是紧张和担忧的模样。
我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心中忽然有些发寒。
人多,的确是有压制的优势;可血螨蛊师仅凭一只虫就能把那么肥硕的一只兔子啃噬干净,他只需砸破一只陶罐,便可以将他们尽数杀死。
不一会儿,我看到一辆马车从山下歪歪斜斜地颠簸上来,厢内隐约传来老人的咳嗽声。儒易沉默地跟在马车旁,时不时转头和马车里的人说几句话,样子很是担忧,似乎还有点失落。
看来马车里的就是君老爷子了。儒易这小子不是刚成亲吗?怎么也跟来了?
我试着起身,却发现肩膀以下的部位都是酸的,根本动弹不得。
他娘的,你血螨蛊师和老情人玩捉迷藏,也不该这么折腾我呀!
待到我面前的火把都尽数消失在一个不知名的方向时,头顶的山崖上传来了老爷子那苍老的声音“……阿满,玉烟呢?”在某个离我更近的方向,血螨蛊师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君如海,我们这么多年都不曾相见,你的第一句话竟不是问我过得好不好,而是关心宝贝外孙吗?”
我顿时了然。血螨蛊师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把我放在这山间野草纵生的角落里,若是谈崩,他随时可以从这矮矮的崖上跳下,拿我来要挟老爷子。
老爷子叹气道“你过得好不好,我这心中自有定数;阿满,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想你。”
“少假惺惺了!”血螨蛊师的声音又离我近了些,许是老爷子在朝他走来,而他亦在一步步后退。“你若是想我,为何不来瓦剌找我?我给你送去的信,你也从未有过回应!”头顶落下一些沙砾,想必已是踩在了崖边。老爷子诚恳地道“我知道我们之间有许多误会,慢慢解释还来得及;先告诉我,你把玉烟藏到哪儿了?”
闻言,血螨蛊师似乎极为愤怒,咬牙切齿了许久才道“他死了!”
我几乎能听到那崖上所有人的抽气声。
“假的。”娘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其中的笃定不容置疑,“快,我儿子一定就在这山头上,你们都分别去找!”
人群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选择相信娘的话,纷纷自那崖顶散开,四处寻我去了。我躺在角落里凄凉地苦笑。任他们找得再快,也不会有血螨蛊师这一步之遥来得快。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我身边的野草就被一双手给扒了开来。一张熟悉的脸自眼前放大,愣愣地看着我,随即站起身呼道“大人在这儿!”
“你们都快来!大人在这儿!”
“大人在——这儿——!”
他说的是汉话,而且,毫不结巴。
血螨蛊师从那山崖上跳下来,用血红的手一把推开李不花,将我从草丛里抓了起来。
待老爷子气喘吁吁地随众人过来时,血螨蛊师已经勒住我的脖子,一步步退后到了离那草丛不远的断崖边。“阿满,别伤害玉烟!”老爷子看着我紧张地道。
血螨蛊师冷笑一声,被宽大的斗篷遮住的脸看不甚清晰;他那只血红的手落下来,在我的左手臂上掐了一记。被他掐到的地方极快地燃起火焰,不可遏制地有了烫伤的灼热感,就像碰到一块无法剥除的烙铁,疼得我很没出息地叫唤了一声。
身体的一侧因为山间的寒冷不住地打颤,另一侧却被灼伤,热到难以形容;冷热的交替让我的意识变得模糊起来,身体软软地被血螨蛊师抓着,没有半分反抗的余地。
不知何时,仲颜帖木儿骑着马,举着火把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敖敦正蹲在他的肩上,用仇视的眼神看着血螨蛊师。仲颜帖木儿看着浑身无力的我,又看着血螨蛊师,踌躇了一番道“巫师,我们敬你为天神的使者,是我们瓦剌的常胜秘宝,可你却在这云南作出伤害天朝大臣的丑事来;若今天你把蓝玉烟放了,我们便当此事从未发生过,回去后,你还是我们部落最好的巫师,如何?”
血螨蛊师笑了。
离他最近的我,分明看到有两滴泪水自他的下颚滑落了下来,落在我灼伤的手臂上。
“从此以后,瓦剌不会再有巫师了。”他钳制着我的手稍稍松开,嗓音低沉地道。
仲颜帖木儿一愣,皱眉道“此话怎讲?”
……
“我就要死了。”血螨蛊师自嘲般笑着,对着老爷子的方向道,“君如海,我就要死了。”
老爷子愣愣道“阿满,你,你怎么会死?”
“我怎么不会死?”
血螨蛊师突然一把将我推了出去。我倒在一个人健壮的胸膛上,抬眼一看,正是一直在冷静地与血螨蛊师对峙的仲颜帖木儿。我朝他安抚般一笑,却又因为手臂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破坏了这个笑容;仲颜帖木儿深邃的眸子里映着我这副滑稽可笑的样子,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然后,他低头亲了我。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他亲了我,只除了一旁的君老爷子和血螨蛊师。
血螨蛊师撩起他的斗篷,露出下面那还连着血肉的森森白骨。“我的寿元,其实早在去年就已经消耗殆尽了;我撑到如今的目的呀,就是把你叫来,看着我死。”他弯腰,从草丛里抱出一个陶罐,踩在断崖边道,“然后我也想看看,我死的时候,你这把老骨头是不是会有那么一丝动容?”
他摔碎那个陶罐的时候,我惊呼了一声。
然而,那陶罐里并不是爱食人血肉的荒鬼虫,而是一些蓝莹莹的、在黑夜中闪着光芒的虫子。
老爷子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他的动作。
那些莹蓝的虫子慢慢爬上血螨蛊师的身体,一寸寸地啃食掉他那具白骨上残余的血肉。“君如海,看到我死,你可心疼了?”血螨蛊师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断崖边的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掉下去。
老爷子一步步朝他走去。
“当年你弃我于不顾,害得我身陷囹圄,之后又一走了之,有了野女人生的儿子还不够,甚至多年后还生了个小儿子。你呀你,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血螨蛊师遮着脸的斗篷落了地。他那张肖似苗恩的脸也迅速燃烧了起来,没人来得及看清他的真容。
可我却看到了他那白骨之下,那凄然的笑容。
“可是我想,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爱着你的。”
那些虫子都在血螨蛊师的骨架上燃着幽幽的蓝光,衬得他恍若异世的鬼魅。
“……阿满,我也老了。”君老爷子走到了他身边,十分怜惜地看着他仍在被虫子啃食的身体,拍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膛道,“你看看我,就剩一把枯皮,枯骨头了。”
血螨蛊师的身形晃了一下,被老爷子一把揽进了怀里。那些虫子迅速地从血螨蛊师的骨架里跃到老爷子的手臂上,开始蚕食起他的血肉来,却不攻击周围的人。老爷子恍惚地任那些虫子啃食着,抚摸着血螨蛊师森然的头骨道“我知道无论怎么解释,你都不会再相信我这个叛徒;所以,反正我也寿限将至,没你的日子,又都过不愉快,我便陪你一起去吧。”他用那枯朽的嘴唇亲了一下血螨蛊师的额头,又道“只愿在黄泉路上,你不要嫌弃我这个老头才好;这些年我欠你的,便也一并在忘川河边还吧。”
老爷子不顾身上燃烧着的蓝色萤火,抱紧了他;
然后,两人带着满身幽蓝的光,齐齐地栽向断崖下。
“爹!”娘追过去,跪在那里朝下面喊了一声,已是泪流满面。
一直站在那边静静看着的儒易,也不由得潸然。
……
我终于支撑不住,在仲颜帖木儿怀里睡了过去。
睡的时候心里想着,结束了,一切真的都结束了。
……
……
……
朦胧间,我听见娘的声音
“去把蝉酱拿来。”
不多时,我那只原本灼痛的手臂就被一团清凉的物什包裹了起来,那东西尽力地从我皮肤里吸取着热毒,涂的人也很细心,将它抹得十分均匀。我的身体干净而清爽,看得出已被侍人清理过了,此时的感觉竟是前所未有的舒适。
待到睡够了,我便慢慢地睁开眼。闵兰正坐在我的身边,漂亮的眼睛下有一圈浓重的青黑,看得出是因为担忧而多个夜晚未曾睡好。
“嫣儿……”我唤他。
他惊喜地睁大眼睛,扑过来压在我的胸前,语无伦次道“景郁,你、你醒了,渴吗?我、我现在就给你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