拽着李不花一路跑到仲颜帖木儿的帐篷,让帐前的护卫通报了一声,拍拍袍子钻了进去。
白修静不在,敖敦正蹲在桌边的架子上睡得正熟。
仲颜帖木儿穿着棕色的大襟长袍,长而微卷的黑发落在矫健的胸膛上,正盘腿坐在西面的地毡上,低头看着手里的羊皮卷。他见我进来也没说话,理好长袍坐正,直接推了一只牛角杯给我,很有威严的气势。
我也严肃地朝他点点头,接过来一饮而尽——又是马奶酒,好难喝。我愁眉苦脸地咽下去,擦擦嘴角,对着一旁战战兢兢的李不花道“我说,你来译。”
“皇上失踪之事真的与你们瓦剌无关吗?”我用高丽话问道。
好半天没有听到回音。
仲颜帖木儿在对面木着脸看我。
我咳嗽一声,斜眼瞪着李不花,他立刻结结巴巴地对仲颜帖木儿用蒙古语翻译了起来。
我在旁边听得心一揪一揪的,无比后悔自己怎么找来个结巴。待李不花终于译完这句话,仲颜帖木儿放下手里的牛角杯,沉默了许久,微张的嘴唇里吐出两个标准的汉字“无关。”
我呆了。
“你,你……”你怎么会说汉话?!
仲颜帖木儿轻笑一声,玩味般看着我僵硬的表情“我有说过自己不会汉话吗?”
趁着我愣神的功夫,他朝李不花挥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想不到尚书大人还会说高丽话。”他用欣赏的目光看我一眼,又斟满了自己的牛角杯。
我还没回过神来。
仲颜帖木儿忽然眸色一沉,道“尚书大人可真是糊涂。那么鲁莽就叫一个别国人来充当翻译官,也不怕泄漏重要情报。”
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说的没错,我太急于和他密谈,反而抛却了更为重要的警惕感,这委实有些要不得。仲颜帖木儿观察着我变幻莫测的神情,悠悠道“放心吧,李不花一家都是从高丽逃来的权臣家奴,不会泄漏你们天朝的秘密的。”
我总算放下心来,定了定神道“那现在,大汗是不是可以回答在下的问题了?”
仲颜帖木儿扬了下眉,好一会儿才用沉着的语气慢慢道“陛下失踪那日正是我们和鞑靼首领尔答的初次交锋,还有他的心腹爱将末雅矢里。末雅矢里为人极其乖张狡猾,之前便与额森勾结暗地支援他的野军,那次也是他设计把陛下骗到了西南裂谷。我们本以为凭陛下的聪慧一定会顺利逃脱,梭巡几日没有什么发现便回了营中,谁知陛下竟会真的失去音讯,还惹得你们如此猜忌。”
他说名字的时候用的是蒙古语,我掏出怀里的记录着蒙古各部将领的名簿细细看了一遍才知道是哪几位。
“况且,陛下那等英武的人物,即使是在这充满男儿豪情的草原上也是少有的,本汗还想多与他切磋切磋,怎么会贸然俘虏他与你们敌对?”仲颜帖木儿说着,手指在牛角杯的边缘划出一道弧线,“这些我都对白说过,怎么,你没有去问他吗?”
我避开他的最后一个问句,反问道“我们要如何相信你?你难道不想统一草原么?”
“统一草原?”仲颜帖木儿大笑着站起来,“我已对你们天朝俯首称臣,又平白得了那么多恩惠,断然不会再背信弃义;更何况比起称霸草原,我更忧心自己的子民。”
我这才想到他自从夺嫡成功后便再没有发动什么战事,仅有的一次还被不明原因压了下来,和我们签署了服从和贸易的条约。作为一个统治者,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理由剥夺百姓的安稳。
想到当初对他的怀疑,我不由得惭愧了几分。
“……你好像并不信任白。”仲颜帖木儿突然道。
我沉默着,并没有否认。
他眉心一蹙,越过长桌朝我凑过来,高大的身躯在我脸庞投下一道暗影,吸吸鼻子道“你身上有味道。”我闻了闻自己的袖子,奇怪道“什么味道?”
不会是这些天羊肉饽饽吃多了,洗不干净留下的膻味吧……
仲颜帖木儿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起来“白,还有林的味道。”
我愣住了。一起在马车上颠簸了那么多时日,有白修静的味道很正常,可林照溪的味道是怎么回事?
我干干一笑,也没有多问,只是道“大汗鼻子真是灵便。”
仲颜帖木儿摆摆手,重新端起牛角杯道“不用叫我大汗,叫我的名字就好。”
我凝视着他深邃的五官,心中没来由的一悸,迟疑了好久,试探着道“仲颜帖木儿?”
噗地一声,眼前人嘴里的马奶酒喷了出来。
怎么反应这么奇怪?我沉思了半晌,仰起头试着亲昵地唤道“……帖木儿?”
仲颜帖木儿又是噗地一声。抬手擦了擦胡须上沾到的马奶,他哭笑不得道:“你们朝里的翻译官都是吃闲饭的吗,怎么译出来的名字这样难听?”
……好像确实不怎么好听。我耷拉着脑袋,郁闷道“那我该叫你什么?”
“沐岩。”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道“我的汉名。”
我点点头。沐岩……
虽然沐这个姓在中原并不多见,我却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不对,他一个草原上的大汗,是从哪儿得来的汉名?
“话说回来,我还未来得及正式感谢你。”我正凝眉想着,只见他指着架子上的鹰道,“敖敦被鞑靼的巡逻兵射伤,是你救了它一命吧。”
敖敦醒了过来,不满地朝他低啸一声,又把头埋进了羽毛里。他摸摸敖敦的脑袋,似是欣慰地道“回来的时候居然还肥了许多,真是不可思议。敖敦从不吃生人给的食物,你倒有些能耐。”
这只蠢鸟不吃生人给的食物?
我打量着敖敦,好像确实比我把它捡回来时胖了不少。
“非常谢谢,”他朝我举起杯子,英俊的面容在天窗的投进来的阳光下分外迷人,“腾格里神将永远保佑你。”
腾格里神是他们草原的天神。
我忽然觉得,仲颜帖木儿似乎是个很不错的人,抛却地域的隔阂,我们说不定也能成为朋友。
两人对饮了一番,他朝我笑道“既然误会已经解开了,尚书大人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点头,静静等待着下文。
“你真的如同传闻中那般,可以把任何男人在床上治得服服帖帖吗?”
他看着我。
我看着他。
……
作者有话要说
☆、61
……
摇摇欲坠地从帐篷里走出来时,我的脸黑得像锅底。
——本尚书的英名何时传到瓦剌来了?
别说方继言看我不顺眼,我都忍不住想抽自己几巴掌。让京城的人看笑话也就罢了,现在连草原的大汗都要拿这事儿来嘲笑我。
敖敦飞到我肩膀上低啸一声,金黄的眼睛骨碌碌转着,像在打量我一番。我约莫着它可能是饿了,就走到自己的帐篷里撕了块撒着孜然的羊肉给它,谁知它低头一闻,居然很不满地张开翅膀飞了出去。
不一会儿,它吃力地顶开帐子飞进来,爪上抓了一只灰扑扑的野兔。
我目瞪口呆。
爽快地和敖敦烹了那只倒霉的兔子之后,我心满意足地抹着嘴巴出帐篷看风景。
近些天草原放晴,除了有些沟壑的地方还盛着积雪,其他地方早已露出新鲜的绿,映在眼里自是一派清新之感,连整日晦涩的心情也被这绿色冲刷得明媚了几分。
我慢慢地走着,远远看见有几对穿着肥大白裤的瓦剌青年,正抱在一起抵肩对峙着,踩在草地上进行摔跤比赛。
其中有一对体型差距悬殊,一个是高大威猛的黝黑汉子,一个是身形瘦削的纤弱青年,在原地不停地盘旋相持,绊、缠、勾、挑,你来我往斗得十分激烈。当那个体型稍小的终于绊倒那个大汉时,我忍不住脱口道“真汉子!”
胜利的年轻人回过头,长长的帽缨飘落而下,露出一张明净的脸来。
居然是白修静。
被绊倒的大汉躺在青草中喘了好久,站起身佩服地看他一眼,口中不知说了些什么,提提白裤便走了。
待白修静走近,我朝他竖起拇指赞叹道“想不到白阁老看起来瘦弱,力气竟是这么大。”白修静拭去自己额角冒出的几滴汗水,和煦一笑道“以前在草原上的时候,我的诨名叫搏克巴特儿。”
这些日子在草原,我多少也学会了一些他们的词句,于是想了想道“摔跤英雄?”
“是。”
我打量着他的小身板,疑惑道“难不成你从未败过吗?”白修静的微笑里透着几分骄傲,扬眉道“尚书大人不如来试试?”
我不知哪根神经抽了一下,竟欣然应道“好!”
刚学着其他几对青年的样子把手放到他的腰带上,还未反应过来,我就被结结实实地摔在了草地里。白修静低头悠然地看着我,我尴尬一笑,站起来再次摆好架势。然后我又被放倒,又爬起来,又被放倒,又爬起来……
日落的时候天边烧红了好大一片云,看起来就如一匹踏着烈火的战马。
我气喘吁吁地仰躺在青草之上,觉得有点凄凉。三十多岁,怎么说也称得上是辉煌的年纪,但和二十多岁真正的巅峰时刻相比,难免相形见绌。
白修静也躺在我身边,腰上和帽上的长缨有些许陷在碧绿里,声音近得几乎掠在我的耳廓“其他地方我可能不强,但是摔跤,连帖木儿和溪都是比不过我的。”
一时间,草原寂静得只能听到风声。我偏过头,凝视着他在落日下有些晕红的脸,半晌才犹豫着问道“你和林照溪……”
“他是我的恩人。”
我诧异道“不是爱人吗?”
“不是。”他的眸子逐渐低了下来,“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我们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
白修静没了声音。
我遂不再问下去。他们之间的事想怎样都好,反正与我无关。
打算起身回帐篷的时候,白修静突然低低地道“……哈斯。”这一声极轻,还隐隐露着无奈和苦涩的意味。我刚抬起来的手又放了下去,迟疑了一下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道“蒙语,玉的意思。”
玉……
白修静轻轻仰起头,盘扎的长发落了下来,在草地里黑得就像一片墨玉。“我的哈斯。”他凝视着我,眼底一片迷离。
两人挨得很近,能够清楚感觉到彼此呼出的热气。我仿佛受了蛊惑般,低头一寸寸朝着他的嘴唇挪近……
“咳。”
什么声音?
“咳。”
我仍是朝那两瓣殷红挪近……
“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