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天色已晚,我吩咐新来的厨子多上几个菜,端壶开胃茶坐下来歇息。
不一会儿儒易进来,看见我揉了揉鼻子,坐到桌前可怜兮兮地道“叔,我不想让你走。”
丫鬟上了菜,我舀着饭道“我也不想走。可如今朝里就我一个吃闲饭的,又能奈何”虽然你也是吃闲饭的,但怎么说也是君家的独苗,哪有我孤身一人来得轻松。
儒易缄了声,低头不知想着什么,半晌叹口气,坐下来嚼蜡般用起饭来。
见他不言,我停下筷,思索了一会儿道“儒易,如今你当上了大学士,想必老爷子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在这里待着始终不是长久之计,你的俸禄又足够养活自己,要是懂事就带些礼品回君府看看老人家,明白吗”
儒易皱眉“这些我当然知道,可我想和你”
“君儒易”
知赏嘴里含着半只鸡腿,朝他瞪眼道“食不言。”
第二日我简单拾掇了几个包袱,在城门口和一队马车会了面。
知赏一身女侠打扮,头发在脑后挽了个花苞,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把行囊运上车。
“记得回来。”她故意凶巴巴地说着,仍是掩不住眼底的担忧。
我点头,摸了摸她的脑袋,转身就想上马车。谁知她又拉着我,半晌闷闷地吐出两个字“活着。”
我哑然失笑,还是重重地点了头。
她忽然往我手里塞了一张纸条,跨上身旁的一匹的枣红色骏马,头也不回地扬尘去了。我低头一看,纸条上面凌乱的字迹写着
“你去瓦剌找父皇,我便去江南替你寻皇叔和燕柳;不如就来比一比,看咱们谁先回来。”
这丫头。
旁边,林照溪正为白修静理着襟口,亲了一下他的脸颊道“路上小心。”
语毕瞥了我一眼,我赶紧转头当没看见。
“蓝阁老”
我回头,林照溪也凑上来亲了我一下。
亲在了嘴上。
我大骇,双手捂着嘴打颤,耳根已是红得透彻。林照溪低笑道“怎么,蓝阁老也会害羞吗”
“咳”身后不轻不重地响了一声。
我放下手淡定地转身,看见帘子里露出一张意想不到的脸来。
冤家路窄,冤家路窄。
眼前留一撮山羊胡子的老臣,正是那个陪我在高丽待了半年,又把我的风流艳史全用笔墨记载下来的方继言方翰林。有言道是怀才不遇,他有没有才我不知道,不遇倒是真的。那么大把年纪还是个翰林,也难怪看我看得眼红。
方继言在马车里阴恻恻道“尚书大人今次去,可莫要再丢了我们天朝的脸。”
我苦着脸颔首。
看来此行断然不会好过了。
窗外的景物不断向后退着,我支着下巴想得入神。
草原啊
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59
使团的队伍走得十分缓慢。
草原的冬季本就比中原来得早些,厚厚的风雪下也寻觅不出丝毫春天的踪迹,寒冷的气候始终不太好受。我们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蜷缩在温暖宽敞的车厢里随着马蹄声颠簸。
方继言顶着一张棺材脸木木地坐在我对面,时而歪嘴冷笑两声,拿支鼠须笔在册子上工整地写着小楷。
白修静坐在我身边安静地看着书,藏在白绒领下的脖颈微微映着灯火的萤光。
说实话我看着白修静还是挺别扭的,虽然他也称得上是个温润的美人,但毕竟跟林照溪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因而给我和他私下的见面增添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尴尬。还好他并不多话,目光也并未停留在我身上多少时刻,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好像当我和方继言都不存在一般。
漫长的路途是无聊的。方继言不愿和我谈天,我也找不出什么法子来生乐,只好闷闷地抱着膝盖发呆。
马车突然一个激颠,厢内灯火灭了两灭。我扒开一道缝朝外面看去,依稀在白茫茫中看到一队商人打扮的蒙古人。他们个个身披绒坎肩,脚踏牛皮靴,腰上挂着火镰和弯刀,正骑在马上朝我们这里走来。
我和白修静下了马车和他们交谈一番,才知那是瓦剌辉特部的小商队,于是稍微问了问前方的地势,又向他们买了几壶马奶酒。临别时,那群商人改了道。“在这大雪封原的日子去鞑靼运货,也不知到底作何居心。”白修静说着旋开酒塞,自己喝了一口,皱着眉道。
我表示赞同,也尝了尝草原上的酒。
一股子草腥味,没闵兰泡的果酒好喝。我看着前方苍凉的雪景,心里空落落的。
白修静喝完了手上那带着腥气的马奶酒,脖子耳根都红红的,扯开自己的一点领襟上了马车。
我也随他进去。
两人依旧无言,他看他的书,我发我的呆。
至于那些商人为什么改了道,他没说,我也懒得问。反正林照溪的那些歪门邪道,他应该没少学。
“喝完了吗”很久,白修静侧过头来,看着我手中的酒壶道。
“啊没”
话音未落,白修静自然而然地拿过酒壶,对着我刚才喝过的地方喝了两口,自然而然地微红了脸,又自然而然地凑过来,轻靠在我的肩上阖起了眼。
我嘴角一歪,顿时升出一种微妙的不自在感。
“咳”方继言严肃地咳嗽一声,手上的笔划突然快了节奏。
白修静没理他,和我挨得更近了。
就这样行了几日,我们终于和潜伏在瓦剌的探子接上了头。“有皇上的消息吗”我迎着呼啸的北风问道。
“回尚书大人,我们在瓦剌西南的一处裂谷里找到了皇上的龙佩,几个近卫的尸首也都寻了出来,但仍没有寻到”探子的声音低了下来。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
叹口气沉默了半晌,我又问道“绰罗斯氏最近的动向如何”探子答道“大汗正在王庭集中练兵,手下的大将前几日在沙河与鞑靼首领尔答交火,好像有意统一东西二部。”
仲颜帖木儿果然存有二心。
我起身上了马车,道“走”
探子忙道“尚书大人,前面好像有鞑靼的军队正在拔营。”
我一愣,朝远方看了看道“大约有多少”
探子略一估计“大部分是朝南边走的,这里大概有三千左右。”
我暗暗皱了眉。即使是三百,凭我们这些个文臣和仅有的护卫也是无法抗衡的。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瓦剌的地界,心思可见一斑,那些蛮人定也听不进去什么道理。
“绕过去”我下了决定。
白修静却拦住我道“绕过去我们似乎没有足够的补给。”
我这才想到由于使团的人不多,起程时并未带多少粮食,新鲜的谷米都有些陈了,能不能撑到王庭还是个问题,是万万经不起绕远路的。思及此我有些脱力,瞅着白修静发愁道“那怎么办”
白修静到马车后从行囊里翻出一张泛黄的地图,横竖看了半天,拿块炭石在上面划了几下,递给我道“照这个路线走。”我接过来扫了两眼,无奈道“那前面是个低矮的洼地,积压风雪寸步难行,要怎么走”
把地图还给他的时候不小心擦过了他的手心,相触的肌肤透着微热。他惊吓般收回手,静了一会儿只是道“听我的,没错。”
我看他,他看地图。
罢,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顺着他拟定的路线到了那处洼地,一路还算通畅。洼地里尽是风雪和剥蚀的岩屑,中央竟有一个闪闪发亮的冰湖。白修静似乎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下去探了探冰的厚度便吩咐马夫走了起来。一队人从冰封的湖面上踏过,倒映在冰面之上显得分外晶莹。
重新踏入雪原的时候,我爽快地在湖上凿开洞钓了几条浅水鱼,当着方继言那张棺材脸的面吃得喷香。
不出几日,使团便到了王庭。
入眼是一片萧瑟。
这下可糟了,仲颜帖木儿并不在他的王庭,我们也没收到探子的任何密讯。
不敢在这里长久停留,补给亦不充足,大雪掩埋了骑兵走过的痕迹,我们探不出仲颜帖木儿前进的方向,只好在茫茫雪原上无头苍蝇般乱转着,偶尔遇上几个瓦剌的守兵,还是慌忙逃窜的。
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升腾。
眼前突然露出一丝光亮,白修静掀帘走过来,手上拿着瓦剌人给的干羊肉和酒。
他熟练地把羊肉撕开,用匕首切割成方便食用的小段,撒上粗盐递给我道“没多少可吃的了,尚书大人还是早日习惯草原的粮食比较好。”
我道声谢便接了过来。命还在,还有肉吃,我对眼前的处境并没有什么意见。
“哎”白修静凑过来,拿着帕子擦了擦我的嘴角,“胡子上沾到碎渣了。”
我放下羊肉,任他抬着下巴清理。
这些天我闲着无聊,留了一把胡子每天打理,吃东西的时候总免不了沾上些残渣,每每被白修静看到了,总会扔下活计清理一番,一来二去也就形成了习惯。
我看着他细白的手指在胡子上滑过,隐隐对我们这种相处模式产生了疑惑。白修静的话不多,和我从未促膝长谈过,可他好像对我很了解一般,举手投足都透着和我的亲昵之感。我虽然别扭,但也不便直接把话道明,只好默默受着,旁人看我们就跟老夫老妻似的。
我嚼着嘴里干涩的羊肉,艰难地咽下去道“你好像很适应草原的生活。”
白修静把自己手中的干羊肉浇上酒,咬了几口道“我是在草原长大的。”
看来他那个徐州的户籍,是假的无误了。我端详着他,总觉得他这副白净的皮相,怎么看都不像是生活在马背上的。
这样想着,我问道“白修静是你的本名吗”
“不是。”他答得很快,一双眼睛亮亮的。
我突然觉得他这个眼神,像是很期待我问下去似的。
可我没问。
能让林照溪堂而皇之地用林家幺子的身份在草原生活,想必小七和他的关系不会是我想象得那么简单,白修静和小七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相同的处境,相似的外貌,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然而就算他是小七,在林照溪造成的那种尴尬下我也鼓不起勇气和他相认。毕竟我们之间的纠葛也仅仅是幼时的兄弟之情,如今的我无颜去面对他。
方继言从外面进来,看见我们俩又是咳了一声,山羊胡子翘得老高。
我懒得搭理他。
吃完一顿简单的羊肉宴,白修静收拾着车厢,我下车活动了一番。
还未走出去多远,我突然绊了一下,身子径直砸在了雪地里。
我站起身愤怒地看看脚下那块隆起的地方,越看越觉得奇怪,又试探着踢了一脚,弯身扒开松软的雪,露出一只冻僵的物什来。
灰黑色的背和苍白的斑纹,是只鹰。
我犹豫片刻,左右看看四处无人,抱着它走回了温暖的车厢里。
白修静不在,方继言正在自己的睡榻上打着鼾。
我把鹰捂在怀里,想了想,又拿烧酒给它擦了擦爪上的伤口。
那只鹰不一会儿就醒了过来,挣扎着从我怀里蹦了出来,睁着圆亮的金色眼睛看我。我也幽幽地瞧着它,然后就开始思索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鹰肉好吃不好吃
正抓耳挠腮地想着,对面睡着的方继言打着哈欠醒了过来,惺忪的双眼扫了扫我,又扫了扫身边的赢,小眼睛眯起来道“尚书大人,我们连人都快养活不起了,你捡个畜生回来是作甚”
鹰听到方继言的话后,立马用鸟类独有的犀利目光盯着他。
方继言被鹰盯得浑身发毛,佯装无事地看了一会儿自己带的史籍,终是忍不住抬脚出去了。他拿笔在自己的册子上狠狠记了我一笔,晚上也不愿再入马车,宁愿跟护卫挤在一起也不肯和鹰同居一室。
我逗着眼前的鹰,见它不再对这里流露出陌生的眼光,总算是打消了拿它下菜的念头,便道“我给你起个名字如何”
鹰飞到洗漱的架子上,头扭动了两下,直勾勾地盯着我。
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我认真地思索着。以前养过一只白兔叫小七,养过一只黄狗叫小八,不如它就叫
“狗蛋如何”我兴奋地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这鹰看我的眼神里透着鄙视。
“不喜欢么”我惆怅起来。
这么内涵的好名字都不喜欢,真是难伺候。
“它原先的主人定是为他起好了名,你唤它什么都无济于事的。”白修静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注视着那鹰若有所思道。
我点点头,问它“你原先的主人是谁名字叫什么要到哪里去怎么会受伤还有,你的肉好吃不好吃”
它动了动自己受伤的爪,没吭声。
白修静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轻声道“尚书大人真是好闲。”
我讪讪一笑,坐下来枕在手臂上悠然地看着鹰。
“鹰会报恩。”隔了许久,白修静柔柔地道,“你救了它,它以后定会报答你的恩情。”
“是么”
我拿着干羊肉凑到它身边,试着撕下一小块喂它,它衔在嘴里仰颈咽了下去。
我喂它,它咽下去;我喂它,它咽下去
嗬,比打理胡子好玩多了。
我总算是找到了趣味。
夜晚,窗外寒风呼啸,白修静在我面前慢慢地宽着衣,露出一半的圆润肩头在昏暗的厢内分外撩人。
我的后背紧挨着厢壁,觉得有些不大自在。之前方继言同我们共处一室时,他可没这么坦然这么大方,衣服从来都是裹得紧紧的。
鹰仍是蹲在架子上,一言不发地睡着。
白修静背对着我坐在榻上,衣衫已经滑落到了腰际,光滑的脊背完全暴露在我的视野里。眼看他就要回头,我赶忙吹熄了灯火,躺在自己的榻上默默念着清心诀。
心绪杂乱地睡到后半夜,我隐隐感到身边多了一个人的温度,一只温滑的手越过亵衣摸在了我的胸膛上。
骇然之余,我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
醒来时,白修静正在对面的榻上熟睡着,长发散在颈边,秀美的脸上有两朵不自然的红晕,凌乱的衣衫下隐约可见几枚扎眼的吻痕。
错觉,一定是错觉。
我镇定地起身,蹲到架子边逗鹰去了。
那只鹰恢复得很快,只待了不到两日就飞得不见踪影。
虽然知道它或许是回去找自己的主人了,但我还是鼻间一涩,觉得有点寂寞。
就这么在雪原漫无边际地走着,好不容易收到一点瓦剌大汗的消息,为了避免断粮,使团加快了前行的步子。
出乎意料的是,那只鹰居然没过多久又飞了回来,在窗外朝我焦急地扑打着翅膀。待它在车队前方盘旋了很久后,我才迟钝地意识到它似乎是想为我们引路。
大雪终于停了。
到达瓦剌军驻扎的营地时,整日与阴霾缠绵的天空隐约露出了一点蔚蓝,草原也在白雪之中现出斑驳的绿意来。
整齐的骑兵与健壮的马匹中,为首的一个人宽肩深目,蜂腰长腿,正站在高高的台子上俯视着我们。
鹰飞到他的肩膀上蹲好,侧头蹭了蹭他的脸颊。
瓦剌部最年轻优秀的首领,仲颜帖木儿。
作者有话要说
、60
原来我先前救的那只鹰,竟是仲颜帖木儿驯养的。
我有点恍惚地看着台子上站着的人,觉得眼前的景象不太真实。先前在多本传记上看到过这位西部霸主的事迹,总以为他应该是个虎背熊腰、狡黠如狼的汉子,谁知容貌竟是这样出色。他的五官十分英俊深邃,下巴上留着修剪整齐的胡子,看起来比他身边那些威武彪悍的骑兵多了两分优雅和贵气,并没有我想象的咄咄逼人之感。
仲颜帖木儿举着鹰从台子上跳下,脸上带着喜悦的表情,越过成列的骑兵,走过来抱住了白修静。那只鹰动动翅膀,从他手臂上飞到了我的肩头。
我和方继言同时被一团巨大的阴影笼罩住,隐隐感到一阵莫名的压迫感。这个帖木儿,居然比我们高了一头。
白修静和他似乎相识,两人拥抱了一下就用蒙古语交谈起来。不一会儿,仲颜帖木儿突然朝我的方向说了句什么,白修静道“他说,谢谢你救了敖敦。”
敖敦
我和肩膀上的鹰对视一眼。
嘁,没狗蛋好听。
安置好随行的一干使臣、护卫后,白修静带着地图随帖木儿钻进了帐篷。
看着他们那般熟稔的样子,我愈发疑惑起来。若说帖木儿存有二心,就不该和我们的使臣有什么瓜葛才是,可他们明显相识已久,谈话间也透着朋友才有的亲密。
事到如今只有两个可能,一是白修静早就和草原勾结,二是帖木儿根本没有俘虏闵京。如果第一种,此行怕是有去无回了;如果是第二种,朝中那些包括我在内的反瓦剌党就闹了笑话。
可他们二人表现得太过坦然,我也不便盖棺定论。我站在帐篷外看看旁边一直拿着纸笔的史官,他的目光正紧紧地盯着仲颜帖木儿的帐篷,显然也陷入了同样的沉思。
闹笑话就闹笑话,总比失去国君要好得多。想起至今生死未卜的闵京,我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扔下方继言一个人回了马车,攀上去仰躺在车顶,拔了棵草芥咬在嘴里,默然遥望着逐渐变得澄澈的天空。那只叫敖敦的鹰在我身边跳来跳去,喉间不时发出一两声轻啸,展开翅膀在马车边低低地盘旋。我刚想抬手摸摸它的背,却见它哧溜一声从我胳肢窝下钻过去,低飞着钻进了仲颜帖木儿的帐篷。
我撇撇嘴从马车上下来,正巧遇上几个年轻的瓦剌骑兵从身边走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瓦剌的服饰相当繁杂,不过看起来倒是挺赏心悦目的,帽上有绸缨,靴帮有纹绣,连战甲都做得别具一格,驰骋在草原上的时候更是一道明丽的美景。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哼哼,我偏头一看,方继言正不知用他那鼠须笔在册子上划拉着什么。
“尚书大人。”他用那一贯的阴恻恻的语调道,“草原上的美人可真多啊。”
我顿时哑然。
以前在高丽时高丽王没少给我们这些使臣送美人,我不喜欢女子便要了男宠,而方继言是老古板中的老古板,在京城时就不屑于上青楼寻欢,对男女之事尚不热衷,更别提什么男风了。如此一来我算是让他涨了见识,惊愕之余,又找到了一个可以添油加醋弹劾我的理由。
归根结底,我这种人在他眼里就是变态,得治。让变态当尚书当内阁首辅,更是老天瞎了眼。
我绷着脸看他。
他鼠须笔划拉得飞快。
日头西沉的时候白修静从仲颜帖木儿的帐篷里走了出来,掠掠有些凌乱的发,对我道“大汗已派了一支精兵在西南裂谷搜寻皇上的下落,可多日来一无所获。皇上极有可能是落在了鞑靼手里,现在还有搜查兵盘桓在沙河,若有什么消息会很快传达到这里。”
我诧异道“不是他们俘虏了皇上”
白修静摇摇头,肯定道“不是。”
我本来还想开口问问他和仲颜帖木儿是什么关系,再问一下他们谈话的细节,可所有的话都在低头看到他领口里那几枚模糊的痕迹后咽了回去。
说到底我还是无法完全相信白修静,尤其是发生了那诡异的一晚后。
其实我很想自己和仲颜帖木儿交谈一番,可无奈不会蒙古语,又不能让白修静来充当我们的翻译官,只好忍下这个念头。
在羊肉和饽饽的陪伴下度过了几日,闵京还是没有消息。我成天蹲在马车上看着白修静和敖敦在仲颜帖木儿的帐篷里钻来钻去,心里的郁闷一日高过一日。
这一日我闲着无聊踱到马场,斜眼瞥到一个马夫打扮的人正拎着饲料喂马。
我悠然从他身边路过,眉心一紧,倒退了两步细细打量着他,越看越觉得这身板和长相像极了高丽人。
草原上怎么会有高丽人
我吐掉嘴里的草芥,走过去戳戳他的肩膀,用高丽话道“是高丽人”
那马夫吓了一跳,扔下饲料桶结结巴巴道“小的、小的是”
我懒得问他一个高丽人怎么会给瓦剌人当马夫,一边拖着他往仲颜帖木儿的帐篷里走,一边道“你叫什么”
“李,李”
我皱了皱眉。该不会是个结巴吧。
“李什么”他一边被我扯得直翻白眼,一遍道“李李不花”
拽着李不花一路跑到仲颜帖木儿的帐篷,让帐前的护卫通报了一声,拍拍袍子钻了进去。
白修静不在,敖敦正蹲在桌边的架子上睡得正熟。
仲颜帖木儿穿着棕色的大襟长袍,长而微卷的黑发落在矫健的胸膛上,正盘腿坐在西面的地毡上,低头看着手里的羊皮卷。他见我进来也没说话,理好长袍坐正,直接推了一只牛角杯给我,很有威严的气势。
我也严肃地朝他点点头,接过来一饮而尽又是马奶酒,好难喝。我愁眉苦脸地咽下去,擦擦嘴角,对着一旁战战兢兢的李不花道“我说,你来译。”
“皇上失踪之事真的与你们瓦剌无关吗”我用高丽话问道。
好半天没有听到回音。
仲颜帖木儿在对面木着脸看我。
我咳嗽一声,斜眼瞪着李不花,他立刻结结巴巴地对仲颜帖木儿用蒙古语翻译了起来。
我在旁边听得心一揪一揪的,无比后悔自己怎么找来个结巴。待李不花终于译完这句话,仲颜帖木儿放下手里的牛角杯,沉默了许久,微张的嘴唇里吐出两个标准的汉字“无关。”
我呆了。
“你,你”你怎么会说汉话
仲颜帖木儿轻笑一声,玩味般看着我僵硬的表情“我有说过自己不会汉话吗”
趁着我愣神的功夫,他朝李不花挥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想不到尚书大人还会说高丽话。”他用欣赏的目光看我一眼,又斟满了自己的牛角杯。
我还没回过神来。
仲颜帖木儿忽然眸色一沉,道“尚书大人可真是糊涂。那么鲁莽就叫一个别国人来充当翻译官,也不怕泄漏重要情报。”
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说的没错,我太急于和他密谈,反而抛却了更为重要的警惕感,这委实有些要不得。仲颜帖木儿观察着我变幻莫测的神情,悠悠道“放心吧,李不花一家都是从高丽逃来的权臣家奴,不会泄漏你们天朝的秘密的。”
我总算放下心来,定了定神道“那现在,大汗是不是可以回答在下的问题了”
仲颜帖木儿扬了下眉,好一会儿才用沉着的语气慢慢道“陛下失踪那日正是我们和鞑靼首领尔答的初次交锋,还有他的心腹爱将末雅矢里。末雅矢里为人极其乖张狡猾,之前便与额森勾结暗地支援他的野军,那次也是他设计把陛下骗到了西南裂谷。我们本以为凭陛下的聪慧一定会顺利逃脱,梭巡几日没有什么发现便回了营中,谁知陛下竟会真的失去音讯,还惹得你们如此猜忌。”
他说名字的时候用的是蒙古语,我掏出怀里的记录着蒙古各部将领的名簿细细看了一遍才知道是哪几位。
“况且,陛下那等英武的人物,即使是在这充满男儿豪情的草原上也是少有的,本汗还想多与他切磋切磋,怎么会贸然俘虏他与你们敌对”仲颜帖木儿说着,手指在牛角杯的边缘划出一道弧线,“这些我都对白说过,怎么,你没有去问他吗”
我避开他的最后一个问句,反问道“我们要如何相信你你难道不想统一草原么”
“统一草原”仲颜帖木儿大笑着站起来,“我已对你们天朝俯首称臣,又平白得了那么多恩惠,断然不会再背信弃义;更何况比起称霸草原,我更忧心自己的子民。”
我这才想到他自从夺嫡成功后便再没有发动什么战事,仅有的一次还被不明原因压了下来,和我们签署了服从和贸易的条约。作为一个统治者,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理由剥夺百姓的安稳。
想到当初对他的怀疑,我不由得惭愧了几分。
“你好像并不信任白。”仲颜帖木儿突然道。
我沉默着,并没有否认。
他眉心一蹙,越过长桌朝我凑过来,高大的身躯在我脸庞投下一道暗影,吸吸鼻子道“你身上有味道。”我闻了闻自己的袖子,奇怪道“什么味道”
不会是这些天羊肉饽饽吃多了,洗不干净留下的膻味吧
仲颜帖木儿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起来“白,还有林的味道。”
我愣住了。一起在马车上颠簸了那么多时日,有白修静的味道很正常,可林照溪的味道是怎么回事
我干干一笑,也没有多问,只是道“大汗鼻子真是灵便。”
仲颜帖木儿摆摆手,重新端起牛角杯道“不用叫我大汗,叫我的名字就好。”
我凝视着他深邃的五官,心中没来由的一悸,迟疑了好久,试探着道“仲颜帖木儿”
噗地一声,眼前人嘴里的马奶酒喷了出来。
怎么反应这么奇怪我沉思了半晌,仰起头试着亲昵地唤道“帖木儿”
仲颜帖木儿又是噗地一声。抬手擦了擦胡须上沾到的马奶,他哭笑不得道:“你们朝里的翻译官都是吃闲饭的吗,怎么译出来的名字这样难听”
好像确实不怎么好听。我耷拉着脑袋,郁闷道“那我该叫你什么”
“沐岩。”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道“我的汉名。”
我点点头。沐岩
虽然沐这个姓在中原并不多见,我却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不对,他一个草原上的大汗,是从哪儿得来的汉名
“话说回来,我还未来得及正式感谢你。”我正凝眉想着,只见他指着架子上的鹰道,“敖敦被鞑靼的巡逻兵射伤,是你救了它一命吧。”
敖敦醒了过来,不满地朝他低啸一声,又把头埋进了羽毛里。他摸摸敖敦的脑袋,似是欣慰地道“回来的时候居然还肥了许多,真是不可思议。敖敦从不吃生人给的食物,你倒有些能耐。”
这只蠢鸟不吃生人给的食物
我打量着敖敦,好像确实比我把它捡回来时胖了不少。
“非常谢谢,”他朝我举起杯子,英俊的面容在天窗的投进来的阳光下分外迷人,“腾格里神将永远保佑你。”
腾格里神是他们草原的天神。
我忽然觉得,仲颜帖木儿似乎是个很不错的人,抛却地域的隔阂,我们说不定也能成为朋友。
两人对饮了一番,他朝我笑道“既然误会已经解开了,尚书大人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点头,静静等待着下文。
“你真的如同传闻中那般,可以把任何男人在床上治得服服帖帖吗”
他看着我。
我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61
摇摇欲坠地从帐篷里走出来时,我的脸黑得像锅底。
本尚书的英名何时传到瓦剌来了
别说方继言看我不顺眼,我都忍不住想抽自己几巴掌。让京城的人看笑话也就罢了,现在连草原的大汗都要拿这事儿来嘲笑我。
敖敦飞到我肩膀上低啸一声,金黄的眼睛骨碌碌转着,像在打量我一番。我约莫着它可能是饿了,就走到自己的帐篷里撕了块撒着孜然的羊肉给它,谁知它低头一闻,居然很不满地张开翅膀飞了出去。
不一会儿,它吃力地顶开帐子飞进来,爪上抓了一只灰扑扑的野兔。
我目瞪口呆。
爽快地和敖敦烹了那只倒霉的兔子之后,我心满意足地抹着嘴巴出帐篷看风景。
近些天草原放晴,除了有些沟壑的地方还盛着积雪,其他地方早已露出新鲜的绿,映在眼里自是一派清新之感,连整日晦涩的心情也被这绿色冲刷得明媚了几分。
我慢慢地走着,远远看见有几对穿着肥大白裤的瓦剌青年,正抱在一起抵肩对峙着,踩在草地上进行摔跤比赛。
其中有一对体型差距悬殊,一个是高大威猛的黝黑汉子,一个是身形瘦削的纤弱青年,在原地不停地盘旋相持,绊、缠、勾、挑,你来我往斗得十分激烈。当那个体型稍小的终于绊倒那个大汉时,我忍不住脱口道“真汉子”
胜利的年轻人回过头,长长的帽缨飘落而下,露出一张明净的脸来。
居然是白修静。
被绊倒的大汉躺在青草中喘了好久,站起身佩服地看他一眼,口中不知说了些什么,提提白裤便走了。
待白修静走近,我朝他竖起拇指赞叹道“想不到白阁老看起来瘦弱,力气竟是这么大。”白修静拭去自己额角冒出的几滴汗水,和煦一笑道“以前在草原上的时候,我的诨名叫搏克巴特儿。”
这些日子在草原,我多少也学会了一些他们的词句,于是想了想道“摔跤英雄”
“是。”
我打量着他的小身板,疑惑道“难不成你从未败过吗”白修静的微笑里透着几分骄傲,扬眉道“尚书大人不如来试试”
我不知哪根神经抽了一下,竟欣然应道“好”
刚学着其他几对青年的样子把手放到他的腰带上,还未反应过来,我就被结结实实地摔在了草地里。白修静低头悠然地看着我,我尴尬一笑,站起来再次摆好架势。然后我又被放倒,又爬起来,又被放倒,又爬起来
日落的时候天边烧红了好大一片云,看起来就如一匹踏着烈火的战马。
我气喘吁吁地仰躺在青草之上,觉得有点凄凉。三十多岁,怎么说也称得上是辉煌的年纪,但和二十多岁真正的巅峰时刻相比,难免相形见绌。
白修静也躺在我身边,腰上和帽上的长缨有些许陷在碧绿里,声音近得几乎掠在我的耳廓“其他地方我可能不强,但是摔跤,连帖木儿和溪都是比不过我的。”
一时间,草原寂静得只能听到风声。我偏过头,凝视着他在落日下有些晕红的脸,半晌才犹豫着问道“你和林照溪”
“他是我的恩人。”
我诧异道“不是爱人吗”
“不是。”他的眸子逐渐低了下来,“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我们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
白修静没了声音。
我遂不再问下去。他们之间的事想怎样都好,反正与我无关。
打算起身回帐篷的时候,白修静突然低低地道“哈斯。”这一声极轻,还隐隐露着无奈和苦涩的意味。我刚抬起来的手又放了下去,迟疑了一下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道“蒙语,玉的意思。”
玉
白修静轻轻仰起头,盘扎的长发落了下来,在草地里黑得就像一片墨玉。“我的哈斯。”他凝视着我,眼底一片迷离。
两人挨得很近,能够清楚感觉到彼此呼出的热气。我仿佛受了蛊惑般,低头一寸寸朝着他的嘴唇挪近
“咳。”
什么声音
“咳。”
我仍是朝那两瓣殷红挪近
“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