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人应了一声便退下,不多时便抬着大批卷宗回来。
白修静走下台阶,一脚踢散上面卷着的绳子,目光直直地看着林照溪道“此人实为西林之狱后遗留下的最大贼子,不单屡次篡改户部重要报表、擅修统筹,肆意调动京卫,而且迫害朝廷命官、伪造司礼监之印、妄自校对通政使司奏本,甚至还以巫蛊之术操纵朝廷,犯下之累累罪行,罄竹难书”
他命令户部的左右侍郎把那些所谓的罪证发给众臣传阅。
传到我眼前时,我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将自己略了过去。
这些东西,不看也罢。
反正无论如何,都是那些可以预见的内容。
“之前你们过于信任林照溪,乃是中了这个贼人的巫蛊之术。”白修静满意地看着群臣纷纷对着罪证露出骇然的表情,随即转过身去,对那仍在阶上站着的林照溪道,“污蔑皇子贵妃、干涉户部作业,是为小罪;串通西林、迫害同僚、以巫蛊之术祸乱朝廷,乃罪中之罪林照溪,你可知罪”
林照溪平静地看着他。
“大皇子年纪幼小,此位便先由孤来替代,待孤侄儿年满十岁可亲政,再议禅让之事,众卿以为如何”白修静眼见差不多了,便发出最后通牒。
群臣交头接耳了一阵,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复杂。
不多时,广阔的殿内便传来了此起彼伏的跪拜之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下,连劝进这一必要的步骤都省了。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包括灵图。
只有我和林照溪站着。
林照溪看白修静的神色太过平静,平静到,我已从他的皮囊下嗅出了一股浓浓的悲哀。
“来人,将罪臣林照溪押入天牢,待孤登基之后,再交由三司会审。”
几个锦衣卫纷纷上前,一把制住了林照溪,毫不怜惜地朝着殿外拖去。
“等等。”白修静不带感情的声音响了起来,“先打三百廷杖,再把指甲拔了;铁链打到脚跟子里头,记得要见骨。”
、103
一朝天子登极,万象更新。
白修静身披龙袍,成了闵氏皇朝这一代的新皇帝。他颁布即位诏书,又着手为闵京上了尊谥。
群臣集议后,给了闵京一个极优雅、也极可笑的谥号梦。
梦帝。
他的一生,都像是一场梦一样。
祭礼过后,白修静亲自将填着尊号的册宝送入几筵殿,闵京的名字和他那短暂的一生,就算是刻入了闵氏皇朝的历史。
那我呢
我的前半生,也都像是一场梦一样。
“玉烟哥哥。”养心殿内,白修静手捧一碗熬得浓香的肉粥,舀起一勺递到我嘴边,双目含情地望着我道,“吃一点吧。”
那只银勺已经挨到了我的嘴唇,香气飘入鼻间,可我却没有半点胃口,别过头去不愿理睬。他不罢休,仍是将勺子往我嘴边送,见我紧闭嘴巴始终不肯配合,便放下碗,叹息着伏在了我的肩头。
我看着他身上的金盘龙纹,许久不曾出声。他把玩着我垂在身后的发,嘴唇碰触着我脖颈间的皮肤,呢喃道“你是在怪朕把你妹妹打到冷宫里吗”
“不是。”我将他轻轻地推开,却带动了脚腕上沉重的锁链,脸色不由得微微变了变。他注意到锁链的响声,便低下头去看我那双被紧紧锁着的脚,又凑过来在我脸颊上亲了一记,微眯着眼睛道“那你是在怪朕用铁链锁着你吗”
我低笑着道“臣应该感谢皇上没有把它打到臣的脚跟子里头么”
白修静俯下身,对着我的脚链打量了许久,随即冷笑一声“哦,你是在担心他。”
我不置可否,身躯微微后仰,想与他分开一些;他却干脆地抱住我,抵在我胸前愤愤地道“你为什么要担心他你被他玩弄得还不够吗朕折磨他,不就是为了替你报仇。”然后撑起身,朝我暧昧地笑了笑,神情早就不复以往的柔弱和怯懦。“你应当好好报答朕才对。”
他的手顺着我的腰身往下滑,落到某个灼热的地方;龙袍已经悄无声息地从身上落下来,这景色竟是十分熟悉。我用尚能活动的双手挡住他的动作,声音沙哑地道“我不是在担心他,只是有些同情。”说罢低下头来,又叹息道“他保护了你这么多年,却沦落到这个下场。”
白修静的动作倏然顿住。
“同情他不需要同情。”他的笑容就似以往的林照溪,妖异里透着阴毒,“林照溪呀,他是个聪明的人,也自然而然地以为自己是天下最聪明的人,妄想用这份狂妄来取得江山,真是贻笑大方;恐怕他在脚跟子打穿的前一刻,还在以为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无能的废物。他跟着巫师学巫术毒术,我呢我再不济也是个铮铮男儿,怎会甘心被会点小把戏的他圈养一辈子武功,谋略,我并不在他之下,谁需要他的保护谁需要他的宠溺他呀,就是毁在了自己的自作聪明上。”
说着,他手下的动作更加迷乱,柔软的身躯摩挲在我身上,眼底也满满的都是欲望。
我推拒着他,摇头道“皇上,臣惶恐。”他一手勾在我的脖颈上,看着我道“你惶恐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道“君臣有别。”
“什么君臣有别”他失声笑道,“当初你和闵京还不是”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噤了声,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厌恶地皱皱眉,看向我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算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解开我的腰带,轻声叹道,“反正你以后,就只是朕的了。”
白修静实是很美的。
以前我并未发现这一点,是因为觉得他没有灵气,永远都只是林照溪的附庸,就算知道了他是我少时的弟弟,也没有因此而改变这个想法。可如今,他那总是怯怯的神情已经带上了王者的威风,原本的柔弱和被动也化成了一汪媚骨,和从前的模样大相径庭,令我在煎熬之中,也不由得被深深迷惑。
他将自己嵌在我的物什上,汗水和顶端渗出的白浊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淫靡的麝香;我看着他的动作,明明身体是兴奋的,心却没有一丝波澜。
在我身上呻吟的那个人是谁
是白修静吗
不,他是林照溪。
白修静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林照溪。
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清晨,白修静去上朝,临走前细细地检查了一番我脚下的锁链,满意地低头给我一吻,身形远去了。我坐在这把缠满锁链的椅子上,漫无边际地消耗着早朝的时光。
原来,最坏的结局不是一辈子被锁在深宫,而是意志的消磨。
昏昏沉沉间,我看到屏风后有一双穿着小金靴的脚露了出来,随即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左右警惕地看了看,冲着我低声唤道
“舅舅”
竟是歌白。
见我惊讶地张大嘴巴,他便从屏风后小步跳了过来,在白修静休息的琉璃榻下摸索了一阵,拣出一把铜钥匙,凑过来给我开锁。
待他吃力地将我身上那层层锁链取下来时,见我仍在发呆,便着急地道“舅舅,快逃吧。”
我站起身整整衣裳,摸着他毛茸茸的小脑袋,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白修静对外宣称我在尚书府养病,实则把我软禁在寝宫里的事,理应没人知道才是,何时被年幼的歌白发现了他又是怎么摸索到这儿来的
我看着歌白,歌白也仰头看着我,拖着我的手就想往外走,十分急切的样子。我摸摸干瘪的肚皮,对他道“歌白啊你有吃的么”
歌白一愣,皱着小眉毛想了想,然后在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一块桂花糖和两包御膳房的小点心。我如获至宝,忙蹲下身大快朵颐起来。
歌白也蹲在旁边看着我吃,指着不远处那碗早已凉透的肉粥道“舅舅为什么不喝粥”
我苦笑了一下,道“舅舅不喜欢喝粥。”
放着春药的粥,我怎么敢喝。
歌白认真地看着我道“舅舅身为尚书,怎可在吃上挑三拣四百姓们吃的尚是杂粮,而皇家有肉粥吃,已是极大的不公了。”
我顿感无奈,只好摸着他的头保证道“是是,以后再不挑了。”
雅歌如今已身在冷宫,除了灵图再没人可以对他教管。
他太早慧了,这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我穿过阴暗潮湿的层层铁栏,踏在脏污的石板上,慢慢走到最深处的一个角落。每个狱卒都识得我的大名,因此只是惶恐地行礼,并不阻拦。
我从斑驳的泥墙上取下一串叮叮当当的钥匙,拉开了那道冰冷的铁栏。
这里漆黑一片,只有一道破损的圆形天窗呜呜地透着风,一道亮光投下来,看得出周围的茅草和垫子也都是残破的,墙角还有老鼠穿梭的影子。
里面的人身着单薄的白衣,正背对着我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调。那曲调很是优美,和这里阴森的氛围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我走过去,蹲下身抱住他过于瘦弱的背,伸手抚摸着他缠绕着红痕的脚腕,目光落到他脚跟上那触目惊心的孔洞处,抱着他的手莫名地颤抖了一下。“能走吗”我低声问他。
他缓缓地站起身,转过来面对着我,那只被打穿的脚稍跛,但仍能支撑。透过他的领口,我看到了胸前密布的鞭痕;撩起他的衣衫一看,腰臀处那些结痂的伤更是狰狞。
他秀雅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神色,双眼也并未失去神采,仍是清亮亮的,如同小鹿般看着我。
我沉默了半晌,问道“疼吗”
“还好。”他将自己被撩起的白衣放下来,侧身靠到我怀里,语气俏皮地问道,“你在同情我啊”
我抱着他,分明感到那些未愈合的伤口中流下了一些温热的液体;举起他搭在我胸前的手细细看着,只见他被拔掉指甲的手指还是血肉模糊,甚至隐约可见其中的指骨。
不知为何,我还记得这修长的十指纠缠在我脊背上的模样。
温暖,而且动人。
“我不觉得我很可怜。”他抽回自己的手,用那并不平坦的指腹刮刮我的鼻尖,似是轻松地说道,“孟子曰,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我之前的日子过于安乐,难免会犯些浑,多亏这一棒才将我打醒。”
我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温度,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在这里受了这么多日的折磨,明明不该有这样的表情才对;可此时他的表现过于正常,也过于诡异。
于是我沙哑地开了口“白修静他”
这时,我真真切切地在他眼底寻觅到了悲戚的表情。
身后有两只老鼠吱吱叫着跑过,远处潮湿的顶板正在不住地渗水;水滴落到铁栏上,再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你知道么”他的声音很微弱,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雾气,看上去分外引人怜惜,“我对他从来没有防备,哪怕他三番五次地想要害我。”
三番五次
看着他有些茫然,亦有些悲凉的神色,我竟感到了一丝痛楚。
这两人之间的种种,我这个不明缘由的外人本不该评价些什么;可抚摸着手下原本光洁的身躯上凹凸不平的伤痕,我仍是有了些微微的愤慨。
“而这次”林照溪的脸色骤然变得阴沉,继而又明朗起来,吐出一串意味不明的字句,“我应该感谢他的不杀之恩。”
我来不及琢磨这句话的含义,便见他慢慢地背过身去,血肉模糊的十指交握在一起
“我活不长了,蓝玉烟。很快,就会死了。”
听罢,我心中蓦然一紧。
“你还能活多久”我听到自己夹杂了一丝颤抖的声音。
“一年两年至多三年吧。我也不大清楚。”他遥望着那扇天窗,似是感慨地道,“人呐,到将死之时,一切都会看开的。”
“你走吧。”我走到铁栏前,将手中的钥匙丢到地上,对身后的人道,“外边的狱卒我都打好招呼了,马车和盘缠也都为你备好,还有几个随侍的小厮。你离开京城,寻个安谧的居处过日子去吧;兴许娶个妻子,还能为你们林家留下几个后代。”
“真是绝情。”林照溪低笑着道,“我还以为你来救我的目的,是邀我一同去江州,娶我做你的小妾呢。”
我平静道“若是你甘愿如此,我没什么好拒绝的。”
虽然他没有立即回答,我却知道他的答案。这个人不是帝王,却徒有一身傲骨,要他和他们在以后的日子共侍一夫,决计是不可能的事。
“免了吧,我是不会走的。”果然,他只静默了一会儿便断然拒绝。他懒洋洋地走过来,捡起地上的钥匙看了看,笑容逐渐变得冰冷起来。“白修静用什么法子背叛我,我就要用什么法子还回去。现在走了,那是弱者才会做的事。”
我看着他道“你要报复他么”
他挑着眉道“若我说是,你待如何”
我摇摇头,转身欲走。
“我不会对他如何的。”林照溪在我背后喃喃地说着,声音有些虚渺,“他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根头发,都是我在草原上用自己磨炼成钢的血肉一点点养起来的,每一件都是我亲自培育的珍宝,若是缺了少了,我可是会心疼的。”
我的脚步顿了顿,终是没有回头,而是道“后会有期吧。”
“你去哪儿”他在我身后大声问道。
我没有回答他,脚步愈发快了。
直到我走出这阴暗的牢狱,耳边仍是回荡着一句幽灵般的低语
“不论你逃到哪儿,我都会把你抓回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qaq
、大结局
两年后。
凤凰岭帝陵。
守陵人阿甲“秋高气爽,今天天气真好。”
守陵人阿乙“嗯。”
守陵人阿甲“前几日从草原那边传来消息,据说蒙古部的帖木儿大汗又向西扩张领土了,真够厉害的。不过他虽然野心勃勃,却是不为难我们天朝,竟派了好些个使臣送来礼品,保证不侵犯我们的领土。听说皇上不久前才把先帝的二皇女嫁玉公主送去和了亲,这可真是一桩美事。”
守陵人阿乙“哦。”
守陵人阿甲“不过我们的皇上挺怪的,励精图治勤勉为民,好皇帝做的事他都做了,却不像他们一样好女色;不踏入后宫半步已经够稀奇了,居然连个皇后都不立,可急坏了朝里那些个忠臣谏臣嘿嘿,阿乙,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守陵人阿乙“不想。”
守陵人阿甲“好吧,那你想听故事不我昨儿个又托巡山的老李给我带了些城里正红火的小说,我瞧着都挺有趣的。”
守陵人阿乙“想。”
守陵人阿甲“想听什么”
守陵人阿乙“上回的那个,蓝公传。”
守陵人阿甲“好吧,我继续讲与你听。上回书说道,蓝公飞身榻上定乾坤,俏倌吟哦鸳鸳房中事”
“哎哎你们两个”我咆哮着从墓道里冲出来,一人赏了一记爆栗,阴沉着脸道,“背着我讨论什么好事哪”
阿甲阿乙捂着额头,一溜烟儿从我眼前跑走了。
我追不上,只好摸着自己的老腰黯然神伤。
真是老了,连年轻的小后辈都敢拿着那本歪书来笑话我了。
黯然神伤地举着灯走到墓室,黯然神伤地在水晶棺前坐下来,我黯然神伤地叹了口气,又黯然神伤地从背后摸出一袋熟栗,照例在棺前供着的金盏里撒上一些,盘着腿黯然神伤地吃了起来。
水晶棺上镶嵌的珠宝在灯火下闪闪发亮,很快就将室内照得一片明朗。棺材里的人依稀还是死去时的模样,有些斑白的发,眼角稀疏的细纹,纵使如此也很俊朗美丽的面容,好像随时都会醒过来一般。
吃了一会儿,我停下来,出神地看着金盏里丝毫没有减少的栗子。站起身走到水晶棺前,我把手覆在那透明的棺盖上,描绘着闵京静谧的五官,低低地笑道“再过两年,我就和你一般大了。”
闵京没有回话。
我早就习惯了他的沉默。
靠在水晶棺旁叹口气,我将灯燃得更亮了些,从一旁的包裹里拿出一本书读了起来。
日夜守陵实在乏味,还是需要一些调剂的。
不多时,我听到不远处的墓道里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身旁的灯火暗了一下,手中的书倏然被一只苍白的手抽走。那只苍白的手哗啦啦翻了它一阵,露出里面那些香艳的配画,随即抖动起来,一把将它扔到地上。
“你居然当着皇上的面,看这些这些”
苗恩双目喷火地站在我面前,惨白惨白的脸,漆黑漆黑的发,只有嘴唇是红的,在这阴暗的角落里看上去十分骇人。
他气得说不出话,随即又平静下来,只用那严厉的目光看着我。
我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许久,他终于开了腔,却是道“蓝玉烟,你为什么不回江州找嫣王,反而留下来陪我一起守陵已经两年了,莫非真的打算守上一辈子不成”
我木然地把装着栗子的口袋举起来“巡山老李给的熟栗,尝尝不”
他挑眉看我。
“我已问过你许多次,容不得你这次不作答。”
我只好默默地放下袋子,抬头看了一眼棺中的闵京,半晌道“你以前曾经说过,闵京死后,除了你无人会记得他,无人会为他守陵,而我我不会忘记他,也想弥补一下曾经的亏欠,能多陪陪他。我的这两年和他空虚的那三十几年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
苗恩在我对面抱着肩坐下,脊背挨着繁复的壁画,平静地看了我许久,喃喃道“弥补他已经醒不过来了,你的弥补还有什么用。”
不等我出声,他又道“回去吧,还有人在等着你。”
身旁的灯火暗了下来。
我想起尚在江州等我的几个人,心下也是一阵复杂。我这么久都不曾回去,他们一定很担忧吧。“那你呢”我问道。
“我和你不一样。”他涩然笑了一下,也把目光投向水晶棺里面容安详的闵京,怅然的眼神中带着眷恋,“我没有亲人,自少时起,有的就只是皇上。”
我知道他没有亲人,是因为君老爷子把他送入宫中,扮成了假太监。他身上流着巫师和阿日善族的血,或许这就是他至今都看上去很年轻的原因。
我不知该如何告诉他这离奇的身世,感受着身后水晶冰冷的温度,终是不忍地隔绝了他的视线,道“可闵京已经去了。”无论你怎么守在他身边,他也无法开口,无法动弹,无法承受这份眷恋了。
苗恩低下头,将自己的双肩抱得更紧了些,低声道“是啊,所以我就只剩下自己了”
“你还有我。”
苗恩愣住了。
不知何故,我吐出了这句话,也并未觉得有多大不妥,抬起眼直直地盯着他。
这时,守陵人阿甲忽然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对我道“蓝、蓝大哥,西岭那边有个小孩在徘徊。”
我咧嘴笑道“小孩”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什么小孩。
阿甲一脸严肃地道“一个自称太子的小孩。”
我不笑了。
“舅舅”漫山遍野的金黄落叶中,身着锦绣的歌白扑过来吊在我脖子上,高兴地道。
许久不见自己的外甥,我又是高兴又是无奈。将他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来,我蹲下身来对他道“歌白,你贵为太子,怎能如此莽撞地出宫尤其还是来皇陵这种地方”
歌白嘟着嘴道“我想舅舅了,所以”
我往四周一看,果然看到两个侍卫打扮的人在不远处跟着,这才稍稍放了心,仍是板着脸教训道“以后不准再这样了”歌白眨巴一下大眼睛,三步两步跳到我的背上,弯着嘴角道“那舅舅带我去买桂花糖。”
我捏一把他软软的脸蛋,笑着道“好。”
守陵人阿甲“真感人啊,这一对舅甥。”
守陵人阿乙“嗯。”
守陵人阿甲“等等,我怎么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这扑面而来的压抑感唔,还有一股金子味”
守陵人阿乙“嗯。”
守陵人阿甲“你看那山下是有什么东西浩浩荡荡地上来了”
守陵人阿乙“缇骑。”
我一回头,便看到林照溪从一架华贵的辇上抬脚下来。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在他身后排成一排,气势非凡地拉开一道坚固的屏障。
他的脚似乎仍是有点跛,有些吃力地任随从搀着,慢慢地走过来,站定在我面前。他的长发高高束起,华服尽数落在脚下的金黄落叶上,一双清澈的眼睛看不出心机和城府,似是随意般将目光落到我身上。
阿甲阿乙连忙行礼“林阁老。”
我也平声行礼“林阁老。”
如今,他已是闵氏皇朝当之无愧的第一权臣。
他和我对视着,眼底的情绪变化莫测,时而感慨,时而哀伤,更多的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我们两人的重逢不像是重逢,反而像是道别。
我早就知道,这一天总归是要来的。
当年我身在瓦剌,而苗恩在京城留下印后失踪,就是躲在了帝陵里。林照溪知道他一直在帝陵里,却佯装不知,直到闵京性命有恙时才把他抓出来送回闵京身边,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闵京死在自己面前。
和他一样,林照溪也早就知道了我身在凤凰岭的皇陵,可是他放任我在这里守了两年,直至今日,才跟随着歌白的脚步前来相见。
“来人,把你们太子殿下带回去。”他漠然地看着歌白,对身后的锦衣卫吩咐道。
我抬起头,透过层层摇摇欲坠的树叶望着天上的云彩,心中忽然觉得,与繁华的京城相比,这荒凉帝陵的风景也实在很不错。“好久不见,玉烟。”林照溪自背后抱住我,伏在我耳边道,“我可算是抓到你了。”
我低头,看着他拥在我胸膛上的十指。他那两年前被拔掉的指甲早已完好如初,在秋日的阳光里闪着圆润的光泽。“是要把我带回去,一辈子锁在深宫里么”我半是顽笑半是自嘲地道。
“怎么可能。”他轻声笑着,伸手抚了抚我的鬓角,“你有那么多妻子,每个都割舍不下,若我把你锁在这里,他们可不就成了活生生的寡妇我怎会这样自私。”
听着他怪异的语气,我不由得皱紧了眉。
“我只是,想带你去见一个人。”他说着,又在随从的搀扶下上了辇,回头朝我嫣然笑道,“来吧,特许你与我同坐。”
几个锦衣卫便按住我,将我拖了上去。
深宫。
红烛。
锦帐。
那人披着龙袍,蜷缩着身子将自己埋在温暖的榻上,没有任何防备、神情天真地沉沉睡着,就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孩。
“当年西林党迫害闵京的还童之药,我对他下了足足三倍的量。”林照溪轻跛着走过去,俯下身将他落在面前的发撩到耳后,伸指抚摸着他的脸颊,语气淡然地道,“他的智力终其一生也无法恢复了,如今已是彻彻底底的傻子。”
我心头剧震,长久地凝视着白修静天真的睡脸。
原来,林照溪并非不会报复。因为白修静的身体是由他养育的,破坏了会心疼,所以便要破坏他的内里吗
我看着他脚腕上那形状可怖的孔洞,终是没有说出什么谴责的话来。
林照溪身上的红衣,浓烈得像是火焰一般,散在镶金的床榻上如同蜿蜒的血河;他伏在白修静身边看着他,就像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神色温柔,也很是古怪。
我慢慢地伸出手,将掌心覆盖在白修静的脸颊上。感受到我的温度,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呼噜,在我掌心里蹭了蹭,又翻身换了个姿势睡去,口中隐约发出几声呢喃,轻轻的,传到耳朵里却十分清晰。林照溪为他盖好被,侧过头来对我道“你是带他走,还是让他重蹈闵京的覆辙,在我手下继续做傀儡皇帝”
“若我带他走,你可愿意”我有些茫然,愈发搞不懂他的目的。
“那是自然。”似是看出了我的想法,林照溪伏在白修静身上亲吻着他的额头,继而对我道,“我叫你来的目的,就是让你带他走。”
白修静的脑袋忽然动了动,避开林照溪的亲吻,在睡梦中蹙着眉道“玉烟哥哥”
闻言,林照溪的身子顿时僵了。“看到了么”他讥诮地朝我笑道,“他变成傻子的这两年,无论在梦中还是平时,都会喊他的玉烟哥哥;我陪伴他那么多年,都不及你的一根寒毛,一晌春宵。”
说罢撑起身,看着熟睡的白修静冷笑,然后扬起手,一耳光将他打落到了塌下。“他在梦中唤了你两年,而我恨了两年。”
白修静滚落到毯上,直翻滚了两圈才停下来,睁大眼睛惶恐地左顾右盼,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兔;然而,他所有的不安和紧张都在看见我的那一瞬间,烟消云散。
“玉烟哥哥”他惊喜地朝我扑过来,口齿不清地抱着我撒娇道,“哥哥怎么现在才来找小七”
这边,他和我纠缠在一起;而那边,林照溪已经悠然坐了下来,手捧一杯清茶,透过燃着的红烛对我道“你带着他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从此你们二人,再不来烦扰我心,再不来叨扰我梦,而我独享我的肆意,我的江山,哪怕余下的日子已所剩无几。”
白修静似乎极是怕他,忙把整个身子都偎在我的怀里,皱着的脸上尽是孩童的稚气。
我抱着他,也透过那支红烛看着焰火那头的林照溪。“还不走”林照溪轻扣茶盖,目光忽然变得深沉起来,“怎么,莫非你想带走的人,是我”
他朝我走来,一把拉开在我怀里窝着的白修静,朝我吻了过来。
我也闭上双眼,承受着他的吻。
“可笑啊可笑,当年那个会看手相的郑容渊曾经说过,若我碰到命定之人,是可以长伴一生的。”一吻毕,他的双目逐渐变得凄然,伸手指着身边淌着烛泪的红烛,“可如今呢我的一生已经如同这支红烛一般,快要燃尽了,我的命定之人在哪儿若他是你若他是你”
他的喉结轻轻颤动着,话不断地哽咽在口中,终是没能完整地说出来。
他还记得这事,还记得当年容渊的预言。
“你知道么”我抱起跌在一旁的白修静,缓慢地迈开脚步,走出了这个禁锢我半生的宫廷。
“自从闵玉死了之后,我觉得自己此生唯一的幸福,就是被迷情香所控,爱上你的那些日子。”
在我身后,有个人哭喊的声音。
我听得出,那哭喊被他埋在了心底。
帝陵里,到处都是能工巧匠布下的机关,若非轻车熟路,一不留神就会掉下去被扎成筛子。
我抱着白修静,顺着自己在两年间穿梭了无数次的墓道朝里面走去。白修静温顺地待在我的怀里,也不问我要去哪儿,乖巧的模样让我隐约看出了几分儿时的影子。
广阔的墓室中,闵京仍在水晶棺中熟睡着,那张已被我在两年间描绘无数次的脸庞仍是静谧动人,在棺身宝石的照耀下散发着和煦的光芒。“小七,”我跪在棺前,叫醒已经迷迷糊糊睡去的白修静,用下巴指了指棺材里的人道,“跟皇兄说再见。”
白修静原名闵熙,闵氏皇朝天赐圣德皇帝的九皇子,宫女所出,身份低微。
这是他的大皇兄,和他血脉相连的梦帝。
理应,和我一同来跟他道别。
白修静不明所以,但看着我郑重的样子,仍是乖巧地对棺材里的人道了一句“皇兄再见。”
我站起身,在那透明的棺盖上印下一吻。
“闵京。”我看着里面沉睡的人,缓缓地垂下眼帘,“再见。”
这次,我是真的要离开了。
本来还想和苗恩道别,可无论如何都寻不到他的影子,便只能和两个年轻的后辈道别了。
守陵人阿甲“蓝大哥,我们会舍不得你的。”
守陵人阿乙“嗯。”
守陵人阿甲“呜你会想我们吗”
我拍着他们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只要你们少看蓝公传,我就会想你们。”
阿甲阿乙“”
抱着白修静下山的时候,繁密的树林中,我看到一辆马车踏着细碎的落叶渐渐行了过来。
身着黑衣的马夫掀起草帽,涂着黑色蔻丹的指甲在上面映得分明。“上来吧,莫非还打算徒步走到江州不成”他叼着一根草芥,瞥着我道。
我只愣了一会儿,便了然地上前,将怀里熟睡的白修静放在车里的小榻上,跳下来对他道“那你呢”
他回头遥望一眼帝陵,眼底的眷恋渐渐消散,抱起肩道“闲来无事,便随你去看看。”
“也好。”我欣然道。
“什么叫也好”他挑起眉,冷笑一声道,“原来蓝老爷不欢迎我,那便算了。”
说罢扬起一鞭打在马臀上,便驾着马车朝山下呼啸着驰去。
“哎哎哎不是也好,是很好,很好啊苗公公您等等我呀”
坐在马车上向江州驰去的时候,眼下的京城依然如同我少时记忆的那般,既繁华,又荒凉。
双目一闭,繁华尽灭,余下的便只是荒凉了。
想想我在这里度过的三十余载,以忠臣之名,行庸臣之实,仗着神奇的命格招惹桃花无数,旧人去了新人来,要么是俗事几场,要么是一梦黄粱,走在前面的人令我铭肌镂骨,留在后面的人使我扼腕惆叹,而等待着伴我一生的人,正在不远的前方。
如今我在心中慨然告别,不能忘怀的,无法释怀的,都随着马蹄声的远去,在尘土中销声匿迹。
而日后我褪去官服,在田园中耕种,以如此平淡的日子了却一生时,也能在暮年含笑着道一句
吾之此生,有喜有伤,有风流,有倜傥。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守陵人阿甲“啊咧,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么”
守陵人阿乙“嗯。”
守陵人阿甲“阿乙,我们一起愉快地去艹作者怎么样”
守陵人阿乙“嗯。”
这里是雅蠛蝶的分割线
半年过去,我终于完成了这本长达39z的裹脚布,这也是我第一部有头有烂尾的长篇,感谢一直支持渣罗的各位鞠躬。
番外是一定有的,幸福的种田小日子也是必须的,然而由于种种原因,苦逼的渣罗必须马上开启学霸模式闭关修炼去了,于是大家可以告诉我想要什么样的番外,我回来的时候会酌情撸出3
再次鞠躬
105,番外 梅雨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一年梅雨时节
窗外飘起了带着些许热意的细雨,密密地洒在肥沃的土地上,打湿了跪立在那里的一条单薄的影儿君娉婷打开窗户,坐在铜镜前梳理着自己掺杂着丝丝灰白的头发,手中的桃木梳尚未落下,先是低叹了一声
蓝正辉自背后轻轻拥住她,唤道:“娉婷”
君娉婷不说话,只是凝视着不远处那垂头跪着的人“他在那里跪多久了”半晌,她问道
蓝正辉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人,语气中含有一丝同情:“两天了”
“不眠不休”
“是”
许久,君娉婷终于梳好了那枯灰的长发,将目光落在镜中苍老的自己身上,对蓝正辉展颜笑笑,起身出了门
那人已经体力不支,晕倒在了地上,满身的泥泞看上去分外惹人怜惜“求你,救我”看到君娉婷杏黄的绣鞋,他虚弱地抬起头,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她“求求你,救我”他缓缓抱住君娉婷立在他跟前的脚,身体蜷缩着,分明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这么不想死啊”君娉婷撑着伞,略带恶意地踢了他一脚,神情冷漠
林照溪打着哆嗦,眼中灰蓝的天空已经模糊了起来雨水不停地落下,渐渐洗去了他身上的泥污“他说,他爱过我”他忽然呢喃一声,眼底泛起了水雾“他爱过我”
闻言,君娉婷愣住了
他那秀雅的脸上挂满了透明的液滴,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嗓音沙哑而干涩,仿佛随时都会死去
“你活不久了”君娉婷蹲下来,把伞撑在他的上方,平声道,“这是天命,你违背不来莫说是我,就算你师傅还活着,也同样救不了你”
林照溪置若罔闻,仍是喃喃地说着:“他爱过我”
他缓慢而吃力地拉住君娉婷的裙摆,再一次坚定地道:
“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