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王和期思在人群中观了法会,又亲自奉香火捐功德,期思亦是真真切切看到了往日回忆的重现。
虞珂自小住在芳华寺,却是不信佛的,连经文都没看过,非常奇异,如同在这里辟开了一块毫无关系的世界。相反,期思倒是因为和他一起随先生读书,常来芳华寺,心中至少留有虔诚。
往日芳华寺大法会,虞珂顶多陪他看看热闹就回去了,期思则旁观整场法会,形成了习惯。
大法会要办三天,期思和嘉王不可能留那么久,下午便启程返回江梁城,天黑时在淮王府门外分别,期思道谢说“皇兄费心了。”
嘉王在马背上一挥手,笑着说“应该的,好好休息,改日咱们兄弟再聚。”随后策马带着手下回府去了。
来回两日,期思知道嘉王这次有试探之意,一是试探他的性情和态度,二来恐怕也在试探他的过去,但嘉王肯定是查不出结果的,期思也不在意。
回了屋子,烈山北宗的人恰好送来元酀回信,他字迹洒脱遒劲,信尾的话让期思不禁微笑
“乱军已平,江南花开时见你。”
当年元酀在芳华寺里看着自己,两人毫无交集,如今想来却是命中注定的。
期思提笔回了信,交给烈山北宗的人,将自己大致处境告诉元酀。期思暂时是走不脱了,以元酀的性子,随时有可能把事务交给手下人打理,自己来找期思,但江梁的局势错综复杂,尤其对手身份不明,期思叮嘱他万事留意。
鸿嘉帝次日却召期思入宫。
殿内屏退左右,期思端坐在下首椅子上,一身锦绣皇子皇服,身形修长笔挺,君子如玉。
鸿嘉帝坐在案后,靠在椅背上打量期思,脸上只有些许微笑,开口道“听闻你和嘉王处得不错。”
期思闻言,心下立刻了然,这是觉得他和嘉王走得太近了。
“回陛下,嘉王热忱仁厚,念在我刚回来,带我回了一趟卢阳城,着实好心,也不好拒绝。”期思不卑不亢答道。
说罢又补充道“日后定会注意。”
鸿嘉帝看了期思一眼,点点头“他倒是挺细心,你明白就好,朝中事情多,孤只是不希望几个皇子再出什么乱子。”
期思心想,安王和虞珂也来找过我,怎么不提。
鸿嘉帝严肃下来,说道“你有功,孤不会亏待你,但凡事要有分寸。”
话音未落,一人迈着大步进来,身后宫人步履有些慌张地勉强跟着,显然是想拦又没拦住。
鸿嘉帝本来皱着眉头看去,但看见来得是虞珂,便没了火气,只是有些奇怪问道“怎么?”
虞珂进来站定,一礼道“来给父皇请安。”
鸿嘉帝似笑非笑,但并无苛责,抬手遣下去宫人“请安用得着这么大阵仗?”
虞珂看看鸿嘉帝,又转头看看期思,说道“听说六哥也在,就急着进来见一见。”
鸿嘉帝明白了什么,半开玩笑道“这是怕他在这里受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2章 赌徒
虞珂摇摇头,又看了看期思,认真地对鸿嘉帝说“父皇若是觉得难办,让他跟我去青州封地也可,他在江梁城,就算不找别人,别人也会找他,这是不可避免的,父皇其实无需多虑。”
期思心里倒抽一口气,又是惊讶又是感动,虞珂这几年难道就是这么跟他这位暴脾气的皇帝爹相处的?
虞珂这个人,从小就是外柔内刚,并且护短,小时候一身僧衣,面目柔和,总是笑眯眯的,实际上脾气很倔。
没想到如今回来,护短的习惯一点没改,期思心里一阵暖,却担心这件事让虞珂和鸿嘉帝之间生出嫌隙。
鸿嘉帝却并不恼,刚毅的面容上神情反而柔和下来,想了想,点点头说“你说的在理,放心罢,父皇不会为难他。”
当真是一物降一物了,鸿嘉帝脾气硬,但虞珂身世特殊,他娘裴如锦当年是鸿嘉帝捧在手心里的人,只是时局复杂,未得位分早早就去世了。
虞珂这脾性到了鸿嘉帝跟前,非但不会引得彼此硬碰硬,反倒是鸿嘉帝会不由自主退让。
期思稍稍放下心,起身恭恭敬敬一礼,给鸿嘉帝和虞珂搭了台阶“陛下尽管放心,我定会注意分寸,凡事不会逾越,不辜负陛下和静王殿下的信任。”
鸿嘉帝是不会让他随虞珂去青州的,只有在江梁,才能确保期思在控制之内,确保他不会利用淮王这个身份做些不该做的事情。但个中道理大家心知肚明便够了。
虞珂又陪鸿嘉帝聊了些别的,才跟期思一同告退。
“当真吓我一跳,你胆子忒大了些。”期思半开玩笑说,两人并肩走过宫苑内安静长廊,仿佛时光倒流回去,第一次到江梁城皇宫那天,两个迷茫的小少年都已长大。
虞珂笑了笑,凤目清秀“再过几年就不能这么说话了,今日是猜到他会警示你,所以心下不平。明明是你立了功,回来还要受这种气。”
期思胳膊碰碰他,笑道“多谢你了,要是混不下去,我就卷起铺盖去青州投奔你。”
虞珂闻言也笑,看着期思说“求之不得。”
“说起来,为何你会选青州?”期思问道。
虞珂说“我娘祖籍是青州,又恰好不远不近,便求了这一块封地。”
期思便明白了,裴家祖上确实是青州的。
“陛下当时没反对?”
虞珂摇摇头“我不愿在皇城待着,父皇也没办法,他当时觉得青州算不得很好的地方,但我又不求什么富贵鱼米之乡,只说要去我娘的故籍,他也就答应了。”
期思不禁一笑,这确实是虞珂的性子。
虞珂又说“还有就是,青州离皇兄们的封地也是不远不近,所以是个远离是非的地方。”
安王和嘉王也有各自封地,只是一直留在鸿嘉帝身边协助他,未曾赴往封地设府。
“就比如五哥,封地在奉州,虽是富饶的好地方,事情却也很多,地方上的官员宗族错综复杂,巡抚都不愿意去,一去就是一坛深水带着泥巴搅得天翻地覆。”虞珂说道。
期思听了直笑“我看你才是最通透的那个。”
虞珂笑着耸耸肩,俊秀面容上笑意真切“好歹在芳华寺住了十几年。”
期思又觉得哪里不对劲,灵光一现,猛地想起来什么,问虞珂“嘉王的封地在奉州,奉州——是不是有种特酿的酒,叫露酒?”
虞珂看着他,笑吟吟点头“没错,露酒,江南十酿之一,也是贡品。”
电光火石之间思绪迅速翻转,虞珂瞧着期思沉思的模样,不由有些奇怪“怎么?”
期思回过神,笑着摇摇头“没事,想起来些琐事。”
虞珂没问什么,直至眼下,期思还是不打算让虞珂牵扯进来,他和陆应秋达成不明言的默契,就是希望虞珂能够尽量置身事外。
回到淮王府,期思立刻进屋子找出江荀衍给他的那些证物,展开其中一封信。
仔细看去,果真记得没错,写信人无意中提到大事一成,要以露酒款待裴家。
这封信很长,写信人一直是谨慎的,有意识避开关于自己身份的信息,但大量着墨下笔,难免会有放松的时候,尤其是内容不那么紧要的部分,警惕心放松,笔下的信息就更丰富。
写信人无疑是文笔极佳的,平素应当是善于引经据典,豪迈诗文信手拈来,因此习惯性提到以酒待客,也不足为奇。
但露酒不是平常的酒,产量极少,仅在奉州产,而年头足的,每年几乎全都要上贡。
能下意识说要用露酒款待客人的,除了鸿嘉帝,也只有嘉王了。即便换做是当朝宰辅林玉,也未尝敢有这个口气。
虽不报什么希望,但期思还是让身边烈山北宗的人想办法去查了字迹,结果不出意料,写信人用的不是惯常写字那只手,自然是查不出结果的。
但结合其他文书信件中的内容和细节,事实显然指向嘉王。
期思想了很久,当年瑞楚死之前,五皇子嘉王已经在朝中呼声很高,一路顺风顺水,有什么理由盯着瑞楚,又有什么理由要冒风险私下勾结燕国裴氏?
甚至导致晋国在失去瑞楚的情况下,险些被燕国和大凉铁蹄踏破的险情——毛之不存,皮将焉附,嘉王疯了不成?
他想到裴氏的时候,却一下子明白过来。
裴家当年权势鼎盛,嘉王又何尝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嘉王想要的恐怕比裴家更多,胆子也更大。
嘉王勾结燕国朝中逆臣,裴家和李岑又与大凉有染,很有可能嘉王与大凉也是有联系的。
当这三方暗流中的势力勾结起来,足以控制当年大战的局势。
而他们手段确实到位,那场仗打了,也只打了个开头,最终的结果是,晋国没有国破,三国没有陷入长久的战争漩涡中,他们赌赢了。
这三方势力,只要能将手伸到军饷拨款的一环之中,就有暴利可图——李岑和裴家就是这么做的。
恐怕嘉王也不例外——期思问过陆应秋旧事的种种细节,当年嘉王确实已经开始帮鸿嘉帝处理兵部和户部的一些事,大战前各种统筹也都有嘉王的身影参与。
那么只要保证这场仗不伤及晋国根本,不唇亡齿寒,嘉王就能获得惊人的财富。
“豪赌,窃国”,期思心想。
至于不择手段要这么多钱的缘故,思来想去,只能有一条——私兵。
野心膨胀,屯养私兵,所需财富不是小数目,而野心越大胆子越大,嘉王最终赌了这一把,将家国当作筹码,实在心惊。
以往种种细节都衔接起来,期思推敲出事情原貌,不由重新审视嘉王这个人。
眼下有了推断,到底还需试探一番,江荀衍留给期思的线索至关重要,但一切还是在推演的基础上。
只是许多事就在一个“巧”字,未等期思出手,第三天的朝会散后,期思便发现了更复杂的事情。
朝会一散,期思按照鸿嘉帝吩咐去往议事阁单独见他,期思算着时间,前面还有朝臣要奏事,便慢慢往过走。
议事阁外回廊上安静之极,侍卫宫人寥寥,期思走过转角,只觉得百无聊赖,却见前面两个人在小声地商议着什么。
二人正是嘉王和宰辅大人林玉,他们背对着期思,看得出两人很熟悉,动作神态间更是有一种掩饰不了的默契。
期思心里嘀咕,嘉王和林玉竟然走得这么近。他只凭着这么久以来,在这些事情上积累的经验,迅速断定嘉王和林玉交情匪浅。
二人很快发现期思过来,有些惊讶,下意识离彼此远了一步,林玉朝期思一礼“淮王殿下。”
期思笑容灿烂“大人不必多礼”,又朝嘉王问候,“五哥”。
嘉王与林玉迅速交换了眼神,林玉便先行告退,嘉王陪期思寒暄着往议事阁去。
林玉临走前,与期思眼神交汇,期思的神情坦荡纯善,林玉片刻端详,笑容一如平常的文雅,收回了锐利的目光,两人擦肩交错。
那一瞬间,期思意识到,林玉是个比李岑和裴信更难对付的人,他未必能被自己的表现蒙蔽。
这再一次印证了他回来后初见林玉的感觉,明明与江荀衍在外形上看是一类人,期思对他却丝毫亲切不起来。
回了府,虞珂又来找他,一身绣缎衣袍,远远瞧去亦是玉树临风,比起小时候略显瘦弱的模样完全不同。
期思站在廊下笑着看他过来“路上方听见人议论起来,说到你,只说静王素来神秘,身居世外,见过的人都觉得你是神仙气度。”
虞珂朗然一笑,凤目微挑“故事总归越传越离奇,当年在卢阳城的时候,大家说起皇兄和父皇,也是离谱得很。”
虞珂怀里抱着一只长木匣,过来递给期思“一直替你保管着。”
期思端详那木匣一眼,便知是何物“那柄剑?”
长匣打开,内里一柄窄长利剑,古朴端秀,一看就知被养护得很好,正是期思娘亲裴奉锦留给他的那柄剑。
当年他不知爹娘身份,重逸和陆应秋亦没有告诉他这剑的名字。